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前后,正值中央樂團改組為中國交響樂團,我在藝術(shù)策劃部幫忙做點事。那個時候國外交響樂團來訪還是件稀罕事,邀請外國指揮也不太容易。記得國交第一個音樂季邀請的頭一位客座指揮家就是俄羅斯的羅日杰斯特文斯基。不用說,是李大爺(人們對李德倫的愛稱)從中“做的媒”。
說起來老羅的父親阿諾索夫上個世紀60年代初期曾經(jīng)來過中國,并且和當時的中央樂團有過成功的合作。等到羅日杰自己想來中國的時候卻是陰差陽錯,未能成行。那時我正聽肖斯塔科維奇的交響曲上癮,有些事情當面問問老羅正是機會。只是聽說他不喜歡接受采訪。為了不被拒絕,我事先請李大爺作陪,老爺子滿口答應(yīng),還說可以兼做翻譯。真把我樂壞了。采訪的地點就在國交藝術(shù)總監(jiān)的休息室。那是個秋天的下午,我進去的時候,剛好羅日杰和李大爺聊得正歡。因為事先和李大爺有過溝通,所以沒有寒暄幾句就進入了正題。我知道羅日杰為施尼特凱等非主流的年輕作曲家的作品做了不少首演,就先問了一個坊間的傳聞:是不是當年因為他過多排練了現(xiàn)代作曲家的作品(也包括西方)而失去了莫斯科大劇院樂團首席指揮的位置?他說傳聞有誤。首先樂團就不對,應(yīng)該是莫斯科廣播管弦樂團。其次原因也不對,不是什么曲目問題,而是當局讓他把樂團中的猶太音樂家趕出樂團,遭到了他的拒絕,于是被免職。接著就問了一些關(guān)于肖斯塔科維奇交響曲的問題,尤其是第五的結(jié)尾部分。音樂界學(xué)者幾乎無可置疑地認為,肖斯塔科維奇這首作品是懾于當權(quán)者的淫威,在末樂章營造出熱烈、光明和勝利的氣氛。羅日杰笑著說,西方的指揮家往往不了解當時的歷史,以為是個輝煌的結(jié)尾,速度處理偏快。其實他們錯了。羅日杰邊說邊站起來,形象地說,那個拖長的高音,就像我們俄語中的第一人稱“呀-呀-呀”(俄語發(fā)音,意思是我,我,我),說了什么呢?空洞的廢話,等于什么也沒說嘛。之所以要處理得很慢,就是要強調(diào)那個空洞的延長音,顯示反諷意味。
后來,李大爺還告訴了我?guī)讉€羅日杰的小秘密,他來國交指揮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是平生第43次,第一個小提琴獨奏者是大衛(wèi)·奧伊斯特拉赫,第43個合作者是他兒子,而且使用的總譜是作曲家送給他的。采訪結(jié)束后,我抱著自己收藏的他指揮老肖的唱片讓他簽名。簽完后他問到,這些唱片是在中國國內(nèi)買的嗎?我告訴他有北京買的,也有莫斯科買的。他很好奇,“北京有很多唱片店嗎?”我說還好吧。第二天,他興致勃勃地便拉著我和翻譯就出了門。先去了中國圖書進出口總公司的大樓,得知今天是周一,不營業(yè)。我們只好再去別處。到了東四南大街中圖公司的唱片門市部,趕上人家裝修。只好又去了王府井外文書店的二樓,萬幸這家還開著。進去一看心涼半截:中間所有好的地方都讓給了流行音樂,古典音樂唱片只在東面和南面圍成了一個曲尺形柜臺。我們讓售貨員找羅日杰指揮老肖交響曲的唱片,這邊我也仔細查看著??吹贸隼狭_也很焦急。最終也沒有找到。只好問店家的負責(zé)人。他們居然說最近一直就沒有進口俄羅斯的唱片。我說,80年代很多啊,這才十幾年的工夫。想起外文書店隔壁八面槽也有一家唱片店,抱著一絲希望過去一看,更是慘不忍睹:僅有的古典音樂唱片都堆在一個角落里,落滿了厚厚一層土。我心里納悶,要知道1996年是中國交響音樂年啊。第二天,我去新街口一個胡同里,在一個朋友承包的電影學(xué)院音像出版社門市部里,終于找到了一張夏伊的唱片。買回來送給老羅,也算了卻一件心事。
看指揮家排練是件很有趣的事。老的中央樂團的排練廳很擠。老羅坐在指揮臺上,很少講話,基本上靠手勢。記得是排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曲。他的動作幅度不大,時而用手臂在空中劃半個圓,時而雙手攤開,似乎并沒有什么所指。更多的時候是右手的腕子在動,動作最小時,一個手指就解決問題。比如在銅管進出的氣口上,他只用食指勾一下,聲部隊員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在排老肖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第三樂章時,樂隊的齊奏明顯力度不夠。老羅搖搖頭,示意重來。但樂隊還是不給力。他沉吟片刻,突然沖著樂隊大喊一聲。大家嚇了一跳:明白了,勁道不夠啊。重新來過,樂隊明顯又過了,聲音聽上去有些生硬直白。老羅又用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圈,好像在說,圓一些,要有張力。調(diào)整了幾次之后,隊員們就找到了感覺。他也十分滿意。
老羅的排練方式過去很少見,特別幽默風(fēng)趣。既不像有些指揮那么莊重肅穆,也不像有些人的激昂慷慨,屬于四兩撥千斤的。很多時候,這樣的做法反而收到了舉重若輕的效果。比如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曲的第四樂章結(jié)束前,當小提琴的旋律一波高過一波時,羅日杰干脆就停止了指揮。他面對小提琴聲部忽而站得筆直,忽而屈膝微蹲,面部表情一會兒滑稽,一會兒故作嚴肅,而隊員卻心領(lǐng)神會。效果出奇的好。當小提琴在快速運弓時,他常常用指揮棒在空中輕輕地抖動成一條曲線,讓人一下子聯(lián)想到畢加索的簡筆畫,簡練干凈,生動傳神。這樣的排練也算讓我開了眼。那場演出記得是在2016年11月的保利劇院,很多人都是第一次領(lǐng)略羅日杰的指揮風(fēng)格,散場后都說眼界大開。
跟他“混”了幾天,也有不少好玩兒的事情。比如他喜歡收集地鐵票,那個年代,北京的地鐵票還是那種質(zhì)地很薄很粗糙的設(shè)計,他也不管,反正收集就是。老頭兒還有些率性天真,喜歡吃中國菜,去名勝古跡逛。但又是有選擇的,只去了故宮、天壇和長城。聽到“三音石”的回聲高興得像個孩子,而長城的“好漢坡”卻是一口氣上去的。他最崇拜的中國人是魯迅,來北京的第二天就張羅著參觀魯迅博物館。在魯迅故居還買了不少魯迅著作的英譯本。在國交排練廳里,休息的時候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在認真地讀。生活中的老羅也很達觀。精通繪畫藝術(shù),在各個博物館都收藏那些有價值的畫冊。對詩歌翻譯也有品位。1996年之后再也沒有見過他。前些年聽他的關(guān)門弟子焦飛虎說,他的身體很不好,很少出國演出。我建議肖斯塔科維奇誕辰110周年,能不能合作一臺音樂會,上半場老肖第一,下半場第十五,那是多有意義的事情啊。飛虎說試試吧,沒有把握。之后沒多少時間,老人家就去世了。
曹利群,曾任古典音樂評論雜志《愛樂》主編。出版有音樂散文集《歷史旁的花園》《肖邦不住17號》《燈塔的光:一個世紀的回聲》《慢慢天明》《缺失的檔案》等。有譯著《梅紐因訪談錄》《如何聽懂音樂》《親愛的阿爾瑪》(合譯)、《歌劇》(合譯)。長期致力于古典音樂的傳播與推廣,在多地的大學(xué)、書店、圖書館、劇院做過多場古典音樂講座。最新出版有《不哀之歌》。
編輯 張子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