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正平
我的故鄉(xiāng)在湘西南的一個小城,夫夷江流經(jīng)縣城,我家就在江邊不遠處,附近有一片很大的沙灘,叫南門沙灘。沙灘下游有一個古渡,名為白公渡。從沙灘到古渡口中間這一帶,是天然的扳罾場地。
我年少時,父親去江邊扳罾,常常天黑后才回家,母親總是給父親留好晚飯。這天晚上,見父親又遲遲未歸,母親便數(shù)落道:“看看你爸,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守在江邊,扳罾能當飯吃嗎?”盡管母親話里有些抱怨,但更多的還是牽掛和關愛。說完那番話,母親塞給我一個手電筒,對我說:“到江邊接你爸去?!?/p>
走近江邊,夜風颼颼,江水嗚嗚,黑夜像一張倒扣的大網(wǎng),將大地牢牢地罩住。我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只得硬著頭皮,借著手電的光亮,沿沙灘往上游尋找父親。隔老遠,看見灘頭有個煙頭一明一滅,映出一張人頭的剪影。我喊了一聲“父親”,立即得到了回應,我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來。
到了灘頭,憑借微光粼粼的水波,我發(fā)現(xiàn)父親如泥塑般立在漫過大腿的江中,他的面前,是露出水面的四根拱形竹竿,竹竿頂端架著一個十字形竹筒,竹筒上拴著一根扳罾用的竹篙。父親左腳踩住竹篙,右手握著一根系在竹篙上的粗繩,腰間挎著一只魚簍,就那么耐心地守著罾,守著長長的流水和時光;左手的煙蒂一閃一亮,和上游魚船中熠熠發(fā)光的汽燈交相輝映,把一江流水點綴得神秘而幽靜,給靜靜的河流帶來了古老的韻味。
過了一會兒,父親悄無聲息地將平行站立的雙腳換成弓步,屁股慢慢后墜,兩只胳膊暗暗使勁兒,雙手穩(wěn)穩(wěn)地將粗繩一把一把地往回收,四根竹竿隨即緩緩地離開水面,罾網(wǎng)便一點一點往上抬。當出水三分之二時,“嘩啦”一聲,平靜的罾里傳來魚驚慌逃竄的響聲。父親立馬加快了速度,罾里的水一圈小一圈,終于脫離了水面,只見一條一斤來重的金黃色鯉魚,在罾底蹦來蹦去。
父親小心地將魚捉進魚簍,再將罾里的水草、雜物清理干凈,然后扛起濕漉漉的罾朝我走來。當快走到我身邊時,將罾四腳朝天放在沙灘上,嫻熟地取下掛在竹竿上的罾網(wǎng),再將網(wǎng)的下端提起,用力甩兩下,綰一個活結,隨手遞給我,接著把竹篙竹竿并到一塊,用扳罾的那根粗繩牢牢綁住,再將竹竿扛在肩上,對我說:“現(xiàn)在回家吧。”路上,父親情不自禁地哼著自編的歌謠。
聽著父親的小調(diào)兒,想起母親讓我來找父親時說的那番話,我便問父親:“扳罾能當飯吃嗎?”父親笑著說:“扳罾時注意力全放在罾上了,一時忘了餓。你這一說,我還真覺得餓了?!?/p>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次深夜接父親,在我腦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條在罾底亂蹦亂跳的魚,就像上天拋來的一個誘餌,讓我一下子喜歡了這種古老的捕魚工具。
那時,老師沒有布置多少家庭作業(yè),我每天放學后,都去江邊看父親扳罾。父親扳罾,無論是在清水里還是在渾水里,每次捕到的魚都要比同行更多一些。那些與父親一起扳罾的人中,有幾位是江湖老手,雖然他們面子過不去,但面對這個不爭的事實,只好自嘲地說,父親手氣好,天生是扳罾的料。
時間久了,我便看出了一些門道。據(jù)我觀察,父親收獲多,不是因為手氣好,而是因為技巧精湛,守護默契。父親扳罾時,絕不弄出任何聲音,因為一有風吹草動,魚就會逃之夭夭。所以,父親總是紋絲不動地站在水中,起罾時既輕又緩,生怕四根接觸水底的竹竿發(fā)出任何響聲,當罾網(wǎng)露出水面,魚就很難逃脫了。有時,父親扳好幾罾都沒有扳到魚,也不“東一鋤頭,西一榔頭”地換地方,而是不急不躁待在原地,繼續(xù)耐心地等魚人罾。
除了休漁季,父親只在三個季節(jié)扳罾:開春扳桃花魚,夏日扳漲水魚,秋天扳過路魚。最壯觀的場面,是扳漲水魚的時候。初夏,只要下一場大雨,原來清澈見底的夫夷江,就會在一夜之間漲水,渾濁的洪水漫過沙灘,涌向堤岸邊。這時,幾十匹罾沿岸排開,相互響應,那不斷起落的罾網(wǎng)里,常常閃耀著碎銀似的夷江魚……
一天,父親扛著罾去沙灘扳過路魚,可出門不久,便掃興而歸。我以為父親有什么重要的急事要處理,他卻悶聲不響地坐在堂屋的矮凳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煙。我有些疑惑地問父親:“怎么剛出門就打轉身了?”父親嘆道:“快莫講了,剛才出大門走了不上百步,迎面碰上一位空手(手上沒拿東西)人,今天扳罾肯定要吃齋,只好打道回府?!痹瓉砀赣H扳罾是有講究的,具體到行動中,有四不扳:出了南門沙灘這片水域不扳、產(chǎn)仔魚不扳、鱉類不扳、出門碰到空手人不扳。
愛捕魚的父親,在扳罾這件事上,其實還是很糾結的,這種糾結與欲望無關,與操守無關,或許與迷信思想作祟有一定的關聯(lián)。在這種看似無關卻又有牽連的糾結中,父親做了一生中最“漂亮”的一件事,得了一個“天下太平”的綽號。
那是一個秋日,剛好下了場雨,變窄了的夫夷江有了幾許豐滿,清澈的江水開始渾濁,父親和幾位同行,相邀著去沙灘扳罾。那天好奇怪,父親連扳了十罾,硬是不見一條魚的影子。與此同時,那幾位同行的罾里,卻不時傳出鯽魚跳躍的水花聲。當?shù)谑活揽彀獬鏊鏁r,網(wǎng)里還是沒有動靜,憑感覺又是空罾,自信的父親有些沉不住氣了,正猶豫著要不要換地方。這樣一分心,罾已離開水面,一個鍋蓋大的淺黑色物體墜在網(wǎng)底,老沉老沉的。父親暗嘆“今天霉氣”,抓住罾網(wǎng),使勁兒搖一搖,抖落掛在網(wǎng)眼中的水草及雜物,然后準備丟掉那個倒霉的廢鍋蓋。正當他伸手去抓時,眼前一亮,那個鍋蓋下面彎出一個尖尖的小腦袋,竟然是一只大鱉。鱉看似笨拙,在水里卻非常靈活,是個兇殘的家伙,專吃江河里的魚類,魚見了,自然躲避得遠遠的,正是這只鱉的緣故,父親連扳了十次空罾。
父親迅速將罾移到沙灘上,離開水的大鱉一動不動地臥在罾中央,兩只小眼睛狡黠地打探著父親,準備伺機而動。
同行見父親端著沉沉的罾奔向沙灘,知道網(wǎng)了一個大家伙,紛紛過來觀看。
鱉感知到了危險,悄然將脖子縮進密布青筋的殼里,露出尖尖的嘴巴。大家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鱉,有人說恐怕有十多斤,也有人說是一只鱉精,還有人說父親發(fā)財了,這只鱉保守估價也值百多元。
父親卻說:“鱉身上有字。”大家不信,以為父親想岔開話題。
父親彎下身,認真地指點著鱉蓋說:“這是天,這是下,這是太,這是平?!?/p>
“天”“下”“太”“平”,當父親將這四個字連在一起說出來時,大家震驚了。為證實父親所說,他們一齊圍上去驗證,最后一致確認——天下太平。
父親本意是看看這只讓他連扳空罾的鱉究竟長啥模樣,這一看,讓他心生敬畏,急忙提著罾,小跑著返回剛才扳罾的水域,將罾和鱉緩緩沉入江中。奇怪的是,鱉一入水,不是急于潛走,而是浮出水面,繞父親游了一圈,頻頻點動尖尖的小腦袋,仿佛在向父親點頭告別,然后消失在水里。
父親放生的舉動,讓同行覺得不可理喻,他們說,父親傻,白白損失了百多元。父親笑著說:“賣給別人吃了,天下就沒有太平了?!睆拇?,父親得了個“天下太平”的綽號。
如今,父親離開我們十多年了,南門沙灘早已沒有了沙子,沙灘便名存實亡,很難看到扳罾人的身影。夫夷江水還是那么不疾不徐地流著,人們卻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悠閑的時光悄然流逝。
原載《散文百家》2020年第11期
責任編輯:孫曉雪
圖片攝影:陳典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