朱秋雨
“星空長什么樣?人又該往哪里去?”
太陽落山以后,山、樹、樓、河都埋在了黑影里,高一學生劉越經(jīng)常思考這樣的問題。過去一年間,他學著用望遠鏡,像是探險前先點亮一盞小燈,再來找尋人類命運與宇宙間的奧秘。
找星星的過程并不容易,有時仿佛人早早地坐在飯桌前,熱氣騰騰的飯菜還要很長時候上桌時的焦灼。天氣變化、云層厚薄、天體移動,人每時每刻都像與星體玩捉迷藏,即便看似瞄準了星星,望遠鏡的另一端仍是黑漆漆一片。
他深刻地記得,第一次成功用望遠鏡瞄準“大角星”的喜悅—“那是北半球最亮的星,不是隨便能看到的。”它的名字出自古希臘,直譯名亞克多羅斯,而在中文釋義里,寓意“蒼龍的一角”,劉越形容,真實的橘紅色星體,比書上長得“親切多了”。
與星星相處,成為學霸劉越在高一一年學習之余做的事,他也在從零開始學。天文教材是學長學姐傳承下來的自編內(nèi)容,天文課主要由留任“天文社”的高二學生任教。至于怎么用望遠鏡,自然也是學生手把手摸索出來的。
劉越是 “別人家的孩子”。2020年作為非本地生,他憑借中考成績考上了廣州市四大名中學之一的華南師范大學附屬中學(以下簡稱:華附)。所在的班級也是優(yōu)越的,“大仙班”,人們常稱里面有大神。高一時,兩名大學教授會在該班級做授課老師,學科深度、視野已經(jīng)比平行班高了一個度。
但身處里面的人都在強調(diào),他們想要成為的是“又會玩又會學習”的人。
“玩”,還要放在第一位。
進入這些名校以后,像劉越一樣的學生意外地發(fā)現(xiàn),高中首先教給他們的,均非應試技巧。如同華附2023屆“大仙班”班主任范綺芹所說,他們“要先成為人,成為一個全面而有素質(zhì)的公民”。
高中教育與公民二字鮮少聯(lián)系在一起。優(yōu)先享受教育資源的名校生,在壓力最大的高中生涯,仍在兼顧一切與高考無關的技能,以及作為社會一分子的本能,這本身是可貴的。
人們越來越多聽到這樣的故事。
但仍有問題待解:美好的教育是如何發(fā)生的?
7月25日,高三畢業(yè)生戴牧野在朋友圈興致勃勃地發(fā)了一張自制地圖,取名《時局圖》。
牛皮紙般的背景印著中國的各大省份,不同地區(qū)分別牽引出一長串名字。
首都北京的詞條最長。北京大學,冒號,后頭緊接著一個人名;清華大學,冒號,再接一個人名;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五人,中國人民大學,戴牧野……
光是廣東省文科前150名,班上占7人?!叭?4人,大概有30人考上了985(院校)。”
處在深圳四大名中學之一的深圳實驗中學,戴牧野對自己并不感到滿意。采訪中他一直重復—“考差了”。
他過往的理想是北京大學,高考分數(shù)“比平時低了10分”。6月25日,得知成績時,他發(fā)了三條朋友圈,說“高中干的幾件大事都失敗了”。
距離上一次的重大失敗只有不到半年,發(fā)生在清華大學的特長生考試。這也是戴牧野的臨時起意,在與朋友的一次閑談以后,有鋼琴基礎的他在高三決定試考音樂特長生。
系統(tǒng)性地練琴練了半年,還要全力維持高考成績,那是他高中壓力最大的時候。
“玩”,很大一部分是社團活動。這是深圳實驗學校的一大特色,全校共計50多個社團,學術、運動、藝術、文學,戴牧野說,還有一個社團叫包袱鋪,專供相聲愛好者抖包袱。
盡管兼顧多線,他并不認為自己很特殊。身邊的同學,有高三還在忙演出的話劇社社長。有演出任務時,“他要花4個小時在社團上,午休、下午放學、晚自習,他都在彩排”。戴牧野去看了最終的演出,演的是莎士比亞戲劇《皆大歡喜》和弗里德里?!さ蟼愸R特的《老婦還鄉(xiāng)》,評價是“由衷佩服”。
他也不忘強調(diào):“這位同學高考成績亦很優(yōu)異,全省前50,考上復旦大學?!睍嬗謺W習,是他最欽佩“社長”的地方。
“玩”,很大一部分是社團活動。這是深圳實驗學校的一大特色,全校共計50多個社團,學術、運動、藝術、文學,戴牧野說,還有一個社團叫包袱鋪,專供相聲愛好者抖包袱。
他也在玩,高二留任了高一加入的模擬聯(lián)合國社(以下簡稱:模聯(lián)),擔任社長。這是一個學術氛圍濃厚的團體,研究的內(nèi)容包括中國政治體制、經(jīng)濟結構、國際關系,盡是一些連文字形容起來都顯得枯燥的知識。
但放在實踐上,戴牧野和模聯(lián),卻做了很多“大事”。
2020年,他帶隊赴南京參加全國類大賽,抽中的主題是改善粵港澳大灣區(qū)建設。
他抽中“深圳市長”一角,要與“工業(yè)部、信息部、教育部的廳長”協(xié)商合作,用推出的方案說服“廣東省政府或國務院”出資啟動。
那次耗時3天的活動里,戴牧野和參賽隊一起,為“深圳”想出了多個可行方案:引進香港大學分校和3個國家實驗室;建設深廣第二高鐵;舉辦國際職業(yè)技術大賽。團隊最后拿了3項大獎。
與戴牧野相似,玩,成為張思哲進入高中后學會的事情。
他在華師附中“大仙班”剛讀了一年,感受到了校園活動的琳瑯滿目,“平均一個月一場大型活動”?!八麄冇袝r候不讓我們學習,一定要讓我們參加活動?!?/p>
這與他過往接受的教育截然相反,以前“每天腦里想怎么答題可以拿更高的分”。
升高中后,評價標準不再單一。校長鼓勵學生做有趣的靈魂,張思哲自己也發(fā)現(xiàn)了差距。
“身邊同學都是學習又好、文體優(yōu)秀,又能玩又能學的?!庇辛税駱?,他也想實現(xiàn)點什么。
在社團氛圍的促進下,他加入了街舞社,逐漸跟著一群人出現(xiàn)在校園的各大活動上,用悅動舞姿引來周圍人的尖叫和喜悅。
可貴的不止在街舞表演,張思哲屬零基礎跳街舞,作為“小白”從高中開始學習新的技藝。他身上的勇氣和天賦,在輕松的校園氛圍里,與自信心一道,竟得到大程度的包容和提升。
如今,張思哲會將高中生涯比作“研學活動”,“收獲的東西絕不是教科書上學得來的”。
畢業(yè)了5年的華附校友林亞亞將高中比作“小大學”,認為豐富的課外生活讓她提前感受了大學的多元和自主性。
“正因為高中體驗過多元生活是什么樣,也踩過坑,上大學后很快清楚,要抓緊搞好學習?!彼允龈咧幸驗橥嫔鐖F耽誤半年學習,后來花了大量時間才趕上。到了大學,她的目標清晰,連拿年度獎學金。
更像大學的華師附中,有很多新奇的實踐:
林亞亞也記得,高中時,即便分數(shù)考得再低,到了期末還是會拿到獎狀,受到老師的表揚。她感受到的理念是,優(yōu)秀和成績無關,“老師仿佛在向我們傳遞,每個人都是很優(yōu)秀的個體”。
一個藝術節(jié)持續(xù)整整一個月,包含10個項目的比拼;開設100多門選修課,有些設置在周末,由校友任課;圖書館旁有學生自主設計、自負盈虧的咖啡屋,校長姚訓琪為其“撐腰”說:“學會品咖啡,其實是學會一種優(yōu)雅的生活態(tài)度?!?/p>
“不務正業(yè)”也發(fā)生在老師身上。歷史教師范綺芹告訴記者,每年她都要花費大量精力準備選修課。課程跟著社會時事走,“一兩年一變”。
她幾年前介紹西方宗教學,最近她聯(lián)合語文、地理老師開設了一節(jié)名為《四川》的課。
“語文老師介紹杜甫等人詩詞歌賦,地理老師介紹地貌,我就負責講三星堆?!狈毒_芹故作抱怨道,“今年三星堆又有考古發(fā)現(xiàn)了,過去的內(nèi)容全要推倒重來?!?/p>
但回到現(xiàn)實中,依然存在矛盾??既朊5膶W生幾乎為廣州市中考成績最拔尖的一批,家長們有時也會憂心:“玩”得過火了,沒保持好成績,怎么辦?
范綺芹的方法是,面對家長和面對學生,兩種方法?!伴_家長會時,學習成績肯定要擺在第一位?!钡趯W生面前,范綺芹定位是先讓他們成為人。樂觀,是她著重構建的班級氣質(zhì)。
林亞亞也記得,高中時,即便分數(shù)考得再低,到了期末還是會拿到獎狀,受到老師的表揚。她感受到的理念是,優(yōu)秀和成績無關,“老師仿佛在向我們傳遞,每個人都是很優(yōu)秀的個體”。
拋棄了單一的應試目的,對應的課程設置和教學思路也不一樣。老師甚至會直接告訴學生:“在上高三前,分數(shù)不是最重要的?!?/p>
從汕頭市考入華附“大仙班”的吳越經(jīng)歷過一段適應期。他形容剛入學的感受— “老師講的跟考試技巧沒太大關系?!彼矊W不會。
后來慢慢調(diào)整,他才理解華附教學的核心—引導學生發(fā)現(xiàn)題目隱藏的原理,即融會貫通的本事。
從另一個面向看,這是一種極考驗學生自主學習能力的模式。吳越講述了數(shù)學課的過程:老師不講題,就題目進行定理拓展,再提示一個深層的方向,留給學生課下自主學習。不同科目的老師都會提供相應知識點的推薦書目。
在天性聰穎、個性鮮明的高中生面前,閱讀成為一道解法。受訪的五位“大仙班”學生均表示,推薦書目是滿足其好奇心的載體?!埃ㄎ遥タ磿?,有一種把事情都了解清楚的欲望,模模糊糊的感覺不好受?!睆埶颊苷f。
作為學校傾盡資源培養(yǎng)的苗子,“大仙班”學生每周還被安排上大學課程,例如《微觀經(jīng)濟學》,由外教教學的AP英語,高二要學習《微積分》。
更多的學生將大學課程當作拓寬視野的工具?!按笙砂唷睂W生林陽參與了校辯論隊,和記者分享了微觀經(jīng)濟學和辯論的密切聯(lián)系。
“敢于向權威挑戰(zhàn),不迷信權威的精神。”范綺芹說。教育最核心的,是成為一名全面發(fā)展而有素質(zhì)的公民。趟過高中三年的戴牧野堅信,時代在召喚他們出來。他想成為像毛澤東主席一樣的人。
一次比賽圍繞鄭爽日薪208萬一事展開,辯題是:市場充分競爭下的超級高薪,應不應該被限制?
林陽分析,這是一道經(jīng)濟學相關的題目,“我們?nèi)ゲ榱耸袌鍪侨绾尾┺牡?,博弈論的思想基礎是什么”。學過微觀經(jīng)濟學的林陽,將課堂學過的專業(yè)知識,一并傳授給了辯論隊員。
林陽是同齡人眼里的優(yōu)秀代表。他口才好,高二留任辯論隊,當上隊長。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一次,來自“時代的發(fā)展,人的自由意志是增加還是削減”辯論比賽。隔了好幾個月,他還能原封不動地重復那段令他感動落淚的話:
“40多億年前,有一個單細胞在海底萌生,它分裂、進化出不同的物種。物種們從水底爬上陸地,想呼吸自由的空氣,跟植物一起舞蹈,慢慢地從爬行類進化成用手走路,再進化成近代的智人,最后變成我們現(xiàn)在。生產(chǎn)力充分發(fā)展的今天,人類造出了火箭,飛到太空,俯瞰地球。雖然身上綁著固定在空間站上的袋子,顯得全身厚重,但沒有什么比他們更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