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本龍
昨天晚上,老董被老高拽去喝酒了。
老董老高不僅是安徽老鄉(xiāng),還是當年補習班的難友,如今又先后來到深圳這一方熱土,不約而同進了一家電子廠,如今還是鄰居,這緣分,恐怕要一萬年才能修得來吧。所以老高一喊,老董沒講二話,爬起來揉揉眼就拐過去了。
昨天是十月六號,還在“黃金周”里,中國人民正樂呵著。
原來是老高把他和黃丫的照片取回來了。
老董進門的時候,老高正站在凳子上,舉著相框左右比劃:快來幫我看一看!這樣行不行?啊,歪了沒有?
這老高一意孤行,一定要把它掛起來示眾了?老董眉頭皺了皺,敷衍地瞟了瞟,說:嗯,蠻好的。就這樣子吧。
老高掛好了照片,跳下來。
這兩個人,一個西裝一個婚紗,還濃妝艷抹的,弄得笑容黏糊糊的像兩塊奶油蛋糕。
老董脫口而出:你們?nèi)宋迦肆?,跟真的一樣…?/p>
老高拍拍手:不是真的還是假的啊?這可是在正兒八經(jīng)的影樓照的,五百塊哩!他們還說對“來深建設者”打八折。打了折還這么貴,扯淡!
黃丫笑著岔開了話頭:老董,晚上在這邊吃飯,把春草也喊來。
老董一怔:?。磕銈z還打算舉行個儀式???
老高說:沒……沒那么夸張,就我們四個。
春草來了。
春草一進屋眼珠子就停在照片上了:我的乖乖!你倆趕上大明星了!
黃丫說:眼饞了吧?哪一天,你們也去拍一張。
春草把收回來的目光投向老董:我們……也可以?
老董正在研究廚房那邊飄過來的味道,置若罔聞。
黃丫還真弄了不少菜,有燉豬蹄、炒魷魚、糖拌西紅柿,還有拍黃瓜和冬瓜湯,小桌子都擺滿了。老高一連撬開四瓶“老金威”,又幫每人倒了一杯。啤酒白沫像瀑布一樣掛下來。
老高端起杯:來吧,先走一個!
黃丫附和道:感情深一口悶?。?/p>
春草干了,擦了擦嘴:我以往喝不慣啤酒,跟馬尿一樣。今天覺得還可以哦,你說怪不怪?是不是因為喝的是喜酒???
黃丫笑瞇了眼:草兒,你真會講話。
老董也干了,但沒說話。他不曉得該講什么。一時間他有點恍惚,仿佛真是在參加某個婚宴。他想:這老高糊里糊涂的,把事情搞大了,就要失控了。
老高見狀,就問:哎,你怎么回事?。?/p>
老董說:啊……沒什么。來,喝酒。
原來啤酒也很有后勁,說不定還是假酒,總之這一夜老董頭疼死了,且去了七八趟廁所。
老董醒了,摸出手機,三點零五分。
他翻了個身,借了屋外的燈光,打量著睡在身旁的人。
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頭發(fā)略有點黃,長得不丑,一般般。她雖然睡著了,喜悅卻從嘴角蕩漾開來。她在做黃粱美夢哩。她在夢里照相了?正在擺pose、說“茄子”?
眼前的一切很虛幻,老董不禁往床邊挪了挪,重新調(diào)整了焦距。
我……我怎么跟她睡到一塊了?她是誰啊……肯定不是我老婆。想起來了,她叫春草,是服裝廠的。我老婆叫夏苗。夏苗在老家哩,在安徽董山村哩。這里是深圳西鄉(xiāng)。這里和那里相隔千山萬水……
思緒如同搭乘了時光機器,跨越了時空……
老董和老高是補習班同學,而他和夏苗卻是初中同桌。那時老董是小董。小董成績好,總考前幾名,夏苗的成績卻是中等。所以她很崇拜他。到中考,他考上了縣一中,她沒達到分數(shù)線。光陰似箭,轉(zhuǎn)眼過去了好多年。有一天,他和夏苗在愛華超市門口碰到了。久別重逢,兩人都很開心。人太多了,熙來攘往的,他倆邊講話邊往后退,最后干脆躲到旁邊一個小巷子里去了。她問他:六年了,沒你的音訊。你現(xiàn)在在哪塊?他很難為情:我在補習。今年考了515,比大專線低了兩分,只能上那些交錢的民辦學校,沒意思,學費又貴,就沒去了。說到這里,他苦笑道:我要是北京戶口就好了。這個分數(shù),放到那邊,能上重點。她感同身受,淚花閃爍:同分不同命啊。他說:我爸生病了,腦血栓。我再不能復讀了,就進了鋼管廠。她安慰他:也蠻好的。我在裝訂廠,離你那塊很近哦。他說:有空我去找你,行嗎?她說:行啊。又過了三年,也許是四年,他父親病逝了,鋼管廠也倒閉了。那一年,夏苗嫁給了他。后來夏苗生了一兒一女。過了幾年夏苗也生病了,經(jīng)常莫名其妙腿疼,還有腰疼,不能吃重了。去年臘月二十三,那天“送灶”,老董在車站意外地碰到了回來過年的老高。架不住他一番鼓動,今年正月初八,老董也來到了深圳。
四點半了。
老董悄悄下床,套褲子、穿拖鞋。皮帶頭響了一聲,春草醒了。
她打了個哈欠:你……起來啦?這么早?。?/p>
老董正低著頭扯拉鏈:嗯,你睡你的。
拉鏈搞好了,老董系好皮帶,開了門。
門口有個水池,一排水龍頭虛位以待。老董擰開一個,嘴巴湊上去,“嘩啦啦”,腮幫子鼓了,遂塞進去一根牙刷來回搗著,又吐出一灘水。他又伸出雙手,接了一捧水捂在臉上,上下搓了兩遍,臉就洗好了。又咳了幾聲。
是老董啊?怎么這么早?
老董扭頭,定睛細看,是趙慶。腿還是一瘸一拐的。
老董說:你也很早啊。
趙慶說:我光棍一個,睡不著很正常。你就不同了,啊?你應該……他打著哈哈進了廁所。廁所里立即傳來“嗤嗤”聲。老董轉(zhuǎn)身進了屋。
春草靠在床上,臉像向日葵迎著太陽迎著老董:我起來,做早飯給你吃。
老董從暗處摸出錢包,揣進褲兜,又走到鏡子前,五指劃拉了幾下頭發(fā):不了,胃不舒服。
春草說:不吃東西,不更難受嗎?
老董說:沒事。我出去走走。
春草說:你早點回來。
老董答應了。他臨出門時順手撕下一張日歷,10月7日。
老董心里“咯噔”一下。
天還沒亮,四周一片昏暗,唯有東方泛出一片白光。
這里是一個城中村。村里的房子高矮不一,親密無間。村西有一條小河,河邊有兩排平房。很久以前這里是一所小學,后來小學搬走了,誰將它砌成一個個單間,每個單間十三四個平方,又被隔成臥室和廚房。沒有衛(wèi)生間。老董老高都是租客,分別住201和202。
老董過了橋,上了一條大路。
路燈亮了一夜,困了,無精打采。路兩旁的花花草草看上去都是深色,茂盛而凝重。他才走幾步,褲腳就被露水打濕了,黑了一截,沉甸甸的。他的腦海里忽然跳出兩句古詩——有一年“江南十校聯(lián)考”考過的,因為做錯了反而印象深刻——“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近來,老董嗅到了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那氣息似有若無、細若游絲,他說不清來自哪里。但這幾天這氣息似乎越發(fā)濃烈了,有點刺鼻了,就像兒時聞過的氨水。他需要清靜,所以他一大早就把自己放了出來。他想把這一天在外面耗掉,所以他走走停停、晃晃悠悠。
他踏上了一條老路。這條路通往寶安國際機場。
聽起來是奇聞,講起來是笑談——老董雖然才來九個月,竟已去過十三次機場。有如當下很多“干爹”不是爹、不少“小姐”非小姐,去機場而不是乘客的大有人在。比如老董。他去那里只有一個單純的目的:看飛機,當然也少不了仰望祖國的藍天。
老董在電子廠,老高也是,春草和黃丫則在服裝廠。這一帶全是廠,每每上下班時段,人頭攢動,如螞蟻搬家。平時,他們白天很忙,晚上也常常加班,碰到客戶催貨,星期天就要搭進去。生活總是兩點一線,難得碰到個休息日,自然很珍惜,就希望這一天過得很慢且色彩斑斕。
實際上老董他們一直沒能找到更適合自己的休閑方式。逛街?沒錢;唱卡拉OK?除了沒錢還沒嗓子;泡吧?缺得更多,尤其缺乏情調(diào);打高爾夫?我的天,你怎么想得出來的?還不如打自己一頓靠譜哩……想來想去,唯有這件事最劃算。如果你不想坐大巴,還可以徒步(又省了兩塊錢)。八公里,兩個小時總差不多了吧,反正你也沒什么事,還順帶健了身。久而久之,“看飛機”,正如春晚的大合唱《難忘今宵》,成了這一天的保留節(jié)目。
遠眺航站樓,它酷似一條巨大的飛魚(網(wǎng)上說,那魚叫“蝠鲼”——見到它的人真有福分啊)。相比之下,那些來往穿梭的小轎車簡直就是小魚小蝦了。偌大一塊空地上,停滿了五顏六色尖頭大肚子的家伙,一幫人忙前忙后,讓人聯(lián)想到養(yǎng)雞場??纯驼娌簧?,一個個臉上寫滿了好奇。其實人是可以貌相的,光看外表就能猜出他們大都是“外來務工人員”。人行道上,他們像麻雀一樣一字排開,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當某一架飛機哼哼唧唧地滑行著、磨蹭著,隨后一咬牙一跺腳沖上云霄,他們都看傻了,一個個伸著脖子看,好比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老董是個善于觀察和總結的人。他去了兩次就發(fā)現(xiàn),在停機坪的東北角,經(jīng)常棲息著一種頭大、身子長、尾巴細且后半截被漆成了紅色的飛機,遠遠看去,就像一只只紅蜻蜓。這些飛機飛起來更像。老董每次去都以“凝視”它們?yōu)橹鳎约耐兴监l(xiāng)之情和表達對美好童年的懷念。小時候,夏天的某個傍晚,天很悶熱,東北角烏云翻滾,山雨欲來,稻場上,成百上千只紅蜻蜓泰國紅衫軍似的上下翻飛、載歌載舞……
老董一個人在路上“叮叮咚咚”地走著。
太陽很高了。陽光射到不遠處的幾棟高樓上,經(jīng)過玻璃幕墻的反射變得明晃晃的。這幾棟樓的外形很像昨晚的啤酒瓶。
老高這人,向來口無遮攔。有一次(也是在機場),他無緣無故,大發(fā)感慨:唉!沒勁。我們這日子,無聊不無聊???
老董沒表態(tài),等他的下文。
老高眼巴巴看著一架飛機就要潛入云層,無奈地搖頭。他說,上班,就一個字:累;下班呢,還是一個字:煩。長夜難明赤縣天啊,身邊沒個體貼的人,連個搭話的人都沒有。
老高的話基本屬實,老董沒有異議。
老高只好又說:你今年多大了?
老董說:你廢話,你又不是不曉得,你屬龍,我屬馬。
老高說:你比我還小兩歲哩,裝得跟七老八十一樣。
老董說:你到底什么意思呢?
老高陰險地笑了笑:你就裝吧。
老董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有所思,還是沒吱聲。
老高忍不住挑明了:你實話實說,你……你就沒……那方面的需求?
老董臉紅了:你嫑哪壺不開提哪壺……
老高說:沒有是不可能的,對不對?可怎么辦呢?
老董說:怎么辦?涼拌。哪個叫你不把老婆帶來的?
老高冷笑道:喲,喲!聽你的口氣,好像你天天洞房花燭夜似的。
老董嘀咕道:你廢話。家里哪塊走得開?老人、小孩,田地、牲口。我老婆身體又差,動不動就腿疼、腰疼……
老高疾首蹙額,一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樣子:還是的!我們雖然被人喊作“老高老董”,可我們還只是四十!如狼似虎?。∵@樣守活寡,非憋出毛病來不可!這難道不是個事情嗎?全中國,這樣的情況有多少啊?這么大的事情,也沒個領導來管一管。
老董說:這你就為難領導了。你叫人家怎么管?哦,給你安個工作再配個老婆?你啊,半夜里要吃屁——想得倒美。
老高說:你來得晚,搞不清,周圍都起了霧了。那幫家伙,有的就去找小姐,就在公園的草地上……
老董瞠目結舌:那多危險!又不衛(wèi)生。
老高說:逼急了唄。狗急跳墻,人急跳床。
老董說:恐怕也不便宜。
老高不以為然:掙的這點錢都搭掉了。話又說回來,不這樣還能怎樣啊?要不,就像我們這樣子——白天看飛機,夜里打飛機。
白天看飛機,夜里……打飛機?老董復述了一遍,面紅耳赤:你能不能小聲一點、文雅一點啊?
老高說:你太虛偽了。你敢對天發(fā)誓你不是這樣子?
老董望著天,天上空空蕩蕩,連一只鳥都沒有,連一片云都沒有。
老高自言自語道:從來就沒有救世主,只有自力更生了……
老董信馬由韁,且行且珍惜,近四個小時才到機場。
他心無旁騖、目不斜視,徑直跑到東邊人行道的盡頭。
此刻,恰有兩只“紅蜻蜓”停在那里。它們尾巴上都畫了一只金色的獅子,機翼上有編號:B6201和B6202。
老董心里再次“咯噔”一下。
自從那次發(fā)了牢騷,老高就神出鬼沒了。一個月之后他就搬走了。
那天下了班,老高回來風風火火地收拾。他跟老董說他要搬到小學那邊去了。這邊一間住六個人,每人每月交兩百。人家那邊是單間哩,兩個人平攤,每人也不過三百五。雖然貴了一點,但多寬敞、多自由啊!
老董問:兩個人平攤?你跟哪個?。?/p>
老高支吾道:你……等一下子來參觀吧。
老董隨后就去了。
老高指著一個忙碌的身影說:她叫黃丫。黃岡的,王小丫的“丫”。
黃丫聽見了轉(zhuǎn)過身,靦腆地笑了笑。牙齒確實有點黃。
老董環(huán)顧四周,請老高借一步說話。
兩人來到了小河邊。水上飄滿了塑料袋和泡沫飯盒,還有雜草。
老董真急了:你們就這樣……并家了?搭伙過日子了?啊,怎么一點風聲都沒漏?。课抑v話你嫑動氣哦,我看她,就是個一般人。
老高啞然失笑:她當然是個一般人。她要像范冰冰,還有我這個猴子喝的水???唉,馬馬虎虎講得過去就行了……
老董不解: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老高說:這還要我講???你明知故問……她那個丈夫,在老家哩,不是個東西,好吃懶做不說,還老打她。我們接觸了幾次,感覺不錯……
老董問:你真準備離了婚娶她?。?/p>
老高笑起來:這……什么亂七八糟的?你簡直老外了。我們都講好了,目前就是個互助組,干什么都二一添作五,AA制。如果有一天,哪一方?jīng)]興趣了,不想干了,就自動解散,沒什么瓜皮啃的。
老高又說:你放心,我又不是第一個吃螃蟹的,前輩們有的是經(jīng)驗。你還不曉得吧?多少人早就這樣了。趙慶,你認得吧?他那女的,你也見過的。你說他們是原配?呸,還天仙配哦!還有那個電工老張,他那相好就跟黃丫一個廠。那個廠沒別的長處,就是女工多。你發(fā)呆了吧?嫑急,改天也給你物色一個。
老董說:你嫑胡扯了。
老高說:你看你,還不好意思了。我們倆是什么關系啊?我都先走一步了,能不拉扯你嗎?
老董說:我不要。我跟我老婆,好得很……
老高說:這跟夫妻感情沒半毛錢關系。你擔心沒法交代是吧?山高皇帝遠的,交代個屁?。∧阌悬c動心了吧?那好,我叫黃丫留意。
有道是重要的事情說三遍,老高說了三四遍,老董就被洗了腦、拖下了水。后來,黃丫隆重推出了她老鄉(xiāng)春草。
春草除了長相比較普通,其他都很好,比如她很樸實、勤快。更主要的,她似乎很滿意老董。她總是悄悄對他說:你比我家里那位……強多了。老董被夸得飄飄然,想讓她說具體一點:你指的哪方面???春草嬌羞道:哪方面都強。
說曹操曹操到,手機響了,是春草。
春草很急切,也很關切:你在哪里??。坑峙苋C場啦?那你中午還回來不?不回來了?也是,太曬了。那你下午可要早點回來哦。不要再甩腿走了,坐大巴,350路,一直坐到工業(yè)園大門口嘛!哦,你坐過啊?你估計四點能到家不?盡量早一點。我菜都買好了,你回來吃現(xiàn)成的……你中午怎么辦?你不要舍不得。你聽我講啊,你看上去一點也不像農(nóng)民工,就像一個坐得起飛機的人。那你就大模大樣地闖進去,保證沒人攔你。你先買一點吃的墊一墊。哎呀能有多貴?。窟@一頓算我的行不行呢?回來我給你報銷。你下午一定要早點回來,有意外驚喜哦……
九點五十了。春草提醒了老董,真是餓了,饑腸響如鼓了。
春草激發(fā)了老董的表演欲和冒險欲。他想:我今天就當一回偵察兵,我倒要看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老董先走到僻靜處,上下拍打一番,又牽了牽衣領,扯了扯衣袖,然后,啊哼!他咳得擲地有聲。他器宇軒昂闊步向前。
他走向三號門。離大門還有大約兩米,他就感受到了冷氣的吸引。他瞄了瞄左右,沒人注意他。于是他自信了,步伐趨于穩(wěn)健。里面果然別有洞天,幅員遼闊,地大物博。人很多,卻不跳廣場舞。這些人待會兒都要上天嗎?天哪……迎面一塊超大電視廣告屏,一個女明星近在咫尺搔首弄姿。想不到她的汗毛孔這么粗,快趕上吸管了。
老董上了二樓。這里仿佛是餐飲一條街。他挨家挨戶地訪問。
第一家是“加州牛肉面”。明碼標價,一碗面條48元!他舔了一下嘴唇。這個價格讓人無法接受。
第二家,“東北餃子館”。10個蒸餃60元!什么蒸餃?心如刀絞。
第三家第四家有過之而無不及,老董連連告退,更下一層樓。
不用再看了。機場餐廳八字開,我和它們八字不合。都是我的錯,我根本就不該來這種地方冒充大頭鬼。自責一番過后,老董心一橫:不吃了,喝水吧。喝涼水不光能塞牙,也一樣抵飽。剛才看到了好幾個飲水機,水是免費的。
兩杯水下肚,心中波瀾起伏。
老董今天算是懂了,原來那幫有錢人吃的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他們只是窮講究罷了,只買貴的,不買對的,他們真傻。
春草又來電了:你吃了沒?
老董說:吃了。牛肉面,還有咖啡,花了八十八。
春草叫起來:這么貴??!你碰到打劫的啦?我……付一半,行嗎?
不用了。我吃的,干嘛要你付賬呢?
呵呵,主要是……今天我買了好多菜,沒錢了。
啊,你干嘛要買好多菜?
我想晚上請老高黃丫吃飯,回他們的情。
你怎么不早說呢?我還不曉得什么時候回來哩。
春草囁嚅道:這事……我想一個人承包,讓你輕松一點。你玩你的,還早哩。你只要按時到家就行了。
她多像一個溫柔賢惠的女主人啊,幾乎就是紅袖添香了!不知道為什么,她越這樣,老董越煩躁,還有恐慌。
老董離開大廳,走了出去。
又到憑欄處。老董進一步弄清了自己的定位:這里才是他的地盤。
那架標號為B6202的飛機正在跑道上緩緩前行,像一個紅衣女子在練習花樣滑冰。
它的速度越來越快,如百米運動員進入了沖刺。接著,它抬頭挺胸,似乎只是一個激靈,就騰空而起。周圍的人大呼小叫。
老董覺得它真的像紅蜻蜓。他想起很多年前看過的一個電視劇,名字忘了,里面的歌很好聽——
低低地飛,低低地飛,你這紅蜻蜓,你丟失了什么,飛得這樣低……
同樣是人,差距咋就這么大呢?有的在藍天上飛,有的在黃土上跑,還有的在泥濘里拱。作為一個“走獸”,老董難以想象“飛禽”的感受。他老是杞人憂天:他們坐在機艙里,會不會發(fā)暈?老董想:不管別人怎樣,我肯定不會。這一點他有把握。小時候,他能站在原地一口氣轉(zhuǎn)二十幾個圈。這種基礎,訓練一下都能上宇宙飛船了。說來遺憾,時至今日,老董還沒見過空姐,一次也沒有,連遠遠地看一眼她們背影的榮幸都不曾有!老董想不通:難道她們一年到頭都待在飛機上不下來嗎?她們只是仰望星空卻不愿腳踏實地???誰能告訴我她們到底漂不漂亮???是不是此女只應天上有……有一次聊起這事,老高即惆悵又憤怒:有錢的人太討嫌了,好看的女人,一半被他們收藏進了紅樓,一半被他們托運到了藍天,看都不讓看!下輩子,我要是進了福布斯,就先到天上找個老婆,再像衛(wèi)星一樣帶回地面,放到車里……
老高啊老高,嫑好高騖遠了,先想想怎么解決眼前的麻煩吧!
就在上個月,黃丫回了一趟老家,大家都沒在意。哪曉得她是回去辦離婚了。她動真格的了。結果非但沒辦成,還被她丈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那人說:老子曉得你在外面有人了!你給那個混蛋帶個話,他最好先做一做廣播體操第八節(jié)整理運動,等老子去深圳,親手騸了他。老高聽了故作鎮(zhèn)定地哈哈大笑:讓他來吧。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他的有獵槍!黃丫從老高的笑聲中得到了莫大的鼓舞,輕傷不下火線,屁顛顛地拉著老高去照相,高調(diào)秀恩愛……
老高很樂觀,老董卻憂心忡忡:你不是講前輩們有經(jīng)驗嗎?依我看都是教訓。那個趙慶,前陣子,那女的老公來了,逮了個現(xiàn)行。那女的當場反水,硬說是趙慶強奸了她。結果,趙慶被罵得狗血淋頭,被打得人血淋頭,腿斷了不說,還被帶到了派出所。你看他現(xiàn)在,安分了吧。出過很多事了,你比我知道的多。你要當機立斷。你不像我。我們目前還挺和諧。我講話你嫑動氣哦,春草就是比黃丫聰明,她和她老公好得很,三天兩頭煲電話粥。她可會麻痹他了。你看看你,后院都起火了……
老高臉黃了,嘴還不軟:你嫑聽風就是雨,沒什么大不了。敵進我退,實在不行我就撤唄……
話音剛落,相框子卻上了墻。這又是怎么回事?
網(wǎng)上有份調(diào)查顯示,63%的夫妻平均一天通三次話。
這一天春草一共給老董打了兩個半電話。
春草打來第三個電話的時候,老董還滯留在航站樓東側(cè)的人行道上。
起風了,大片大片的烏云像聽到了集結號一路向西,很快給太陽蓋上了厚厚的棉被?,F(xiàn)在,明顯涼快了,很多觀眾活躍起來,流連忘返——這些人準備一條道走到黑了?
手機又響了。
春草問:你在路上嗎?大概還有多久到?
老董說:啊,還沒……要不,你們先吃吧。
春草說:給你過生日哩,主角沒到,我們怎么能先吃呢?
老董一驚:啊,給誰……過生日?
春草說:給你啊!今天不是十月七號嗎?
老董很詫異:今天……我生日……你怎么曉得的?
春草有點得意了:哈哈,保密。好了,不逗你了。有一回,我無意當中看了你的身份證,就記下了。
老董不知道應該感動還是需要警惕:你……你可真有心啊。
春草本想繼續(xù)表功,說著說著卻傷感了:我前幾天就訂好了蛋糕,早上拿回來了。我買了不少菜,都做好了。我請老高黃丫,也是為了給你慶生……本來想給你個驚喜……你快回來吧,我沒別的意思……是不是昨天黃丫鼓動我去照相,讓你有壓力了?
老董一時語塞:這個……是……不是……我不習慣過生日,我從來也沒過過生日……
春草說:我不會逼你的。你不想照不照就是了。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文化深,眼眶子高,心重……你是不是,一直就沒看上我?
老董語無倫次了:沒……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不好!前面要出事了!不講了!
前方五十米處,一輛小車正迎面駛來。它像一個醉漢在扭秧歌……說時遲那時快,這輛車突然加速,直接沖上了人行道!人群中一片尖叫!老董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兩秒鐘后,老董睜開眼:車子在撞斷幾根護欄之后停住了,一個輪子懸在空中。
千鈞一發(fā)!如果再往前五十厘米,這輛車就有可能……這可是幾十米高的立交橋!人們常說的“后果不堪設想”其實不難設想:車毀人亡。
眾人一齊涌過來,蚊香一樣圍成幾個圈。
有人嚷嚷:報警!趕緊打110!
開車的小伙子面如死灰,副駕駛位子上的女孩瑟瑟發(fā)抖。
你怎么開的車????怎么回事?
女孩不說話,“嚶嚶”地哭。
小伙子吞吞吐吐:剛才……我倆在吵架。
你不好好開車,吵什么呢?
我倆……今天回老家,六點十分的航班。我們有一個女同學,明天結婚,我想去……參加婚禮……
這不挺喜慶的嗎,有什么可吵的?
女孩抽抽搭搭地說:那女的……是他前女友,我不想讓他去……
小伙子辯解道:我才跟她商量,她就發(fā)飆了,上來就搶方向盤。
所有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少頃,又七嘴八舌說開了。
就為這事啊?你這個人真是的,都跟人家斷了,還黏黏糊糊的。人家結婚,關你屁事?。磕阆箵胶褪裁囱??
你這姑娘也是,他開著車哩!你忍一忍,待會兒再吵不行嗎?
待會兒只要空姐同意,你罰他在飛機上跪著也行??!
你們就作吧!虧得沒出更大的事,不然的話,哼,我看你倆啊,去參加刑場上的婚禮吧。
咱別在這兒磨牙了,讓警察來處理吧!他倆不受點懲罰,就不長記性,下次還會作死!
這兩個人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
站在外圍的老董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手心全是冷汗。
手機再一次響起,屏幕跳出來一個字:家。
啊,是家里的座機!是夏苗!
夏苗的聲音輕而柔:圣文,你在忙嗎?
老董大名叫董圣文。
他臉上火辣辣的:不忙。我昨天不是才給你打電話了嗎?
夏苗說:那是你打的。我就不能打個電話給你???
老董說:能,當然能。
夏苗說:剛才我看日歷,才發(fā)現(xiàn)今朝是寒露。日子過得真快,你走的那天,是驚蟄。
老董說:哦,是嗎?
夏苗說:吃了寒露飯,少見單衣漢。天涼了,特別是一早一晚,你要多注意,小心感冒。
老董笑了:深圳還熱得很哩,動不動還三十度。
夏苗也笑了:這樣啊?我真是想當然了。哦,今天是你的生日,要是在家,我會為你打蛋下面。你為自家買個蛋糕吧!
老董說:我們又不是城里人,不習慣過生日。謝謝你??!
夏苗說:老夫老妻的,還謝什么?都有點生分了。
老董撓撓頭,憨憨地笑了。
夏苗說:好了,沒旁的事了。家里一切都好,你就把自家照顧好吧。
老董說:好。
不知何時,那架B6201也飛走了。
揮之不去的,是那纏綿悱惻的旋律——
低低地飛,低低地飛,你這紅蜻蜓,你丟失了什么,飛得這樣低……
老董下意識地打開手機,點了那個字——家。
通了,他卻無言以對。
夏苗不停地問:圣文,是你嗎?說話呀!你怎么了?
大約過了三分鐘,老董說:我……我想回來了。
隨后的兩小時,老董讓自己失聯(lián)了。
他并沒有走遠,他又進了機場大廳。
他在離洗手間最近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空椅子。
他走過去坐下了。
他陷入了思考。
中間有幾次來電,他看了一眼就掐了。后來他索性關了機。
不知過了多久,他開機,找到一個“未接來電”回撥了過去。
那邊是春草。
這是史上最艱難的一次通話。老董說著說著,汗流浹背,額頭上也沁出了一層晶瑩的汗珠。他雖然磕磕絆絆,甚至一度眼圈紅了,卻沒有停留,他不能讓自己有哪怕一分鐘的猶豫和喘息。他的結束語言簡意賅:今天晚上……也不回來睡了。
終于畫了一個句號。老董如釋重負,長吁一口氣。
夕陽西下,老董將今天的最后一個電話打給了老高。
責任編輯 陳少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