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蓉
爺爺是石匠,在我小時候的雨天或者午后,他都抽空閑時間在火里煉他的鏨子。
用炭火將其燒紅,抵在鐵板上拿錘子在鏨子四面上一錘一錘、翻來覆去地砸,砸到鐵毛子飛走,鏨子的尖端鐵青,再拿去水里淬火。待他細細地打量完各個棱角細節(jié),覺得滿意后,就晾到一邊等其冷卻。不然,還得返工重新來一遍。
我對這件事厭煩之極,因為爺爺不用鼓風機,非得讓我給他拉著雞毛小風箱,去保證那爐炭火一直要燒得旺旺的。
對鼓風機,爺爺有種歧視,說吹出來的火,大了就大得燒人眉毛,一關了就氣勢軟,不能一直保持綿延的火勢。我說,那你就大大小小地調(diào)唄,還笑他肯定是舍不得用電。他瞪我,卻也不反駁。
這種鍛煉比磨刀費事,刀是砍瓜切菜的,用石頭打磨刀鋒就夠了,而鏨子是要去硬啃青石的,不將其敲擊到位,一去硬碰硬,就敗下陣來。
爺爺說,一個石匠,打不好他的鏨子,就打不好石頭。等到我上學后,學到了和他這話差不多意思的一句,叫“磨刀不誤砍柴工”。
我最怕爺爺在午后讓我去當這個燒火丫頭,因為電視里要么楚留香正飛檐走壁追查神秘人,要么白娘子正喝了雄黃酒馬上要現(xiàn)原形去嚇死許仙……可爺爺非得讓我去拉風箱。于是我被動地掌握了燒火的技能,這一技能讓我學物理時特別興奮,覺得手握天下。充分燃燒需要的條件,噌噌噌地手到擒來。
第一次看到江湖流傳的那句,“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只看到煙”時,第一反應是,燒得旺燒得好的火,是看不到一大團煙的;要看到一大團煙,要么是剛點著的,要么是熄滅后的。
第一次讀蘇軾的《臨江仙》,“一別都門三改火”,注釋里寫:古代鉆木取火,四季換用不同木材,稱為“改火”,指年度的更替。
聽一個改火人的一年四季,比聽普羅米修斯這個盜火者的故事更讓人心動。
隨著年歲增加,神話盜火和生活中的取火,讓我更著意于后者。就像夏天去草原,篝火晚會結(jié)束,旺火還是繼續(xù)點著。我走出很遠,回望時,火堆和天上的星星一樣,變成一個光點。但我知道,只要折回,我就離火很近,離星星很遠。
夢想很遠,有心照,自不宣;現(xiàn)實很近,須躬身,當入局。
如此,“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蘇軾,才是那么多人摯愛的人間的火。
看名人訪談,主持人愛問:因為什么開始彈琴、畫畫、拍電影……好多被問者的答案都是——喜歡,這個問題就過去了。也有人細細地講了最開始是因為什么:喜歡某個漫畫家,為了致敬就開始畫漫畫;音樂課上老師表揚自己的聲音好聽;看不到自己喜歡類型的網(wǎng)文,就自己去連載……
這些回答,都讓人歡喜。因為他們說的,是火種。
真正飼火的人,大約是不會嘲笑火熄滅后在冒煙的那些生命,因為要養(yǎng)一團恰到好處的火,要保持火的綿延,太難了。
這常讓我想起小時候那爐一直要保持旺盛的炭火,太多人只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還有的一火如豆,倏忽就滅了。
而且那時只學了“眾人拾柴火焰高”,長大后才發(fā)現(xiàn),若要直面人生,就得自個兒拾柴。
(小恍摘自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