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晶
1925年,上海發(fā)生“五卅慘案”,一時間,反帝愛國主義運動在全國風起云涌,年僅14歲的譚其驤參與罷課,被勒令退學。退學后的譚其驤接觸到了共產(chǎn)黨機關(guān)刊物《新青年》和《向?qū)А冯s志,受革命思潮的影響,他報考了上海大學。上海大學由共產(chǎn)黨人蕭楚女和惲代英等人創(chuàng)辦,是宣傳馬克思主義的前沿堡壘。譚其驤在這里加入共青團,經(jīng)常跟隨組織上街發(fā)傳單、演講,并參加了轟轟烈烈的北伐運動。北伐勝利后,蔣介石發(fā)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上海大學被查封,譚其驤被捕,出獄后的譚其驤與組織失去了聯(lián)系,短暫的革命生涯被迫畫上了句號。
1927年秋,16歲的譚其驤考入暨南大學社會系,在發(fā)現(xiàn)對社會學毫無興趣后,又轉(zhuǎn)入中文系。在中文系,他遇到了世界現(xiàn)代文學領(lǐng)域的大師夏丏尊,他跟著夏先生拜訪民主戰(zhàn)士魯迅,心中的革命熱情再次澎湃,試圖寫革命小說來喚醒國人。好景不長,夏先生離職了,新來的老師無法與夏丏尊同日而語,就這樣,譚其驤的文學救國夢也隨著夏丏尊的離去破碎了。隨后,譚其驤轉(zhuǎn)到外文系,最后又輾轉(zhuǎn)至歷史系,在歷史系聽了潘光旦先生的兩節(jié)課后,譚其驤心中的學術(shù)熱情被煥發(fā)。這一年是1928年,他18歲,在轉(zhuǎn)入歷史系后,他在日記中寫下了這樣的話:其驤十五以前渾渾噩噩,十六十七獻身革命,十八而志于學,從今而后,矢志不移。
志于學且矢志不渝的譚其驤學術(shù)思維十分廣闊和跳脫,他總會提些與老師不同的觀點,潘光旦對其“我愛我?guī)?,但我更愛真理”的學術(shù)態(tài)度頗為贊賞,但在多數(shù)老師眼里,譚其驤就成了“唱反調(diào)”的那一個,并“聲名遠揚”。有一次,歷史系又有學生帶頭“鬧事”,教務總長還沒來得及調(diào)查就脫口而出,“一定是譚其驤”,但此時的譚其驤因成績優(yōu)異已經(jīng)提前畢業(yè),去燕京大學讀研了。這時是1930年,譚其驤才20歲。葛劍雄后來回憶道:“老師對我講,他(譚其驤)的智力是很超群的,學習對他來講很輕松,每到年終,到了要交論文的時候,他就寫上五篇六篇,給那些寫不出來的同學每人送一篇,最后一個班里幾乎都是他寫的文章?!?/p>
初涉學界,譚其驤就能背出2000多個漢代的縣名,周邊同學驚嘆他記憶力超群。但他卻說自己記性并不好,能叫出幾個地名全因翻爛過兩本書,一本是《水經(jīng)注》,一本是《漢書·地理志》,以至于不能再讀?!稘h書·地理志》是中國第一部講述疆域政區(qū)歷代變化的著作,它的重要與難度是歷代學者公認的,年輕的譚其驤對其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在燕京大學,譚其驤師從史學大家顧頡剛,此時的顧頡剛僅38歲,已是史學界的領(lǐng)軍人物??稍诘谝还?jié)中國上古研究史課上,顧頡剛就遭到了譚其驤的質(zhì)疑。他們的爭論點是《尚書·堯典》的著述年代,顧頡剛認為此書成于西漢武帝時期,并將他的論據(jù)做成附錄發(fā)給每一個學生。而譚其驤卻認為此書成立于東漢,他的依據(jù)恰是那本他極為熟悉的《漢書·地理志》。顧頡剛并沒有覺得譚其驤的想法天馬行空,反而鼓勵他把自己的意見寫出來。譚其驤洋洋灑灑寫了一封信給顧頡剛,顧頡剛也回了一封千字長信。兩次往返后,顧頡剛認為譚其驤解決了一個兩千年來沒有解決的問題。顧頡剛將兩人“交鋒”的幾封書信作為講義發(fā)給全班,并在末尾附言:“要不是譚其驤提出質(zhì)問,我們一定循著傳統(tǒng)的見解,希望同學們更能在他處提出問題,讓我們長長久久地爭論下去?!?/p>
這場師生爭論,不僅解決了重大學術(shù)難題,也激發(fā)了譚其驤對歷史地理的極大熱情,更成為了他一生堅守歷史地理學領(lǐng)域的契機。譚其驤后來說道:“正是在顧先生的感召下,我才對這個問題努力深入鉆研下去,勇于獨立思考?!弊T其驤不迷信權(quán)威,不迷信現(xiàn)成文字,選擇歷史后,真的如他所說矢志不移,他將“鍥而不舍,終生以之”當做自己的座右銘,并將認真嚴謹、求是求真的學術(shù)精神堅守了一生,貫穿于他60多年歷史地理學術(shù)研究中。
1980年,老師顧頡剛與世長辭,譚其驤將其珍藏50年的那份講義發(fā)在《復旦學報》上,這次輪到譚其驤附言了,他寫道:“我一個二十歲出頭的毛頭小伙子竟敢對一個譽滿宇內(nèi)的名教授直言不諱地說‘您那一點講錯了,但老師絕不以權(quán)威自居,完全把我當做一個平等的討論對手看待……這是何等寬宏博大的胸襟?!痹倩厥祝咽前倌暧杏?。但那個時代的學人身上有一種精神值得我們尊敬,那就是:歷史留給我們的東西,都看做是有待整理,有待發(fā)掘,有待重新思考的對象。顧頡剛?cè)绱?,譚其驤亦是如此。
譚其驤在念中學時就可以為國家的不平而奮起抗爭,作為一個熱血青年,他的內(nèi)心有著無窮活力,即使在學術(shù)領(lǐng)域也“不安分”,如果說他大膽質(zhì)疑、小心求證的學術(shù)性格與他遇見的幾位恩師有關(guān),并由此確立了這一獨特的學術(shù)方向的話,那么究竟什么原因,讓“不安分”的他沉靜下來,決定為中國歷史地理終其一生。
青年譚其驤所處的那個年代,中國處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國土被列強瓜分,山河破碎,中國在歷史地理學領(lǐng)域更是一片空白。對此,譚其驤說,沿革歷史地理的研究不僅僅是學術(shù)旨趣,更是救亡圖存的時代使命感。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面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野心,國人的民族意識空前高漲。譚其驤決定填補空白,用歷史地理證明中國領(lǐng)土的合法性?!按蠹叶枷M幸徊俊吨袊ㄊ贰烦鰜恚每纯次覀兠褡宓某煞志烤乖鯓?,到底有哪些地方是應當歸我們的”。在譚其驤看來,歷史地理不僅僅是歷史學的一個分支,更是歷史學的基礎(chǔ),是歷史發(fā)展的舞臺?!皻v史好比演劇,地理就是舞臺;如果找不到舞臺,哪里看得到戲劇!”
1934年,譚其驤與老師顧頡剛共同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個專門研究歷史地理的學會,以我國最早一篇系統(tǒng)描述全國自然、人文地理的著作《禹貢》命名,并決定創(chuàng)辦《禹貢》半月刊。譚其驤在發(fā)刊詞中寫道:“我們是一群學歷史的人,也是對地理很有興趣的人,為了不忍坐視這樣有悠久歷史的民族沒有一部像樣的史書,所以立志要從根本做起?!?/p>
但是從頭開創(chuàng)一門嶄新的學科是極度困難的,遠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學會成立之初,會員就只有顧頡剛和譚其驤兩人,“禹貢學會”的牌子就掛在顧頡剛的家門口,所需費用也都是兩人自掏腰包。就是在這樣一窮二白的條件下,譚其驤給自己定了個任務:編一套能完整反映中國歷史疆域沿革變化的地圖集。這就意味著他要考證中國廣袤疆域上每一個坐標在漫長歷史中的來龍去脈。從浩如煙海、散漫雜亂的故紙堆中整理出一部中國地理沿革史,這無疑是枯燥而持久的工作。但正是在他的堅持下,歷史地理學科才邁出了第一步。毋庸置疑,譚其驤是開創(chuàng)和發(fā)展歷史地理學科的奠基者。
很快,譚其驤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適合編雜志,因為他太較真,他無法放過稿件中的任何細小問題,便一一求證,最終造成自己比別人忙碌,不能專一于既定的學術(shù)方向。1936年,譚其驤辭別了《禹貢》雜志,也辭別了恩師顧頡剛,去廣州教書。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走上了流亡之路,但在戰(zhàn)亂艱難的歲月里,譚其驤依然治學不輟。1940年春,他輾轉(zhuǎn)至已遷到貴州山嶺間的浙江大學教書,開設(shè)“中國沿革地理”一課,他沒有忘記自己的志向,仍然一點一滴地編繪著歷史地圖。新中國成立后,浙大沒有了歷史系,譚其驤應聘到復旦大學擔任教授,之后的42年間都未曾離開。
編繪、校訂歷史地圖,是一項需要大量財力、物力和需要眾多學者通力合作的工作,僅憑譚其驤和他的助手難以實現(xiàn)。一次偶然的機遇,這項工作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1954年春,毛澤東與北京市副市長、歷史學家吳晗閑談,期間,毛澤東說自己讀《資治通鑒》時有很多古地名都不知道,希望有一部歷史地圖工具書。吳晗便推薦了清代楊守敬的《歷代輿地圖》,并建議重編改繪,以適應時代需要。很快,“重編改繪楊守敬《歷代輿地圖》委員會”在京成立,并將目標改為編纂一部全面顯示中國的疆域政區(qū)變遷和中華各族共同締造歷史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吳晗向毛澤東推薦譚其驤做主編。同年秋,一紙調(diào)令將譚其驤調(diào)往北京,他將要完成這項特殊的政治性任務,冥冥之中,與他編歷史地圖集的志向不謀而合。
在奔赴北京的火車上,譚其驤想到了這項任務的艱難,他覺得要想完成這一巨大工程,最多得耗費3年,可沒想到這一做就是三十多年,直到1988年全部完工,吳晗和毛澤東也沒能親見。我們今天說兩個政權(quán)以某某河和某某山為界,簡單的一句話反映在地圖上卻極為復雜,分界線是畫在山南還是山北,是直線還是彎曲,這種具體的細節(jié)工作需要考證大量資料,很是繁瑣。期間,譚其驤除了外出開會與活動外,就是繪圖,他中風半身癱瘓也依舊沒有停下。據(jù)譚其驤的長子譚德?;貞?,他常常在煤油燈下畫圖。三十多年間,譚其驤用筆細心勾勒出祖國的山川河流,將全部的心血都耗費在廣袤的中華大地上??梢哉f,他為《圖集》傾注了一生中作為學者最寶貴的時光。
1982年,一項新的更為艱巨的任務《中國國家歷史地圖集》又擺在譚其驤的面前,他要把特殊年代遺留下來的錯誤一一修正。不少友人勸他不要再承擔這樣大的集體項目,把時間留給自己的學術(shù)著作。但他還是毅然受命,他說:“學術(shù)之趨向可變,求是之精神不可變。”因為編繪出一本真實反映我國歷史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研究成果的、世界第一流的巨型地圖集是他最初也是最終的追求,“這件事情完成了,我這一輩子也就不白活了?!?/p>
1992年,譚其驤先生去世,彌留之際,他還念念不忘未完成的《中國國家歷史地圖集》編纂工作。如今,先生已經(jīng)逝世快三十年了,他對歷史地理學科的暢想正在一步步實現(xiàn)——浸淫幾代學者心血的《中國國家歷史地圖集》已基本完成,可以動態(tài)顯示歷史信息的歷史地理地圖信息系統(tǒng)也已落地。一批批史地人在大師風范的引領(lǐng)下艱苦跋涉,探索前行?!八皇翘咸辖?,但始終流淌著,就像那長年的流水,滋潤大地”。葛劍雄在《悠悠長水:譚其驤傳》中如是寫道。
本文資料來源于紀錄片《大師——譚其驤》、《悠悠長水:譚其驤傳》(葛劍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