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夜生活
如果比較古代與近代生活的區(qū)別,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那就是對黑夜的開發(fā)。尋常市民在夜晚不再待在家里睡覺,而是開始豐富的夜生活,這是近代社會的一個特征。唐代及之前,城市實行宵禁制度,只在元宵節(jié)弛禁三日,“謂之放夜”。直至宋代,宵禁之制才被突破,城市中徹夜燈火通明,笙歌不停。我們不妨說,中國社會的繁華夜生活是從北宋開始的。
在北宋汴梁,“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fù)開張,耍鬧去處,通宵不絕”“冬月雖大風雪陰雨,亦有夜市”。宋人筆記《鐵圍山叢談》記錄的一個細節(jié),可印證汴梁夜市的繁榮:“天下苦蚊蚋,都城獨馬行街無蚊蚋。馬行街者,京師夜市酒樓極繁盛處也。蚊蚋惡油,而馬行人物嘈雜,燈光照天,每至四更鼓罷,故永絕蚊蚋。”徹夜燃燒的燭油,熏得整條街巷連蚊子都不見一只。
南宋的臨安同樣夜生活豐富,“杭城大街買賣,晝夜不絕,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鐘鳴,賣早市者又開店矣”;早市從凌晨五更(三四點鐘)開始,持續(xù)到深夜,“夜市除大內(nèi)前外,諸處亦然,唯中瓦前最勝,撲賣奇巧器皿百色物件,與日間無異。其余坊巷市井,買賣關(guān)撲(賭博),酒樓歌館,直至四鼓后方靜,而五鼓朝馬將動,其有趁買早市者,復(fù)起開門。無論四時皆然”。
逛街購物的人們走累了,口渴了,可以找個地方坐下來,吃點美食,喝碗飲料,除了晝夜迎客的酒樓茶坊,夜市上還有各種飲食小攤,叫賣各色美食。“大街有車擔設(shè)浮鋪,點茶湯以便游觀之人”“又有沿街頭盤叫賣姜豉、膘皮子、炙椒、酸兒、羊脂韭餅、糟羊蹄、糟蟹,又有擔架子賣香辣罐肺、香辣素粉羹、臘肉、細粉科頭、姜蝦……”“最是大街一兩處面食店及市西坊西食面店,通宵買賣,交曉不絕。緣金吾(古時負責宵禁的官員)不禁,公私營干,夜食于此故也”“冬月雖大雨雪,亦有夜市盤賣”。
宋朝女性并非“躲在深閨無人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她們也是可以享受都市夜生活的,《東京夢華錄》說,汴梁的潘樓東街巷,“街北山子茶鋪,內(nèi)有仙洞仙橋,仕女往往夜游,吃茶于彼”。
宋人的夜生活當然不僅僅是逛街、購物與吃喝,而且形成了一種獨特而生動的夜市文化,瓦舍勾欄里晝以繼夜的文娛表演自不必說,算卦攤子亦是夜市上的熱鬧所在,是宋朝夜市文化的一部分。《夢粱錄》說:“大街更有夜市賣卦:蔣星堂、玉蓮相、花字青、霄三命、玉壺五星、草窗五星、沈南天五星、簡堂石鼓、野庵五星、泰來心、鑒三命。中瓦子浮鋪有西山神女賣卦、灌肺嶺曹德明易課。又有盤街賣卦人,如心鑒及甘羅次、北算子者。更有叫‘時運來時,買莊田,取老婆賣卦者。有在新街融和坊賣卦,名‘桃花三月放者?!边@些賣卦的高人為了招徠顧客,都給自己的卦攤起了噱頭十足的名號,什么“五星”“三命”“時運來時,買莊田,取老婆”之類,跟今日的廣告詞差不多。
宋代民間市井的夜生活是如此地豐富、喧嘩、熱鬧,甚至讓皇宮中人都生出羨慕來。話說一日深夜,宋仁宗“在宮中聞絲竹歌笑之聲,問曰:‘此何處作樂?宮人曰:‘此民間酒樓作樂處。宮人因曰:‘官家且聽,外間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宮中如此冷冷落落也。仁宗曰:‘汝知否?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為渠,渠便冷落矣”。市井間的喧嘩將豪華的皇宮也襯托得冷冷清清,這應(yīng)該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吧,在未來的朝代也極少聽說了。
如果一千年前就有衛(wèi)星地圖,人們將會發(fā)現(xiàn),入夜之后,全世界許多地方都陷入一片漆黑中,只有宋朝境內(nèi)的城市,還是燈火明亮。詩人劉子翚在北宋滅亡后寫過一首《汴京紀事》詩,回憶了汴京夜生活的如夢繁華:“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昔日的繁華,今日的蒼涼,讓詩人感慨萬端。
相親
我們現(xiàn)在說起古人的婚姻,都會聯(lián)想到“包辦”二字,以為新人只能聽從父母擺布,雙方要到洞房才第一次見面。這個想象至少對宋人而言是不準確的。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不是父母包辦的意思,而是指一項婚姻的締結(jié),以媒人為中介,由父母出面。新人對于自己的婚事,當然具有一定自主權(quán),絕不是全然由父母說了算。
在宋代,經(jīng)媒人說親之后、新人成親之前,有一個相親的程序?!澳屑覔袢諅渚贫Y詣女家,或借園圃,或湖舫內(nèi),兩親相見,謂之‘相親。男以酒四杯,女則添備雙杯,此禮取‘男強女弱之意。如新人中意,則以金釵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釵。若不如意,則磅彩緞兩匹,謂之‘壓驚,則婚事不諧矣。既已插釵,則伐柯人(媒人)通好,議定禮,往女家報定?!边@個相親的過程,相當火辣,彼此相中了,則男方給女方插上金釵;也很有禮節(jié),若相不中,則男方要送上彩緞兩匹,表示歉意。
宋人也有自由戀愛。宋話本《鬧樊樓多情周勝仙》就講述了一個“女追男”的凄美故事:東京有一個十八歲少女,叫做周勝仙,一日正好在茶坊遇見了令她怦然心跳的心上人范二郎,兩人“四目相視,俱各有情”。周勝仙自思量道:“若還我嫁得一似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當面錯過,再來那里去討?”于是主動向心上人透露:“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笨芍^膽大無忌。宋筆記《青瑣高議》中則有一個“男追女”的故事:京城人周默,對鄰居一老秀才的二十一歲妻子孫氏一見鐘情,展開猛烈攻勢,接連寫了幾封情書。孫氏對周默似也有情意,但既已婚嫁,便嚴詞拒絕了周的追求。后來周默宦游,寫信告訴孫氏:愿終身不娶,等她,直至她丈夫去世,便回來迎娶她過門。三年后,周默回鄉(xiāng),得知孫氏丈夫已離世,便托母親遣媒求婚。兩人終結(jié)成秦晉之好。孫氏是嫁過三次的婦人,但周默以及彼時社會,都沒有對她有什么歧視。宋代社會之開放,可窺一斑。
另外,我們可能還有一個刻板的印象,即以為古時夫妻之間要正襟危坐,人前不可有親熱之舉,否則就不合禮教。其實在宋代,小夫妻之間表現(xiàn)出親親熱熱,是比較尋常的?!肚迕魃虾訄D》中有個圖景:“孫羊正店”大門前,有一對小夫妻正在買花,小嬌妻親昵地將她的胳膊搭到丈夫的肩膀上,跟現(xiàn)代情侶沒啥區(qū)別。另有一首宋代民間女子寫的詩詞為證:“月滿蓬壺燦爛燈,與郎攜手至端門。”小夫妻出門看花燈,是手牽手的。
怕老婆
歷代“懼內(nèi)”佳話中,最著名者,莫過于“河?xùn)|獅”與“胭脂虎”,兩個典故都出自宋朝?!昂?xùn)|獅”指北宋名士陳季常的妻子,據(jù)洪邁《容齋三筆》記述,陳季常“居于黃州之岐亭,自稱‘龍丘先生,好賓客,喜畜聲妓”,家里來了客人,陳季常以美酒相待,叫聲妓歌舞助興,但陳季常的妻子柳氏非常兇妒,時常因此醋意大發(fā),當著眾賓客的面,對丈夫大吼大叫。因此陳季常對妻子很是懼怕。朋友蘇軾為此寫了一首詩送給他:“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xùn)|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币蛄蠟楹?xùn)|人,蘇軾便將她比喻為“河?xùn)|獅子”。另一位朋友黃庭堅也寫信問他:“審柳夫人時須醫(yī)藥,今已安平否?公暮年來想漸求清凈之樂,姬媵無新進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邪?”意思是說,得悉柳夫人不斷用藥,如今是否康復(fù)了?您晚年想過清靜日子,不再新進歌妓,柳夫人還有什么煩惱以至于生病呢?顯然,陳季常怕老婆的“美名”已在朋友間傳開了。
“胭脂虎”的故事來自陶谷《清異錄》:“朱氏女沉慘狡妒,嫁陸慎言為妻。慎言宰尉氏,政不在己,吏民語曰‘胭脂虎。”說的是,尉氏縣知縣陸慎言的妻子朱氏很是“狡妒”,陸慎言對她言聽計從,連縣里的政事都聽老婆定奪,當?shù)乩裘穸挤Q朱氏為“胭脂虎”。
古人常以“補闕燈檠”指稱男人懼內(nèi),這個典故也出自宋人。《清異傳》提到冀州有一名儒生,叫“李大壯”,別看他名字中有“大”又有“壯”,其實非常怕老婆,“畏服小君(妻子),萬一不遵號令,則叱令正坐”,然后老婆在他頭頂放上一只燈碗,點燃燈火,大壯只能乖乖接受老婆大人的體罰,“屏氣定體,如枯木土偶”。時人乃戲謔地稱他為“補闕燈檠”。
宋代最聰明的科學家沈括,也是出了名的懼內(nèi)。他的第二任妻子張氏“悍虐”,“存中不能制,時被棰罵,捽須墮地,兒女號泣而拾之,須上有血肉者,又相與號慟,張終不恕”。這個張氏對沈括不僅破口大罵,而且大打出手,將沈括的胡子連皮帶肉揪下來,血淋淋的,子女看了都大哭。但沈括似乎跟妻子的感情很好,后來張氏病逝,朋友都為沈括高興,沈括卻“恍惚不安。船過揚子江,遂欲投水,左右挽持之”,未久也郁郁而終。王欽若、夏竦、秦檜、周必大、晏殊、陸游……這些我們熟知的宋朝大臣與名流,也都有“懼內(nèi)”之名。王欽若官至宰相,但“夫人悍妒”,不準他“置姬侍”。王在宅后建了一個書房,題名“三畏堂”,同僚楊億“戲之曰:‘可改作四畏。公問其說,曰:‘兼畏夫人”。成為一時笑傳。
宋人懼內(nèi),恐怕不是個別情況,而是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要不然,北宋文人曾鞏也不會大發(fā)感慨:古者女子都安分守己,“近世(指宋代)不然,婦人自居室家,已相與矜車服,耀首飾,輩聚歡言以侈靡,悍妒大故,負力閥貴者,未成人而嫁娶,既嫁則悖于行而勝于色,使男事女,夫屈于婦,不顧舅姑之養(yǎng),不相悅則犯而相直,其良人未嘗能以責婦,又不能不反望其親者,幾少矣?!痹柵u宋朝女子愛追求享樂主義,以致出現(xiàn)“使男事女,夫屈于婦”的亂象。
不過,按胡適的說法:“一個國家,怕老婆的故事多,則容易民主;反之則否?!睉謨?nèi)似乎是文明的體現(xiàn)。胡適的戲言不可當真,但宋人懼內(nèi)成為一種現(xiàn)象,確實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宋代女性并不像今日文藝作品所描述的那樣低三下四。事實恰恰相反,宋代女子由于擁有獨立的財產(chǎn)權(quán),在家庭中的地位并不低下。清代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曾說:“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痹S多人據(jù)此認為賈寶玉具有女權(quán)主義的覺悟。其實陸九淵的學生謝希孟早在南宋時便已宣告:“天地英靈之氣,不鐘于世之男子,而鐘于婦人?!北荣Z寶玉的抒情早了數(shù)百年。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一書,題為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