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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小李文聰

        2021-08-20 10:12:18馬南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1年7期

        從沒想過有那么一天,李文聰會成為我故事里的男一號。

        那是一個令人心動的真實故事寫作大賽——合作媒體、評委陣容以及讓人過目不忘的獎金,簡單說吧,是名利雙收的事。

        我原本在寫一個架空歷史的復仇小說,太子已經(jīng)集結(jié)軍隊,即將殺入敵營了,買賬的讀者依然不多。一灰心,索性停更。最近一年過得無所適從。網(wǎng)絡(luò)作家遠沒有我想的那么樂觀,月收入過萬的終究只是鳳毛麟角。更多時候,我只能像螻蟻一樣,在那張龐大的網(wǎng)絡(luò)里苦苦煎熬,等待好運降臨。

        李文聰幾乎是跟那個“召集令”的標題一起跳出來的。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因為先想到了他,才有了執(zhí)意參賽的野心勃勃。我總會在關(guān)鍵時刻生出一種直覺,現(xiàn)在,我的直覺告訴我,李文聰?shù)墓适履軒臀掖騻€翻身仗?;蛟S,我就快熬出頭了。

        帶著這點兒零星的喜悅,我打算去對面吃個煲仔。在那個固定的位置,我點了份宮保雞丁,開始為接下來的事情發(fā)愁。采訪李文聰不是件容易事,說探入虎穴有點兒夸張,但也要有幾分膽量。十多年前,他在黑暗中對我說的那句話猶在耳邊,至今想起還是不寒而栗。

        餐廳響起音樂,照舊是那幾首理查德·克萊德曼。但因為窗外那片蒼翠,每次都能聽出新意。餐廳老板跟我同年,她不止一次地跟我分享一個心得,只要是看準的,別多想,干!當初盤這個店面,房東仗著對面的森林公園抬高了租金,但她一分鐘都沒猶豫。結(jié)果是,七個月全部回本。

        眼下,李文聰就是我看準的人。確定了這一點,我命令自己把他從記憶的死角撿回來,認真而客觀地回憶一次。

        李文聰是我發(fā)小,這種關(guān)系帶著某種宿命,在我還未出生前就設(shè)定好了。

        我爸和李大兵是高中同學,畢業(yè)后一起參加工作、談對象、結(jié)婚,連當?shù)膊秸{(diào)一致。若不是李文聰早兩天出來,我們還能創(chuàng)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奇跡,成為一段佳話。聽李文聰母親劉阿姨說,我出來后一直哭,把我往李文聰旁邊一放就安靜了。李文聰由此認為,我倆不僅是彼此生命中的第一個朋友,還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一奶同胞——劉阿姨奶水少,李文聰百日后又在我媽懷里續(xù)了三個月。

        我媽在供銷社當會計,回崗上班后把我托給全職主婦劉阿姨。劉阿姨身體纖弱但聰慧靈巧,她用網(wǎng)子圍住床沿,從天花板上吊下來一根繩子,拴上一個鈴鐺。但凡哪個哭,戳幾下半空中的繩子,十有八九是奏效的。在那張圍起來的床上,李文聰啃過我的腳趾,我用涎水給李文聰洗過臉。我不聲不響拉下的屎,李文聰會毫不嫌棄地滾到自己身上。用李文聰后來的話說,有過命的交情。

        翻開小時候的照片,我扎著小辮,套一件皺巴巴的無領(lǐng)汗衫,剃光頭的李文聰卻能裙角漫飛,明媚嬌艷。幸好這樣的打扮只停留在三歲之前,否則我真擔心自己會穿一條前襠豁著小洞的褲子。而在那本厚厚的相冊里,我的單人照少之又少,李文聰總像影子一樣陰魂不散。

        我一度懷疑那些混亂裝扮讓我倆的性別產(chǎn)生了秘密挪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漂亮”“白凈”“聰明樣兒”這樣的詞語永遠只屬于李文聰,帶著對一個偉大基因的強烈驚嘆,輪到我則是另一種詞窮——這丫頭黑得……

        李大兵在糧食所守倉庫,幾百平方米的庫房,油菜籽和玉米堆得山一樣高。李文聰喜歡用它們玩拼圖、輪船、茶杯、房子,惟妙惟肖。而我的樂趣則是爬到半“山”腰,再像催命鬼一樣張牙舞爪地撲下來。

        我沒把李文聰當男生,李文聰大概也從不認為我是個女的。整個小學,我倆形影不離卻也相安無事。記不清多少次,我蹲在廁所里只要大喊一聲“李文聰”,他就會慢騰騰地從某個角落鉆出來,從門縫里塞進一團手紙。夏天我們一起玩超級瑪麗,我把兩條光腿翹得老高,他的關(guān)注點只會在踝關(guān)節(jié)以下,不停地提醒我,我的腳比黃鼠狼的屁還臭。

        1995年農(nóng)歷冬月初二,兩家照例在一起吃飯,慶祝李文聰(也包括我)十三歲生日。為了讓這頓飯的存在更有意義,早在我倆滿周歲之前,四個家長一拍腦袋,將我生日提前兩天。我和李文聰算是實現(xiàn)了行為藝術(shù)上的同年同月同日生。

        飯吃到中途,我爸被單位叫去開了個會,再回來時,像是被抽了筋,連拿酒杯的力氣都沒有。他帶來一個壞消息,生日聚餐的下半場因此蒙上凄郁。傳了好幾年的下崗終于還是由傳言變成事實,而我爸媽、李大兵將先后成為這個事實的一部分。

        那算是我記憶中比較黑暗的一段日子?;璋档目蛷d,爸媽的相對無語讓我覺得天快塌了。有天我放學回家,地上到處都是打包的東西。我媽單腿跪在一摞棉絮上,幾次跪上去,幾次被彈起來撂倒。那是一場讓我無法理解的較量,棉絮如我媽平日那般強硬堅持,我媽則像棉絮一樣輕軟無力。后來,我媽不惜一切把自己變成贏家。她舉起剪刀,用力戳下去,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狠。斷線的棉絮飛起來,飛到她頭發(fā)上、衣服上、肩膀上,把她變成一個認命的雪人。

        我們搬進一棟年久失修的筒子樓里。搬家那天,我媽肩扛手提,恨不得把馬路踩斷,誰也沒看,又把誰都看在眼里。她身后是我爸,我爸后面是我。從供銷宿舍到筒子樓只有半條街,我卻像是走了一整個寒冬。身上太重了,掛滿了無數(shù)雙眼睛,冷漠、唏噓以及同情深處的幸災樂禍。不時有人跟我爸打招呼,我爸應(yīng)付著,問東答西,張皇失措。我一邊走,一邊幻想自己是無敵超人,一腳踢過去,讓所有人閉嘴。

        搬家后,我媽鐵心要去城關(guān)學手藝。這份決心源于她去了幾次裁縫鋪,往常那個笑瞇瞇的小媳婦變得有些不耐煩。上一趟街,喊她拉家常的人也沒了。我媽約劉阿姨一起去學,看看這群白眼狼,說什么也要把店開起來。我當時就坐在劉阿姨對面,她沒吭聲,臉上是一副我看不懂的表情。

        我媽的餃子店還沒開張,劉阿姨就跟人跑了。一起離開的,還有鎮(zhèn)上賣衣服的老四川。這件事被談?wù)摿舜蟀肽?,那個多嘴的老獸醫(yī)胡半瞎,每次都會以“建國以來”作為開頭——建國以來,我們鎮(zhèn)上第一個跟人私奔的女人。他晃著頭,撇著嘴,調(diào)子拿得非常足。

        劉阿姨走后不久,李大兵去了趟市里,回來時開著一輛嶄新的東風貨車,連四個輪胎都亮得刺眼。那時候大家才知道,李文聰外公臨死前留下了一個年代久遠的綠釉陶罐,劉阿姨沒帶走。李大兵專跑長途,一出門就是個把月。為方便李文聰在我家搭伙,他也把房子租到筒子樓。就這樣,我跟李文聰再次成為樓上樓下的鄰居。

        住在筒子樓,最怕下雨天。那些雨漏是我見過的最無情的物種,它們幽靈一般在大雨中游走,無孔不入,簡直要把人往絕路上逼。有天半夜,我被凍醒,伸手摸到濕漉漉一片。窗外嘩嘩嘩的聲音,讓我如同躺在洪水中的破木船上。

        餃子店開業(yè)后,爸媽打包去攤點吃,家里吃飯的通常只有我和李文聰。那天吃飯時又下起大雨,灶上的土豆湯眼看就要變成一鍋洗碗水。我本來是在拿塑料盆,一時沒忍住傷心。李文聰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似乎想要做點兒什么。后來,他關(guān)了燈,在黑暗中把我抱住。那個擁抱來得猝不及防卻又帶著莫大的安慰,及時治愈了我的難過。李文聰?shù)纳眢w一點兒都不像男生,輕薄柔軟,還有一股好聞的玉米香氣。那是我第一次伏在異性的懷里,又因為是李文聰而顯得不足為奇。我很快忘了這件事。

        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雨水漸少。爸媽因為摸到生意的門路,臉上也有了歡喜之色。逢上假日還會提前收攤,一家人在一起吃頓好的。李文聰很排斥這種家庭聚會,每次去叫他,都抵著門說不餓。對付他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出聲,只要我在門外默上兩分鐘,他一定會乖乖開門。

        有天晚上,李文聰開了門,人卻沒出來。我到現(xiàn)在都還能復盤所有細節(jié)。我當時說,你躲我干嗎?小媳婦嗎?

        他咬著嘴巴,臉有些紅。

        我說你快點兒,去還是不去?

        他說,你幫我個忙,你先進來。

        我往屋里走了幾步,他關(guān)上門,接著關(guān)了燈。我第一個反應(yīng)是他又想劉阿姨了,于是走過去,像上次那樣抱了他一下。我說,你別磨嘰了好吧,我媽今天燉藕湯。

        他靜默了幾秒,兩只手在我背后挪動幾下,突然帶著哀求的語氣說,能不能……讓我摸一下你前面?

        李文聰?shù)扔谑峭夷X子里丟了個炸彈。我聽見“轟”的一聲,滿眼倒塌,萬物破碎。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等我緩過神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家門口,半邊胳膊蹭了一層墻灰。恍惚和錯愕漸漸消退之后,我陷入一片茫然,對于一個只有十四歲的初中生來說,接受一段截然相反的事實需要耗盡所有力氣。那是一個與我親如兄妹的人,我們還曾有過所謂的“過命交情”,那種感覺,就好像我媽突然舉著刀告訴我,我并不是她親生的,現(xiàn)在,她要殺了我。

        可他是李文聰啊,那是一個像水一樣透明干凈并愿意與所有人為善的男孩兒。我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帶著略微的心有不甘,我又下去找他。

        李文聰坐在那兒,頭朝一邊偏著,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站在門口,等著李文聰?shù)皖^認錯。為了給他機會,我坐到他對面,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不要臉,流氓,無賴。李文聰收回目光,也緊盯著我。他喉嚨滾動一下,對我說,對,你說對了,我就想當個流氓。

        我看著他,有點兒不認識。

        他又說,別再喊我上去吃飯,我不是討飯的。

        李文聰說變就變了。先是主動將座位從前排調(diào)到后面,接著開始拖交作業(yè),上課睡覺。班主任找他談過幾次,因為李大兵不在家,我爸作為臨時家長也被找到學校幾次,換來的卻是變本加厲。班上新來一個實習女老師,李文聰一上課就撐著頭,看著她吐泡泡,把老師氣得眼淚打轉(zhuǎn)。他還公然跟一個潑辣膽大的女生動手動腳,摸臉算輕的,他竟然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叫她媳婦兒。

        媳婦兒。李文聰說,媳婦兒你今天好白。

        要死?。颗亮R。

        教室里有人嬉笑,帶著一點兒崇拜和羨慕。李文聰儼然成了部分男生的大哥,這些小弟們受到鼓舞,也開始蠢蠢欲動。那一陣,李文聰發(fā)明了一個新玩法,晚自習下課鈴一響,負責跑腿兒的關(guān)門關(guān)燈,男生們紛紛搶著去抱自己喜歡的女同學。在那片黑暗和混亂中,我總是被一只手拎小雞一樣扔出門外。鬼知道李文聰是如何在熄燈的瞬間從后排沖到前排,又準確無誤地抓住我的。

        這份特殊關(guān)照沒有改變我對他的冷漠,這讓李文聰很生氣。他幾次在樓梯中堵住我說,有本事你到死都別理我。在他面前,我鄙夷和唯恐避之不及的肢體語言已經(jīng)修煉得爐火純青。我知道以他敏感的自尊心,會被我這副作態(tài)氣個半死。

        有天下晚自習回家,李文聰被幾個躥出來的高年級男生圍住。大家把他當成擊鼓傳花的道具輪流推搡,沒轉(zhuǎn)幾圈兒李文聰就站不穩(wěn)了。大家讓他跪下,在一束手電光里,一個高個子揪起李文聰?shù)念^發(fā),把整張臉對著我們。

        道歉。高個子說。

        對不起。李文聰垂著眼,面無表情。

        聽不到。高個子打了他一巴掌。

        李文聰沉默一陣,突然用力伸著脖子使勁兒吼了一聲,對不起——

        這事之后,李文聰有意疏遠了我。即便在筒子樓碰面,他也從不說話。這年暑假,李大兵在鎮(zhèn)上買了棟兩層小樓,帶著李文聰搬走了。同時人住的,還有一個長相不及劉阿姨十分之一的外地寡婦。

        李大兵這個老婆娶得一點兒都不講究。幾個月前他傷了腰,寡婦是他找來的護工。鎮(zhèn)上的人分析,吃苦勤快是次要,主要是不能生,沒后顧之憂。后來李大兵在我們家喝酒,對著空氣揮一巴掌說,都不是,就看上她丑。長得好看的留不住,丑的最他媽保險。

        那天恰逢周末,我找著各種理由上下樓,跟那個叫文素珍的照了幾次面。是張不怎么討喜的臉,嘴唇下垂,顴骨高聳,典型的克夫相。讓我難以接受的是,她右眼眉角上方那顆黑痣。小時候我翻看爺爺?shù)拿嫦鄷?,認識那是一顆淫蕩痣。是不是淫蕩先不說,相由心生,錯不太遠。更危險的是,她還有一對豐滿的胸。不知為何,因為李文聰,我總感覺那是個隱患。

        李文聰跟在文素珍身后,嫌她手里的東西太多,搶過來自己拿,渾身都掛滿了。他穿了件白襯衣,剪短了頭發(fā),表現(xiàn)出一副對新生活的熱愛以及對繼母的高調(diào)擁護。他自始至終都沒看我,我們唯一的交流,就是他提著蛇皮袋在我身后毫無感情色彩地說,不好意思,讓一下。

        算了算,從他高二退學至今,我倆十五年沒見了。這十多年間,他像一個游走江湖的神秘人物,只聞其事,不見其人。這個江湖,更確切地說是小鎮(zhèn)。關(guān)于他的事,只要你想聽,總有人樂意費一番口舌,講到你滿意為止。大概李文聰自己還不知道,小鎮(zhèn)歷經(jīng)無數(shù),而他早已接替開頭的劉阿姨,成為眾人故事箱里壓底的那一個。當然,他不知道最好,在這個驚險而傳奇的故事里,李文聰是個離瘋子只有一步之遙的神經(jīng)病患者。

        李文聰?shù)碾娫?,我是在袁武那兒弄到的。跟這個人并不熟,只知道高中時李文聰跟他結(jié)拜過兄弟。但我寧可繞一大圈兒去問他,也不想去問鎮(zhèn)上那些知根知底的同學。大家若知道我主動聯(lián)系李文聰,一定會懷疑我腦子出了問題。

        關(guān)于李文聰?shù)默F(xiàn)狀,袁武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說,一年前李文聰出來后聯(lián)系過他一次,說要見面,但他在外地出差,沒見成。聽袁武的口氣,他出差回來后也沒有再聯(lián)系過李文聰,兩人到今天都沒見上。這讓我有些意外,聽上去,李文聰在他心里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袁武接著在電話里賣乖,說他幸好有順手存號碼的習慣,不然也沒辦法幫上我。為了感謝他的“順手”,我說改天請他吃飯,叫上李文聰一起。袁武打著哈哈假裝吃醋,說要請就單獨請,我才不要當燈泡呢。

        哪兒跟哪兒啊,就是不想去吧。我心想,什么人啊,同學之間還來這套。

        拿到李文聰?shù)奶柎a后,我沒敢馬上撥過去。腦子里沒完沒了地滾動著電視劇里的臺詞,萬萬不可打草驚蛇。我想,作為一個采訪者,我需要對自己進行心理重建,拿掉骨子里對他的鄙視,讓我看起來足夠真誠,不然李文聰不會對我吐半個字。我必須承認,這些年來,我對他一再的排斥,讓李文聰對我也只剩下恨了。

        如果說在文素珍出現(xiàn)之前,我對李文聰性情驟變尚有一點兒對青春叛逆期的理解和包容——我依然覺得在一段時間之后,他會慢慢恢復到正常的本性;但在那件事之后,我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李文聰根本沒那么高尚。在那棟嶄新的小洋樓里,李文聰?shù)男腋r光只維持了不到三年。高二暑假的某個深夜,李家鬧出一個驚天丑聞,李文聰和他后媽文素珍躺在一張床上,被半夜回家的李大兵抓了現(xiàn)行。

        所有的信息,我都是在早餐店里拼湊的。每個來過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談及這件事。我從不主動打聽,卻又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真相。為了滿足那點兒陰暗的獵奇心,我去找了李文聰一次。在這件事上,我更相信是文素珍無恥在先。

        李文聰?shù)膫€沒好,鼻梁斷了,眼睛腫得只剩一道細縫。李大兵那幾拳,似乎也打掉了他之前那身痞氣,讓他低頭下跪,立志改邪歸正做一個聽話的好人。我不知道這個改變是主動還是一時理虧之后呈現(xiàn)的假象,但我的確在那張臉上看到他在見到我之后的久違的親近和欣喜。

        來了?他說。

        這是他搬家后近三年來我們第一次說話,我省去寒暄,問他,是不是真的?

        根本就不是他們說的那樣,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變成這個樣子了。李文聰有些語無倫次。

        我沒有耐心聽他欲蓋彌彰,打斷他問,你倆是不是躺在一張床上?是不是你主動躺上去的?

        李文聰看著我,想要從另一件事說起,被我制止了。我說,你先說,是還是不是?

        他點點頭,是。

        他說完那個“是”,我沒再給他開口的機會。還有什么好說的呢?不管起承轉(zhuǎn)合多么合理清白,可結(jié)果是擺在那兒的,像鐵一樣堅固。何況,以這種結(jié)果倒推,會有合理清白的起因嗎?我說,李文聰,你是要把所有人都當成傻子嗎?我的憤怒還源于一點難以啟齒的不可理喻——即便真的是荷爾蒙無處發(fā)泄,那么多同齡女生就比不上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人嗎?

        大學時我參加了一個“犯罪心理學”的主題沙龍,曾將那個丑聞作為案例提出來。我說,我最驚訝的不是那個后媽,而是這個男孩兒分裂的人格。說完,一個學妹覺得我過于片面,她提出了一個詞,誘奸。她說,萬一他也是受害者呢?萬一他有理說不清呢?

        李文聰?shù)降资遣皇鞘芎φ?,這在當年是個被忽略的問題。首先,事情是從左右鄰居傳出來的,因為沒鬧到派出所,也就沒有官方定論;其次,鑒于李大兵對李文聰?shù)哪且活D暴揍以及李文聰之前在學校的劣跡,沒人會覺得李文聰是個受害者,大家甚至還對李大兵有些許贊賞之意——在這件事上,他是正義公正的。

        上大四的時候,我跟李大兵有過一次偶遇。那年我交了個男友,一個有正式編制的牙醫(yī)。有天我去醫(yī)院等他下班,手術(shù)床上起來個人,含含糊糊地叫我小名。李大兵剛磨完一顆牙,說一句話要吐三口涎水。不過,他還是很努力地講了李文聰?shù)那闆r。他在深圳,開了一家店賣高檔煙酒,一年能掙幾十萬。他很得意,吐涎水時也不忘收起炫耀的神情,特別加重了“高檔”和“幾十萬”五個字。他可能早看出來,我來這兒并不是看牙齒。李大兵的話我沒太當真。我太了解這個貨車司機了,李文聰即便混得討飯,他也會虛構(gòu)出一個好結(jié)局為自己開脫。在李文聰輟學并離家出走這件事上,他的默認等于不負責任。臨走時他給了我一個電話,硬要看著我存下來,又順帶要走我的。當著牙醫(yī)男友的面,我只好照辦。

        幾天后,我收到一條短信,李文聰很熱情地邀請我去深圳玩兒,一再強調(diào)說他在那邊有房子,我過去后不用住酒店。隔著屏幕,我都能感受到他的春風拂面。我把這條短信理解為幼稚的復仇。作為反擊,我回復了兩個字:呵呵。第二年端午節(jié),我隨男友回他老家,火車上再一次收到李文聰?shù)男畔?,他說他回來了,如果方便,想跟我見一面。我回答了一個“哦”,沒說方便也沒說不方便。李文聰可能揣摩出了其中的意思,沒再來短信。第二天中午,還是在那輛綠皮火車上,我媽打來電話說出了大事,李文聰砍傷了文素珍,被派出所帶走了。

        大概是一個月之后吧。我在《旅元晚報》上見到了李文聰,名字簡化為李某,臉上打著馬賽克。本來我不會注意到那張照片,但巧的是,同一版面,我的名字出現(xiàn)在另一篇豆腐塊里。這個頗具諷刺性的相遇讓我很惱火。那是我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公司寫文案,宣傳一款據(jù)說可以抗癌減肥的魔芋),也是人生中的第一篇鉛字文。因為那張晦氣的馬賽克照片,我不得不將報紙剪出一個大洞。其實,由他引發(fā)的毀滅行為并不止這一起,早在他往我腦子里扔炸彈的第二天,我就用剪刀把自己從無數(shù)張合影中分離出來,將面目全非的李文聰扔進火爐。我甚至還想過換名字,如果不是手續(xù)太過復雜的話。在這件事上,我一直對我爸耿耿于懷。這也是為什么后來寫網(wǎng)絡(luò)小說后,我執(zhí)意給自己取了一個更像本名的筆名。

        發(fā)出添加微信好友請求后,很久都沒反應(yīng)。那種無動于衷的冷淡,很像對我當年無聲的反擊。天黑前,他通過了驗證。我沒急著跟他打招呼,學他,讓子彈先飛一會兒。我翻開他朋友圈,一共兩條。第一條是滿桌子燒烤加數(shù)不清的啤酒瓶,配文字說,宵夜,走起。時間顯示是凌晨兩點。下一條,依舊還是在大排檔。他站在路邊,含著煙,一手插兜,站成一個懶散的稍息。

        這跟我想象的出入不大。入獄七年,出來后如果沒人拉一把,能養(yǎng)活自己已經(jīng)算是不錯。我放大了那張正面照,幾乎沒認出來。完全不是當年的樣子了,以前的發(fā)型是很文氣的偏分,現(xiàn)在,兩邊剃得泛白發(fā)亮,只留了頭頂一撮。黝黑的膚色更是讓我懷疑自己當年的記憶是否真實。倒沒怎么變胖,但現(xiàn)在的瘦跟以前的瘦是兩回事,現(xiàn)在透著狠勁兒。借用一句廣告語來形容,是有故事的人。

        李文聰還是沒一點兒動靜。他不說話,我不能繼續(xù)端著架子。我發(fā)過去一個握手的表情說,好久不見。

        你好。他回復很快,似乎一直盯著手機。

        在哪兒忙?旅元還是外地?

        沒有了回應(yīng)。我一邊煮面條一邊看手機,一直等到面條起鍋時他才回復,工地上。有事嗎?

        沒事。哪天有空?找個時間聚一下。

        再次沒有了回應(yīng)。直到凌晨,手機里跳出一句話,下周吧,我來安排。

        怕他敷衍,我準確算出“下周”的時間,并穩(wěn)了一句,那行,下周二等你電話。

        他沒說行也沒說不行,聊天就此結(jié)束。我有些不快,裝得這么高深莫測,不是故意擺譜是什么?我把聊天重新看了一遍,“在工地”是什么意思呢?打工還是施工?應(yīng)該是前者吧,他怎么可能混成小包工頭。如此,那句“我來安排”未免裝腔作勢了點兒。

        前年年底,我們幾個初中同學聚了一次,吃飯時不知道怎么就說到了李文聰,一個女生說,別提他了,爛屎一堆,想到他我就作嘔。我看著她咬牙切齒的樣子,心想,她當年肯定也遭遇過襲胸事件。大家嘆氣搖頭,更多的還是惋惜。都是一條街上長大的玩伴,那時候不管誰挨打,父母都要發(fā)出痛心疾首的怒吼,你看看人家李文聰。就連我們那個清高的啟蒙老師老屈也經(jīng)常說,李文聰將來肯定是要走出去的,這孩子有慧根。那天大家也提到了屈老師這句話,笑他預測了一個又一個優(yōu)等生,唯獨對李文聰看走了眼。帶著這份感慨,我又去翻看李文聰?shù)呐笥讶?,很奇怪,什么都沒有了。

        一周后,李文聰約我吃午飯。我那天是搭車去的。一輛二手奇瑞,一上路哐當響。公汽在酒店門口等紅燈時,我根據(jù)那個獨樹一幟的發(fā)型認出了站在路邊的李文聰。他戴著墨鏡,穿一件黑色T恤,脖子上戴了根黃金鏈子。那件骷髏頭圖案的T恤是真貴。

        李文聰正在打電話,手腕上的表盤在太陽下格外搶眼。我從那種不近人情的慘灰推斷,表應(yīng)該是梅花。這身裝扮讓我稍顯意外的同時,也徒增了一點安全感。倒不是虛榮,在我片面的邏輯觀里,他若不太缺錢,我的采訪可能會相對順利一點。在這之前,我還想過李文聰會不會拿他的故事跟我做一筆交易。省去了這份擔心,我才意識到自己穿得太過潦草,一身淘寶秒殺貨,連口紅都沒擦。

        車靠站,我沒走幾步就看到李文聰迎上來。他夾著手包朝我走過來,邁著自信瀟灑的步伐,像創(chuàng)業(yè)成功又藏不住驕傲的小老板。

        早說我去接你啊。他摘下墨鏡說,滿大街就你一個不打傘的吧?

        打什么傘啊,沒那么嬌貴。我學他擺出老熟人的口氣,但拒絕與他眼神交流。

        走吧。李文聰轉(zhuǎn)身帶路。他的T恤扎在牛仔褲里,腰部及髖關(guān)節(jié)在皮帶的固定下顯得格外柔軟靈活。我有意看了一眼他的鞋子,深棕色涼皮鞋一塵不染,還配著時尚的船襪。倒還挺會打扮自己,我想。

        跨上酒店臺階,還沒進門,一個穿黑色西裝的小伙子從里面迎上來,親熱地叫聰哥。一邊喊,一邊畢恭畢敬地把側(cè)門拉開,一路引到電梯口。我的意外升了一級,來之前,李文聰只說在酒店門口見面,并沒有說就在那兒吃飯??晌矣衷趺磿氲绞侨ツ膬耗兀縼砺迷畮啄?,這家五星級酒店我就去過一次,還是陪昔日閨蜜相親,后來她順利嫁人豪門,我單方面終止了跟她的來往。想不到第二次來是跟李文聰,真是人生如戲啊。

        站在逼仄的觀光電梯,我倆都有些拘謹。李文聰很想說點兒什么,把上身的重心由左腿換為右腿,說,還沒到六月呢,熱成這樣。

        是啊,是挺熱的。我接了一句,趁他甩汗時飛快地掃了他一眼。除了比照片上更瘦更黑,還有讓我吃驚的白發(fā)。雖然是從前額里層開始白的,還是與他的年紀極不相符。

        我說,今天休息?工地不忙嗎?

        他慢了半拍才聽到我的話,“哦”了一聲,又甩了下汗說,也不是天天去。上星期新進了一輛挖機,在那兒盯了幾天。他把扎著的衣服扯出來,因為用力,那只骷髏朝我咧開了嘴。

        兩個旗袍美人在電梯口微微鞠躬,齊聲歡迎光臨。其中一個靈活地接上李文聰?shù)牟椒?,在?cè)前方引路。餐廳設(shè)在大樓中層,正對長江的一面是通透落地窗戶。站在窗前,灰綠色的江面浩渺無邊,街道和車流也顯得渺小起來。

        坐。李文聰給我拉出木椅。我說,我倆之間就不用這么客氣了吧?

        嗬。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長。先喝點兒茶吧。他在我對面坐下,按鍵取水。接著從一個天青色茶罐里取出兩勺茶葉,放進一個透明的玻璃杯里。他動作熟練,但我又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可能是因為那雙手吧,關(guān)節(jié)僵硬突出且皮膚粗糙,實在不是一雙茶藝師的手。

        你沒怎么變。他看我一眼說,比以前白了點兒,瘦了點兒。

        我說,又白又瘦,這可是對女人的至高贊美啊。

        他用燒開的水沖淋茶具,背書一樣說,泡這種要用玻璃杯,第一泡是洗茶聞香。他將空杯子遞給我,讓我聞聞。

        我接過茶杯勉強做了做樣子,問他什么茶。

        金駿眉。他給我倒好茶,自己也抿了一口,點頭說好。

        愿聞其詳。

        他揉了揉鼻子,用力吸了兩下,笑著說,哪兒都好。這時,服務(wù)員進來。李文聰扯著耳垂說,老三樣吧?見我點頭,他一口氣點了三個菜,竹蓀煲烏雞、竹筒豆花、宮保竹胎。外加一個乳鴿湯。

        我說,這些家鄉(xiāng)菜,小時候都吃膩了,現(xiàn)在卻成了珍貴東西。

        他端起茶杯,發(fā)出一聲很大的“嗦”,與剛才那套行云流水很不相稱。他也意識到這一點,飛快地瞟向我,我的平靜讓他放心地吐了口氣,只是胸口微小的起伏,但在我看來又特別明顯。

        說吧,怎么想起見我了?他拉開手包拿煙,又帶著點兒警告的口氣說,別跟我拐彎抹角啊。

        那我就不繞圈兒了。我說完掏出名片遞給他。這是為了見他臨時印的,只是想讓他相信我的確是在干一件正經(jīng)事。本來為了裝大爺,我還列了一大堆稱謂,比如某某協(xié)會理事,某某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反正李文聰也不懂。但定稿前半分鐘,我還是有所刪減,總不能為了震住他,成為圈內(nèi)人的笑柄。我說,我想寫點兒關(guān)于你的故事。

        李錦?筆名吧?他拿著我的名片從正面看到背面的空白,又從那片空白看回正面。如此翻來覆去一陣,說,挺好。在哪兒能讀你寫的小說?讀書時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喜歡寫?

        網(wǎng)上,搜我名字就能看到。我喝了口茶,努力笑得謙虛。

        李文聰摸過煙盒,兩根指頭敏捷地夾出一根煙,在桌上敲了幾下,放進嘴里。他還跟以前一樣喜歡咬煙嘴,還沒點火,嘴里那截已經(jīng)快裂開了。為什么要寫我啊?李文聰似笑非笑,不會是拿我當反面教材吧?那種警示片,我們在里面經(jīng)常看。他說完把名片丟到一邊,眼睛緊緊盯著它,像某種對峙??吹贸?,他很不高興。

        我有些忐忑。無意瞥見他胸前那個骷髏頭,此時正朝我露出兇光。我心想,不會對我動手吧?

        我拿了一顆圣女果含在嘴里。因為緊張,汁液從嘴里噴濺而出,在桌上畫出一條紅色射線。我頂著尷尬,趕緊拿紙擦桌子。李文聰沒繃住,冷笑一聲說,你可真是沒變。

        見氣氛好了點兒,我拿捏著語氣說,怎么會是反面教材呢?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命運,有好有壞,但沒有絕對的對錯。我們只是需要從這些不同中悟出一點兒什么。你也不用急著答復我,先考慮一下。我尊重并理解你的任何選擇。

        就聽懂后半句。李文聰靠著椅背伸了個懶腰,有些漫不經(jīng)心。

        我說,你也別想太多。即便是寫,也是用化名,沒有人會去對號入座。

        那不一定。網(wǎng)上多厲害啊,分分鐘就把你挖出來了,人肉嘛。其實,我這點兒破事,不管你怎么寫,我都落不到什么好。在你眼里,我不一樣十惡不赦嗎?他與我對視了一秒,目光像猛然出鞘的劍。

        我一時接不上話。我的詞窮源于我察覺到他對我流露出的不滿。我喝著茶,心想,自己的邀約是否過于草率,是否把事情想得過于樂觀。

        服務(wù)員敲門進來,托著兩個透明的盤子。李文聰滅了煙說,先吃飯吧。喝點兒?我倆還沒喝過酒呢。沒等我回答,他跟服務(wù)員說,拿劉哥存的干紅。

        寫小說,賺得不少吧?李文聰站著,又點了一根煙。

        勉強度日,慘淡經(jīng)營。我說。

        這我相信。搞這行的人實在太多了。聽說,現(xiàn)在花盆掉下來,砸到的不是經(jīng)理,是你們這樣的作家。我建議你改個筆名,寫得好的不都是四個字以上嗎?唐家三少,南派三叔,我吃西紅柿。他一臉認真,你該再加兩個字。

        我扯了下嘴,凝重扭曲的笑定格在臉上。明知他在故意損我,我卻不好動怒。我順著他的話說,是得改一下,叫李家三姐。

        他哈哈大笑起來,一屁股坐下,深情而滿足地吸了口煙,還不忘補一刀說,我覺得你還是要寫點兒高級的。一個老盯著別人隱私的作家,他夸張地撇著嘴搖頭,成不了大器。

        就在我準備摔門而出時,進來個人。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大叔,除了跟李文聰一樣瘦,打扮也臭味相投,黃金鏈子,梅花表,腰上多了根LV。他一進來就沖到李文聰跟前,使勁兒拍他肩膀,普通話像脫軌的火車,你這小子,來也不打聲招呼。瞧不起哥了是不是?

        跟一個同學吃個便飯,你忙你的。來,給你介紹一下,作家,李家三姐,網(wǎng)上寫了很多小說。李文聰又轉(zhuǎn)頭對我說,這個餐廳的老板,吳總,叫吳哥也行。

        作、作家啊,幸會,幸會。男人遲疑了半秒,可能為這個奇怪的名字,他一把抓著我的手上下晃了幾下,動作和表情都有些用力過猛。都說很多暴發(fā)戶在文化人面前最容易緊張,莫非是真的。

        吳哥也坐下來喝茶。他湊到李文聰打火機前吸了一口,問起他買房子的事。李文聰說,拿的現(xiàn)房,過段時間就開始裝。感謝兄弟啊,等劉哥回來,我做東,哥幾個一起坐坐。

        我佯裝刷手機,耳朵一刻也沒離開兩人的對話。比起李文聰說起場面話的游刃有余,我更驚訝的是他說話的內(nèi)容,李文聰買房子了?還是一套兩百多的洋房?我在焦躁中摁滅手機,看到黑屏里有張難看的臉。這是自負被擊破后露出的衰敗,伴隨著突然冒出來的眼袋和法令紋,顯得極為丑陋。

        吳哥走后,留下一股濃烈的香水味。這股香氣在微妙的氣氛里徘徊行走,像某種隱喻。李文聰給我倒酒,又及時提醒我說,他從來都不會酒后吐真言,讓我除了喝酒別做其他指望。

        他在朝我亮劍,不露聲色地嘲笑我淺顯的道行,沒必要從一進門就擺出那副煞有介事,把自己偽裝得精神富足。他想告訴我,眼前的這個李文聰早已今非昔比,不需要憐憫,更不需要假惺惺的理解。高中輟學又怎么樣?蹲過牢房又怎么樣?這些污點并不妨礙他擁有現(xiàn)在的生活。相比之下,我才是那個可憐人。我感覺有一只無形的巴掌扇過來,半張臉刺痛灼熱。

        我說,知道你恨我,沒想到這么恨。

        這么多年不見,一上來就揭我傷疤,還要我拱著手笑臉相迎?李文聰點了根煙,你他媽要求也太高了點兒吧?

        我說,看著混得人模狗樣的,其實一點兒沒變,還這么俗。

        他說,那是。不比你們文化人,你們那份高雅,我一輩子都夠不上。

        我拿過手機和包,準備走。李文聰說,這點兒玩笑就開不起???你這么走,我必須送你八個字,狼狽而逃,甘拜下風。

        我說,留下來干嗎呢?看你這副自以為是的表演?我可沒興趣當這么低品位的觀眾。

        嗐,我也不是演員啊。不過,說起來還得感謝你,讓我明白自己身上有著非常大的可利用價值。這種感覺還真不錯。李文聰端起酒杯說,來,喝一口。

        我坐著沒動。

        見我真有些生氣,李文聰說,以前的過節(jié),今天一筆勾銷。剛剛話說重了點兒,我道歉。他端起酒杯,放低語氣說,但你也總得允許我有點兒情緒吧。

        我沒跟他碰杯,干了一個。

        李文聰也跟著干了。他放下杯子說,知道我這輩子什么對我最難嗎?回憶。不信你聞聞,我身上的唾沫味兒到現(xiàn)在都還沒干過。

        我說,我以為有些事在你眼里,早已經(jīng)是過往云煙了。

        可能嗎?我也不是神仙啊。他跟我碰了個杯說,對不起啊大作家,讓你失望了。除了這事,別的我都能答應(yīng)你。不過,話說回來,他一笑,要不是這事兒,你又怎么可能聯(lián)系我呢?

        我說,沒關(guān)系,不寫,天不會塌。

        拜李文聰所賜,這天回家,我用一根煙的時間,回想了自己大學畢業(yè)到現(xiàn)在的生活。跟牙醫(yī)分手后,又談了幾段戀愛,都以失敗告終。原因在我,是我自己的擇偶觀出了問題——我一心要找個體制內(nèi)的。不過,我挑人家是不是端著鐵飯碗,端鐵飯碗的也在挑我的姿色和出身。換句話說,愿意跟我交往的,多半也是被挑剩下的。兩人選擇對方,很難說是不是都帶有將就的無奈。我跟牙醫(yī)最終分手是因為他有嚴重潔癖,嚴重到每次親熱之前他還要拿酒精噴一噴。后來認識的一個小科員是個媽寶,大事小事都要回去問母上大人,看著又急又氣。蹉跎輾轉(zhuǎn)到三十出頭,我只好再退一步,嫁給了一個離異的工會主席。大叔人很老實,生活儼然一眼看到頭。我做了各種努力,還是從死水一樣的日子里逃走。那是一種羞愧的逃離,為自己從一開始就將愛情賦予功利的色彩。有時候我也問過自己,為了所謂的安全感,如此辜負青春到底值不值??刹恢涤帜茉趺礃幽兀楷F(xiàn)在我唯一能做的,是為那幾段功利的感情埋單并接受現(xiàn)在這個不盡人意的自己。

        我打起精神,準備下樓跑幾圈兒。用汗水驅(qū)散沮喪,這是我屢試不爽的經(jīng)驗。換好衣服還沒出門,袁武打來電話說在我家附近,要我出來吃飯。我猶豫幾秒,還是答應(yīng)了。我不太喜歡袁武,可心里悶,總想找個人說說。

        一見面,袁武就興致勃勃地給我講了個事。他一個朋友突發(fā)心梗進了ICU,一星期不到花了三十多萬,但因為之前在他這兒買了份重疾險,一分錢沒出,還倒拿了兩萬多。出于禮貌,我忍著聽完了,他得寸進尺,一口氣發(fā)來五六個鏈接,向我介紹公司剛出來的一款特別劃算的重大疾病保險。一旦進人推銷環(huán)節(jié),他語速變得快起來,像是唱歌,把好好的四三拍唱成八六拍。為了不繼續(xù)讓他主導話題,等他告一段落,我及時把李文聰搬了出來。

        得知我想采訪他,袁武很不理解,為什么寫他?。肯裎疫@種白手起家自力更生的逆襲青年,難道不應(yīng)該成為你小說里男主角嗎?我進入到聊天的重點,向他描述了李文聰現(xiàn)在的生活,尤其是他剛剛在西郊買下的那套兩百八十平方米大洋房以及臨走時李文聰要用大寶馬送我。當然,我拒絕了。

        不是吧?他干什么這么賺錢?西郊洋房多貴啊,沒三百多萬拿不下來。袁武一臉不信,毫不遮掩地流露出嫉妒,接著,聲音也如我所料地黯淡下去,可以啊,真沒想到,深藏不露啊。

        上帝是公平的,沒有哪個人會倒霉一輩子。我停頓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向他露出那點兒見不得人的嫉妒,我說,你都不知道我今天多自卑。

        有什么好自卑的?一個連自己家人都敢上敢砍的人,怎么可能走正道?我敢說他掙的錢未必干凈,來得快去得也快。他一臉正氣地安慰我,也像是安慰自己。

        見他把話說得這么難聽,我沒好再往下接。來見他不過是消消郁氣,沒到人身攻擊的地步。我岔開話題問,你倆最后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

        袁武想了想,退學前吧。他退學前去我家找過我,那會兒不是正放“十一”嘛。搭最后一班輪渡去的,又沒電話,找到我家里時天已經(jīng)黑了。他在我家坐了一陣,約我去街上吃燒烤,感覺他當時帶著不少錢。因為喝了點兒酒,自然就說到他跟他后媽那件事。我當時還問過他,我說你到底搞了沒有,原話啊,喝了酒嘛。他好像一直在等我問他,我一問,他放下筷子很認真地跟我說,什么也沒發(fā)生。他說那天他頭疼,吃了藥也不管用。他后媽就用熱毛巾給他敷。袁武放慢語速邊想邊說,后來……是怎么又怎么,他哭了起來,就在他后媽床上睡著了,睡著睡著,他就摸了他后媽的——袁武兩手放在胸前,猛地向上一托。

        我說,可惜,關(guān)鍵部分偏又沒聽清楚。

        袁武擺著手,一臉不屑,我主要是懶得聽他胡扯。直說吧,孤兒寡母共處一室,敢說沒什么想法?就是你情我愿的事。他自己說是太想他親媽,想親媽和摸后媽的胸有關(guān)系嗎?扯淡。

        后來呢?

        后來喝完酒,他自己住旅社了。本來我是想留他到家里住的,但那天有點兒……我實話實說啊,我特別瞧不起他。他要真承認了,我還敬他是個男人。

        你也真夠絕的,好歹他跑那么遠去找你。我說完有些心虛,當年我跟袁武又有什么區(qū)別?

        也不能這么說。當時比較小嘛,不懂事。還有件事你應(yīng)該不知道吧?袁武語速快了點兒,我們班那個肥胖子王鑫,你認識吧?有天下晚自習后,王鑫把李文聰按在地上,把自己的——袁武舌頭像是被捆住了,一時捋不直。我愣了幾秒,從他訕笑里猜出八九分。我說,沒什么不好講的,講吧。

        ——王鑫把自己那玩意兒塞進了他嘴里。袁武貼著我的話,壓低聲音快速地說完了,之后聲音又大了點兒,你說,要不是心虛,王胖子那么對他,他不去告訴老師?多大的恥辱啊,但他忍了。說明什么?說明他是真搞了他后媽。

        我頭頂冒出一股涼氣,半天沒說出話來。我說,你親眼看見了?

        不只是我,當時寢室七個人都看見了。怕王鑫報復吧,都沒敢往自己身上攬事兒。袁武覺察到我臉上的異樣,為難地說,腿和嘴都在他自己身上,要找老師要報警,也沒人攔他。

        我一陣反胃,王鑫那張暴戾變態(tài)的嘴臉挑戰(zhàn)著我的承受極限。我也沒看袁武,此時,他跟王鑫一樣令人憎惡。我說,那天李文聰哭了嗎?

        應(yīng)該沒有吧,忘了。后來胖子請我們喝冰水,我們就都走了。

        但愿當時你們那七個人里,還有一兩個心有不安的。這話我心里想,沒說。服務(wù)員手腳麻利地端上來一個火鍋,我看著上面漂著的那層紅油,很想一把掀翻。最好油星子能濺到袁武臉上,讓他感受到鉆心的刺痛。袁武看出我臉色不對,想要說什么,我搶在他開口前起身,說實在抱歉,有點兒事得先走。我極力表現(xiàn)得冷靜正常,他還不配看到我激動失控的一面。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李文聰退學前曾主動找過我一回。我們不同班,所以進高中后幾乎沒有來往。那段時間,暑假發(fā)生的那件事情已經(jīng)成為公開秘密,也讓李文聰成為眾矢之的。據(jù)說每次有老師在課堂上問,這個問題誰來回答,全班會整齊響亮地喊:李文聰——之后哄堂大笑。李文聰找我那天是中午,我正從宿舍回教室。他在走廊追上我,地下工作者一樣低沉而快速地說,明天放假一起搭車回,我有事給你說。這話被尾隨的同學聽見了,立刻像報童一樣在走廊里大喊,號外,號外,李文聰要找人約會。當一群男生圍過來起哄時,我為李文聰給我?guī)淼穆闊佬叱膳N掖舐暥麛嗟鼗亟^了他,在那樣的情形下,我的確有急于跟他劃清界限的心理,我說,你干嗎???你有病啊?

        我在小區(qū)的長椅上坐了會兒,李文聰由驚愕轉(zhuǎn)為失望的眼神一點點清晰,讓我后知后覺。他一定有重要的話想跟我說,他到底想跟我說什么呢?

        我想請李文聰吃個飯,算是彌補某種愧疚吧。就在我打算聯(lián)系他時,這家伙竟然跑普吉島度假去了。

        我是從他朋友圈看到的。九宮格一片蔚藍,C位照片是三支碰頭依偎的香檳,壓著游艇尾巴上飛起的白浪。我?guī)е鴺O其無聊的八卦心理,百度了那瓶香檳的Logo,香檳中的“勞斯萊斯”,就那么細細的一支,價格貴到離譜??上Ь票?,只露出小半截指頭,無法分辨幾男幾女。我好奇的不只是李文聰是不是帶著女友,我更好奇在這個勢利精明的圈子,他是靠什么贏得信任和尊重的。我給他點了個贊,并發(fā)了條微信過去,問他什么時候回來。

        李文聰說,大作家鍥而不舍啊。

        我說,我有那么勢利嗎?這么說你是不準備再見我了?

        他說,后天的飛機。

        回來了吃個飯。放心,不該問的我一句不問。

        談個條件。陪我回趟麥子坡,我接受你的采訪。

        這是道送分題啊。說話算話不?

        他說,我用我的八塊腹肌保證。就這么說定了,我一會兒下水了。

        我看著手機,什么情況???是普吉島上的風把他的顧慮沖走了,還是看不到邊際的海水把心胸拉寬了?我琢磨一陣,也懶得去深究了,不管什么原因,對我來說是好事。

        出發(fā)是四天后。為了顯示對這趟行程的重視,我特意去商場放了股血。導購推薦了今年的爆款,一條淺墨綠的森女風連衣裙,除了貴,什么都好。付款時我有些悲壯,人生中第一次穿上千塊的裙子,居然是因為李文聰。

        下樓時李文聰已經(jīng)到了。他摘下墨鏡,上下打量我一番,有些意外,怎么想起穿裙子了?怪不習慣的。我本想接過話調(diào)侃幾句,發(fā)現(xiàn)他臉色很差。我說,你要是不舒服,改天也行。

        他打了個哈欠說,時差還沒倒順呢,昨晚又在會所打了一夜牌,早上六點才散。上車后我給他說起熬夜的危害,順便科普了很多壞習慣誘發(fā)的健康問題。我說,你得學會管理自己的身體,任何事情都要有長遠計劃的。

        怎么這么關(guān)心我?他說,美人計在我這兒不管用啊。

        我說,你想多了。

        車突然一個急剎,李文聰從右邊的窗戶往外看。我跟著看過去,什么也沒有。怎么了?我問。

        那孩子有點兒問題。李文聰轉(zhuǎn)向車后,直到他認為什么也看不見了,才轉(zhuǎn)過身來。

        什么孩子?

        你沒看見嗎?穿牛仔服的那個,一點兒小孩子該有的表情都沒有。不會是拐來的吧?

        我不知道李文聰?shù)降卓匆娏耸裁?,車開得也不慢,就那么一掃眼,就盯住了一個疑似拐賣的孩子?

        李文聰說,你信不信?孩子的心境都是寫在臉上的。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孤獨缺愛的孩子,一般都臉色蒼白,看誰都不敢正眼。

        我說,你什么時候?qū)⒆舆@么關(guān)注了?

        沒有,隨便說說。他重新戴上墨鏡。

        麥子坡是劉阿姨娘家的房子。李文聰外公外婆去世后,劉阿姨舍不得賣。小學六年,李文聰大小考試都排在第一,他這個鮮明參照物讓永遠蹲在十五名以后的我挨了不少打。我之所以沒把李文聰視為階級敵人并且跟他建立了牢固的革命友誼,很大程度上跟每年暑假劉阿姨帶我們回老屋度假有關(guān)。那些置身鮮花田野、魚蟲鳥獸的日子,曾經(jīng)在我的作文里出現(xiàn)了很多次,一旦寫起這樣的時光,我的作文就會成為全班的范本。

        村莊的熱鬧早已不在。村里的人搬的搬,死的死,只剩下一堆歪歪垮垮的土屋。李文聰說,他經(jīng)?;貋碜淄恚尫孔佑悬c兒人氣。他開了鎖,木門吱呀一聲,像打開一個幽暗的洞。

        我倆坐在門檻上看那棵桂花樹。在那處避光的涼蔭里,我和李文聰聽了太多故事,《山海經(jīng)》里的異獸當扈,《聊齋》里的女狐小翠,七仙女和董永。劉阿姨講故事的時候出神地看著對面的高山,也不管我們能不能聽懂。也許,她是講給山那邊的人聽的。

        我又想起那些擱置在記憶褶皺里的往事。我們家搬進筒子樓的當晚,劉阿姨一定要我們?nèi)ゼ依锍燥?。她似乎早就做了準備,雞湯是頭一天就熬好的,還有過年才會端上桌的梅菜扣肉。吃飯那晚,外面很應(yīng)景地飄起雪花,我媽攪著碗里的飯菜,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我爸和李大兵喝著酒,眼淚一點兒也不比我媽流得少。我說不出為什么難過,撇了撇嘴,哭出聲的卻是劉阿姨。

        一晃她都走了二十年了。再過三年,整六十。李文聰饒有興趣地看著那棵樹,你說她六十歲會是什么樣子?

        我問,沒去找過她嗎?

        李文聰摸出一根煙含上,愣了會兒說,去過老四川老家,她幾個親戚始終不開口。我不死心,在她們家門前里站著,站到后半夜,她大哥告訴我說去了湖南,還給了我詳細地址。等我過去了才知道,我被騙了。后來我也不想找了,她要真想見我,給李大兵打個電話就行。

        還挺想她的。

        李文聰說,你說,要是李大兵不下崗,她會不會走?

        不知道。我說,應(yīng)該不會吧。你恨她嗎?

        剛開始有點兒。初中時我那么作惡,就是盼著她能回來教訓我,越盼越恨?,F(xiàn)在無所謂了,我跟一個快六十的老太太還計較什么呢?她過得好就行,不管到哪天,我都認她。李文聰起身拍拍屁股說,不說了,吃飯。

        他從車上搬下來一個紙箱,里面是啤酒和各種鹵菜。我說,厚此薄彼啊,還以為你會來一瓶普吉島上喝的那種高級香檳。

        李文聰說,香檳有什么喝頭,有錢人擺譜的東西,還不如二鍋頭呢。他用手機藍牙接上一個便攜音箱,屋里響起了齊豫的歌。我看他蹲在音響前安靜的側(cè)影,恍惚看到當年那個善良的李文聰。我說,你還記得六年級的時候,你埋掉的那幾只青蛙嗎?有嗎,李文聰調(diào)試著音量說,忘了。

        我轉(zhuǎn)著手里那罐啤酒。他忘了,我可是歷歷在目。當時,同住在院子里的幾個男生用注射器往青蛙肚子里灌水,李文聰跟他們打了一架,可最后青蛙還是死了。他把死掉的青蛙用一個餅干盒子裝好,埋在河對岸的小山坡上。一個連青蛙都憐憫的人,怎么就會砍人呢?這世上有些人犯下的錯,是不是真能用惡魔附身來解釋?當然,我最想知道的是,他跟文素珍之間到底是舊恨還是新仇?

        最后一個問題,我拋給了李文聰。

        我對不起她,也不敢指望她原諒我。從進去到現(xiàn)在,只要想到那一刀,我就良心不安。他說,別說這個了,換個話題吧。

        也行。我決定說點兒高興的。比如,有什么可以分享的致富經(jīng)。我猜,這個象征著成功人士的話題,李文聰不會拒絕。可惜我期待的娓娓道來并沒出現(xiàn),李文聰說,哪兒有什么經(jīng),不過是遇上個貴人。他沒再往下說,哪怕我伸長脖子執(zhí)拗地看著他。他說,接著,你跟袁武說起我了?

        是。不介意吧?

        不介意啊??此膽B(tài)度,你準是在他面前夸我了。不然,怎么天天要請我吃飯。

        別去,鴻門宴。他知道你現(xiàn)在掙錢不少。我說,你說的貴人,是不是那個劉總?

        不就是買幾份保險嘛。李文聰扔掉一根雞骨頭,起身去拿抽紙。

        我一著急,在他身后嚴肅地喊了他一聲,李文聰!

        他像得到一條終極指令,原地釘住,繃直身體朝前方抬頭挺胸。很快,他意識到什么,使勁兒扯開抽紙盒子,罵了一句。我很難堪,不知道他是罵我,還是罵他自己的條件反射。

        大概是為了化解某種尷尬,他給我講了件好玩兒的事。在里面,他為了一包方便面調(diào)料跟人打了一架,關(guān)了幾天禁閉。他見我不太信,說,是真的,我藏了好久都舍不得吃。他一邊講,一邊把掉出來的紙巾一張張疊好。

        我起身關(guān)了音樂。有些話如鯁在喉,我想說出來。我說,就一包調(diào)料而已??墒钱斈?,你為什么不把王鑫那個死胖子送進派出所?

        你不要得寸進尺。李文聰?shù)哪樧兊煤茈y看。

        我知道你不想聽。但有些隱忍,在別人看來只是心虛。你不應(yīng)該便宜那種混蛋。

        我愿意。我喜歡。關(guān)你什么事?你為什么總要揪著我的事不放?你他媽吃飽了沒事干嗎?他沖到門外,一腳踢飛了屋檐下的一只木凳。

        氣氛很僵。看他那個樣子,我有點兒后悔。我跟過去,想跟他道個歉,他遠遠止住了我,讓我閉嘴。

        李文聰走到桂花樹下抽煙,很長時間沒有回屋??赡芎攘颂嗑疲矣行├б?,在木椅上躺下。等我一覺醒來時,身上多了床毯子。李文聰在另一張?zhí)梢紊纤耍娉?,怕冷一樣蜷著身體。他睡得很沉,微張著嘴,臉白得像失血的標本。

        那天離開老屋后,我回了趟家。這是李文聰提議的,他說要去鄰鎮(zhèn)辦點兒事。我猜他可能是帶著我不方便,又想著是月底,我爸也應(yīng)該回來。

        我爸在供銷社上班的時候,曾當過一回媒人,把坐他對面剛分來的小姑娘介紹給了鄉(xiāng)政府一個副科干部。那姑娘很滿意這樁婚事,一定要認我爸媽當哥嫂,我就這樣多了個小姑。小姑是第二批下崗的,那會兒,姑父已經(jīng)調(diào)到縣里當了副局長。本來就精明能干的小姑借著天時地利,開始做生意。我上大學那年,我爸提前一天出發(fā),為的就是在小姑家住一晚。在酒桌上,他扳著指頭跟我盤點小姑的產(chǎn)業(yè),超市、藥房、鞋店、茶樓,扳完后給我下了“死任務(wù)”,要多跟小姑學習,以她為榜樣。我知道我爸是在借酒勁拍馬屁,一個當官的姑父,一個有錢的小姑,兩人算是我們家攀上的最有本事的親戚。這是我爸在小鎮(zhèn)上最高調(diào)的事情。

        平心而論,這些年,小姑也的確幫襯我們家不少。她并不缺那點兒流動資金,卻還是讓我爸把僅有的幾萬元錢存在她那兒生利息。不過,我始終跟小姑不親,我不喜歡她抬著下巴看我爸媽的樣子。

        我爸是前年到小姑公司的。正好那年我們家從筒子樓搬出去,我爸像是完成了一個重大使命,說什么也不肯再守早點攤兒。接到小姑電話那天,他興奮得一夜沒睡,翻出當年用過的筆墨紙硯,還專門買了一個不便宜的公文包。我媽在電話里跟我說,他就是虛榮,一輩子忘不掉坐辦公室那點兒味兒。事實上,我爸在小姑那兒干得并不省心,辦公室沒坐幾天,小姑就讓他去了工地。名片上說得很體面,項目主管,其實就是守場子。工地都很偏遠,沒有農(nóng)戶,吃飯得自己做。逢上大雨停工,半座山只有我爸一個人。

        給我開門的是我媽。我爸坐在客廳正中間的四方桌前,左右兩邊坐著小姑和姑父。他倆朝我點了下頭,算是打招呼。我看了一眼我爸,他顧不上我,正翻看著面前那個皺巴巴的備課本。屋里的氣氛很微妙,我聽了幾個來回,明白了一個大概。那個備課本上記著每日的開銷流水,但我爸拿出的發(fā)票卻跟小姑給的備用金對不上。我爸需要回答小姑的問題是,差的那幾千塊花在哪里,發(fā)票又在哪里?

        為了不讓我爸更尷尬,我去了陽臺。身后,小姑開始發(fā)火了,她奪過那個備課本,讓我爸別再翻了。好多都沒有注明單價,記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最后幾句話,她是用力拍著桌子說的。沒人說話,或是忍無可忍地站起來,讓這個傲慢的女人馬上滾蛋。我做不到,我爸媽更做不出來。這些年,我們一家人學會的最大的本領(lǐng)就是隱忍,一邊忍一邊在自我反省中原諒對方。我們總是有本事說服自己適應(yīng)眼前的生活。我回頭朝屋里看了一眼,正好瞥見我爸頭頂一層白發(fā)。他什么時候頭發(fā)白了?我仿佛受了一道拶刑,由十指痛到心尖。

        小姑和姑父走后,我爸去了衛(wèi)生間,直到我走也沒出來。我也改了主意,沒留下來吃晚飯。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形成的默契,每每遇到這樣的情形,我們都選擇各自消化,拒絕變成集體的傷心。

        李文聰來接我的時候,我質(zhì)問他什么事辦了那么長時間。那會兒有點兒脆弱,沒說幾句就險些哽咽起來。李文聰一句話沒說,專心開車,像恪守本分的司機。我把快要流出來的眼淚憋回去,扭頭看著路邊那些朝后奔跑的樹木。風有一絲涼意,夾著灰塵吹到臉上,像一個接一個的耳光。

        快走到盤山公路的時候,車子靠邊熄火。李文聰說,下去走走吧。

        沿著公路分岔的棧道往前走,盡頭有一個觀景亭臺,站在那里,可以看到百畝柑橘。天有些微暗,李文聰邊走邊說,這種光線最適合觀景,橘園不是橘園了,是大海,看不到邊。大概是心情不好的緣故,我怎么都看不出大海的壯闊。我說,有什么看頭,回去吧。

        李文聰說,想開點兒。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我說,沒別的,就覺得我爸好老了。老也沒什么,但他到今天還在看人臉色。我心口被刺了一下,剩下的話只能丟在半路。

        李叔這么孤傲的人,不容易。想當年他坐在辦公室多精神啊,筆直挺拔,看誰都是目光炯炯。他跟李大兵不一樣,李大兵搬個新房買輛大貨,就覺得自己登了天,無欲無求了。

        你比我懂他。我說,我爸要聽到你這番話,指不定會淚流滿面。我說完越發(fā)覺得自己作為女兒的不稱職。高中寄校后,家于我只是個臨時歇腳的客棧,來去匆匆,更別說坐下來跟他們說說話了。他們其實一直指望著我混出點兒名堂,讓他們在小鎮(zhèn)上揚眉吐氣,我呢,一次次雪上加霜。我剛離婚那陣,我媽像是臉上刻了字,出門買個菜都不敢跟人講價。后來辭職,更是讓她大病一場。她陷入一種執(zhí)拗,從不肯承認這個事實,逢人便說起我辭職前的工作,在報社當記者,專門采訪大事要事。

        想想我吧。李文聰說,有幾年我特別想死,日子太煎熬了,就好比掉進了糞坑,衣服全沾滿了大糞,但一覺醒來,什么都沒改變。你還是得穿上它,因為那是唯一一件衣服。

        說到底,誰不是一垂頭就看到那個渺小的自己。我看了一眼李文聰說,對不起啊。

        為什么?

        不為什么。

        他撐著亭臺的欄桿,看著遠處??h城的燈火在天際留下一抹橘色,像夕陽遠遠的背影。李文聰說,我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一件事,是傷了文素珍。不怪她,怪我生在那樣一個環(huán)境。就像這些橘樹,在南方是橘,移到北方就是枳。

        把以前的事翻篇吧。想想以后,好好裝修你那個豪宅,然后娶個賢妻給你開枝散葉。

        你看到的都是假象。他說。

        什么?

        沒什么。

        我當時沒往下問??赡茉谀且粍x那,我在更加模糊的光線里真的看到一片大海。這樣一片無邊無際讓我恍若自己如一葉小舟般飄搖其中,我突然想抓住點兒什么,渴望在一具熱血軀體的氣味和溫度中獲得安穩(wěn)。李文聰似乎心有感知,他朝我這邊靠了靠,又像在猶豫什么。我來不及想太多,轉(zhuǎn)過身抱住了他。李文聰?shù)纳眢w有些僵硬,兩手像吸盤一樣緊貼著我的后背,像很努力地說明。我心里五味雜陳,拍了拍他,輕輕從他懷里抽離。

        保重。他莫名其妙地說了這兩個字。

        我看著他,有種不太好的感覺,他看我的眼神,怎么都有點兒像悲壯的道別。

        李文聰答應(yīng)了我的采訪,不過,他想換一種方式。他說他這幾天正好要去工地待幾天,不妨把我想知道的都寫出來,讓我等他郵件。他說,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很多事,他還是不習慣當面講出來。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不好再說什么,給他發(fā)了我的郵箱地址。

        那天聊完微信,我覺得困,早早睡了。大概是后半夜,我電話響了,李文聰讓我開門,說他就在外面。

        我很奇怪他是怎么知道我的住處的,我一直有意隱瞞這個信息,不想讓他知道我住著一套狹小而簡陋的廉租房。等我開了門,奇怪變成了驚嚇,李文聰一襲白裝,頭頂一抹鮮紅,像一只鶴。他繃直了腿,伸長脖子,邁著奇怪的步伐朝我走過來。我嚇得說不出話,他脖子正在一點點變細,水墨樣的黑色沿著頭部緩緩游走。臉不見了,長出尖尖的喙,半紅半黃,手臂也開始有了翅膀的雛形。我捂住嘴叫了一聲,李文聰用那只小得不能再小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朝我張開那對手臂或翅膀的東西,像一個擁抱。我走過去,想確認這是不是真的,剛一抬手,他全身像冰凌遇熱般開始變形、融化,最后只剩一攤濕漉漉的水跡。

        我在刺骨的冰涼中睜眼,明明一身熱汗,雙手的寒冷又十分真切。窗簾里溢著鼓鼓的陽光,有幾縷從縫隙里漏進來,在墻上投出一道橘光。

        帶著一絲不祥之感,我拿起電話打給李文聰,占線。我又發(fā)了條微信過去,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李文聰居然拉黑了我。

        我確定自己不是在繼續(xù)做夢,隨即聯(lián)系了袁武,很快他回電話說,李文聰同樣拉黑了他。他倒沒覺得有什么奇怪,并推測了種種可能,躲高利貸跑路、犯了事畏罪潛逃,要不就是被黑道直接給——他似乎是想印證最初的話——李文聰能掙那么多錢,肯定是不正常的。

        整個上午,我都沒辦法靜下來。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對現(xiàn)在的李文聰,我知道的實在太少。他市區(qū)的住處,他的工地,那個建筑公司的名稱,我一概不知。焦躁之余,我順手百度了一下,“周公解夢”上說,夢見鶴是大吉,表示眼前的煩惱即將結(jié)束,因禍得福。我揣摩不出其中的意思,對李文聰來說,何為禍何為福,只有他自己知道。

        十一

        我在一樓的面皮店看到了文素珍。她正在和面,人套在深藍色長罩衣里,像只靈活的企鵝。我敲敲門,叫了一聲文阿姨。當她看向我的時候,我暗暗一驚,老得我都快認不出了。眼皮下垂成了三角狀,整張臉也塌了,從額頭到嘴角都是一個又一個向下的括號??赡苁沁^度消瘦吧,黑痣顯得更大更黑,成為那張臉上重要的存在。

        她瞇眼看了我一陣,表情堅固起來。刮著手上的面說,稀客。要什么?厚的還是薄的?

        我不買面皮。我說,就是路過,來打個招呼。

        哦。她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和面。她手勁兒很大,一大盆面粉,很快被她歸置整齊。

        我們就這么靜默了幾分鐘,誰也沒說話。她像是感覺我來者不善,動作幅度大了些,額前的一縷發(fā)散下來,蓋住半張臉。又似乎在等我開口,并做好隨時反擊的準備。

        為了換來一點兒友好,我閑扯了一番。生意怎么樣,現(xiàn)在身體好不好等等。文素珍沒這些耐心,讓我有事就說。我只好硬著頭皮道明來意。

        沒回來。文素珍一聲冷笑。你媽說你天天寫大人物,原來你還喜歡替小人物操心。

        您誤會了。我說,是找他有點兒急事,電話打不通。

        那你到這兒來也是瞎找。他跟這個家沒什么關(guān)系了。文素珍將面盆往墻角推了推,洗手,脫了罩衣。

        可能太忙吧。我說,他現(xiàn)在干得不錯,工作生活都走上正軌了。我頓了頓,沒提他剛買的豪宅。

        不曉得。他混得好壞都跟我沒關(guān)系,我也沒見他往家里拿過一分錢。文素珍在我對面坐下,你要實在覺得擔心,可以報警,不過,我覺得沒必要。文素珍陷入自說白話,真要尋短見,那也是我。她坐不住了,起身拿著抹布到處擦。

        她這番話讓人很不舒服。我說,你們之間可能有些誤會吧?李文聰走到現(xiàn)在也是有原因的,有沒有冤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文素珍把我從腳看到頭,彎彎拐拐繞一圈兒,替他來討公道的?

        那倒不至于。我迎著她眼里那束冷光,用同樣的眼神回擊過去,或許也的確有點兒討公道的意思。

        文素珍被我的話氣得胸口起伏。她站了會兒,走到里屋,用近乎命令的語氣說,你進來。見我沒動,一笑,怎么,這點兒膽子都沒有?

        我有些頭大,不過,既然到了這一步,我也不能服軟,進就進。

        屋里堆放著各種雜物,靠墻的地方有張很小的單人床。文素珍拉開燈,來回走了幾步。我在一把看起來還算干凈的椅子上坐下,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不過,不管她說什么,對我而言都是意外收獲。

        我沒想到的是,她走了幾步,停下來,開始解襯衣紐扣。她一邊解,一邊用眼睛盯住我,防止我臨陣逃跑。她脫掉襯衣,接著,她連乳罩也解了。她光著半個身子站到燈下,不是什么大記者嗎?好好看看!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蒙了,毛骨悚然,文素珍一只乳房(我當時慌亂得無法分清左右)只剩下三分之一,因為強行的縫合,看上去像一個干癟起皺的橘子。

        差點爛掉,我好多年都不敢碰。文素珍盯著我。

        我看著她身后的幾袋面粉,有點暈眩。那個畸形的乳房像一塊石頭壓著我頭頂,讓我無力抬頭。這是要多么鎮(zhèn)定,才能準確而迅速地砍下那一刀。那是一把多么鋒利猙獰的刀,才能如此準確而迅速。我在身后摸索著,抓住椅子的靠背,克服著難受的暈眩。

        我的眼睛沒敢從面粉上挪開。我想問為什么,當時又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喉嚨像是被鎖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文素珍穿好衣服,攏了攏頭發(fā),“啪”地扯開門閂。

        街道被照得刺眼。我緩緩起身,看著她說,你也不容易。文素珍猛地背過身,賭氣一樣看著天花板。我不恨他。

        什么?我怕自己沒聽清楚。

        我不恨他。她快速地走出去,站在那塊白茫茫的案板前。末了又說,你去問問屈老師吧。

        十二

        若不是文素珍提及,我快把這個人忘了。反過來也可能是因為,我早就剔除了李文聰那段光芒四射、眾人仰視的那幾年。那算得上是李文聰人生中最閃光的幾年吧,因為屈老師,他幾乎被冠上神童和天才。老屈對李文聰?shù)钠珢劢醑偪?,從小學一年級到四年級,選班長、國旗下講話這樣的機會不消說,都非李文聰莫屬。大大小小的比賽,只要是李文聰擅長的,也是一律點將于他。李文聰喜歡看書,屈老師在全校首創(chuàng)“閱讀角”,類似這些細節(jié)舉不勝舉。不過,話說回來,李文聰也的確對得起這份特殊,一直很爭氣。有年去縣里參加作文競賽,他中途拉了兩回肚子,一張臉虛得比紙還白,最后還是捧回來一個全縣第二。這就是李文聰牛的地方,任何困難都無法干擾他的專注和思考。他一邊玩橡皮擦,一邊吸著鼻涕奮筆疾書,只要是出現(xiàn)在試卷上的,都難不倒他。

        十多分鐘后,我在學校宿舍見到了屈老師。這個嚴厲苛責的大叔,一向只對成績好的學生有印象。我反復用有慧根的李文聰做提醒來進行自我介紹,屈老師扶了扶鏡框,總算趕在我尷尬的前幾秒想起了我。

        我對這個扶鏡框的動作印象極其深刻。那時候,他經(jīng)常會在放學后走上講臺,扶一扶鏡框,點出一串名字去他宿舍背課文,我也是這個隊伍里的老隊員。因為要做晚飯,過關(guān)驗收的工作通常交給班長兼語文科代表李文聰。屈老師很信任他,只會在炒菜間隙走過來看幾眼。李文聰坐在陽臺上一身正氣,誰都別想蒙混過關(guān)。只不過每次輪到我,“恰巧”總是屈老師開飯的時候。屈老師愛喝點兒小酒,再也無暇顧及門外那攤子事兒,此時的李文聰會將豎成屏風樣的課本放下來,直到我全部看見。

        李文聰?屈老師有些不了解,你是問,他最近有沒有到我這里來?

        他這么一問,倒顯得我十分唐突??辞蠋煹姆磻?yīng),兩人師生情誼并沒有在后來得到鞏固和升華。

        聽說你在報社工作?屈老師給我泡了杯茶,敏感地說,是李文聰又出什么事了嗎?

        那倒沒有。我只是正好今天回來,順便來您這兒看看。我以為他經(jīng)常來看您呢。

        屈老師的語氣,跟當年講課時一樣肯定而不容置疑,他說,李文聰不會來找我。他對我有意見。

        不可能吧。我說,當年,您可是他最敬重的老師。

        我讓他失望了吧。屈老師再次向我確認,你真的不是準備要報道他吧?我用跟他一樣肯定的口氣說,不是,不報道。他點了點頭,看著我,試圖想從我臉上找出某種紕漏,最終還是相信了我。他猶疑了一陣,跟我講起一件往事。李文聰跟他后媽鬧出傳聞后,他來學校找過我,想請我?guī)兔φf幾句話。屈老師抬起手,用五指彎曲的手指不太靈活地比畫著說,當時情況太特殊,我愛人的調(diào)動出了點兒問題,我正東奔西走到處找人幫忙,實在顧不上他。有天晚上他又來了一次,碰巧我在家請客,一屋領(lǐng)導,你明白的。我讓他在門外稍等一下,后來一忙,把他給忘了。

        屋子里安靜了幾秒。屈老師也老了,當年那雙機警敏銳的眼睛,現(xiàn)在也布滿混濁。我說,如果當時有那個精力,您會出面嗎?換句話說,您相信他是無辜的嗎?

        屈老師為難地一笑,怎么出面呢?事情已經(jīng)那樣了。至于是不是無辜,特殊年紀,特殊環(huán)境,我也理解。說句不好聽的,一個巴掌拍不響,是吧?這孩子,該他命里有一步霉運。

        他后來還說了些什么,我沒認真聽。眼前這位老先生,跟讀書那會兒認識的屈老師究竟是不一樣了?,F(xiàn)在想想,當年他護李文聰那股跋扈勁兒,還挺讓人懷念。

        十三

        從鎮(zhèn)上回來,我想去吳總那兒碰碰運氣。我一向記不住別人名字,偏偏記住了這個吳總。我以為這個難得的記憶可以幫我省去一番口舌,但事情卻沒這么簡單。在餐廳吧臺,我的一再詢問讓服務(wù)員很不耐煩,說他們老板不姓吳,也沒有姓吳的合伙人,這餐廳沒轉(zhuǎn)讓沒拍賣,前前后后都沒有出現(xiàn)過什么姓吳的,沒有。她說話的時候,又圍過來兩三個服務(wù)員。離晚飯還很早,大家有足夠的時間站在一起,用冷漠而不失禮貌的氣場將我趕出門外。我站在幾壟月季花旁,有種物是人非的慌張。我真希望李文聰下一秒就從某個角落跳出來,告訴我這不過是他一個惡作劇。

        下樓,我在大廳坐了會兒。電梯口那個服務(wù)生還在,我不太確定是不是上次那個,統(tǒng)一的工裝總會讓他們的模樣變得千篇一律。我走過去,男孩兒朝我露出職業(yè)的微笑,并用十分標準的動作為我按開電梯。

        我說,你認識我嗎?

        男孩兒羞澀起來,不敢看我,又忍不住想要辨認。

        我說,前段時間,我跟一個同學來這兒吃過飯。他叫李文聰,認識一個在這兒上班的男孩兒。

        哦——男孩兒指指一旁的沙發(fā),讓我坐下說。這一刻我才知道,李文聰騙了我,他一直在這兒干保安。那次吃飯,從頭到尾都是個局。

        我看著他,點了穴一般動不了。這太意外了,我一路追到這里,萬萬沒想到是這個結(jié)果。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男孩兒說,那頓飯花掉他兩個月工資,還有那輛“別摸我”,一天租金好幾百。我還問過他,是不是為了追你,但他又不承認,只是說,這個人對他很重要。

        他真想得出來啊。我喃喃自語。

        我跟老吳也都這么說他,騙了你,遲早要暴露,關(guān)鍵是他太離譜了,花那么多錢不說,害我足足準備了一個多星期。

        需要準備這么久嗎?

        需要啊。要去A貨市場買衣服,自己的,老吳的。要學泡茶,為這,我們還跟他去茶樓瀟灑過兩回。還要對臺詞。老吳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他寫好的,還在宿舍里彩排了好幾遍。對了。男孩兒想了想,還去過一趟網(wǎng)吧,抄了密密麻麻半張紙,什么糖加幾勺,南方大叔,我當時還想,莫非他約的是個大學生。

        老吳就是那個吳總吧?我想起什么來,要過男孩兒的手機,翻出李文聰?shù)呐笥讶?,什么也沒有。再點自己手機上的,普吉島的碧海藍天還在。

        只對你可見,老招式了。男孩兒說,都是網(wǎng)上的圖,他要真去旅游,好歹要露個臉吧?我又用他手機發(fā)了條信息,同樣被拉黑了。

        我有些心悸,從包里伸出來的手被男孩兒按住了。大廳不允許吸煙。男孩兒說,其實,他臨走之前跟我說過你。他讓我轉(zhuǎn)告你,不用到處找他,他去了外地,暫時不會回來了。

        就這?

        嗯。

        哪個外地?

        他沒說。

        他怎么知道我會來?

        他說你遲早會找到這兒來。

        走出酒店,我在熱浪里暴走。大廳的冷氣和男孩兒的話,讓我如同置身冰窖,凍得快失去知覺。我需要一路暴走,在熱浪中獲得一點兒知覺。本來,我還沿著電視劇里那些俗套的橋段作了一番猜想,是不是得了什么絕癥打算隱匿他鄉(xiāng),抑或如袁武那張烏鴉嘴說中,成了亡命之徒。但男孩兒似乎在這兩點上非??隙?,他說李文聰在酒店干保安,身體不好攬不了這體力活兒,再者,他倆同寢室住了近兩年,李文聰雙休一般就是宅在寢室追劇,沒什么復雜的社會關(guān)系。男孩兒說,他唯一干的一件不正常的事兒,就是花費心思請我吃的那頓飯。

        我聽著他這句話,更覺荒誕?,F(xiàn)在想起來,那個騙局其實漏洞百出,我卻渾然不覺。這大概是我活到今天,遭遇的最慘痛最可笑最沒臉說出去的一件事了。但當我想起我倆在老屋的那些聊天,想起在那片橘園的擁抱,想起他那個悲壯道別的眼神,想起我們?yōu)楸舜伺紶柮吧闲念^的憐惜,我又慢慢放下憤怒和對他是否有心理疾病的猜測?;蛟S他只是為了挽回曾經(jīng)被我踐踏的尊嚴,哪怕只圖一時。如果真是這樣,他大可不必跟我斷絕來往,永不再見。應(yīng)該是另有隱情吧,或許,他原本就沒有打算在這兒待一輩子。像他這種人,在哪兒不是一樣呢?想到他孤身一人浪跡他鄉(xiāng)的樣子,心里多少還是有些酸楚,可又能怎么樣呢?他執(zhí)意如此,又走得如此果斷決裂,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開始續(xù)寫那篇擱置已久的小說。當我敲起鍵盤,馬蹄聲重新震耳欲聾,沙場又開始狼煙四起。長劍劈開漫天的塵土,在陽光下冒著陣陣寒光。千鈞一發(fā)之際,沖在最前面的太子突然拉住韁繩。所有的馬停了下來,萬籟俱寂。我停下手指,與馬背上那個熱血男子四目相對。他的樣子,居然那么像李文聰。

        十四

        一年后,我收到一封郵件。那個時候,李文聰已經(jīng)是福利院的一名義工了。李文聰說,給我寫這封郵件并不是兌現(xiàn)先前的承諾,他并不想作為一個被采訪者來講述那些事。

        他從去湖南之后說起。迫于生計,他在一個風景區(qū)找了份群眾演員的工作。那是一臺實景演出,他沒有臺詞,所有的戲份就是雙手捆著繩子,被馬背上的人拖著跑圈兒。演出一天四場,他每天有一大半的時間都是在灰里打滾兒,有時候馬跑急了,灰鉆進喉嚨,刀刮一樣的疼。景區(qū)附近有個小超市,下班后的李文聰會固定在那兒買兩樣東西,一包花生米,兩罐啤酒。這是一天中的幸福時刻。每次去,李文聰都站在門口讓那個服務(wù)員遞過來,因為身上的灰實在太厚。過了兩年,當他準備從景區(qū)辭職的時候,那個遞東西的服務(wù)員成了李文聰?shù)某鯌倥选?/p>

        可能是為了照顧我的好奇心,李文聰對這位大他八歲的薈姐有一段很長的描述。她很美,瓜子臉,鼻子直挺小巧。白得天然剔透,是護膚廣告上說的那種會發(fā)光的皮膚。薈姐結(jié)過一次婚,但并不妨礙他愛她,李文聰承認,他對她的愛還帶著深深的感激,她從不主動打聽李文聰?shù)乃绞?,卻樂意當一個忠實的傾聽者,她從頭到尾聽完了李文聰和文素珍的那件“丑聞”,并且相信了它。

        我由此知道了一個從未聽過的版本。那天是劉阿姨生日,李文聰因為傷心,犯了頭疼。晚上他懇求文素珍,想挨著她睡一覺。文素珍心軟了,沒有拒絕。為此李文聰說,不管她后來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但那一刻,她是善良的,這也是他后來砍傷她之后,始終無法原諒自己的原因。后來兩個人都睡著了,李文聰?shù)氖执钪男?,其實也是無意的,但因為被李大兵突然撞見,一切都變得不可控制。

        看到這里,我莫名地緊張了一下,不得不停下來抽了根煙。我想起當年跟李文聰在筒子樓的那個擁抱。如果正好被我爸媽撞見,他們會相信我們只是為了抵御傷心和恐懼嗎?而我,又會不會像文素珍那樣在情急之下保全自己?

        跟薈姐戀愛后,李文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那方面的。他背著薈姐看了很多醫(yī)生,最后的確診是性功能勃起障礙,但又排除了身體疾病和先天因素。為了看病,薈姐帶著他去深圳投靠自己的表哥,在表哥的幫襯下開了一個煙酒店。店面雖然不像李大兵說的那么賺錢,但足以讓兩人在深圳安身。只是李文聰?shù)牟∏橐恢睕]有好轉(zhuǎn),帶著灰心和絕望,李文聰給薈姐留了封信,離開了深圳。之后的事就很容易續(xù)上了,他把自己與薈姐分手的根本原因記到了文素珍身上。他沒想到,那一刀下去,說是從此毀掉了他一生一點兒都不夸張。他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在監(jiān)獄這七年多時間,他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出來后就更嚴重。他的頭發(fā)就是那時候開始白的。

        其實,早在我聯(lián)系他之前,他在網(wǎng)上提交的申請表就已經(jīng)批下來了,只是我的出現(xiàn)讓他的去程推遲了一段時間。至于為什么會去福利院,李文聰說了兩個原因:第一,他想為那些沒有父母的孩子做點兒什么;第二,因為文素珍,他想做點兒善事,讓自己好受點兒。

        福利院在北方一個偏遠的小縣城,一共有四十六個孩子。李文聰每天的工作除了院內(nèi)的安全巡邏,還兼職日常的電器維修,他懂一些簡單的,在監(jiān)獄里學的。不過,從上周開始,他的工作又新增了一項,每周六晚上給幾個正在接受康復治療的智障兒做做室內(nèi)小游戲。

        李文聰說,原諒我騙了你,這么多年不見,我特別怕你瞧不起,權(quán)當我開了一個過分的玩笑吧。郵件的最后,他鄭重其事地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李文慧,把煙戒了,女人還是要有一口白亮的牙齒。

        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我穿過電腦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漢字,想象著那個千里之外的北方小城,想象著某個燈火通亮的角落,李文聰正笨拙憨直地跟一群孩子追逐嬉戲。雪應(yīng)該下得很大了,但誰也不會覺得冷。畢竟屋里有充足的暖氣,把每個人臉上都烤得如同抹上了霞光。

        作者簡介:馬南,湖北秭歸人。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長江文藝》《作品》《山花》《中華文學選刊》等刊物、選本。

        原載《作家》2021年第4期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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