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河（太原）

一個人一個活法

誰跟錢有仇？王大夫！

王大夫剛退下來的時候，省里面幾家大醫(yī)院的院長和他的幾個同學都信心滿滿地來搶王大夫，年薪五十萬，左說右說，王大夫就是不為所動。就沖這不差錢的“高姿態(tài)”，人們至今都指指點點。

誰跟錢沒仇？這下舉手的就老多了。你推我搶，熙熙攘攘，誰不想多掙兩毛錢？平日里，鉆頭走路低個頭，眼睛瞪得銅鈴般大，巴不得地上騰地生個金元寶。

王大夫老兩口和鉆頭老兩口都是石城中心醫(yī)院的退休職工，兩家住的都是單位的福利房，王大夫住三層，鉆頭住一層。住樓房的有個臭脾氣，進單元十幾家是一個世界，相逢點頭笑，有事開口難；關上門又是一個世界，只要不上街，一天一頓飯。

一個五層樓，住三層和住一層的高低貴賤自然不一樣，尤其王大夫的老伴秀秀，一年照不了兩次面，見面就像老鼠見了貓，見誰躲誰，這還是一個單元的嗎？秀秀和王大夫都在石城中心醫(yī)院，王大夫是外科主任醫(yī)師，秀秀是兒科主任，秀秀退休沒幾天就背起行囊，一口氣跑到武漢一家三甲醫(yī)院，說要活出人生第二道風景，說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好像自己在石城中心醫(yī)院就沒有風光過，就是罪人一個。好在平日里秀秀是個笑料包，誰也不會在意什么。這種聚少離多的日子一晃就是十年。

秀秀是秀秀，王大夫?qū)︺@頭就像一對親兄弟一樣，這個沒得說。

就拿這套房子來說，王大夫就怕拆，房子是住的，又不是顯擺的，關鍵是環(huán)境好就行。鉆頭則不然，成天念叨著拆拆拆，拆拆拆，拆了就有錢了，有錢就能給老伴看病了。

今年暖氣還可以，去年，鉆頭還在老伴床頭插著“小太陽”取暖，直把老伴心疼的“嘖嘖”喊疼，這得多少錢，怎么不凍死呢？！背靠暖氣片的鉆頭瞇縫著眼搖著腦袋，邊想著厚厚一沓補償款，竟然笑了起來。

“劉巨才，劉巨才！”鉆頭老伴突然睡夢中喊叫起來，把鉆頭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

“這又咋了，夢到鬼了？”鉆頭拉著老伴的手，安慰道。

“我夢見我死了，自己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給你看，你不看，還罵罵咧咧說，一滴血也沒有，算什么頭。好你個劉巨才，你是不是真想讓我死！我怎么就不會動了，上輩子作什么孽了！老劉，下輩子，我好好補償你，好好伺候你，你說好嗎？”老伴兩眼噙著淚，斷斷續(xù)續(xù)滿臉恐慌地說著，“你不信鬼神，我年輕時候信，現(xiàn)在又不信了。記得咱倆讓寺廟里一個老和尚看手相，說我有大富大貴的命，說你玉樹臨風，前途不可限量。唉，還真是。你認不認？”

“不要胡思亂想了，過日子，誰信這些？還自己把頭割下來，看把你能的。給你把刀割割看？你有那勁嗎？想想咱們能跑能跳那會兒，想想你背我走了那么遠的時候，有五十米，不，有一百米，你說你這勁從哪來的？！”鉆頭說笑著，嘴角流淌著幸福。

“還一萬米呢，就走了兩步，我摔倒了，老太太鉆被窩，你是個狗啃屎，想想真好。我就想背背你，看看能不能背動，結(jié)果還真能?！崩习闈M足地看著鉆頭，點著頭。

“你九十六斤，我整整一百四十斤，你是不是螞蟻投胎？”鉆頭緊緊拉著老伴的手，他知道老伴沒感覺，但還是用力握著。糟糠之妻不可棄，鉆頭認了，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命運會是如此結(jié)局。眼巴巴就這把年紀了，好在眼下還有一身力氣，還能照看老伴。

“真是服你了，明知道人家整你，怎么就不申辯一聲？啞巴了？這不像你！這件事，沒完！你想想，我也就是和秀秀說過一次，嘚瑟了一下，這以后，秀秀就不敢正眼看我了，見我就躲著跑。多少次想問她個究竟，又怕傷了你和王大夫和氣，我難受！”鉆頭老伴說話像釘釘子。

這堆話更像一道家常菜，時常被老伴端上來。鉆頭不敢朝這方面想，自己做錯事就要自己承擔。

“清廁所掃樓道怎么了，只吃不拉憋死了，我才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夫?！便@頭心平氣和地安慰著老伴，一副欣欣然的樣子。

鉆頭和老伴你一言我一語地絮叨著，開心地笑著，桌上那只老和尚頭座鐘表“咔咔”地走著，不知疲倦。這只表是鉆頭結(jié)婚時候買的，調(diào)到后勤部的那一年修理過一次，到現(xiàn)在都走得穩(wěn)穩(wěn)的，準準的，那“咔咔”的聲響就像鉆頭年輕時候走路的聲音。

鉆頭原本是一名120急救車司機，平日里說話行事刁鉆古怪，牙尖齒利，沒少得罪人，久而久之，被眾人冠以“鉆頭”這個綽號。三十六歲那年夏天，鉆頭在一次事故搶救中，因出車及時，那名貨車司機撿回了一條命。都是開車的，為感謝鉆頭，大貨車司機就讓家屬給了鉆頭二十斤小米一條紅塔山香煙。這件事不知被哪個耳聰目明的人通風報信，硬硬給鉆頭釘了一楔子。過了兩天，中心醫(yī)院緊急召開院務會，宣布鉆頭調(diào)離原崗位，成為后勤部一名扛大掃帚的清潔工。

驢不知臉長，猴不知屁股紅。那一年，鉆頭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二十斤小米，吃上老伴美顏增白了還是自個財運亨通了？一條煙，抽上就打通任督二脈了還是長生不老了？鉆頭那個后悔，天打雷劈八百回也不解恨。要是現(xiàn)在，給個金山也不會看上一眼。

鉆頭原指望過個一年半載還能抱上方向盤，誰知道，他再也沒有摸過一把。

人啊，一眨眼就老了，老的什么都懶得去想?？嗑涂嗔死习?，人往高處走，偏偏自己水往低處流。老伴本來是個貌美嘴甜能歌善舞的小護士，追她的人有的都當副院長了，真是造化弄人啊！

鉆頭退休那年春天，老伴一覺醒來，脖子以下便失去知覺。本來鉆頭和老伴商量好，要坐坐飛機看看大海，好端端一個家庭，幾年就折騰得血盡毛干瀕臨崩潰。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就像王大夫一家，兩口子都是大主任，鉆頭粗略地統(tǒng)計過，王大夫平均每個月十例手術，哪一個少得了五百元大紅包？上千上萬的也有吧。還有他老伴秀秀，雞蛋牛奶的，怕過期還得給別人。在鉆頭筆記本上，上到院長主任，下到小護士，鉆頭看不順眼的都有一本賬，沒事的時候，鉆頭就翻翻，每一次翻看，鉆頭都感到胸口火辣辣地痛。

怎么就沒人舉報王大夫呢？

王大夫不返聘、厭惡白大褂自有他的道理，想必也是錢多扎手吧。聽說，秀秀在武漢一個月也是大幾千的收入。他們一家就不怕有人惦記？不像自己，全家沒有幾斤肉，睡覺安安穩(wěn)穩(wěn)，打呼嚕理直氣壯。

話雖然這么說，鉆頭還是有點不服氣。

自打那場沸沸揚揚的小米事件過后，石城中心醫(yī)院的護士大夫都以為鉆頭會驚天動地地大鬧一場，其實不然，鉆頭壓根就沒當回事。有人說，胳膊擰不過大腿，你鉆頭再硬，也是一根微不足道的細鋼筋，有你沒你，住院部不會塌，手術照樣做。鉆頭才不管那些風言風語，他就像一只蟄伏在土洞里的刺猬，時刻準備著鉆出來。鉆頭越不鬧騰，石城中心醫(yī)院的人們越感到壓抑，越感到人人自危，上至院領導，下到大夫護士，想說的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鉆頭嘴還是那張嘴，骨頭還是那身骨頭，只是掏心窩說話的人越來越少了。

王大夫看著鉆頭的樣子，心里七上八下的，一輩子誰沒個錯？鉆頭分明是替中心醫(yī)院背了天大的黑鍋，包括自己。這么多年過去，王大夫依然納悶，這誰點的炮，這得有多大仇恨！鉆頭這是招誰惹誰了？！想想看，哪家醫(yī)院沒有紅包這道杠杠？這年頭，大夫拿個紅包心安理得，患者送個紅包天經(jīng)地義。你不拿，你有?。凰凰?，他有??！

屋漏偏遇連陰雨，這個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的出現(xiàn)，平日里還能打打短工，掙點外快的鉆頭，日子更煎熬了。

頭發(fā)長怎么了

庚子年二月初一這天，王大夫大清早就接到老伴秀秀的視頻通話。

“小王，重要的事說三遍，理發(fā)，理發(fā)，理發(fā)。”

“知道知道！”

王大夫的老伴秀秀穿著防護服，手機視頻上喊叫著。

“新型冠狀病毒陽性檢測患者越來越多，空氣特別緊張，封城也好幾天了，走不開，回不去。你千萬照顧好自己！”

“知道知道！”

“想你！”

“想你！”

“老不正經(jīng)！”

“老不正經(jīng)！”

王大夫心里暖暖的，酸酸的，澀澀的。秀秀打從穿上防護服那天起，王大夫心里就沉甸甸的。此時此刻，他知道秀秀是什么樣的人。王大夫一邊答應著，一邊下樓，他想喊上鉆頭一塊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說什么也得來一下“龍?zhí)ь^”，說什么也得讓秀秀看到自己齊齊整整的板寸。

明天就是二月二，電視上、報紙上、手機上，到處充斥著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的相關消息，王大夫感到這個頭有點難剃了。年輕的時候，王大夫就像天安門國旗班衛(wèi)士，平日里那個講究自是不說，板寸半個月必理一次。那頭型，有棱有角，銀光閃閃，一根一根，直楞楞的。說起來，王大夫的板寸在桃園街自成一道風景，你不知道王大夫的板寸，就說明你不知石城中心醫(yī)院，說明你孤陋寡聞，不知“刀神”為何方神圣。

鉆頭看看王大夫的“獅子頭”，再摸摸自己的“雞窩頭”，心里不由地撓癢癢。王大夫就是一根筋，也不看什么年景，吃飯講究還說得過去，理個發(fā)也窮講究，非何姐不可，這就有點譜大了。

說來話長，何姐在王大夫這個板寸上下功夫不少，聽說，還專門在省城學習過三個月。感情王大夫一個人憋得慌，看上何姐不成？

王大夫和鉆頭都是何姐的老客戶。何姐二十歲學徒理發(fā)，那時候還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白白凈凈，見了人羞答答的，正眼都不敢看一個。說來好笑，何姐理得第一個頭就是鉆頭。鉆頭當時留個毛寸，瘦巴巴一張臉，看起來精神，就是有點兇巴巴的樣子。鉆頭也不知道何姐剛出徒，就沖著人家年輕漂亮，想逗個樂。

這個頭可把何姐坑慘了，左邊長了，右邊短了，腦門高了，腦門低了，反反復復，沒完沒了，怎么看都不順眼。何姐嚇得兩腿發(fā)軟，再折騰下去，眼看就是一個“禿瓢”。

一屋人坐著等理發(fā)，瞧鉆頭這副德行不由得罵上了。

“有本事欺負別人去，挑個軟柿子不放了？什么玩意兒，不想理就滾！”

幾個人呵斥著，讓鉆頭無地自容。這以后，鉆頭也就認下何姐了。至于“何姐”這個稱謂，說來也有個故事。每年臘月和正月，大大小小理發(fā)店漲聲一片，十塊成二十，女人們燙個頭一百成二百，何姐從來不為所動，男發(fā)八塊錢一推子到今天，女人們燙頭也一樣，過不過年都是一個價。平日里，有的人不帶錢，說好下一次，這下一次有的就到姥姥家了，何姐總是一笑了然，從不放在心上。自個年輕，多理幾個頭不就出來了。

王大夫?qū)谓愫茫@頭早看得一清二楚。在十多年前的一次理發(fā)中，王大夫脫口而出：“真是個何姐！”自此以后，王大夫見面就叫“何姐”，鉆頭跟著起哄，路上見面也追著叫“何姐”。

“何姐何姐，這不亂輩分了，難道我比你們還老？看看，把我叫的滿臉都是皺子?！焙谓阕炖镟凉种?，兩個手指頭捏著臉，心里卻樂呵著，這是大家對自己的認可，高興還來不及。后來，何姐干脆把理發(fā)店改名為“何姐理發(fā)店”。

一番胡思亂想后，鉆頭又嘀咕上了。這個二月二怎么會這樣？什么龍?zhí)ь^，長頭發(fā)怎么了，女人就不活了？大清朝老爺們就自殺了？關鍵是有錢才能活。

就在臘月二十八，王大夫和鉆頭兩個人在何姐理發(fā)店等了半夜，好不容易才熬到頭。王大夫板寸費力不少，輪到鉆頭時，偏偏何姐不爭氣，夾著腿扭著腰一股勁跑出了門。何姐估計是尿憋壞了。兩個人等了足足半個小時還不見何姐回來，鉆頭心里一團怨氣：“不會掉茅坑吧，是不是尿褲子了？誰說有錢沒錢剃頭過年？不剃就少吃一口了？！少喝二兩了？！”就這樣，鉆頭氣鼓鼓地打道回府。

這下到好，鉆頭滿腦袋亂蓬蓬的，再加上他那張瘦尖瘦尖的臉，看起來益發(fā)有型，認識的人還好，不認識的人還以為是一名流浪婦女。

鉆頭和王大夫戴著口罩，想看看何姐的理發(fā)店開了沒有。明天就是二月二，萬一爆棚怎么辦？

以往過了初五，騰飛路上的底層商戶便熱熱鬧鬧地開門營業(yè)，那些賣烤紅薯、沾串串、套圈圈、糖葫蘆、雜糧餅、棉花糖的更是一字擺開，大人小人男的女的擠成一團，這幾天的買賣，錢就像風地里刮來的。年根忙忙碌碌，大正月好吃好喝，想換個口味的帥哥靚妹們早如狼似虎迫不及待。今年就不像個年，更別指望這些饞嘴的東西了。整條騰飛路行人寥寥，偶爾有幾個走過，也是火急火燎，生怕被什么東西燒著燙著或被什么天外之物突然砸著的樣子。人們露著一雙小眼睛，被一只冷冰冰的雪白的大口罩緊緊箍在頭上，有時候不看走路架勢，一家人都認不出來。

騰飛路十子口，街道辦居委會的幾個人袖子上帶著鮮艷的紅色袖套，上面“抗疫防控”四個仿宋大字冷峻刺眼，給這個春天套上一層厚厚的恐怖的外套。

看著大家戴著口罩滿頭大汗地搭帳篷，準備上街一探究竟的王大夫和鉆頭傻眼了。欣欣苑小區(qū)“設卡布控”，那緊張的氛圍一下就提到嗓子眼，頃刻，滿大街的空氣好像凝固了。

“侯主任，咱們這個小區(qū)不要緊吧？”鉆頭誠恐誠惶地問道。

“什么要緊不要緊？這是責任，誰像你，輕描淡寫的。咱們這個小區(qū)流動人口最多，抗疫防控，人人有責！從今天開始，每家發(fā)一張通行證，上面有姓名電話身份證小區(qū)名稱，買菜統(tǒng)一到這個口。換個不認識你的工作人員，你不好出也不好進，明白吧。還有王大夫，你老婆就在武漢，就在醫(yī)院，是抗疫前線英雄，是我們這個小區(qū)的驕傲！你更要帶好頭，嚴防死守！我代表咱們街道辦向你一家致敬！”姓侯的主任是個中年婦女，也住在這個小區(qū)，那機關槍似的口氣，倒也痛快。

“這么厲害，我們轉(zhuǎn)一下就回來，就轉(zhuǎn)一下?！便@頭一番點頭哈腰，不由緊走幾步。

“今天說什么也要龍?zhí)ь^，萬一兩個月不出門，留個大辮子還以為我玩穿越?！?/p>

在石城的幾條主要街道上，王大夫和鉆頭一溜風似的轉(zhuǎn)了一圈，何姐的理發(fā)店沒開，其他理發(fā)店的卷閘門也緊拉著。

在一家“我型我靚”理發(fā)店，王大夫和鉆頭瞅著半拉子門，腦袋不由得往里探了探。

“有人嗎？理發(fā)嗎？”鉆頭尖著嗓子喊道。一個年輕女子戴著口罩不知從哪一下鉆了出來。她四下望望，壓低嗓門不滿地說：“你高八度頭發(fā)就短了？滿大街誰敢開張，誰知道你是從哪跑回來的，真是不要命。看你倆頭發(fā)能擰繩子的傻樣，進來吧，先量體溫，一個頭一百?！?/p>

“什么什么，你再說一遍，什么一百？你怎么不去搶銀行，什么玩意兒！”鉆頭氣不打一處來，連珠炮似的轟道：“我，你一分不要，我還嫌你手臭！”

鉆頭氣洶洶地吼道，朝腳底狠狠唾了一口，扭頭就走，王大夫緊追幾步才趕了上來。

“回家。鉆頭，你給我來個西葫蘆！”

頭發(fā)長短不能當飯吃，想抬頭還得有力氣。王大夫顧不上取笑鉆頭，想著十字路口的帳篷袖套和侯主任那雙六親不認的眼神，心里也有點毛。

這個疫情要是跨度長，吃飯也成問題了。還是樓跟前找小胡看看米面油吧。

龍?zhí)ь^

糧油店老板小胡是個80后，一個憨頭憨腦的年輕人，見誰都咧著嘴，笑嘻嘻的。不過，這小子過了年還沒有和人們打過照面，估計也是被眼下這疫情嚇到了。

“小胡，小胡，過年了也不拜個年，就知道蒙頭發(fā)大財！”鉆頭輕輕地敲了一下小胡家那扇半開的門，嘴里喊著，見沒人答應，鉆頭又加重了敲門力度。

“門沒鎖，你推就是了。”

小胡在屋里隔著玻璃窗看著王大夫和鉆頭也喊道，算是回應。

王大夫和鉆頭依次進屋，看著垛著一墻高的白面大米袋，兩個人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過年好過年好，小胡給二位拜年了，二月二沒過就不算過年。我說呀，今年這個年，街上稀里嘩啦的，戴個口罩云里霧里，兩口子也看不出來。媳婦，口罩，我的口罩?！毙『幸淮顩]一搭地說著，他老婆一聽要口罩，忙不迭地拉了幾個抽屜，又在掛衣架的幾個口袋里胡亂翻尋起來，整個屋里就像被水泥澆筑了一樣。

小胡是欣欣苑小區(qū)的“萬金油”，對這里的趣聞軼事說他個三天五夜眉頭都不彎一下。王大夫是個精明人，看著小胡兩口子心不在焉的一番折騰，便試探地問起來。

“小胡啊，這大正月就接不開鍋了，說起來讓人笑話。龍?zhí)Р惶ь^咱不知道，少米沒面倒是真的。想不到你備著這么多硬貨，真是一家人。這下心里踏實了，抬頭脖子硬朗了?！?/p>

鉆頭聽著這話，好生納悶。買點口糧還可憐巴巴，低三下四，求人家似的，這還是你王大夫嗎？我們又不是賒賬不給錢。鉆頭有點不樂意，正想說幾句風涼話，讓小胡截住了。

“年前讓你們兩備點貨還推三阻四，不急不急的?？纯?，現(xiàn)在就這點庫存，讓咱小區(qū)康大頭一下都整了。就是那個開石料廠的康大頭，我連自個兒吃的都沒留下。真是糊涂，怎么就不給周圍弟兄們留幾袋？！實在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對不住了，對不住了?！毙『B連說著“對不住”，邊接過老婆遞上來的口罩戴上，邊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著王大夫和鉆頭。

“呵，感情這么多米面油就沒有我倆吃的。和康大頭通融一下，你不說我來打電話，他這叫惡意囤積。這么大個小區(qū)，守著米面吃不上，豈不成石城笑話？要不，康大頭出多少錢，我們加一倍錢，你看怎么樣？”王大夫一本正經(jīng)地說著，臉上的肌肉不由地抽搐起來。

小胡眼里靜靜地掠過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亮光，但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說王大夫，你這不是扇我耳光，平日里大人小孩有個頭疼腦熱的，全憑王大夫罩著，量量血壓把把脈的，那是手到病除，華佗再世，我怎么敢在你倆身上下黑手？近來你也知道，不知道什么風吹來，康大頭昨天晚上一進門就說庫里的東西不要動，他全部買單。我，我還故意給他抬高價。按理說應該降價才對呀，你說，你說，我里外早不是人了，那就再得罪他一下，這是關上門的話，出了門就當個屁。晚上，我給二位送上門，怎么樣？”小胡戴著口罩，話里有話連滾帶爬地“咕?！币魂嚕醮蠓蚵牭檬敲髅靼装?，你不就是想坐地起價？

鉆頭起先一頭霧水，這下徹徹底底亮堂了。

“樓上樓下這么多年，繞這么大個彎子不就想燒紅火柱燙人？明說呀，我倆又沒縫你嘴。小胡，胡老板，你試著漲一毛？工商局有吧，物價局有吧，電視臺有吧，街道辦居委會有吧，你要奸商一個，我鉆頭不是吃素的。”鉆頭氣鼓鼓地說著，兩道稀稀疏疏的眉毛一下就跳起來，甚是威嚴。

“二月二，龍?zhí)ь^，不要不識抬舉。你敢哄抬物價，我第一個不答應。他康大頭有本事，就讓他干吞下去！撐不死他！”鉆頭又沖著小胡吼叫一番，把門“哐”地一摔，拉著王大夫轉(zhuǎn)身就走。

進了單元門，王大夫拍著鉆頭的肩膀，臉上滿是贊賞，“鉆頭，說實話，家里還能開幾天灶？我湊合半個月沒問題，你要是口袋朝天，就給你分一半。龍?zhí)ь^，估摸超市也快開了。小小疫情，奈何不了咱。多洗手，多喝水，少串門，沒事，不要擔心。”

“揭不開鍋自會找王大夫。小胡也不是個不識好歹的人，晚上他肯定會給咱送上門的，睡晚點接應著?！便@頭像算準了似的說。

鉆頭記得，小胡做膽囊切除手術時，自個兒跑前跑后，煙沒抽他一根，水沒喝他一口，王大夫也是剛從手術臺下來，二話沒說就接了手，左鄰右舍的，誰會計較這些長短得失。當時，小胡硬要送五斤雞蛋給王大夫和自己，都被堵在門外?，F(xiàn)在想起來，鉆頭渾身都熱烘烘的。

吃過晚飯，鉆頭坐到床頭和老伴嘮起嗑來。

“劉巨才，每年正月十五你都要推我街上溜達一圈，整整四年了，今年連句屁話都沒，是不是嫌棄我了，巴不得我早死呢。我死了，你就解放了。”只有在老伴跟前，鉆頭才知道自己還姓劉，叫劉巨才。不過，老伴從來沒有叫過一聲“鉆頭”。

“看看，又來了，每天不說幾遍你是不是難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你這個老太婆，惡語傷人六月寒，這嘴，是該好好管管了?！?/p>

“今年好冷清，豎起耳朵也聽不到什么響動。電視上每天說疫情，講防護，少聚會，這下你高興了，有借口了?！?/p>

“高興高興，每天守著你，我都成小姑娘了，看看，臉都白了?！?/p>

“巨才，你要是知道誰舉報你，害你一輩子打掃衛(wèi)生，你會不會弄死他？”

“什么話，錯就錯了，能抱怨別人嗎？感謝人家還來不及呢。起碼告訴咱一個人該是什么樣子，什么樣子才是個人。”

“巨才，二月二龍?zhí)ь^，看看你，不男不女的，就沒有人笑話你？我家命苦的巨才，誰會親你疼你？咱自個兒也能來兩下，悄悄抬抬頭，低調(diào)點，用點心。一個光頭都狗啃似的，真是笨到了家。理了發(fā)，你就推我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崩习橐贿呁嶂弊涌措娨曇贿呎f，“這個疫情什么時候才是個完，看樣子越來越兇了。”

“有什么擔心的，街道辦派出所居委會的，大家每天喊著，關鍵是隔離，咱不上街，不亂跑，飯店關著，商店關著，眼下，在家待著就是為國家做貢獻?！便@頭輕描淡寫，臉上憨憨的。

“說得倒輕巧，好像給你漲了幾百工資似的。”聽到這里，老伴也“咯咯咯”地笑起來。

每次給老伴理發(fā)，鉆頭都得滾一身大汗，一來自己技術不行，二來老伴脖子以下不會動，前前后后想翻個身著實不易，倒不是搬不動，就怕掌控不好扭傷了頭。鉆頭先是在床頭放好墊下巴的小枕頭，然后用手端著老伴的后腦勺，嘴里還輕聲念叨著：“注意，注意，看看地下有什么寶貝，看看你的繡花鞋，注意……”

鉆頭這把手動推子就在窗臺上擱著，幾十年光景了。那是單位一次學雷鋒活動中自個兒買的，他本想學個手藝，落個好人緣，結(jié)果沒有一個找上門。這件事讓鉆頭特別尷尬，特別懊惱，特別沒面子。自打這以后，鉆頭便把他的這一套“機械設備”珍藏起來，每年上上油，打理打理，誰知道在老伴頭上派上用場，就這鉆頭也心滿意足了，畢竟物有所值。這把推子質(zhì)量不錯，保養(yǎng)得也不錯，鉆頭用起來雖得心應手，就是忽高忽低難以駕馭，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會坐在床頭，一會蹲在地下，舞弄了足足一個小時才大功告成。

鉆頭臉上汗津津的，也顧不上擦一把，連忙把老伴轉(zhuǎn)過身來，再從柜子上拿過一面小圓鏡在老伴眼跟前慢慢晃著，邊說，“看看，二月二這個西葫蘆有多嫩有多亮，一看就是大棚西葫蘆?！便@頭笑絲絲地夸著，全然不顧老伴臉色。

“好看，好看！畢竟是龍?zhí)ь^，一個西葫蘆有什么好看的?！崩习檎f著，眼眶里淚花忽閃忽閃的。

“又來了，又來了，真是怕你了。理一次哭一次，你淚就那么多！難不成林黛玉轉(zhuǎn)世了。二月二，就不能想點開心的？”鉆頭背著老伴，低聲甕氣地應付著。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敲門聲響了起來。鉆頭看看他的和尚頭座鐘，都十點了，誰呀？

“聽腳步挺重的，是不是買米面了，小胡給咱送上門了?！崩习橹Ю庵湔f。

鉆頭一個激靈，說不準就是小胡上門了。他打開門一看，果然是。只見小胡扛著一袋面，左手提著一桶油，黑黝黝地站在門口，右手舉著，正準備繼續(xù)敲門。

“小胡啊，真是小胡，喊一聲我過去不就行了，看把你勞累的?！?/p>

“應該的應該的，只要我在咱們這個小區(qū)，再高的樓層都要送上去。”小胡嘴上說著，本想放到門口就走，又感覺不妥，就徑直進門放到地下。

小胡知道鉆頭是個熱心腸，也知道鉆頭家的情況，不想進來，就是擔心他家里有氣味。不過，小胡看到的卻是一個利利索索干干凈凈的家。屋頂上的老日光燈不搶眼，也不暈暗，恰到好處。一張舊辦公桌上，一臺二十五寸的臺式電視機音量不高，正在播著新聞。當他看到地上的頭發(fā)時，一時杵在那里。

“鉆頭師傅，你還會理發(fā)？真是了不得。我怎么就不知道你有這一手？等等，我再回去一趟，還有一袋米，和王大夫一樣?！毙『捯宦涞兀D(zhuǎn)身就走。等他再回來的時候，他上小學的兒子也跟了進來，手里還提著一個食品袋，一看就是盛著雞蛋。

“鉆頭師傅，這米面油全了，你我心里就踏實了。一共三百塊，以前的價，以前的牌子?？荡箢^那，我頂著。這是幾斤雞蛋，送你的，給老嬸子吃?！毙『扔欣镒佑钟忻孀?，滿臉笑著說，邊拿起掃帚要打掃地上的頭發(fā)。

“使不得使不得，無功不受祿，無功不受祿?！便@頭急火火地說著，搶著小胡手里的掃帚。

鉆頭感到有點異樣，這是哪門子刮來的春風？他下意識地看著站在地上的小胡父子倆，不由地打探起來，一下恍然大悟。

“哦，你個鬼頭精，看你那沙蒿頭，是想沾點二月二的光吧？不過，丑話在先，咱不是理發(fā)的料，給你嬸子湊合一下還行，反正我們不上街，也不怕人笑話。你是大老板，不怕出不了門就坐下。”鉆頭不好意思地說笑著，拉出一把褪色的紅色電鍍靠背椅，找了一塊新床單給小胡嚴嚴實實地圍起來。

“給你也來個西葫蘆，就這點本事，不要見怪?！?/p>

“好好好！龍?zhí)ь^，西葫蘆涼快，輕松?！?/p>

鉆頭說完就上手，接著是小胡他兒子。

鉆頭今天感到特別有成就感，有人找我理發(fā)了，我的推子開張了，心里那股高興勁不知怎么表達才好。他邊“嚓嚓”地移動著推子，邊悄悄地給老伴拋個媚眼。

小胡看著鉆頭的麻溜勁和得意勁不知說什么才上口，見外的話一句也張不了嘴，只有干瞪眼的份。待兒子小辮子似的長發(fā)也割韭菜般地利索了，那顆心才回歸平靜。那個平日里怎么看都陰陽怪氣不順眼的鉆頭，今晚在小胡眼里格外溫和，格外親切。他看看躺在床上的鉆頭老伴，再看看陳設簡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家設，眼睛澀澀的，心底不由贊嘆道：鉆頭師傅，好樣的。

十一點鐘，鉆頭才收拾了攤子。望著那一小簸箕頭發(fā)，小胡把兒子拉到鉆頭跟前說：“兒子，跪下，給你鉆頭大爺磕個頭，拜個年?！?/p>

鉆頭被小胡父子倆的突然舉動驚得一下犯了傻。他看看桌子上的雞蛋，再想想孩子那個“咚咚”響的頭，兩個嘴角不由地揚起來。一個奔七十的老頭，還從來沒有一個人給磕過頭呢？！理個發(fā)就享受這么高的禮遇？！

等小胡父子倆走了，鉆頭正想消停消停，敲門聲又響了起來。聽聲音，鉆頭就知道是王大夫。

四十萬

石城的夏季特別愜意，滿眼綠草青青，微風拂拂，宅家?guī)讉€月的人們就像掙脫韁繩的野馬，把所有壓抑爭著搶著釋放出來，打太極的、跳繩的、跑步的，恨不得就地十八滾。

臨近中午，王大夫從街上回來，單元門沒進，就把兩個食品袋高高舉起，沖著鉆頭家涼臺晃了晃，便一個人偷著樂呵起來。不到兩分鐘，鉆頭提著他的小茶桌屁顛跑過來，等馬扎盤子酒樽這些東西一一擺弄好，王大夫才咧咧嘴，“今兒走個好酒?！闭f完，少有地做個鬼臉，三步并作兩步地踅回家。

王大夫和鉆頭穿個二股筋七分褲，面對面坐著，一瓶有年份的老白汾特別來勁，一盤現(xiàn)烤的燒雞，一盤涼拌豬臉豬肝，一盤干炸花生米，老哥倆滿一個，走一個。酒杯不大，三錢的小酒樽，喝的時候，再“吱”地帶個響聲，引得過往行人直咽口水。

“王大夫，怎么不戴口罩了，是不是怕我和你搶著吃？不會這么小氣吧，我那一包一包好茶也能換你幾大盤吧？”鉆頭沒話找話，老生常談。

“我是那種小氣人？甩開腮幫子盡管吃，哪一頓我不是只有干看的份，哪一頓你不是片甲不留。真是個鉆頭，不把盤子吃個窟窿你舍得走？真該給你戴個口罩！人生幾何，對酒當歌！不過，總量控制，想喝，下一頓！”

鉆頭一臉懵逼，王大夫這是怎么了？從中心醫(yī)院退下來的人，拿手術刀掛聽診器的專家們，哪個不是香餑餑，還沒離崗就被當成寶貝疙瘩供上了。自己沒有能耐也就算了，火眼金睛渾身十八般武藝的王大夫怎么也這般無所事事？腦殼被門擠了？走路碰電線桿了？沒聽說過，也沒什么征兆。王大夫成天和自己扯東道西，沒個正形。難怪有人說，一個沒用的人晃點，就為了刷存在感。想想也是，樓前樓后，誰有這個閑工夫。疫情剛過，人們擠破頭地想掙錢，王大夫確實不差錢。

“王大夫，前幾天騰飛路十字口，橋?qū)γ婺莻€胡麻子，讓車撞死的那個。那死法，真叫個死法，橫空三個跟頭，飛出去有十多米，你說說，你說怎么死咱們這個路口上？怎么就不死他們那個路口！估計是不好意思吧，算還有點臉面。一個八十歲的老人，站都站不穩(wěn)，還騎個電動車橫沖直撞的。那車主也是倒霉，一口氣都吹跑的爛葉子，偏偏他就看不到。四十萬，值了，真是生如鴻毛，死如泰山，夠一副柏木好棺材了。”鉆頭好生厭惡，邊說邊看著王大夫。

“我就在跟前，那天街上沒有電，沒有紅綠燈，天藍藍的，胡大爺還戴個口罩。唉，生死有命，活在當下……”

胡麻子的死法確實難看，后腦勺擦了一大塊，腦漿一地，讓人鐵鍬鏟了，讓灑水車沖了。人呀，腰桿直的時候，有眉有眼，指手畫腳，腿再軟，這個世界都是你的。斷氣了，就涼菜了，就不吵不鬧了，這個世界也就清靜了。說胡麻子碰瓷，王大夫一萬個不相信。誰想死啊？那么大年紀，眼花耳背的，扳著指頭數(shù)，還能活幾天？

王大夫接著鉆頭的話尾深有感觸，他頓了頓接著說：“我說鉆頭，你可要想得開，再活十五年，到二月二十八你才滿八十?！蓖醮蠓颉昂俸佟币恍?，狐疑地打量著鉆頭。

鉆頭呷了一口濃濃的茶水，捋捋幾根稀稀疏疏的灰白胡須，若有所思。他扭頭看著王大夫，似乎想讓王大夫痛痛快快地附和自己一聲。偏偏王大夫一聲不吭，這讓鉆頭感到特別驚訝。要是以往，鉆頭瞟一眼王大夫都會跟他過不去，不跟你說長道短刨根問底來個一二三豈肯罷休。

“鉆頭，你說胡麻子那個死法，他又見不到一分錢，也沒有和家人打個招呼，老人家現(xiàn)在肯定后悔了。”王大夫忽然跳出這么一句話。

想到胡麻子，王大夫心里有一千個結(jié)。一個十字路口，兩個人互不相識，圖財害命談不上，蓄意謀殺談不上，那輛陸地巡洋艦該有多快，大中午的，就把人撞死了。胡麻子就沒有一點感覺？一點感應？想到胡麻子，王大夫就想到他平日里騎個電動車悠哉悠哉的樣子。如果胡麻子吃了午飯，好好睡上一覺該多好！可惜天下沒有慢鏡頭，一切來不及擺拍就煙消云散。

“不后悔，要后悔胡麻子大爺早跑回來了。那些碰瓷的，身殘志堅?。∧阏f，他們就不怕死嗎？這些人拉到戰(zhàn)場，是不是一支敢死隊？”鉆頭答應道。接著又說道：“什么禮讓行人，憑什么禮讓？紅燈停，綠燈行，誰硬闖，誰挨罰，就這么簡單。要說急，打投胎誰不急？可憐那些開車的，有理沒理都是自己倒霉。什么保護弱者，誰是弱者，騎三輪撿垃圾的騎電動車送孩子上學的，一個個橫沖直撞，剮蹭人家車了，賠不起就磕頭，什么東西！”鉆頭越說越帶勁，再說下去，祖宗八代也罵上了。

“你又沒車，啰里啰嗦的，是想那四十萬吧?！?/p>

“想，四十萬，誰不想。你不想嗎？只是這種死法沒想過，太慘，太嚇人。有那四十萬，是不是能治好老伴呢？要是拆咱這房子，我寧愿睡馬路也要錢。這輩子，只要我活著，只要我有錢，最想看到的就是老伴在我跟前轉(zhuǎn)兩圈！走兩步！幾年了，我想在對面十字路邊租個小房子，開個面食館，就是沒下狠心，這不，看好的房子又讓別人搶租了。窮，沒說?！便@頭想都不想就說。

王大夫怔怔地看著鉆頭，一頭霧水，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近來，王大夫在鉆頭身上發(fā)現(xiàn)了諸多蹊蹺。鉆頭屁股上像烙鐵燙著似的，坐不了一分鐘就獨自一個人跑到對面十字路口發(fā)呆。

鉆頭想什么，王大夫不用掐都一清二楚。胡麻子那四十萬就那么好賺？王大夫想盡一切辦法給鉆頭找樂子，鉆頭會有樂子嗎？

王大夫好像知道鉆頭想讓自己說道點什么。鉆頭老伴高位癱瘓五年了，針灸一年不見動靜，喝了幾麻包中藥沒反應，一直在家保守治療。王大夫看過幾次，整個人瘦骨伶仃的，甚是可憐。鉆頭給老伴倒屎倒尿，換洗被褥，擦洗身子，熬藥做飯，成天價陀螺似的，偷工夫就想出來和王大夫聊聊，解解悶，減減壓。鉆頭的一對雙胞胎兒子都是普通工人，兩個孫子都上高中，一家比一家緊，對這老兩口也不管不問，一年照不了幾次面。鉆頭這個難，王大夫再清楚不過。

“我個打掃衛(wèi)生的，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大主任。你兒子又是石城市委組織部長，好煙好茶想來也不缺。你早該表示表示，不要糟蹋了咱這好茶桌?？纯催@腿子，名副其實的老榆木根雕！”鉆頭“嘖嘖”嘴，繼續(xù)插諢打科。

“什么茶桌，哪個垃圾堆撿得我都知道，要不是看在你用心清洗的份兒上，誰坐上來都惡心。再說，能從你鉆頭腦門刮點金粉不容易，倒是這腿子不錯，鐵巴巴的，像你?！蓖醮蠓蜓垡膊惶?，愛理不理的樣子。

“自古道，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像王大夫這種橫豎一樣、上下不分的人，百年不遇?。　便@頭沒深沒淺地挖苦道。

“說話要有理有據(jù)，看看，就你這茶，回去拿我的！”王大夫知道鉆頭的德性，一個單位幾十年，自己必須得端著，眼一睜一瞪，樣子甚是嚇人。

“怪我怪我全怪我，你呀你，王大夫呀王大夫，你就是老天爺！以后，你的東西不要放我家，免得掉價！還有，做夢的時候，小心胡麻子叫你！”鉆頭說完抬腿就往家跑，生怕王大夫給他一個黑虎掏心。

一把手

石城不大，南北路，東西街，路不寬，街也不寬。

紅綠燈下，幾個人一組幾個人一組地抱團過著，紅綠燈哪個亮哪個不亮無所謂?？蓯鄣氖怯肋h那樣安詳和諧，那緩慢的節(jié)奏就像鐘表盤上的時針，感覺就像停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著你，微笑著。

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熟人多，打招呼的多，幾路公交車都是招手停，靠不靠邊，大人小孩只要抬抬手就會停在你眼跟前。尤其上下學那陣，大公交車一占道，后面很快就是一條長龍。

沒事的時候，王大夫特別喜歡在騰飛路口看來來往往的車輛人流，看變幻的紅綠燈，看花花綠綠飄過的每一個口罩。在每個人的前方，在額頭所觸碰的地方，人們究竟在期待什么，想要什么？王大夫仿佛看到那些在自己手術刀下起死回生的人，他們正以一顆虔誠的心匍匐前行，以此獲取他們想要的生命。他還看到那些在他手術刀下回天無力的眼神，他們絕望無助，臉色蒼白，讓人久久難忘。那些脆弱的螞蟻般的生命侵襲著王大夫的大腦。一個人，有什么放不下的東西？有什么不敢說的話？生死無常，有時候，想說都沒有機會。

在王大夫眼里，那白白的白大褂口袋里，那個紅紅的大紅包讓他喘不過氣來，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緊張和羞恥難堪，那不是他想看到的。當人們追著你，給你堆著笑，給你塞紅包，給你土特產(chǎn)，給你名人字畫，為了保命，他們巴不得再給你一條命。

謝天謝地，王大夫總算馬放南山，脫下那件萬惡的白大褂，過上了像鉆頭一樣干干凈凈自由自在的日子。

前幾天秀秀電話里說要回來，都走大半年了。王大夫掏出電話，想跟秀秀視頻一下。銀行辦事戴口罩，超市買東西戴口罩，每天提心吊膽慣了，想說句輕松的話，竟然不知怎么張嘴。

“小王，我給紅十字會捐了一萬塊。你呢？”

“我給咱們醫(yī)院捐了一萬，給紅十字會捐了一萬。我和兒子，和你孫子等你回來。再不回來就不認識了?！?/p>

打開視頻后，第一句話竟讓秀秀搶了。秀秀頓了頓，接著說。

“想你！”

“想你！”

“老不正經(jīng)！”

“老不正經(jīng)！”

“我和鉆頭在公園東門擺了個撲克攤，給鉆頭貼補點?！?/p>

“好，好！你一分錢不準拿！”

王大夫笑笑，一嘴牙白白的，好像秀秀明天就飛到自己身邊。

時間好快，秀秀武漢都十年了，都成半個武漢人了！秀秀背井離鄉(xiāng)，孑孓獨行，王大夫感到特別難過。秀秀的絕情絕義讓王大夫百思不得其解。這么多年，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開導過，秀秀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但秀秀只要離開家門，離開石城，坐上動車，就會哭著喊著給王大夫發(fā)視頻，話也不說，好像有天大的委屈。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秀秀中什么邪了？好端端一個家，讓秀秀這么一折騰，王大夫如鯁在喉，唉。

每天下午五點左右，太陽向西滑的時候，王大夫和鉆頭在桃園街東門兩側(cè)各擺十張小方桌，每張桌子配四個小馬扎，兩副撲克。幾棵梧桐樹上，一張A4紙上面寫道：出租小方桌，文明爭上游，三小時十元。

不到一根煙工夫，便坐了整整十桌，打雙扣的爭上游的，整個公園東門一下就熱鬧開來。

鉆頭什么話都顧不上說，眼瞅著，一箱雪糕就下了多半截，他騎上自行車，飛也似的到批發(fā)部又進了二百塊的貨。黃昏時分，第二波接著又吆喝起來。到十點鐘的時候，鉆頭的兩條腿像綁了兩袋水泥，怎么也提不起來，臉上的肌肉早笑得僵硬僵硬。

“你老小子有點發(fā)小財?shù)拿Ｒ粫沂諗傋?，你也喝瓶水，吃個雪糕，不要舍不得，好歹也是老板了，上了火，我可沒工夫給你看。”王大夫看著冰柜里寥寥無幾的幾個雪糕和一瓶礦泉水，心滿意足地說道。

“賺錢好累?。　便@頭坐在公園門口的石階上，大大伸了一個懶腰，頭一歪，靠墻便“呼嚕”起來。

王大夫默默地看著鉆頭，一件自己退下來的肥大的“JEEP”紅色T恤衫，好像有三年了吧。王大夫慢慢地搖著頭嘆息道：“老了，真是老了?！彼麖姶蚓瘢现鴥蓷l腿收拾起來。

平日里，鉆頭愛喝個茶，什么茶不講究，也沒有本錢講究，有點顏色，有點茶味就行。王大夫是個熱心人，時不時接濟鉆頭一下，冬天的羽絨服，春天的羊毛衫，家里的茶幾，以及兒子送過來的茶葉，王大夫?qū)捲５臇|西，都要挑好的送鉆頭，雖不能說雪中送炭，卻也不失為抱團取暖。

迷瞪著的鉆頭突然倏地站起來，雙手緊緊抱著胸前挎包，嘴里驚恐地喊叫著：“我沒錢，不要追我，我沒錢！”原來，鉆頭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蒙面大漢手把菜刀追著問他要買路錢。等他徹底醒過來，正看到王大夫推著三輪車的背影。

這一夜，鉆頭就像小時候過年似的，草草洗漱完畢，便掏出鈔票一五一十地向老伴匯報起來。一番整理，鉆頭的眼都綠了。他一邊“嘩啦啦”地抖著幾張“毛爺爺”，一邊激動不已地說：“老伴老伴，就這半天工夫，到手五張，五張?。±咸扉_眼了，蒼天啊大地啊，我鉆頭也有改頭換面的一天！”

老伴看著鉆頭渾身放光的樣子，竟“嗚嗚”地哭起來。

“還是王大夫眼毒，他怎么就能看出這么個門道來。不愧是一把手出身，高瞻遠矚，痛快，過癮！我還從來沒有一天掙過五百塊呢！”

“巨才，這錢你拿著是拿著，千萬不能一個人可勁花。你好好記清楚，咱就是個露水財主，花一分錢也要告王大夫，不要讓人家疑三疑四的。要是秀秀在，我就不讓你和王大夫一起攪和了。從明天開始，每天當著王大夫的面一結(jié)，人家跑前跑后圖個啥？”

“這話不用你吩咐，怎么做我心里自有數(shù)。王大夫一家是咱的大救星，咱出點力，混個肥嘴就心滿意足了。”鉆頭滿嘴答應，倒頭便鼾聲如雷。

退休后，王大夫早想好好幫襯鉆頭一把，實在想不出一個好辦法。鉆頭駕駛本早吊銷了，有時候還二桿子勁，再加上家里也離不開人，王大夫那個急只能急在心里。桃園街里里外外一改造，王大夫眼前豁然開朗，這一天等幾年了。唯一擔心的，就是這個買賣不會太長，天一冷，誰還出來涼快！再說，天長日久，保不準城管就要說長道短了。

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能吃一口是一口。

這幾天，王大夫擺地攤的消息在整個欣欣苑小區(qū)不脛而走。王大夫何許人也，石城中心醫(yī)院外科主任的時候，整日繃著一張撲克臉，冷言寡語，好像人人欠他二百塊。退休了，王大夫本該是各大醫(yī)院搶手的香餑餑，怎么會淪落到擺地攤賣雪糕，他缺錢嗎？鬼才相信。想找個樂子玩？憑王大夫的才藝，打打臺球參加個書法攝影協(xié)會的，干什么不好？

這還是那個走路一條線，板寸幾十年的王大夫嗎？他就不怕給當部長的兒子丟臉？也有人私下里竊竊，買賣沒大小，賺多少錢誰知道？王大夫這是光明正大地洗錢。這年頭當領導的，誰屁股上沒一把屎？可憐鉆頭蒙在鼓里，被人玩弄于股掌卻渾然不知，可悲可嘆！王大夫聰明呀，死也找個墊背的。鉆頭拿什么和王大夫比？悄悄地，人家吃肉自己喝點湯就不錯了。

王大夫全然不搭理這些，別人說什么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人家不吃你的不喝你的，就和你沒有一線一縷一毛錢的瓜葛。每天安頓好攤子后，王大夫一屁股坐到馬扎上，手里拿個半導體，雙眼微閉，一邊聽評書，一邊輕輕地搖晃著頭。

“微信收款十元?！?/p>

“微信收款二元?！?/p>

“微信收款三十元?！?/p>

鉆頭聽著小喇叭聲響，嘴都合不攏。他一會看看別人打撲克，一會看看冰柜下了多少貨，一會看看微信支付錢包，樂呵得不知道自己多高多胖。他感激地看著波瀾不驚的王大夫，心里一萬個點贊。

樹大招風，開攤子第四天，城管隊就開著兩輛無牌照、掛著“隨時停車”的輕卡轟著油門過來。幾個人跳下車，整理好衣帽攝像記錄儀，迅速地包抄上來。

“這幾天桃園街每天有人反映路堵環(huán)境差，半夜十二點還吵吵鬧鬧，嚴重擾民。東西全部沒收。誰是老板，這么大陣仗，老板呢？”其中一個高個子的城管厲聲喝問。

鉆頭一看這陣勢，嚇得兩腿肚子一抽，腳心挨刀子似的，站也站不住，蹲也蹲不下，光顧齜牙咧嘴。

王大夫正低頭閉眼聚精會神聽評書，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出一下就攪黃了。他把半導體放到冰柜上，掃視一圈，然后低沉有力地說道：“我的！”

正在打撲克的幾桌人早圍成一團，看熱鬧的不怕事小，有幾個嘴里還喃喃著。

“這城管膽兒肥，王大夫的攤子也敢端，有好戲看了?！?/p>

“那是他有眼不識金鑲玉，一會就孫子了，你看著?！?/p>

“王，王，王大夫，真是你的？王，王大夫，居民們反映，是有反映。不過，晚上要早點收攤，桌子再，再往里挪挪。打擾了，打擾了！”那個高個子城管像挨刀的皮球，當著那么多人面，腰一貓鉆到車里，打一聲喇叭，走了。

大家繼續(xù)玩著，面面相覷。王大夫金口玉言，兩個字就把這么大的陣仗擺平了？王大夫神！比他的手術刀還神！

這個時候，王大夫電話響了。是兒子的。

王大夫扭頭快步走到公園里面，背著一干人悄悄接了起來。

“老爸，剛才怎么回事？我同學打電話了?！?/p>

“是你鉆頭叔的撲克攤子。你小時候人家可沒少親過你?！?/p>

“記得記得，以后實話實說就行。”“知道了。”

王大夫接完電話，看著鉆頭的背影，拿手機的手緊緊地攥了起來，應付幾個月沒問題吧？

鉆頭還是鉆頭

最熟悉的人往往也是最陌生的人。

王大夫與鉆頭相處近四十年，感覺還是沒有鉆到鉆頭心里。王大夫想從鉆頭嘴里套點什么，常常一無所獲，這讓王大夫感到特別不爽。鉆頭的坦率、真誠、赤裸，時常響雷似的在王大夫腦門炸裂著。他感覺自己不如鉆頭，不如何姐他們敞亮。

“說正經(jīng)的，你最得意的事是什么？開車嗎？讓你老伴背你嗎？”王大夫兩眼咄咄逼人地問鉆頭。

“王大夫，你猜一百年都猜不到。要不是你問，我還真不想說?！便@頭摸摸下巴，故弄玄虛，悠閑自得，把關子賣得足足地說：“就是給你理了個西葫蘆，哈哈哈……”

看著鉆頭情不自禁、一副笑成蝦米的樣子，王大夫也“哈哈”大笑起來。

“看錯了，想錯了，打眼了，走神了……”王大夫一個人一個勁地低頭自言自語，聲音悲涼。

鉆頭看著好笑，王大夫哪根筋又抽住了。

秀秀自打武漢回來，很少在外面拋頭露面，整日窩在家里，除了做飯就是洗洗刷刷。以往床單被罩一個月洗一次，現(xiàn)在一星期洗一次。王大夫的白襯衣更是一天洗一次。秀秀本是東北人，不喜歡炒菜上盤子，大大咧咧一鍋燴?，F(xiàn)在可好，川菜、湘菜、粵菜買了一堆菜譜，變著法兒做，天天系個白圍裙，一副廚娘打扮。王大夫有時候當個下手，有時候站在一旁欣賞，可王大夫怎么也開心不起來。

望著情緒反常，飄忽不定的秀秀，王大夫謎一樣地看著，費力地看著。秀秀究竟害怕什么，回避什么？王大夫認準秀秀一定隱瞞了什么。

“六十花甲，七十古稀，秀秀，咱們都這把年紀了，有什么難為情的話，說說也無妨。像鉆頭，有什么說什么多好?！?/p>

“我可是咱們中心醫(yī)院的百靈鳥，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怎么會有窩心事？你這樣想我，你就這樣想我？”秀秀看起來有點不依不饒，但口氣并不剛硬。

王大夫每每想問個究竟，都碰一鼻子灰。隱隱約約中，王大夫似乎猜到點什么。

這段時間，鉆頭老伴知道賺了錢，吵著鬧著要到桃園街瞧瞧，也想嘗嘗這賺錢的滋味，鉆頭一回家就好說歹說死纏爛磨。鉆頭一開始不答應，看著老伴快哭的樣子才答應下來。

這天下午四點多，鉆頭給老伴洗了頭擦了臉換了一身新衣服，然后掫放到輪椅上，戴了個紅色遮陽帽，披了一塊薄薄的紅線毯，看著一切利索，才把老伴推出門。

八月的天，藍藍的靜靜的，幾朵白云悠閑地飄著，好久不出門的老伴高興得像個孩子，一路上喋喋不休。鉆頭慢慢推著輪椅，不時地接應著老伴，也不由地開心起來。

庚子年，鉆頭老伴第一次出門，看到什么都大驚小怪的。

“還是外面好，天好大，我以為老天成咱家窗戶大了?？茨窃?，睡上去不會掉下來吧？反正我也睡不上去，嘿嘿?！崩习橥嶂^和鉆頭拉呱著，“街寬了，看這小汽車，這么多，白色的最多，黑色的就三輛。我家巨才喜歡黑色車，買不起，看看也算。巨才，還想買車嗎？”

“多大人了還買車，眼也花了，腿腳也不利索，咱開車還是車開咱？”

鉆頭的手顫抖著，鼻子軟軟的。

這個時候，王大夫已把攤子擺弄好，等鉆頭和他老伴過來，桌子上早已坐滿了人。

“這就是咱的攤子？好排場?？纯?，這么多桌子，這么多人玩，一下都數(shù)不過來。多虧王大夫，我家巨才跟上你真是享福了，不愧是一個醫(yī)院出來的，不愧是一家人。”鉆頭老伴慢條斯理地說著，滿眼驚喜，生怕一下說完，后面不知道該說什么話似的。

“鉆頭兄弟能干，脾氣比以前好多了，見誰都笑笑的，天生就是個干大事的。別看現(xiàn)在幾張撲克桌，再過一年半載的，指不準鼓搗個門面房。咱欣欣苑小區(qū)沒有一個不夸的。排場，好排場！”王大夫一改往日不茍言笑的風格，當著鉆頭老伴的面虛虛實實，直把鉆頭老伴樂呵得想從輪椅上跳下來。

“喲，三日不見，刮目相看，鉆頭升級了，恭喜恭喜。怎么不來個剪彩儀式，好讓弟兄們知道知道鉆頭的能耐?！痹瓉硎倾@頭的幾個朋友從騰飛路過來。

“閑話少說，兄弟們坐下來涼快涼快。我請客，雪糕管夠，好好下下火。看看，誰把你喝成這樣，醉醺醺的，虧你還認得出鉆頭?！便@頭滿頭汗津津地說著，從冰柜里取出四個最好的火炬雪糕遞上來。

“鉆頭威武。弟兄們拿著。咱們也支個攤子，讓風吹吹。鉆頭，一共多少錢，我給你掃一下?！庇腥苏f著就掏出手機。

“算了算了，弟兄們能經(jīng)常過來看看老哥就好?！便@頭說什么也不讓人家掃碼付錢，兩個人推推嚷嚷的。

“好好好，不付就不付！”

王大夫沖著鉆頭笑瞇瞇的，感覺鉆頭也不是人們說得那個“小氣鬼”。

老伴看了半天，說什么都不肯回去，鉆頭好說歹說硬把她推回家，鉆頭緊趕緊地跑出來，今天人特別多，他擔心王大夫這個甩手掌柜忙不過來。

上公園的人亂哄哄的，有時候十來個人亂糟糟地圍上來，自己動手，跟搶似的，常常是貨下去了，錢卻對不上，明擺著，有人算計這兩個老男人。

王大夫兩耳不聞窗外事，微信收款響幾下，他才不管這些事，說不準還沖人家笑呢。正所謂，被人家賣了還替人家點錢。王大夫才不這么看，三塊五塊的，誰會貪這個便宜？

鉆頭就不一樣了，他就怕有人趁亂渾水摸魚偷梁換柱。有一次，鉆頭追到公園，硬問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追回一個兩塊錢的雪糕錢。那架吵得，真叫個驚天動地，頭破血流。不過，那一架鉆頭討回了自尊，爭回了面子，打出了一片天地，殺出了自己的威風，他好像又回到那個讓他血氣方剛、錙銖必較的“愣頭青”時代。

幾個月下來，鉆頭才撥拉起小算盤，細細地合算了一下，又重復核對了幾次，確認總收入五萬五千元，這么大一筆錢，王大夫從來不說個子丑寅卯，自己也不敢動一分錢。王大夫不張嘴，想必是不好意思，自己開口，又不知深淺。不過，鉆頭明白，自己拿個零頭就心滿意足了。

說得好不如唱得好。近來王大夫話少了，鉆頭感到看自己的眼神也不對，好像有什么要盤問似的。王大夫是不是有疙瘩了，親故親故，不親不顧，自己和王大夫有什么瓜葛，不就是一個單位一個單元一個認識的老熟人嗎？何況這冰柜還是王大夫家的。想到這里，鉆頭有點心痛，他鐵定主意，到三層找王大夫。

“王大夫，你摸摸，這手機肚大了，我這口袋淺，是不是該給你轉(zhuǎn)一下？”鉆頭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

“轉(zhuǎn)？轉(zhuǎn)什么？”王大夫明知故問。

“這錢，我，一個人兜不住，給你轉(zhuǎn)過去，我就輕松了。你說你忙里忙外的，大事小事都是你罩著，你就該拿個大頭，必需的?！便@頭懇切地近乎討好地說道。

“大頭，你才是個大頭！我堂堂王大夫，給你打工？你能雇得起？還大頭，虧你能張了嘴?！蓖醮蠓驑O不高興，不滿地瞪著鉆頭。

“鉆頭老哥，樓上樓下的，不要什么都說錢，這樣就生分了，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平日里想也接濟不上什么，怎么說，我和小王都比你好過。這錢，你就放心地花?！毙阈愀胶椭醮蠓?，一股勁地安慰著鉆頭。

鉆頭一下懵了，苶了。

“我說鉆頭兄弟，咱樓上樓下幾十年，你就這樣看我？要是想掙錢，我會和你張羅這些雞毛蒜皮？真是的，說你個鉆頭也是個笨鉆頭。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個閑人，沒出一把力，你就歇心放心地裝起來。秀秀長年不在家，我一個人悶，權當你的嘮嗑費，我應該感謝你才對！要是不過意，茶你供著，酒你也供著，我蹭吃蹭喝，怎么樣？”王大夫一邊蹲在地上擦皮鞋一邊笑著說。

聽著王大夫兩口子一席話，鉆頭臉紅了，腦門上汗珠也跳了出來，他喉結(jié)蠕動著，幾個字不停地上下涌動，就是吐不出。

回到家里，鉆頭臉紅撲撲的，依然沉浸在激動中，但他沒有把王大夫和秀秀的話吐露一個字。鉆頭知道老伴心多，不想欠任何人人情。這人情，他們還不起。

風一天比一天刁，有時候還夾雜著幾絲小雨。日子看起來清閑，鉆頭一點也清閑不起來。老伴高燒一次，39.8度，把鉆頭嚇了個半死，煎了半個月中藥，一勺一勺喂了半個月才緩過點勁來。

老伴看起來愈發(fā)消瘦，鉆頭也塌陷了不少。更讓鉆頭寢食難安的是，除了一切開銷，他微信錢包里那五萬五千塊始終大山般地壓著他。

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真是給你個棒槌就當真，人家嘴上說說，你就想怎么花怎么花？這個，說不下去，那我鉆頭還能腰桿硬硬地站在桃園街嗎？

不管白天黑夜，鉆頭只要閉上眼，就好像看到那一大摞錢變成密密麻麻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自己的老伴，有王大夫和秀秀，有大強、大慶兄弟一家，大家穿著五顏六色的服裝，不分冷暖，有短袖長裙的，有夾克棉衣的，手里拿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有鐵管砍刀大錘改錐手術刀山藥蛋，還有豆腐燒餅一類的，氣勢洶洶地堵截他，喊叫著，聲浪滔天。

鉆頭心想，為什么這么多人追殺自己？是眼紅還是眼黑？這又不是虧心錢！鉆頭苦思冥想，必須盡快讓王大夫拿一個大頭。這一次，說什么也不聽王大夫的，快刀斬亂麻，一刀了斷。這個大頭，不是自己能扛起來的。否則，自己會變成一個神經(jīng)，一個瘋子！

當鉆頭把他的苦楚他的疑慮他的不安一股腦兒告訴王大夫時，王大夫笑得前仰后合直跺腳。

“鉆頭，鉆頭，人家這把年紀是口臭肚圓牙縫寬，你是貪財怕死不瞌睡。不就五萬五，該怎么說你才好。我要是拿攤子上的錢，能讓你保管到現(xiàn)在？還是那句話，你也配給我當老板？說幾百遍了，這錢我一分不要。你要是燒心，就好好伺候你老伴，讓她好吃好喝，圓你個夢，帶她坐坐飛機，看看大海。這總可以了吧？看把你熬煎的，真成麻稈了！”

鉆頭聽得涕淚滂沱?？礃幼樱@錢只能在自己心口上焐一輩子了。這一次，鉆頭徹底死心了，徹底踏實了。這么多年來，王大夫點點滴滴的關愛火苗般地一股勁地朝鉆頭腦門上竄，燒得他渾身發(fā)燙。想想自己總是對王大夫疑神疑鬼，還是個人嗎？

看來，這人情債恐怕要欠一輩子了。

十字路口

過了臘八，緊趕緊地下了兩場雪，紛紛揚揚的，氣溫驟然降了下來。地上的積雪踩上去“咯嗞咯嗞”作響，鉆頭和王大夫秀秀兩口子想堆個雪人，今天明天地說著，幾天也沒堆起來。秀秀說“三個老人玩雪仗堆雪人，真沒小孩那個閑心了?！?/p>

鉆頭老伴癱瘓后，每年臘月都成了一家人的大劫難，每年臘月這個小區(qū)總要走幾個人。晚上睡覺的時候，鉆頭眼也不敢合，就怕一覺醒來老伴不見了。去年的時候，鉆頭老伴還念叨著“小太陽”，今年，老伴連喘大氣的勁也沒了，成天價昏昏沉沉地睡。王大夫和秀秀進來探過幾次，把過幾次脈，總是一臉無奈，輕輕地搖搖頭。

王大夫把鉆頭悄悄地叫到門外，拉著鉆頭的衣襟說：“看來，老嫂子要準備后事了。”

臘月十二這天，鉆頭老伴的精神頭忽然好起來，說話嗓門不高，但聲音脆脆的，就像年輕時候的樣子，她看著一屋子人，心里還有點不高興。

“這么多人，又不是過年。這大臘月的，咱也沒買上的，真是。老劉，大老爺們，夠意思，真男人，我這一輩子不冤枉。這幾年，你遭罪了，我不過意，欠你。人呀，一輩子就是互相虧欠著，還不了，還不完，這樣，你就想我了。還有咱這房子，怎么就不拆呢？！還有這疫情，還是咱們國家好，還是咱們石城好。還有，你們怎么都不戴口罩？”鉆頭老伴看著每個人說著，頓了頓又說：“我，想好好理個發(fā)。老劉手藝不體面，長半個月，出門還圍紗巾戴帽子的。今天請個師傅來，風風光光的，我想出去走走。你們都不讓我出去，是不是怕嚇著人？我是鬼嗎？這幾天老想秀秀，都是好姐妹，十年了沒看到她。真不該懷疑她，樓上樓下的，不知她想不想我……”鉆頭老伴像交代后事似的絮叨著，又像自己和自己閑聊，斷斷續(xù)續(xù)。

鉆頭拉著老伴的手，兩眼通紅，不停地點頭哽咽。

家里有推子，有梳子，有鏡子，下來就是請師傅了。

請誰呢？

一下午，鉆頭在騰飛路上轉(zhuǎn)踅著，他早想到何姐，但何姐愿意給一個瀕臨死亡的人理發(fā)嗎？多晦氣，鉆頭不敢多想，只能碰碰運氣。

到了何姐理發(fā)店，看著忙得不可開交的母女倆，鉆頭杵在地上，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始終不敢開口。

“鉆頭師傅，你這短短的，理了沒幾天，是不是又想看我笑話了？”何姐邊給人理發(fā)邊笑著說。

“何姐，姑娘該上大學了吧？”

“今年上高二，念不進去，不念了，花錢遭罪受。不過比我強，我念了個初中。孩子現(xiàn)在學美容美發(fā)，悟性好，寸頭剪得比我還好。”何姐“咯咯咯”地笑著說，沒有一點難為情，也沒有什么文憑不文憑的，自食其力，能活就行，活好不容易。

“有個喜歡的職業(yè)就好，行行出狀元。我是老了，再年輕四十歲，我也愿意跟你學?！便@頭一臉誠懇，甚至有點臉紅地說。鉆頭說著，就出了門在外面等著，一直等到麻麻昏，才又鼓起勇氣推開門。

“怎么，鉆頭師傅真有事?。渴遣皇情T外等了一下午？”

“有事，有事，是，是，是有事。”鉆頭把張不了嘴的一席話脖子粗粗地倒騰出來，低著頭等候何姐回應。

“這還像你鉆頭師傅嗎？這么大的事硬撐著，天寒地凍的，我還是你小妹嗎？聽著，我姑娘現(xiàn)在就跟你回去。她理過幾個這樣的頭了，比我有經(jīng)驗。她會理好的?！?/p>

“小姑娘家家的，她不害怕？你也知道，老伴躺床上五年了，不成個人形，就怕嚇著姑娘?！便@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沒什么，她還報了省城一家殯儀館的入殮師呢，我當初不同意，現(xiàn)在同意了。孩子經(jīng)常和我說，每個人都要有尊嚴地活著，有尊嚴地離開，有模有樣罷?？纯?，不早了，你們趕快走吧?！焙谓阋桓贝叽俚臉幼?。

何姐姑娘穿著她爸那件帶反光條的深色中長棉衣，就是單位上的那種勞保服。鉆頭一會走在前面，一會走在后面，怎么也看不夠，怎么也琢磨不透，那細高細高的身材分外顯眼。車來車往的光柱照著何姐姑娘的前身后背，亮亮的，像要看到一個人的五臟六腑。鉆頭想問人家個名字，就是張不了嘴，感覺特別沒意思。

小姑娘那從從容容的步履，那任憑風雪侵襲的身姿，自己年輕時候也是這樣走嗎？

鉆頭走這條路幾十年了，第一次感到走得這么別扭。油頭粉靚的，腰粗膀闊的，目不斜視的，裝腔作勢的，說話低沉有力的，這些人只要走過，都能感覺到那咄咄逼人的戾氣，但不管他們怎么走，都沒有這小姑娘走得漂亮，走得順眼，走得精神，走得自信，走得坦誠。

這才叫走路！

就在這天晚上十一點，鉆頭老伴這盞油燈終于耗盡最后一滴油，燈苗沒有撲閃一下，就好像一個勞累過度的人突然靜靜地美美地睡上了。這是一個長長的覺，一個再不醒來的覺。

在那個黑色的世界里，肯定是亮堂的，溫暖的，沒有人打攪的。

鉆頭緊緊抱著老伴說：“你解脫了，我什么時候解放??？”王大夫和秀秀聽得“吧嗒吧嗒”直掉淚，鉆頭兩個兒子和媳婦孫子也哭得悲悲戚戚。鉆頭沒有哭，臉蠟黃蠟黃，干咳了幾聲，竟然噴出一口鮮血，一頭倒了下去，真是禍不單行，一家人急急把鉆頭送往醫(yī)院。

鉆頭老伴的靈棚搭在騰飛路十字口南側(cè)，花圈擺得滿滿的。遺像是兩個人早選好的，是老伴三十八歲那年照的，戴著護士帽，滿臉微笑，眉、眼、鼻子、嘴、耳朵，層次分明。那一年，也是鉆頭調(diào)到后勤部拿起大掃帚的第一年。

整個喪事王大夫既是總管又是賬房先生，大小事布置得井井有條，連鉆頭的兩個兒子都插不上手。

祭奠這天，石城中心醫(yī)院的護士大夫陸陸續(xù)續(xù)前來吊唁，幾個退休的老院長也都來了，都是五百元的大禮和一個鮮花花圈。王大夫記禮賬的手不停地顫抖著，記一下，就站起來鞠一個躬，就像鉆頭兩個兒子回謝前來憑吊的人似的。鉆頭老伴年輕的時候愛熱鬧，王大夫就請了石城最好的響工。

十字路口越來越熱鬧，吹的，看的，哭的，笑的，足足堵了半條道……這世界原本就這樣，多一個人不多，少一個人不少。

何姐也過來隨份子，她先是拿出一個沉甸甸的紅包遞給王大夫，說：“這是鉆頭師傅那天給姑娘的，一萬。這個紅包不能拒絕，但錢不能收。這是我的五百，鉆頭師傅不容易！”何姐一如既往地平靜，放下錢，在靈前上了一炷香，深深鞠了一個躬。

王大夫看著何姐融入人流的背影，兩行淚不知不覺地掛到臉上。多久沒有落淚了？王大夫甚是驚訝，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誰落淚，為什么落淚。為自己的白大褂？為白大褂里面的紅包？為秀秀？為鉆頭？為何姐？為小胡？

王大夫嘴張得大大的，仰著頭，像是問這片陰沉沉的天，也像是問十字路口不停變幻的紅綠燈。

什么是幸福？一日三餐，妻兒朝夕相伴，一條路走到頭才是幸福；什么是尊嚴？從手術臺下來的人，屎尿屁才是尊嚴！一陣虛脫脫的燥熱不由地滾遍王大夫渾身，他發(fā)覺自己的尊嚴就在地下，被無數(shù)人一頓踩得稀爛。此時此刻，王大夫又萌發(fā)了那顆穿白大褂的心，就像當初報考醫(yī)科大學時的那種激情。他覺得，他還能實實在在地做些什么。

鉆頭老伴出殯的時候，鉆頭還躺在醫(yī)院昏迷著，他終將沒有送上老伴一程。倒是秀秀一直陪侍著鉆頭，她時常拉著鉆頭的手，兩眼淚汪汪，一副欲言又止痛不欲生的樣子。這么多年來，秀秀不管走到哪，都感到身后有一雙眼睛賊賊地盯著自己，生怕自己會害人似的。鉆頭老伴下世后，秀秀心底的那塊石頭益發(fā)沉重起來，她仿佛看到她家小王在背后盯著自己，鉆頭在背后盯著自己，鉆頭的兩個兒子也在背后盯著自己。他們手指老長老長，老硬老硬，針錐似的猛戳自己，直到自己血肉模糊，不省人事。

“做人咋就這么難？”

想到這里，秀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股腦兒爬到鉆頭身上嗚嗚咽咽地大哭起來，那個難過，那個委屈，就像一個嬰兒抱著母親干癟的乳頭，怎么用力也吮吸不到一口乳汁。這么多年，秀秀的一顆心一直飄著懸著痛著，越想忘掉一件事，越是忘不掉。今天，秀秀決定將一個秘密永久封存起來，那個自己讓鉆頭拿起大掃帚的秘密。

每個人心頭都有一個十字路口，過了這個十字路口，還是不是自己，還能不能是自己？秀秀捫心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