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旭
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播出之后,引起了許多年輕人對文物的關注。這幾年,越來越多年輕人愿意投身到文博事業(yè)中,在傳統(tǒng)文化中,他們找到了共鳴。
紀錄片《古書復活記》是這一熱潮的延續(xù)。這次的主角不是故宮文物,而是一本本有待修復的古籍。
“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實在是我們太熟悉的話,但紙頁做成的書籍尤為脆弱。時間讓它們價值倍增,也讓它們更加需要小心地維護。讓我們走進古籍修復師的日常,看看他們是如何“復活”那些沉睡多年的古籍。
古籍蘊藏著國人的精神密碼。塵封已久的古籍在修復師手中“復活”,就意味著我們這一代人正在將文明完整地交給未來。
程興的職業(yè)有些冷門,以至于她工作多年,家里人都不清楚她到底做的是什么職業(yè)。母親只知道自己的女兒有一項謀生的手藝,每天都在與泛黃、破損的書籍打交道。程興工作數年、有了一定成果后,母親才慢慢了解到,原來女兒的職業(yè)叫古籍修復師。
2020年,央視播出了一部與程興的職業(yè)有關的紀錄片,名為《古書復活記》。導演杜興把鏡頭對準這個群體,因為他本人是個愛書之人,對書籍的裝幀和保護問題一直很感興趣。
讓杜興決定拍修書人的契機,是他在成都舊書市場見證過一次古籍修復。那次經歷,給了他很大觸動。杜興對這個職業(yè)越發(fā)好奇,于是,他帶領團隊,走入古籍修復師的世界。杜興想在記錄修復師工作和生活狀態(tài)的同時,也為觀眾開啟一扇通往傳統(tǒng)文化的大門。
程興現在有一間工作室,她的身份,準確來說,是民間古籍修復師。與之相對的是國家單位內有編制的同行。程興更多承接的是商業(yè)性項目,而同行們考量更多的則是文獻價值。
“從事這個行業(yè)的好處是不會失業(yè)?!背膛d說。
據不完全統(tǒng)計,我國現存古籍5000多萬冊,其中有很多是待修復的。所以,古籍修復師從來都不缺工作項目,更不用說像程興這樣有近20年修復生涯的從業(yè)者了。程興說,她手頭的工作已經排到3年之后。
現在的她,完全沒有節(jié)假日,早上8點開始工作,一直干到晚上八九點,就算是這樣,時間還是不夠用。
程興走上這條路,純屬偶然。她大學讀工藝美術,和古籍的關聯性并不強。她日后成為古籍修復師,源于一位老師的影響。
那位老師是個文物愛好者,收藏了不少古籍。抱著保護古籍的心態(tài),他在學校成立了一個修復中心,挑選了一批心靈手巧的學生展開教學。這批學生當中,就有程興。程興對修書樂在其中,于是,2002年大學畢業(yè)后,她選擇做一名專職古籍修復者。
程興加入那位老師成立的修復公司,開始為國家文物局、國家圖書館修復古籍。起初,程興得心應手,每修好一部書,她都會開心一陣子。但做到第七年的時候,程興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她隱約感覺到,自己陷入了瓶頸期。
在技巧方面,程興似乎已經找不到可以提升的部分了;而在收入上,程興當時的工資待遇也只能勉強維持生計。程興說:“每次回家和父母聊到工資,都會謊報一個數額,這當中的苦也只有自己明白?!?/p>
程興數次想放棄這份工作,卻又割舍不下,“畢竟學了這么長時間,說沒有感情,那肯定是假的”。
她嘗試調整心態(tài),不再將修書作為一項職業(yè)對待。她把書視為家人,而修書,就是料理家事。當某一頁書頁沒能如預期般修好,程興晚上會失眠,第二天一早起來,趕緊設計新的方案。程興的初衷很簡單:讓書變得更好。在那之后,她的業(yè)務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認可。
在程興看來,修古籍并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懊總€普通人都可以做,只要細心一些,但真正想做好,還是需要一些超出常人的素質的。”程興認為,從事這份職業(yè)的先決條件是“靜下心,坐得住”。
除了耐得住寂寞,古籍修復師還要有十足的責任心。從業(yè)以來,程興接手過不少被“修壞了”的古籍。每次見到那些受到“二次損壞”的古籍,她都很痛心。程興說:“古書的損壞有很多種類型,并不是按照統(tǒng)一的標準就能實現修復的。可有些人不在意,只是僵硬地完成這項工作。與其這樣缺乏責任,那不如不修?!?/p>
2014年,程興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與之前只需專注修書相比,程興還得學會和各類客戶溝通具體的需求。以往她鮮有此類交流,因此她有些憂慮,擔心自己達不到市面上的要求。但事實證明,程興多慮了。她成熟的古籍修復經驗,讓業(yè)內人士對她充分信任和尊重。珍視古籍的藏書人、拍賣機構都會放心地把書交給程興,因為他們知道,這個細心又有審美的修書人會呈現古籍最美妙的狀態(tài)。
修復成果出眾,外界對程興的鼓勵也就紛至沓來。有老先生說程興“為書籍續(xù)命,功德無量”;也有人像褒獎醫(yī)生一樣,說她在修書上“妙手回春”。這些反饋,讓程興覺得更有動力了。
當然,于程興而言,把書修好,才是她成就感最重要的來源。前幾年,程興會在微博上分享自己修好的古籍的照片。那些酸化、被蟲蛀咬、有水印霉斑的古書,她總能找到辦法讓它們“復活”。她印象最深的一套書,是她剛成立工作室時接的,那套書的書頁上有上千個蟲洞,“有密集恐懼癥的人看了一定會害怕”,修復難度相當高。
程興憑過往的經驗,重新選材、配紙,最終把古書修復??蛻艉軡M意,因為書的價值被大大提升了。程興也很欣喜,到交付的時候,她甚至有點兒舍不得歸還那套書。
程興說,那段時間,她每天都會把那些古書拿出來多看幾眼,因為那是屬于她的作品。換了新顏的古籍不斷提醒著程興,自己這么多年的堅持是有意義的。
如今的程興,修書之余,會和專家交流關于古籍修復的理念;同時也會看一些文章,試圖從前人的修書經歷中汲取更豐富的經驗。程興說,在技術層面,其實她現在已經沒有太大問題了,但在古籍修復師的人才儲備上,她有些隱憂。
每當工作負荷過大,想招人擴充團隊時,程興都會感覺無力。這個行業(yè)里年輕人的基數很小,想招到一個合適的人,“要碰運氣”。
程興很清楚,這份工作薪水不高、強度大,很少有人愿意投身于此。程興希望,以后這種狀況能有所改觀。而目前她所能做的,就是一本本地修復古籍。
程興說,在傳承文化上,她只能盡這些微薄之力了。在與每一本古書共處的時候,她感覺自己“漫長的人生沒有被虛度”。
杜興覺得,古籍修復行業(yè)總體趨勢是向好的。杜興在國家圖書館古籍修復班接觸到了很多來此學習的人,其中有希望從事這個行業(yè)的學生,也有純粹基于個人興趣的愛好者。杜興說:“在這個時代,選擇古籍修復作為職業(yè),其實是件很難得的事。但我們可以看到,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參與了?!?/p>
不過,調研時,杜興也發(fā)現,這的確是一份稍顯枯燥的工作,它要求從業(yè)者有極強的毅力。
拍片間隙,杜興和古籍修復師胡玉清的一次聊天讓他深受觸動。胡玉清是世界上修復敦煌遺書最多的人,修復數量約兩千本;同時,她也是業(yè)內公認的“修得最好的人”。
杜興問胡玉清:修復過程中最大的困難是什么?有沒有什么時候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了?已經退休的胡玉清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舉了一個例子。
有一次,她早上8點上班,進到工作室,準備工作。但那天家里有一些事情,心怎么都靜不下來,她去外面走了一會兒,把情緒處理得差不多了,才回去工作。
胡玉清舉的例子,并非個例。每個古籍修復師都是如此,從事這個職業(yè)的人,心中不容許有一絲雜念。修復不單單是對技巧的考驗,更是對心性的磨礪。當然,在日復一日的工作里,修復師會有很多收獲。胡玉清告訴杜興,每天跟古籍打交道,時間長了,就能體會到文化的底蘊,那是對生命的一種滋養(yǎng)。
開拍前,杜興走訪了全國各地的多家圖書館。在調研的過程中,杜興意識到,古籍修復并不僅僅是一個拼合和補足的工藝,還需要掌握生物學、物理學、化學等學科的原理。
所以,在拍素材時,杜興會補充相關的內容。譬如在第一集《古籍醫(yī)生》中,他就呈現了分析紙張纖維的片段。他想告訴觀眾,修復古籍,不只是我們印象中的那樣。
跟拍一段時間后,杜興有了新的認知。古籍修復后,老師傅們小心翼翼地翻動書頁,嘴里發(fā)出“美極了”的贊嘆。作為一個外行人,杜興聽不懂他們所講的術語,也無法知悉其中的門道,但從這群人身上,杜興看見了藝術家的風范。
杜興覺得,修復古籍這件事,從表象上解讀,是一門技藝;深入地看,它有著科學依據;再經過沉淀與發(fā)展,它完全可以進入藝術的境界。杜興說:“感覺那些先生已經實現物我一體了?!?/p>
除了對古書進行修復,修復師們還會使用一些高科技手段來延長古籍的壽命?,F有的方式,一種是做成幻燈片,另一種是數字化。但深耕多年的老師傅們仍傾向于用最好的工藝保護原本。
他們說,幻燈片有保存年限,數字化又依賴電源,想真正傳承優(yōu)秀文化,還是要靠最基本的手段。杜興說:“書本在心理層面給予人們的安全感,是無可比擬的?!?/p>
在杜興心中,保護好這些信息的載體,也就等同于守住了我們的文化基因。古籍蘊含著國人的精神密碼,通過它們,我們可以把文明流傳下去。杜興說:“古籍在當代的作用可能不算突出,但放在一個大的歷史脈絡中看,古籍的價值不言自明?!彼M?,借助紀錄片,人們可以喚醒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而不只是簡單地談論一些文化符號。
杜興說,紀錄片成片時還是留下了遺憾。很多來自不同學科背景的人正在為保護古籍努力,“有人專門養(yǎng)蟲,以研究解決蟲蛀的問題;也有人用試劑來測試紙張,通過調整環(huán)境參數,來判斷書籍的存放問題”。但礙于體量及主題,他沒能將這些素材剪輯進去。杜興相信,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愿意了解和關注古籍修復師,“因為他們是一群很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