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杰東智，你想去西寧讀書嗎？
2021-08-24 03:35:25季潔
南風窗 2021年17期
季潔
原定今年5月20日的畢業(yè)煙花秀被取消之后，青海湟川中學的學生們把魯迅的《熱風·隨感錄四十一》打印出來，貼在了學校的布告欄上。
“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fā)聲的發(fā)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
這所青海省最好的高中，學生們準備來一次爆發(fā)。
時隔近3個月，湟川中學的學生張寧還是能準確說出“煙花事件”的時間節(jié)點?！?月20日是一個星期四。取消之后的一周連續(xù)有兩天晚自習，一大半的高三學生和部分高二學生都沒有上，（反而）聚集在行政樓門前。有人拿著音箱吶喊，叫校長出來。最后校領(lǐng)導確實出來了。5月27日補放了一場煙花，很巧，那也是一個星期四。”
5月27日，距離2021年的高考只剩9天。
湟川中學高一學生田鎧瑄向南風窗記者描述了那一晚的煙花秀。經(jīng)過一周的波折，“學校準備了比以往更多的煙花”。上完第二節(jié)晚自習，9點10分，高三學生被安排在校門附近一塊場地，高二高一的同學站在旁邊的臺階上，老師們也都來看。
一年一度的畢業(yè)煙花秀是湟川中學近年的傳統(tǒng)，地下黑壓壓一片，全校2000多名師生在等候，天上煙花升高爆炸，花火流光，照亮黑夜。
在一波一波煙花的間隙，高二、高一的學生們突然向高三同學喊起了口號，聲音越喊越響亮：“湟川必勝！”
他身邊的同學全都加入了吶喊，不斷為高三學生加油。“非常震撼。很驕傲?！?田鎧瑄說。那一瞬間他終于懂了湟川中學為什么是湟川中學。
神一樣的中學
每到夏季，青海湖的油菜花開了，西寧迎來一年中人口吞吐量巨大的時刻。外地游客多經(jīng)西寧，往南去青海湖、往西去茶卡鹽湖和德令哈，見識西北風光和民族風情。
在本地人和外地人眼中，西寧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面貌。
一個是外地人眼中的三線城市西寧，雖有夏都之稱，卻經(jīng)常是西北長途旅行中一個轉(zhuǎn)腳的站點。高海拔、氣候寒冷、資源貧瘠，GDP在全國省會城市中常年倒數(shù)第二。
另一個是本地人眼中的省會城市西寧。
全國第七次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顯示，青海有592萬常住人口，其中246萬（接近總?cè)丝诘囊话耄┏Ｗ∥鲗帯Ｊ?nèi)人口分布極不均衡，各項資源的分布與人口分布一致，高度灌注在西寧。
而談到教育，也是如此內(nèi)外兩個視角。
西寧市雖然是青海省教育資源匯聚的盆地，但這塊盆地內(nèi)部教育資源仍舊是匱乏的，形成了一個競爭激烈的金字塔。
重點中學、普通中學、私立中學和職高，從高到低，是金字塔的三層。各高中按照中考統(tǒng)考分數(shù)依次錄取學生，湟川中學的中考錄取分數(shù)線最高，生源、師資全省最好，穩(wěn)坐在西寧教育的塔尖。多年來，湟川中學高考一本率接近100%，放到全國范圍，都能令人咋舌。
8月4日上午11點，南風窗記者在西寧市中心見到張寧的時候，她剛剛結(jié)束暑期補課。
湟川中學學生的身份，令她在補習班里受到了一些注目?！拔鲗幨衅渌咧械耐瑢W把湟川中學捧起來，像神一樣?！?/p>
其實不止在補習班，在校期間每一次周五放假，張寧回城郊家中的路上，校服后背上的六個大字，“青海湟川中學”，都經(jīng)常會引來注目。“你看她是湟川中學的?！?/p>
“只要考入湟川中學，就等于手握了通往一本（大學）的車票”，張寧認可這個“江湖傳言”，畢竟湟川中學歷年的高考升學率在那擺著。
但張寧也有自己的苦惱。因為她是從另一所中學考入湟川中學的?！俺雒袃蓚€辦法，一個是因為特別好出名，比如湟川中學，一個是因為特別爛?！睆垖幮χf，她的初中母?？赡苁呛笳?。高一入學之后沒多久，同班的一名男生開她玩笑：“你們初中懷孕率多少？”張寧憤慨至今。
張寧回城郊家中的路上，校服后背上的六個大字，“青海湟川中學”，都經(jīng)常會引來注目?！澳憧此卿掖ㄖ袑W的。”
張寧的初中母校在城南，地處西寧的城鄉(xiāng)接合部，她那一屆初中畢業(yè)生300多人，普高上線率在40%左右。也就是說，大部分的同學都早早地被中考的獨木橋擠下，流向了職高、衛(wèi)校、私立高中和社會。
初中母校為張寧留下了3年淳樸、快樂的回憶，但她也真切意識到了西寧各地區(qū)早在初中階段就已經(jīng)存在的教學資源上的差異。
她在城郊的初中成績名列前茅才能考入湟川中學，到了高中之后突然成為“班級倒數(shù)”。和她一起考入湟川中學的初中校友們，也是一樣的處境。
而張寧同年級里成績好的同學，大多來自“大校”，比如西寧第七中學、第十二中學和虎臺中學。這些初中多數(shù)在西寧的市中心，是西寧市排名前幾的初中，也是湟川中學最主要的生源地。
記者詢問張寧，巨大的心理壓力之下是否想過調(diào)換一個普通的高中，張寧說，自己的家庭環(huán)境不允許自己那么任性。于是，在不斷地“接受—崩潰—接受—崩潰”中，張寧才逐漸將成績提升至目前班級中下游的位置。
“湟川中學本身就是一種升學的保障。這里多的是人會玩，也會學?！睆垖幷f。
草原上的中學生
大巴車一開出西寧市，城市的感覺就立刻消退了。
向著青海湖方向一直往南，150公里路開了3個小時，大巴車終于到達了海南藏族自治州的共和縣江西溝鎮(zhèn)大倉村，草原上海拔3200米左右的一個小村子。
8月6日上午11點，南風窗記者在大倉村見到了才吉卓瑪，一個和張寧同齡的藏族女高中生。
才吉卓瑪沒有聽說過湟川中學，不知道150公里外有青海省最好的高中。
她有她自己的生活。
她從小在江西溝鎮(zhèn)民族寄宿制小學上學，后來去共和縣青海湖民族寄宿制學校讀初中，現(xiàn)在在海南州第二民族高級中學上高中。她的理想是和姐姐一樣考上青海民族大學。
各階段都在民族學校就讀的才吉卓瑪，今年15歲，1.5米出頭，臉蛋被曬出一絲健康的黑紅色，有一雙淺琥珀色的眼睛。她向南風窗記者介紹自己的高中生活：學習、鍋莊舞、念經(jīng)和唐卡。
相比于西寧市區(qū)一些高中課間操都被“衡水中學式跑操、喊口號”攻陷，才吉卓瑪?shù)拿褡甯咧姓n間操仍舊是一天燃脂操、一天鍋莊舞的輪換。唯一和小學時期不同的，是不再一個班或幾個班圍成一個圓圈跳鍋莊舞，如今變成了全班排隊跳。
才吉卓瑪說，高中班里有同學帶了低音炮來學校、插入儲存卡的那種，空閑時間就會放音樂，隨時會有人聽著聽著跳起鍋莊舞來。
“你們在哪里跳？”記者問。
“哪里都可以跳，宿舍、教室里。走廊也會跳。”才吉卓瑪笑著說。
當記者邀請她展示一下鍋莊舞時，她沒有絲毫扭捏，站起來跳了一段。記者請她拿唐卡，她又立刻拿來自己的繪畫習作給記者看。直到記者詢問她“讀書對你來說有什么意義？”她才害羞了。
才吉卓瑪說，“讀書的意義就是，去大城市不迷路?！?/p>
才吉卓瑪家是種地的，但在藏族學校里絕大多數(shù)是牧民的孩子。因為家住得遠，有人從小學開始就在學校寄宿。初中時才吉卓瑪有同學家住100多公里外的州縣，到了高中，才吉卓瑪自己上學的路程也達到了3小時。
而同村的一個女孩朋么卓瑪，今年剛剛考上海南州第五民族中學，她將來必須要坐4個多小時的大巴去讀高中。朋么卓瑪告訴記者一件尤其有趣的事，對于游牧民族來說，父母，尤其是媽媽，必須帶著家當、跟著牛羊群在不同的草場之間搬遷。幾乎每一次季節(jié)變更，牧民家的同學都要找一個新地方“回家”。他們在學校不能帶手機，而家在草原、山丘、雪地間信號也經(jīng)常不好，但同學們很少有擔心自己會在草原上“迷路”的。
大倉村37歲的扎西卓瑪也告訴南風窗記者：“讓我的女兒讀書，讓她去大城市起碼可以不迷路，讓她不要像我們這里的女人一輩子跟著牛羊跑?！?/p>
在藏民的口中，150公里外的西寧是大城市，是茫茫草原之外的另一個世界。那里道路復雜、文化程度高、人們的臉是白白的。而家鄉(xiāng)藏民的臉都是黑黑的，喜歡唱歌跳舞，更民族化。
“只要考入湟川中學，就等于手握了通往一本（大學）的車票。”
藏族初中的升學率不算高。才吉卓瑪初中班級52個人，大約30個人考上了高中；朋么卓瑪班上44個人，有26個人考上了高中。但考上高中的藏族學生最后放棄求學，仿佛不是一個十分艱難的選擇。
才吉卓瑪考上的海南州第二民族中學是州內(nèi)排名比較靠前的高中，但她的兩個同學在入學半個月之內(nèi)就輟學了。其中一個男同學是因為家長認為“讀書沒什么用”，轉(zhuǎn)學去了高職；另一個男同學是因為不耐高中的作息制度?！皼]有原因，只是不習慣，就不想讀了。”
而朋么卓瑪?shù)囊粋€同班同學，初三畢業(yè)時已經(jīng)21歲，雖然考上了高中，但不確定今年9月份會不會繼續(xù)去高中就讀。
高考成績的秘密
田鎧瑄記得自己去年剛剛中考完，確定能上湟川中學時，就早早地加了新生QQ群。
暑假期間該群人數(shù)就已達數(shù)百，日漸逼近新生總數(shù)。不斷擁入的新生們對湟川中學充滿期待，田鎧瑄也是其中之一。
田鎧瑄喜歡攝影，他通過群聊找到了湟川中學攝影社的社長，主動向?qū)W長了解了許多“光影社”的事情。
田鎧瑄小學畢業(yè)時父母送給了他第一臺相機，此后就與攝影結(jié)緣。初二時，父母又送給了他一臺大疆無人機作為生日禮物。第一次試飛時，父親專門選擇了一個晴天，上午就開車帶他出門，去西寧電視塔附近航拍。
當時14歲的田鎧瑄第一次接觸無人機，不是很熟悉操作，而電視塔附近的信號并不穩(wěn)定，無人機飛到高處就會因失去信號而自動返航。他很緊張，但是父親一直鼓勵他，“你先自己在外面練一練，之后我們可以找機構(gòu)培訓，你喜歡就專門去學”。
田鎧瑄拍出的第一個滿意的作品是一個夕陽混剪。西寧的夕陽總是在8點之后落山，男孩一次次去湟水河邊、西寧附近的山上，讓無人機飛到高空，去拍攝落日余暉?！皼]有建筑物的遮擋，整個天都是橙紅色的。天很干凈，沒有霧霾。從無人機的視角去看，效果很震撼。”
進入湟川中學之后，田鎧瑄經(jīng)常一天兩次地跑“光影社”，他在高一開始學習拍攝一些簡單的紀錄片，還參與了2021年湟川中學新生招生視頻和畢業(yè)紀念視頻的拍攝。高一結(jié)束之前，田鎧瑄成為了湟川中學光影社的社長。
攝影社在湟川中學算是比較火爆的社團，每一年能召到80人到90人。湟川中學的社團數(shù)目和花樣很多并不遜于任何一所大學，跑酷社、脫口秀社、模擬聯(lián)合國社、創(chuàng)客社、說唱社、外文社、騎行社、偵探社、話劇社……社團招新時的青春氣息撲面而來。
田鎧瑄介紹說，湟川中學的社團里大多是高一最新鮮、活潑的血液，到了高二社員就慢慢退出，高三的同學就完全傾心學習而不關(guān)注社團活動了。
湟川中學是一個學生自發(fā)性組織非常發(fā)達的高中，老師們對于學習之外的內(nèi)容較少管制，學校很多活動都是學生組織策劃的。湟川中學高考好成績的秘密，田鎧瑄也說不出來，因為學校除了考試比較頻繁、教研組親自出題之外，在學習上也沒有太出格的激勵政策，“跟我的初中相比，幾乎沒有激勵手段”。各校的尖子生們聚在一起，在學習上的競爭好像是無聲的，自發(fā)的。
張寧說，湟川中學留給她最青春的一個畫面就是每一次上體育課之前，班里女生們在洗手間的鏡子前一起抹防曬，抹得白白的，然后再一起抹上口紅的片刻?！熬拖耠娨晞∫粯??！?/blockquote>湟川中學開始施行跑操之后，有同學私底下討論“湟川中學是不是要學習衡中模式”了，但據(jù)南風窗記者了解，湟川中學全校似乎只有一個班級落實了“喊口號”這件事，而且邊跑邊喊的不是“我要上清華，我要上北大”，而是“1、2、3、4”。
張寧對南風窗記者證實了口號確實是“1234”這件事。她說，“清華北大是很好，但沒必要每個人都以它為目標。”
高一一年的努力學習和文理分科帶來的優(yōu)勢，讓張寧的成績穩(wěn)步上升。她肯定地告訴記者自己的高考目標和將來的職業(yè)理想，一切都很清晰、充滿希望。
張寧說，湟川中學留給她最青春的一個畫面就是每一次上體育課之前，班里女生們在洗手間的鏡子前一起抹防曬，抹得白白的，然后再一起抹上口紅的片刻?！熬拖耠娨晞∫粯?。”
8月5日，烈日。南風窗記者在海南藏族自治州大倉村，向扎西卓瑪講述了一些150公里外西寧高中生的生活，湟川中學、西寧十四中、五中。
她的兒子在主屋外面的帳篷里寫作業(yè)。
“桑杰東智，你想去西寧讀書嗎？”扎西卓瑪突然去問她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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