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美英
雪,落在戈壁中,將一地的蓬蓬草托舉了起來,像繡在無際白麻布上的花朵,凸顯出它們鉛灰色的質(zhì)樸與高貴。雪,越落越大,白白的天,白白的地,白白的落雪聲,直到將所有的草棵沒進雪被里,將所有的溝壑填平,直到用白色將天和地連接在一起。站在白天白地的雪原上呼吸著白色的空氣,仿佛一年的光景就這樣冷透了、凍透了。細細的雪粒,鉆進了季節(jié)的毛孔里,冷進了季節(jié)的毛孔里,冷得天地都似乎哈著白白的冷氣,瑟瑟地發(fā)抖。一場籠住萬物、讓大地臣服的大雪,霸氣得讓世間的一切都回歸到了靜止與安靜的狀態(tài)。
雪原又是動態(tài)的。雪凝成冰,凝成一瀉千里的冰雪世界,長風(fēng)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的雪原上,有馬蹄轟轟隆隆飛奔的聲響,天地相接處,是白色的海浪,是遠航的船只,是歡叫飛翔的海鳥,是什么都可以有,是什么都可以沒有。站在雪原之上,我就是一粒雪,一個微小的水分子,一片輕飛的羽毛,游動在白色襁褓里,變成一個雪地里的新生兒,眼里照進了遍地的佛光……
方圓幾十里上百里的雪野里,沒有一棵樹,沒有一棵高出雪面的草,割臉的風(fēng)和明晃晃的陽光碰撞出冰塊碎裂般的聲響。也許,翻過一道山梁或溝渠,就能找到有樹木的地方,但靠人的雙腳,肯定是走不出去的,那得靠車,靠車順著覆蓋半尺厚雪層的公路跑上幾個小時,跑到有人跡的地方,就能看到披一身雪花的樹,朝向陽光,像一個個背影。最高的那棵,像個大人,低矮的似一群孩子,一個大人領(lǐng)著一群細小的孩子,在雪地里撒野。跟著雪地里撒野的樹走,就走近了一個村莊或一片田園,雪,就變得不那么狂野了。
這是庚子鼠年深冬,落在塞北一場又一場雪里最大的一場。細極的鹽粒一樣的雪,沙沙柔柔的,從早晨落到天黑,軟軟酥酥的雪層,腳踩進去,就窩進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窩,淺的沒過腳面,深的都窩過腳踝了。路旁的錦帶樹葉,托起一團團雪棉球,像剛爆開的棉花瓣,咧著嘴,咯咯地笑,笑成花開的夢境。
最冷的時節(jié),不一定會落雪;落在最冷時節(jié)的雪,一定是最冷的雪。母親說,我是雪天里出生的,也許是因了這個緣故,大戈壁里陽光干燥得快要劃根火柴就能點著燒了,我想,怎么不落點雪啊,第二天早晨起來,窗外多半就會飄起白白的雪花。一朵一朵的雪花撞著窗戶玻璃,就是撲不進來,我就在心里笑:在外面的世界里,雪花可以上天入地、無孔不入,可就是飄不進我的窗戶里來,只要我不開窗戶,它就永遠飄不進來,這是多么愜意的事情!像很多想闖入我們生活里的細小邪念,只要我們關(guān)緊心窗,它們就永遠沒有機會闖進來。
這樣的落雪天氣,房屋好像也被雪被捂住了,房子里透不進風(fēng),有溫溫的暖。再開一個小暖爐,世界安詳?shù)米屛覀冎荒芟肫鹩H人的樣子。
雪落下來,散去了心里的塵埃。
城市,也變成了與雪共處的村莊,房屋頂著一只雪帽,安靜地曬太陽。路邊樹溝里的雪堆,趴在樹下,像一群想上樹的羊,咩咩地叫著,仿佛看見了不遠處的春天。
被積雪蓋住的沙梁,遠遠望去,像一個臥在曠野里的大雪豹,靜靜地趴著聽雪落的聲音。厚厚的雪層就是一個一個的陷阱!這時候的雪比沙硬,積成一尺多厚的硬殼,堅硬地蓋在沙粒上面,很容易讓人忘記被它覆蓋住的是由細小柔滑的沙粒堆積起來的沙山,要是一不小心大步流星地踩下去,腳就深深地陷進沙窩里,既不能前行,也不能后退,就真的只有望著茫茫的雪原作嘆了。能真正把人困住的,大概往往就是這些無法一眼可見的東西吧,比如心情,比如情感,比如思想與思鄉(xiāng)的愁緒……
剛從長江邊來的那會兒,看見戈壁里的沙山,費解了很長時間:堅硬粗糙的戈壁上,突然就隆起一道道沙山;鉛灰色的大地上,扣著一條條打結(jié)的黃紗巾,灰黃相融,剛?cè)嵯酀?,流動起來,就連成了一道沙梁,軟軟地臥在空曠的戈壁中間,像鳴沙山扔出的沙包,隔一段就扔一坨,隔一段就扔一坨。敦煌的鳴沙山,就是被巴丹吉林大沙漠這樣扔出來的吧?偌大個鳴沙山,若被風(fēng)分?jǐn)傇诟瓯诶?,也就是無數(shù)個沙梁而已。這些巴丹吉林的沙,落進大戈壁里,柔軟無骨,南來北往的風(fēng)一會兒把它們吹向東,一會兒把它們吹向西。沙們就旋啊轉(zhuǎn)啊,旋進草棵的根部,就找到了著落,與草棵生死相依;落進低洼的曾經(jīng)積過雪水積過雨水的河床,嘻嘻哈哈地,就成了流沙,就成了卵石窩身的沙床;落到草湖濕地的邊緣,就成了紅柳、檉檉柳、芨芨草們捂根的暖絮。大自然里,每一種地貌都有自己的因緣和命運,都有用途,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草、花、樹、動物、人,盡皆如此。
沙梁上,陽光是透明的,風(fēng)是透明的,沙粒是透明的,透明得能照見敦煌的佛光。這很遠很遠的沙,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很累很累的樣子,突然倒伏于空曠戈壁,騰起一道閃電,照亮了時光。這會兒被雪厚厚籠罩,像披上一條厚厚的棉被子,伸展開四肢酣酣地睡去,睡得忘記了大地的模樣。
在千里白戈壁里新生的,更有那些被雪嚴(yán)嚴(yán)實實捂住、昏天黑地睡過一場的麻黃草。喝飽了雪汁的麻黃草,太陽一曬,從雪被里探出枝頭,像汲水的雀嘴,一塵不染,草草地綠。麻黃草只有細細的莖干,沒有葉片,深達地下六七米長的木質(zhì)根莖,牢牢地固住沙土,一長就好幾年。飽飽地喝足雪水,將根系長長地扎進板結(jié)的地層里,在長達半年的時間內(nèi)就可以忘記雨水和雪花的樣子,好像只記得風(fēng),只記得陽光靜好。
“梢上有黃花,結(jié)實如百合瓣而小,又似皂莢子,味甜,微有麻黃氣,外皮紅,里仁子黑。根紫赤色?!彼未鷷r人蘇頌在《本草圖經(jīng)》里所形容的這種情狀,就是這些戈壁麻黃草的真實景況。春天小小的黃絨花,油菜花一樣的黃,散出毛針樣的圓形花葉,從一個個節(jié)節(jié)上盛開,慢慢地,就變成了土黃、橘黃,從春開到秋,一開就是五六個月長的光景,成熟的時候,小紅櫻桃樣的花團,散成百合瓣的花葉,綴滿枝頭。7月8月果實成熟,落到沙土上、戈壁灘內(nèi),遇到雨水就發(fā)芽,就快速生長,喜歡與風(fēng)沙做伴,喜歡干烈的陽光。在一些山岡上的沙巖縫里,它甚至迎風(fēng)長成了灌木叢的模樣。麻黃,麻黃,老中醫(yī)說,它是一種珍貴的中草藥。中草藥總是找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悄悄生長,蓄積日月自然之精華,錘煉藥性,完成它一個輪回的綻放,而一旦被驚動了藥氣,它就會不再生長、悄悄枯死。藥氣通人氣,它不喜歡有些人的躁氣浮氣,它遠居荒漠、溝壑,抗拒所有的侵?jǐn)_,就是為了守住那一份靈性。人也不要輕易驚擾草藥們的元氣,動了它們的藥氣。我與它隔著一段距離,在一個土堆上坐了下來,端視匍匐于地、遠離世俗的草棵,像端視一尊佛,心里竟也沾染了一份無以言說的喜悅。
“突然想鞠躬 / 想給糧食和太陽鞠躬 / 想給小草、樹木和花朵鞠躬”。想不起這是誰的詩句,但此時我是有這種愿望的,想給麻黃草深深地鞠個躬。感謝它的堅守,有了它的堅守,堅硬干燥的戈壁才有真的中草藥。感謝這世界,堅守的人比不堅守的人要多,干凈的自然比不干凈的自然要多。
草枯的季節(jié),沙山的背影里,幾畝地大的麻黃草叢,奇異地攏著一堆一堆的小沙窩,朝著低洼的地灘散開去,熱鬧得像個集鎮(zhèn),綠色的集鎮(zhèn)??菟竟?jié)的戈壁灘上,因了這叢叢藥性的綠而生機盎然;也因了這叢叢的綠,戈壁也變得像個家園了。
風(fēng)不時地動,風(fēng)一動沙就動,風(fēng)動時一葉葉沙的翅膀,就落進不長一片葉子的麻黃草叢里,落下一層蒼涼。這種靜止與流動、沙黃和草綠融合的極致,讓任何一個畫家都會感嘆力有不逮。
那是個秋天,坐在那一大灘黃沙里的麻黃草邊緣,風(fēng)旋起的沙粒拍打著我的臉頰,我的心里就裝進了滿河西的草棵在風(fēng)中生長的樣子??蛇@會兒,只剩下無垠的白戈壁,那些草綠草綠的藥草,正在做一個長長的夢吧。
山河皆白。庚子鼠年的冬天,該是一個更加敬畏生靈的季節(jié)。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