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未知的遷徒
遷徙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成因不一卻有其固定的規(guī)律可循,通常預告了新的變化和發(fā)展。野生大象的“出走”、人口的流動、新興的數(shù)字游民等遷徙活動都從不同角度反映了世界發(fā)生的改變,有必然也有偶然。在“到別處”的遷徙之路上,一切都是未知和新鮮的,既可以是自然而然的正常發(fā)展軌跡也可以是“反?!钡拿半U試探……看向人與自然、城市與鄉(xiāng)村、前浪與后浪等種種具有相對性質(zhì)的事物發(fā)生的遷移,置身其中的我和你又能看到怎樣的世界?
前不久聽一個電臺節(jié)目,關于移民抉擇,主持人說了一句“金句”:“去或留,肝膽照應”。其實他把張國榮的名曲《有誰共鳴》里“笑問誰,肝膽照應?”和“去或留,輕松對應”混為一談了。這令人哭笑不得,移民、或者說家庭遷徙,是人生重大問題,相當于重塑生活,哪能如歌詞那么灑脫。
韓國人一家從加州搬到阿肯色鄉(xiāng)下時也租住車屋一—不過他們希望這車屋永遠固定在荒野上,不被暴風雨卷走,這跟《無依之地》里多少被美化了的窮白人移動生活之瀟灑,不能同日而語。
今年獲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和最佳導演提名的《米納里》,是韓裔美國移民二代鄭李爍(Lee lsaac Chung)回憶童年之作,代入其父母的篳路藍縷之艱難,可謂痛定思痛、甘苦自知的移民題材好片。里面的韓國人一家從加州搬到阿肯色鄉(xiāng)下時也租住車屋一一不過他們希望這車屋永遠固定在荒野上,不被暴風雨卷走,這跟《無依之地》里多少被美化了的窮白人移動生活之瀟灑,不能同日而語。
《米納里》原名MINARI,是韓語“
”(水芹)的發(fā)音,電影里它是一種遇水能活、既滿足韓國移民的胃口也滿足思鄉(xiāng)之情的草根植物,很明顯,鄭李爍拿它來隱喻自己的父輩、祖輩那種堅韌的扎根能力。我沒有吃過韓國水芹,倒是從水芹想到古人所謂的“逐水草而居”,韓國移民文化的能耐在于他們不逐水芹,而是隨身攜帶水芹種子,隨水賦形。
但即使這樣,他們的新生活仍然差點夭折一一不是因為我們想當然以為的種族歧視問題(雖然電影中也有細節(jié)暗示種族之間的天然區(qū)隔)。他們改了基督教的名字:雅各布和莫妮卡,也積極參與當?shù)亟虝郧蠼⑸鐓^(qū)支援網(wǎng)絡,只是他們隨身攜帶的東方民族作風依然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據(jù)說韓國人是比中國還要強調(diào)儒家傳統(tǒng)的國民,當然把傳統(tǒng)的好壞都收下了。雅各布對妻子莫妮卡的愛不容置疑,但這愛是專斷的,他堅持他的農(nóng)場夢而遠離妻子信任的那個現(xiàn)代化的美國;同樣的,他們對兩個孩子的愛也深重,但并不真正尊重孩子,就從兩人多次當著孩子面大肆吵架乃至討論離婚也可見得。
在決定生存的水源問題上,雅各布最終屈從了美國傳統(tǒng):電影開頭他不甘高昂的費用拒絕了用尋水術(Dowsing),而是憑韓國農(nóng)民的本能自己打井;井水干涸后他只好用自來水灌溉,支付了更高昂的水費;最后還是貌似兒戲的尋水術士幫他找到持續(xù)水源——在這片荒蕪的、之前已經(jīng)有一位本土拓荒者付出生命代價的土地上。因為尋水術的荒謬,反襯出實用主義者雅各布這個屈從其實是極其無奈的。
不要忘記了,故事的時間背景是里根時代一一“美國夢”被明確鼓吹但也開始露出馬腳的時代。而沒有明說的,我們可以推算出的是,雅各布和莫妮卡離開之時的韓國,正好是全斗煥經(jīng)由光州事件上臺統(tǒng)治的黑暗時期。里根的任期和全斗煥的任期基本重合,兩者也都用經(jīng)濟奇跡來掩蓋國內(nèi)矛盾,當然,全斗煥做得更極端。雅各布和莫妮卡選擇離開韓國移民美國,應該也有樸素的“亂邦不居”的情緒在。
電影里最神奇、也許是有意為之的,關于毀滅和延存的轉折點,卻恰恰都取決于更具韓國國民性的老外婆順子的角色一一這個莫妮卡他們無法離棄的老韓國。尹汝貞對這個角色的完美演繹,令她獲得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在我們眼中這個獎當然也包含了對角色本身的隱喻的致敬。她前來照顧孫輩以便女兒女婿務工,但在孫子和孫女眼中她是身上有一股“韓國味”、言行粗俗的外國人。
更神奇的是孩子心臟病的轉機,與老外婆的中風意外呼應,讓我想起楊德昌《一一》里老人的死所帶來的救贖。當然,電影都沒有點破這層隱喻:老一輩的犧牲,我們也可以理性地理解為,外婆對孫兒的鍛煉,而不是西方醫(yī)療的謹慎避險,令他的心臟轉趨正常。
與順子的角色呼應的,是窮白人、鄰居保羅,一個相信神秘力量、不時背負十字架苦行的怪人一一這使他有了介乎圣徒與巫師的雙重形象。他本應,或者說希望與雅各布肝膽照應,雅各布本能地以雇主的身份與他保持距離,但“神秘”的他與“世俗”的順子,成為真正改變雅各布的力量。也許導演暗示的是,新居之地的信仰和故鄉(xiāng)的信仰之間必須形成張力,才能產(chǎn)生令人扎根的力量。
但這并非一部移民頌歌,不是什么勵志的正能量電影。雅各布和莫妮卡,甚至他的兒女們的“美國夢”是不一樣的“美國夢”,隨時處于崩裂邊緣。順子無意制造的一場火災,提醒了他們“共患難”才是移民的向心力,家庭被災難所強行凝聚,但未來如何呢?電影沒有答案。
有一個小細節(jié),想來是比電影表面所寄寓的道理更心酸的。雅各布夫婦在養(yǎng)雞場兼職,他們的工作是分辨小雞的雌雄,為什么要分辨呢——有一天大衛(wèi)看見養(yǎng)雞場的煙囪冒出一縷青煙,問爸爸這是什么,雅各布告訴他:這是被殺死的小公雞,因為它不能生育,沒有貢獻,“大衛(wèi),我們不要成為這樣的小公雞,對不對?”大衛(wèi)點點頭。
移民拼搏的,其實也是不成為養(yǎng)雞場上空那一縷青煙。所以我們才會看見一個個移民家庭像雅各布一家那樣拼了命工作,顯示自己對“新祖國”的存在價值。即便總有暴雨、烈火、意識形態(tài)爭斗等等,一夕把你歸零。
《米納里》的故事,莫名讓我想起2012年另一部提名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的電影一一它最終得了最佳外語片一一伊朗的《一次別離》(港譯《伊朗式分居》,原名:Jodai-e Náder az Simin,直譯為“納德和西敏的分居”),當年獲獎無數(shù),是第一部獲得金熊獎的伊朗電影,今天應該還有不少影迷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