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帥
異鄉(xiāng)人最怕深夜接電話。
今天早上,周懷素接到家里電話,纏綿病榻已經(jīng)將近一年的老父,病情加重,他必須趕快回家。驅(qū)車趕到老家,已經(jīng)是五六個小時之后的事??粗煜さ男≡捍箝T上白紙隨風作響,周懷素腦中一片空白,看著周抱樸從院內(nèi)大步走來。由于長時間酗酒,周抱樸的臉色慘白,再加上一夜未休息,干癟瘦削的臉上竟然也泛起幾絲死氣。他在門口站定,急匆匆地說:“先去給爹上香再說吧?!?/p>
周懷素木木地跟上周抱樸的腳步,往院內(nèi)走去。老父日常起居的堂屋已經(jīng)被草草布置成了靈堂,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麻草,老父躺在一口棺材里,旁邊是兩個匠人在雕刻棺材,冷凍機嗡嗡作響,木屑四處亂飛。抱樸遞給他三炷香,他跪倒在棺材前,終于大聲哭了出來。周懷素哭得忘我,眼鏡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有點浮腫的臉此時已經(jīng)通紅,再加上情緒激動,額角幾根青筋暴起,看著像是隨時都會昏死過去。院子里站著的幾個本家親戚看他這樣,趕快進去靈堂,將他拉了起來。
忙亂中,不知是誰遞給周懷素一杯水,他喝了幾口,又找回了眼鏡,終于逐漸平靜下來了。
周抱樸告訴周懷素,這幾日看著老父身體不舒服,就把母親先移到西間暫住。老太太五年前患了腦梗,剛搶救回來的時候連話也不會說,只是有時能想起周抱樸的一雙兒女——他們二十年前曾養(yǎng)在老太太膝下。經(jīng)過五年的恢復,她慢慢學著說幾句簡單的話,勉強能夠進行基本溝通,只是時而清醒時而糊涂,除了和老父說說話,就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坐在沙發(fā)上一整天發(fā)呆,只是在需要方便的時候叫幾聲人。
母親此時躺在西間的小床上,周抱樸的妻子馬芳燕正坐在床邊和幾個女人縫白帽子,他趕忙叫了聲“大嫂”,并和其他人點頭示意。馬芳燕站起來跟他絮絮叨叨:“大丫她奶奶今天都沒怎么吃飯,清早給她做了湯面,都泡坨了還是一口沒吃。抱樸讓我弄了點大丫買回來的麥片,她奶奶才喝了多半碗。夜來跟著咱們一晚上沒有睡覺,這會兒剛歇下。晚上還不知道吃什么呢。”周懷素頓了頓,他知道這時他應該對馬芳燕表示感謝,說她辛苦了,就像他過去三十多年做的那樣。但這次,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點了點頭。馬芳燕還要繼續(xù)說什么,卻被鄰居家的女人拉住,她丟下一句“我去看看外面有沒有啥需要幫忙的”,拉著鄰居家的女人,摔門而去。
周懷素站在床邊,發(fā)現(xiàn)母親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正在看著他。他連忙擠出一絲笑來,問母親,還記得不記得他是誰。周懷素抱有奇怪的心理,雖然知道母親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渾渾噩噩的,但是每次見面第一句話,必是問母親還記不記得他。一個月沒見,母親也許又把他忘了。夕陽已西斜,屋子里昏昏暗暗的。母親反復念叨著“說不上來,說不上來”,臉都有些憋紅了。
停靈的第二天,院子里搭起兩個棚子,支起三四張桌子。周抱樸準備了一些茶點果干,每一樣都先分出一部分,他焚香磕頭后供在靈前,剩下的放在圓桌上招待客人。早上八點,棺材鋪送來了花圈和孝服。周懷素為老父的子輩、孫輩都訂購了花圈,他和妻子的花圈擺在院子右側,抱樸夫婦的在左側,孩子們的則放在院門外,一字排開,拿繩子壓在墻上以免被風吹倒。
九點,來吊唁的人逐漸增多。周懷素在院子里迎來送往,他見到了很多許久未見的人,有托他辦事的人,也有幫他奔波的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添了風霜。周懷素覺得那天他說完了這輩子所有的話。他不知道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去迎接那一聲聲“節(jié)哀”。來了一個人,他迎上去,走了一個人,他送出門。多數(shù)賓客從出現(xiàn)在小院那一刻就開始嚎哭,在靈前上完香后又能快速地平靜下來,有條不紊地問候周懷素,每一次都讓他措手不及。他忍不住揣度,他在棺材前有沒有也哭得這么大聲?失去父親的究竟是他還是別人?
現(xiàn)在的周懷素已經(jīng)可以平靜地去處理葬禮的大小事宜了,他不平靜也沒有辦法,老父的死已經(jīng)成為了事實,可是活著的人還要完成他最后的哀榮。但他看見周抱樸還是忍不住來氣,在他疲憊地應對賓客和棺材鋪老板的輪番轟炸間隙,他居然看見周抱樸使喚大丫給他重新沏壺茶,嫌原來的茶太澀。他真想沖上去把周抱樸的茶壺給砸了,再扇周抱樸一個耳光。
老父生前最惦念的就是大兒子,他總是愧疚沒給周抱樸娶個好媳婦,沒給他找個好工作,沒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幫上忙。周懷素酸溜溜地想,老父幫周抱樸的忙還不夠多嗎?房子是老父幫忙蓋的,馬芳燕也是看在老父是村里的干部才嫁給他的,工作也是老父幫忙找的。雖然周抱樸工作的煤礦破產(chǎn),20年前他就提前內(nèi)退,每個月只領著800元的內(nèi)退工資,但這又怪得了誰?周抱樸內(nèi)退后也去工地里搞過幾天副業(yè),但因為受不了勞累,沒打幾天工又窩回家里了。其后20年都是靠著老父救濟勉強拉扯兒女長大,馬芳燕也因此不至于和他離婚。如今老父離世,周抱樸怎么可以這么若無其事呢?他還有良心嗎?
周懷素如此不忿,可是被老父教育著忍耐周抱樸已經(jīng)變成了他的眾多習慣之一,長久地烙印在他骨子里,即便老父已經(jīng)離世,他還是習慣性地保持了沉默,等他再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周抱樸已經(jīng)若無其事地去做其他事情了。
停靈的第六天。棺材終于要被釘起來了,老父最親近的妻兒子孫過來和他做最后的告別。母親這天也好像突然清醒過來似的,從早上開始就非要鬧著看看丈夫的棺材板怎么樣。棺材板是在停靈第二天完工的,以楠木為底,請了鎮(zhèn)上最好的匠人,雕刻了整整兩天。正面材頭雕刻一個“壽”字,棺材正上方是一條騰云駕霧的龍,龍鱗是純金色,時隱時現(xiàn)在青白色的云里。棺材兩旁是“八仙過海”,左側是鐵拐李、漢鐘離、張果老、藍采和,右側是何仙姑、呂洞賓、韓湘子、曹國舅,八仙各自手持法器,做飛行狀。整個棺材被漆成暗紅色,這讓周懷素想起,某個醫(yī)院的清晨,老父一陣咳嗽后吐出的那一口瘀血,從鮮紅逐漸轉向了暗淡。自棺材漆成后,周懷素從不多看棺材一眼。
在母親的堅持下,她最終還是見了丈夫的遺體,在兒女子孫鄉(xiāng)鄰的簇擁下。棺材蓋往下推動三分之一,露出了老父的頭和肩。他躺在棺材里,面部青紫,穿著棗紅色萬字紋壽衣,外面蓋著紅色暗紋帶花的棉被,兩頰上本就所剩無幾的肉現(xiàn)在幾乎消失殆盡,他面無表情。母親看著他,周抱樸看著他,馬芳燕看著他,大丫和二小子看著他,周懷素看著他。所有人都愣住了,有那么一瞬間,每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還是馬芳燕的一聲哭嚎喚回了大家的意識。
母親也哭出了聲,一邊哭一邊罵:“你走去哪兒啊你?你還想去哪兒呢?嫌棄我是不是?這兩年沒有再給你做過飯,沒有幫你洗漱,沒有精心調(diào)理你??墒遣灰灿泻簜冋疹櫟媚愫煤玫膯??你說去看病,懷素就趕快帶你看病,說買藥抱樸也能給你把藥買回來,你還要要星星要月亮嗎?你起來,起來啊。你怎么走了,你怎么敢走,你怎么能走啊……”周懷素眼睛紅腫,不發(fā)一聲。母親照顧了父親六十年,衣食起居,井井有條,自五年前母親生病后,父親開始一點點學著照顧母親。他喜歡泡腳,每天晚上便準備兩盆熱騰騰的水,一盆自己用,一盆給母親;睡覺前幫母親脫衣服,睡起來再一件一件幫她穿上;母親有糖尿病,也產(chǎn)生了一些并發(fā)癥,父親便一日三餐,幫母親打針、吃藥;扶著母親上廁所,每天傍晚帶著母親在院子里繞圈散步……老父“大男子主義”了一輩子,臨到老,反而像個小學生,重新學習體貼照顧的要義。
然而棺材總要被釘上。周懷素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嘴上輕聲勸慰著母親,手上卻加大力氣,把母親半拉半抱地送回了房間。好不容易安頓好母親,周懷素出了房間,七顆棺材釘已經(jīng)全部釘好,擠壓出來的木屑四處亂飛,馬芳燕在棺材鋪老板的指導下,細細地擦拭了一遍棺材,在靈前上了一炷香后,也離開了。
出殯前一晚,周抱樸、周懷素和周抱樸的兒子周桓三個人徹夜守靈。棺材放置在小院中央,周氏三人坐在堂屋的沙發(fā)上,每個人裹著一條被子。老家的夜晚還是那么冷,堂屋洞門大開,更深露重,連夜梟也不叫了。
只有蒼蠅還在嗡嗡亂飛,環(huán)繞在三個人周圍,追逐著人的血和汗。
周懷素的腦子太亂了,停靈以來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需要他的打點安排,今天他甚至有了1-2秒短暫的失語,想張嘴卻發(fā)不出聲來,還是妻子堅持讓他中午去休息了一個小時,才有點緩過勁兒來。而現(xiàn)在,長夜寂靜耗散了他最后一點能量,他本來想借這個夜晚和周抱樸談談母親以后的安置問題,但他知道這不僅是一個老人的歸宿問題,更是兩三個家庭的生活問題,必定要經(jīng)過長時間的爭論、扯皮,可能會吵架、會面紅耳赤,會敲斷周氏兄弟因為老父離世而短暫恢復的關系,會有赤裸裸的利益的衡量。周懷素不想在老父的遺體面前談論這些,雖然老父生前已經(jīng)見證過無數(shù)次。這么想著,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就假寐一會兒好了,天亮以后還有很多人事需要他去應對……
周懷素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自己的手上長了一個很大的瘡口,深透血肉和骨頭,成為一個巨大的空洞,他甚至聽到了穿透骨頭的獵獵風聲。他很害怕,但是仍然拼命克制自己,不斷地自我溝通、自我安慰、自我告解。他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是灑脫的人,在夢里,他總是和死亡那么近。
一陣低聲的啜泣讓他從夢中驚醒,他聽到了熟悉的喃喃自語,是周抱樸。周抱樸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到外面的茅草上了,他的被子被胡亂地卷成一團扔在沙發(fā)上。周懷素看到他背靠著棺材,一口一口地喝酒,喝一句罵一句,喑啞渾濁的嗓音里帶著哭腔。周懷素也聽不懂周抱樸在說什么,咕嚕咕嚕的,像是離燒開就差一步的水。旁邊的周桓已經(jīng)睡熟了。
周懷素又一次地沉默了,沉默已經(jīng)成為了他解決問題的最佳途徑。
他應該起身去安慰周抱樸嗎?還是裝作沒看到?近幾年面對周抱樸,他總是有點手足無措。周抱樸卻敏銳地注意到了他的動靜,前者回頭看了他一眼,慢慢地喝光瓶中最后一點酒,站起身,有些蹣跚地離開了。
沒有和他說一句話。
出殯是在一個午后,烈日當空。兩根白色的麻布繩纏在棺材的兩側擔架上,孝子和孝女(媳)按照輩分、年齡大小分成兩列,分別扛起兩根麻布繩,走在前面。20個年輕的后生扛起重逾千斤的棺材跟在后面,每個抬棺的人都是青筋暴起,大汗淋漓,臉龐和脖頸都曬出紅紫一片。最前面的是周桓,他捧著爺爺?shù)倪z像,旁邊是二丫,拿著一艘鉑金紙做成的船。一條白色長龍般的隊伍沉默地穿越這個村莊,有一些村民站在自家門口默默地看著,路旁的白楊也靜穆,天空藍得不像話,只有遠處有幾朵層層疊疊的云,柏油馬路灼燒著送殯路上的周懷素,恍惚間光影好像粘滯住了。
走到村子里的廣場,后生們把棺材停放在馬路中央,冥器瓜果等現(xiàn)設擺在棺材尾,棺材頭是一個舞臺,周懷素請來的演出隊開始表演,唱歌、唱戲或者是嗩吶演奏,慢慢把氣氛炒得熱鬧起來。周懷素叫來了幾提水,分發(fā)給送殯的人,他留了瓶水給自己,也拿了一瓶給周抱樸,然后蹲在樹的陰影下,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棺材就孤零零地停在馬路中央。
周抱樸突然起身,把周懷素給他的水放到了靈前。
“活著的時候當家人總是吃第一碗飯的,怎么人死了就忘了嗎?”
周懷素無言以對。
表演結束后,又扛起棺材走向墓地。墓地在半年前已經(jīng)建好,坐北朝南,據(jù)說是一塊風水寶地。六月的田地,已經(jīng)長出了齊腰高的玉米稈,送殯隊伍像是一條白色長線突兀地切斷了綠色的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棺材被送進墓室,周抱樸和周懷素每人各抱了一只白色魂瓶放在棺材頭,魂瓶中是放置好的稻、稷、麥、豆、麻五種谷類。最后燒一炷香,最后磕一個頭。周氏兄弟走出了墓室。后生們用寫有福字的石板封住了墓室的門,一鏟土、一鏟土,填平墓地并堆出了一個土丘。
周懷素幫著夯實土地,一扭頭,卻看見馬芳燕彎著腰在拔除地里的野草。這片地最初是老父的,前幾年分家分給了周抱樸,今年春天大旱,臨夏卻下了一場冰雹,田地里的秧子不免有些蔫蔫的,馬芳燕看起來著急壞了,彎下腰細細地拔草,比伺候親孫子還認真。
幫忙的人都先回家了,只剩下周抱樸和周懷素做最后的祭掃。下葬后走在回老宅的路上,日光曬得土路蜿蜒扭曲。周懷素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好久沒能和周抱樸一起并肩行走了,上一次是什么時候來著?好像是30年之前,那時周抱樸已經(jīng)是煤礦里的一個小隊長了,周抱樸推著自行車送他高考,走的還是這一條土路。不是說要想富,先修路嗎?30年過去了,老家的這條土路怎么好像一直沒有變過。自行車一條車轍邊附上兄弟二人的兩行腳印,碾斷了兩個人的人生。周懷素記得周抱樸曾經(jīng)在這條路上允諾他,只要他考上大學,周抱樸就將他手腕上新買的手表送給他,他知道周懷素對他這只表垂涎已久。可當周懷素以縣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大學之后,卻發(fā)現(xiàn)那只表出現(xiàn)在了周抱樸當時的女朋友手腕上。周懷素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很惱火。
兩個人沉默地走著,誰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么,誰也沒有說一句話來打破這無邊際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