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地的前身是灘涂,修建起海塘后,被迫與大海分離了。先經(jīng)海水浸潤、沖刷,又承風(fēng)霜雨露,地成了寶地,種出來的水果蜜甜蜜甜。我們叫它咸地。
外婆年年在咸地種香瓜,青皮,球形或橢圓,表皮上多為縱溝紋,偶有細(xì)碎斑紋。瓜那個香甜哪,甜汁全滲進(jìn)了記憶里,貪饞的心惦念經(jīng)年。
種子是精心挑選的,外婆總會留意最好吃最壯實的瓜,將籽兒留起來。催芽前需晾曬,出芽真像變魔法,有時候睡過一夜或兩夜,幼芽就露出來了,嫩得我見猶憐,見風(fēng)就要消失一樣。
催芽后育苗,待苗略微老成,可以到咸地定植了。我在邊上看外婆起壟,一鋤頭一鋤頭地翻土,稍大的土坷垃被一一壓碎,歸入松散泥土的行列。外婆起的壟筆直,一排一排并列而坐,繩子拉過了般。她直起身,一手拄鋤頭,一手握成拳頭,反手伸到背后,敲鼓似的輕捶腰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跟著一抖一抖。抓起那塊藍(lán)白相間的毛巾,快速抹掉臉上的汗,外婆把鋤頭置于另一邊的地頭,讓它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怕我貪玩去觸摸。蹲下,她開始挖穴、植入瓜苗,每穴種兩株,從這頭慢慢移到那頭,又從另一排土行起頭,再慢慢移過來。秧苗齊整如一,新綠點點,黑褐色的土地活了。
每個黃昏,外婆都要去澆水,從井里或近旁的河里擔(dān)水。苗已亭亭,水要一點一點澆,才洇得深。澆一次長一下,一日日蓬勃起來,翠綠放肆地漾了開來。鄰近的田也像都說好了,要一起盎然。小人兒無事,撫撫葉子,捉捉蟲子,看看蜻蜓蝴蝶飛,順便望一望農(nóng)事的瑣屑,聽一聽大人的絮叨。那會兒并不覺得自己擁有了什么,心里卻是舒豁而愉悅的。
而今憶及,當(dāng)時的天流云漓彩,落日紅著臉不忍離去,小河靜靜流淌,牛在不遠(yuǎn)處吃草,青草嫻婉如淑女。那一派人世祥和,恐怕沒有一個畫家能畫出其真正的全部的美。
瓜是突然冒出來的,初萌于藤蔓間,看著怯生生,其實無敵堅韌,風(fēng)一吹就能長個,氣球似的,一個勁兒地膨脹。可以吃了嗎?這是小人兒最關(guān)心的事。學(xué)著大人的樣,用拇指和中指彈一彈,有時候咚咚咚,有時候嘭嘭嘭,外婆說聲音“悶”一點的是熟瓜。
有的瓜原本長相俊俏,卻被蟲子啃了個洞,恰如美人有瑕,棄之。小人兒也勢利。外婆神秘一笑,將蟲子啃過的瓜在河里洗凈,而后一拳頭砸開,肉白瓤黃,甜汁攜幾粒金黃的籽兒向外叛逃,從外婆手指縫間流下。外婆說,這瓜肯定特甜。我將信將疑,接過形狀不規(guī)則的一小塊,一口下去,被那種濃郁的甜震住,半晌才吐出兩個字,好甜。每個字兒都拖了長音。
此后,又試了好幾次,果真如外婆所言,被蟲啃過的瓜最甜,蟲比人聰明呢。
人人都贊外婆種的瓜好,
咸地綠得最顯眼的,就是外婆的瓜地。瓜葉如小蒲扇,烏壓壓占了一大片,微風(fēng)徐徐,葉子隨著風(fēng)的節(jié)奏,忽左忽右擺動,是在給瓜娃子扇風(fēng)吧?而瓜娃們拽牢了莖枝,在田里躺得橫七豎八,無賴一樣。
那么多瓜,自家是吃不完的,贈鄰人,送親戚,連阿姨舅舅的朋友、同學(xué)都能吃上外婆種的瓜。香瓜年年豐收,圓滾滾地聚在院子里,瞧著真滿足、真喜氣。個小的、破裂的、長相不上臺面的,外婆留下自己吃,其余分成幾堆,籃子筐子蔀籃旁邊候著,這些瓜將被裝起來,送往各處。
那會兒我就想,都是誰呢,能吃到外婆的瓜,香甜的瓜,無論誰都幸福的啊。
我漸漸長大,上小學(xué)了,上初中了,待在外婆家的日子從多到少到無。有好些年,一到香瓜成熟時,外婆必大清早摘下,即刻送來。一擔(dān)瓜壓在她肩上,晃晃悠悠,步行五公里的山間小道終至我家。她著淺灰或米白斜襟短袖衫,站在院子中央,背部被汗水濡濕了一大塊,脖子上搭了毛巾,還是那條藍(lán)白相間的。腳邊是我愛的香瓜,個個安靜地待在筐里,扁擔(dān)駝了背,斜靠于冬青樹。外婆用毛巾抹了把臉,俯身抓起兩個瓜走向我,瓜上沾有新鮮的泥巴,還有露珠劃落過的痕跡,頓覺一股鮮翠之氣汩汩直冒,睡眼惺忪的我倏地清醒。
而陽光,開始薄薄地籠了上來。
多年以后,聽班得瑞的《清晨》,被那種特有的澄澈明凈打動,以至淪陷,從前的夏日清晨,彌漫著瓜香和泥巴香的夏日清晨,霧一般彌散開來,在我眼前,依然簇新如昨。
作者簡介
虞燕,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作品》《江南》《延河》《安徽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散文選刊》《野草》《小溪流》《東方少年》等報刊。作品收入多種選本。獲第二屆寧波文學(xué)獎、第三屆“羅峰獎”二等獎、首屆師陀小說獎、《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獎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隱形人》《理想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