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波

在浙江省金華市浦江縣，有一個歷經(jīng)三百余年而興盛不衰，被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御封為“江南第一家”的家族，這就是聞名于世的義門鄭氏。在山西省長治市上黨區(qū)，也有這么一個家族。明正德年間，“河東三鳳”之一——王云鳳把這個家族與義門鄭氏相媲美，并親自撰寫了“三晉第一家”的匾額贈予他們。這個家族，就是鮮為人知的義門仇氏。

“上黨仇氏，以孝義禮讓聞于三晉。大司成虎谷王先生應韶篤論君子也。嘗以比浦江鄭氏，手書‘三晉第一家字贈之?！泵髂暇┯叶加泛舞┰珜戇^一篇《三晉第一家引》，記錄此事。何瑭所說的大司成虎谷王先生，指的是王云鳳。王云鳳，字應韶，號虎谷，山西省和順縣人。明成化二十年（1484年）進士。曾任國子監(jiān)祭酒，所以世人稱之為大司成。王云鳳精通理學、擅長書法、為文雄厚，與太原王瓊、樂平喬宇并稱“河東三鳳”。

王云鳳何以稱上黨仇氏為“三晉第一家”？這份沉甸甸的殊榮，上黨仇氏何以堪當？今天，我們只能通過典籍中的只言片語，管中窺豹，大致了解一下這個以“孝義禮讓聞于三晉”的義門仇氏……

六世同居居家有范

上黨仇氏，世居潞安府雄山鄉(xiāng)東火村（今長治市上黨區(qū)西火鎮(zhèn)東火村）。元末，家中出過一個進士（一說為舉人）仇敏，算是仇家的開山鼻祖。何瑭在其所著《柏齋集》中說，“上黨仇氏，世居雄山之東火久矣。自其高祖兵科給事中公啟家以來，迄宿州吏目時濟，蓋五世矣。百口同爨，庭無問言……”

文中“兵科給事中公”，指的是仇敏。據(jù)清乾隆版《長治縣志》記：“仇敏，元進士。潞州人，明初為兵科給事中，調云南曲靖府通判，因家焉。子孫留潞者甚盛，稱為義門。”“宿州吏目時濟”，指的是仇楫。據(jù)志書記載：“仇楫，字時濟，潞州人，給事中敏之玄孫，官宿州吏目?！睆慕o事中仇敏至宿州吏目仇楫，東火仇家五世同居，百口人同吃一鍋飯，尊老愛幼，相處和睦。

不過，真正讓東火仇家名揚三晉的應該從仇楫那一輩開始。

仇楫從小聰慧過人，“八九歲即通神算”，十多歲的時候，拜陵川“致仕教諭”姬先生為師。后來，又“援例”入國子監(jiān)讀書，畢業(yè)后被朝廷任命為宿州吏目。為官期間，仇楫“奉禮守法，事皆有程，廉以持身，恭以敬長，信以居僚，惠以慈民”，以至于離任之后，宿州百姓“立六丈之亭，磨數(shù)尺之石，以表去思”。連明代狀元呂楠都感嘆，仇楫實乃“潞安之鄉(xiāng)賢、宿州之名宦矣！”

明嘉靖十六年（1537年），因父親的突然離去，仇楫從千里之外的宿州趕回老家奔喪，“望門抵家，號慟幾絕者數(shù)次”。葬完父親以后，仇楫再無出仕之心。他看淡了身外的功名利祿，于是在老家東火修建一所樂休園，堆山鑿池，辟為八景，“以休為樂”。一時間，名人雅士慕名而來，紛紛賦詩歌詠。后來在仇楫的堂弟仇森的支持下，這些歌詠樂休園八景之詩得以結集刻印。仇森還請當朝兵部尚書王廷相以及吏部員外郎韓邦奇為詩集作序。王廷相《樂休園八景詩序》曰：“樂休者，以休為樂者也。上黨仇子時濟去仕家居，因以名其園也。八景者，園之所有也，交游諸君子樂仇子之樂，因以取而詠之也?！?p>

不過，仇楫雖然寄情山水，但并沒有意志消沉。處理完父親后事以后，他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標。在此關鍵的節(jié)口，仇家站出來一個了不起的女人。這個女人就是仇楫的繼母——閻孺人。

閻孺人是仇楫父親義官仇鶴的續(xù)弦。她原本是西火處士閻素之五女，從小聰慧，知書達理。剛來仇家的時候，仇楫還小，閻孺人“待之雖慈，但教之甚嚴”。嘉靖十五年（1536年）春，仇楫被選為宿州吏目。臨走前，閻孺人送給他八個大字：“清慎勤謹，以報國恩”，仇楫銘記于心。為官期間，仇楫“興學禮士，敦崇詩書”，宿州百姓無不感恩戴德。父親去世以后，仇楫辭官歸家，寄情山水。這個時候，閻孺人毅然站了出來，勸他及諸弟：“爾父嘗言，西院大伯收得《鄭氏旌義編》一本好書，成家者當以為法，爾等能成父志，立為常規(guī)，期于久行，爾父地下亦當欣悅矣！”

于是，在堂弟仇森的幫助下，仇楫開始著手為仇氏家族“訂家譜”“立家范”。族譜修訂完以后，仇森還找到時任江西按察使僉事的白悅為族譜作序，序日：“予觀仇氏之譜，何其信而順哉！”白悅對《仇氏家譜》極為肯定，稱贊該譜追溯始祖時，并未隨意拉名人做大旗，而僅將元末仇敏作為始祖，可信度極高，是其他家譜的榜樣。

與此同時，仇楫又參考《宋司馬公家儀》《朱文公家禮》《鄭氏旌異編》三本書，著手制定《仇氏家范》。家范成書以后，仇森還請當時名儒王云鳳、徐文溥、何瑭三人分別為書作序。何瑭在《上黨仇氏家范序》中說“予惟仇氏家范之懿，與夫治家，不貴于能忍，而貴于有禮之意?！彼J為，《仇氏家范》突出禮儀，是治家的典范。

《仇氏家范》共有二卷，由于該書早已散失，內容不得而知。據(jù)《宿州吏目仇公墓志銘》記：“立家范，錄自冠婚喪祭及事物細微訓后，齊家之則靡有闕遺?！币簿褪钦f，家范中大致包括了家中一切婚喪嫁娶等事務。清代徐乾學所著《讀禮通考》有兩條記錄引用《仇氏家范》：其一，“考《仇氏家范》，凡遇忌辰，請主出就正寢，孝子素服致祭，是日不得飲酒食肉，夜則出宿于外”。其二，“《仇氏家范》：喪事不得用樂，服未闋者不得飲酒食肉，違者不孝”?？梢姡冻鹗霞曳丁诽貏e注重孝道禮儀。

《仇氏家范》創(chuàng)立以后，仇楫與眾兄弟著手在族中推行?！啊都曳丁芳瘸?，婦女、小子有過舉者，輕則會眾誨之，甚則自罰跪而撾其面，眾皆不忍輕犯?！蓖瑫r，仇楫和家人又在東火大興土木，建同心堂為男性會食之所，建安貞堂為女性會食之所，建有序堂以為聽訓之地。每堂各有訓語，皆載于《仇氏家范》。各堂建成以后，仇楫又讓其堂弟仇森請名人為之作記。呂楠撰《仇氏同心堂記》日：“同心堂，此上黨仇氏丈夫會餐之堂也。仇氏世處潞州南雄山東火，自其高祖給事君肇開厥家，至宿州吏目楫、沈藩儀賓森，蓋五世矣。家眾汔百指未析也。于是考鐘而食，家范成，鐘八聲，內外升有序堂聽訓;鐘九聲，丈夫則食于同心堂……”韓邦奇撰《仇氏安貞堂記》記錄了“安貞堂”訓語，訓日“昔我高祖，勞于作家，詔我后之人，凡我內人，勿竊、勿妒、勿不順、勿迷夫子、勿多言以幻是非，而二我骨肉，有一于此，庸壞我高祖之訓，將舉禮儀法而行……”

重視教育興辦義學

上黨仇氏家族興旺發(fā)達的一個主要原因，跟家族歷來重視文化教育有關。

仇氏非常注重子孫的文化教育。據(jù)《宿州吏目仇公墓志銘》記，在仇楫的努力下，仇家在明代曾“營義房一區(qū)，于家敦請鄉(xiāng)先生以教宗族子弟，免其束修;再起義學一所，于里以訓鄉(xiāng)黨童稚，資其薪水”。仇家不僅“營義房”，讓自己家族中孩子接受免費教育;而且還“起義學”，免費教育鄉(xiāng)里的孩子們。為了表達對先生的尊重，還專門建起一座“師儉堂”。另外，家中長輩大都有教育子女的傳統(tǒng)。如仇楫的母親閻孺人對“諸子皆教以義方”，認為“失教即為敗子”;仇桓“課諸子及群從子弟，諄諄以《詩》《禮》是訓，日不爾則無以立身”。臨終前，他還把諸子叫到床前，悉心叮囑：“汝輩讀書，勿徒事篇章，以供口耳之資，須將圣賢言語深求玩味，實體諸身，以見于行事，乃為善學。”

為了讓子孫接受良好的教育，仇家還鼓勵孩子們外出求學。如仇楫十多歲的時候就被送到陵川“致仕教諭姬先生”那里“彰習舉子業(yè)”，后又“援例入國子監(jiān)”;仇欄八歲“即從師讀書”;仇桓“年十二，補郡庠弟子員”，深得郡守馬公、掌教劉公器重;仇森“年甫十四”也被送到陵川教諭姬先生那里求學……

為了培養(yǎng)更多人才，明嘉靖年間，仇家還在東火興辦過一座東山書院。據(jù)呂楠《東山書院記》“東山在潞州東南七十里雄山鄉(xiāng)，即俗所謂東嶺也。仇氏時茂森族居于此。時茂自其父祖及兄時濟楫輩與其子孫，立《家范》以同居者，蓋四世矣。又常修舉《藍田呂氏鄉(xiāng)約》以化鄉(xiāng)人者，蓋三百余人矣。興建義學于其舍傍，以教鄉(xiāng)之子弟者，蓋五七十家矣。猶以為未也，乃于雄山之東嶺建書院焉?！?/p>

東山書院依山傍水建于東火村東約五里的轎頂山（又稱東嶺或東山）上。當年書院占地四畝，坐東朝西，一進兩院，背靠天紫嶺，面對東火村。從西向東拾階而上，進入大門首先映人眼簾的是一座高約五米的尊經(jīng)樓，樓上儲藏古今典籍，樓下前額題“東山書院”四個大字。尊經(jīng)樓北建有井、碾、廚房等生活設施以及一座碑亭;南建有廂房六楹，為下人居住。廂房前還建有一座格心橋，橋下有池，山上之水皆聚集于此。尊經(jīng)樓背后為人德門，乃雄山書院的二門。步人人德門，為先師廟，敬奉孔子神像。先師廟背后建有學習堂三楹，為主教者居住。南北列志道、據(jù)德、依仁、游藝四齋，為學子學習場所。書院西北有田五十畝及煤窯一座（皆屬仇家私人財產），供書院平時開銷之用。

呂楠《東山書院記》還記載了這么一件小事：到了仇欄接管東山書院的時候，他對過去的辦學方針不是很明確，于是奉了仇樸和仇桓之命去請教呂楠：“夫書院自唐、宋以來，白鹿、岳麓處多有之，蓋以埤學校也。然其后多課諸生文藝科第，而于朱子舊規(guī)鮮有舉也。夫東山書院之建，其無止以伸咕嗶、工辭華而已?；蛉?，何以為規(guī)？”呂楠回答：“即《家范》以教家，而家道皆可正矣;即《鄉(xiāng)約》以教鄉(xiāng)，而鄉(xiāng)俗皆可美矣;即義學以教子弟，而子弟皆可材矣。蓋先師夫子及諸賢之道實不外此，士能如此，雖以治天下邦國有余也。”呂楠的大概意思是說：“你們東火仇家以《家范》教家，家人可以走正道;以《鄉(xiāng)約》教鄉(xiāng)，則鄉(xiāng)俗可以很美好;以義學教子弟，則子弟都可以成材。我們的前輩和圣賢培養(yǎng)人才的方法不外乎如此，你能如此，治理國家也綽綽有余了?！弊詈?，他又稱贊仇欄：“子博學而篤行，恬于世利，而厚于倫理，真石巖之處士也。望即于此設科以待鄉(xiāng)之俊秀而教育之，明先圣之道為邦人之式，無為厚自遜也，慎之哉！書院之設，人將以爾為標準也。仇氏而不能慎終如始，則斯書院也，雖近世之課文藝科第者不逮，而況其他乎！”呂楠認為，大家興辦書院，都應該以東山書院為榜樣，東山書院注重立德樹人，這是其他一些注重科考的書院都趕不上的。

在東山書院的影響下，東火以及周邊人才輩出。僅東火仇家就涌現(xiàn)出進士仇炅，舉人仇熠，貢士仇楷、仇圻等，全國各地為官者多達數(shù)十人。大約十幾年前，東火村曾出土一塊石碑。據(jù)知情人介紹，上面記載有陜西一位進京趕考的書生專門繞道來此拜訪東山書院的事情。可見在明代，東山書院名揚四海。

推行鄉(xiāng)約以化鄉(xiāng)民

“長治之東火有鄉(xiāng)約，起于仇氏。其條教祖藍田呂氏，而參考于海內之名儒。自正德年行之本鄉(xiāng)，遂稱仁讓里。東火鄉(xiāng)約行時絕無盜賊，亦無囂訟。當時官府至其鄉(xiāng)，數(shù)百人幅巾深衣，迎謁道左，為之改容?！边@是明萬歷版《潞安府志》里“鄉(xiāng)約保甲”的一段記載。

東火鄉(xiāng)約又稱“雄山鄉(xiāng)約”，在當時影響深遠。明正德六年（1511年），仇楫與其兄弟仇森、仇桓等，以藍田《呂氏鄉(xiāng)約》為藍本，輔之以家范，在鄉(xiāng)里推行。當時與約者最多達300余戶1000余人，對鄰近州縣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東火鄉(xiāng)約參考浙江浦江《鄭氏旌義編》和藍田《呂氏鄉(xiāng)約》而來。當年，仇森的叔父義官仇鶴得《鄭氏旌義編》，準備和族人商議推行，但不幸逝世。于是，仇森和曾任宿州吏目的兄長仇楫以及族人“禮葬叔父畢”“即謀繼其志”，遂立祠堂，述家范，制定鄉(xiāng)約。仇森還找到當時的海內名儒呂楠、馬理、何瑭、王云鳳等互相參酌，詳細制定。明正德年間，開始在全鄉(xiāng)推行。該鄉(xiāng)約覆蓋范圍很廣，影響很大。使當?shù)仫L俗為之一變，附近村鎮(zhèn)紛紛響應，“鄉(xiāng)里息訟，遐邇向化，有若西火、霍村、平家莊、趙家莊，遠而陵川之南泊、壺關之柏林，皆從約也?？な刂芄珔撬啬狡涿?，乃大置酒食，召請至城，時諸約至者千余人”。呂楠稱贊東火鄉(xiāng)約：“鄉(xiāng)約化遙，家范斯揭，藍田再輝，江浦重想。”呂楠將該鄉(xiāng)約與藍田《呂氏鄉(xiāng)約》和浦江《鄭氏旌義編》相提并論，可見對其評價之高。

另據(jù)《宿州吏目仇公墓志銘》記載，東火鄉(xiāng)約推行期間，“每月望，一會同約之人，務在德業(yè)相勸，過失相規(guī)。今月某人行何善事，即書于勸善簿;某人行過惡，即書于懲惡簿。畢，乃序坐談論理家孝悌之事，酒飲微醺即止，有大惡者出之?！背痖€對眾鄉(xiāng)親日：“奸盜之事，最所深惡，有能捕獲者，吾賞錢一千;盜田野谷豆者，賞粟一石;蔬菜者，賞粟五斗。數(shù)年之間，盜賊斂跡，帷簿甚嚴。素酗酒者，沈醉而不言，素健訟者，得理而亦忍。于是，翕然間里和睦?！币粫r間，“刑家化俗，聲聞于天”。

在東火鄉(xiāng)約的影響下，張瓚兄弟異居四年而復合，秦倫、王經(jīng)、王堪、郭交倉喪親三年不御酒肉，王俊親人去世后廬墓三年，“一鄉(xiāng)都以不善為愧”。當時官府來東火，數(shù)百號人穿著干凈整齊的衣服排列在道路左邊，恭敬而熱情地相迎……明代狀元呂楠有感而發(fā)，寫下了一首《題東火鄉(xiāng)約》：

苕苕鳳尾竹，不種荊榛旁。

風雨搖深塢，清陰遍四方。

不見夷惠里，貪鄙皆不生。

渭水鄙薄土，搞志痛頑爭。

竊祿三十年，無能酬寸長。

深慚仇氏子，隱居報義皇。

諸義茍終實，豈羨為公卿。

至今在東火村仍保存有一截明代古道。古道全部用碩大的砂石鋪就，當?shù)厝朔Q“石板坡”。據(jù)說，當年誰若犯了鄉(xiāng)約，就罰他鋪路。這段路全部是鄉(xiāng)民違犯鄉(xiāng)約時所鋪。石板坡旁邊，還有一棟獨立的三層小樓，俗名“困瓜樓”。這棟小樓既不像民居，也不像廟宇，據(jù)說就是當年村民違犯鄉(xiāng)約關禁閉的地方。志書還記載，東火村有明代何瑭撰寫的“鄉(xiāng)約會更正祀典記”和王致中撰寫的“東火鄉(xiāng)約鐘銘”古碑各一通。另外，在仇氏家風的影響下，仇家子孫大都有自己的著作問世。仇森著有《巨松集》《仇氏鄉(xiāng)約集成》《東山書院儀節(jié)》，仇炅著有《近漳集》，仇楫著有《上黨三晉第一家》《上黨仇氏家范》《樂休園八景詩》，等等。只是今天，這些古碑和古籍都已經(jīng)難覓下落，甚為可惜。不過鄉(xiāng)約難覓，古風猶存。在明代“三晉第一家”義門仇氏的影響下，東火以及周邊村莊民風淳樸，至今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