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蘭媛
內容摘要:《窗》是體現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詩學思想的一首典型視覺意象詩。詩人威廉斯對身邊人與事的關注和社會現實的洞察而創(chuàng)作的作品反映了他的客體主義思想。本文借助詩歌具體文本,從語言和音樂系統、視覺系統以及意義系統三方面來分析詩人是如何通過渲染詩歌的悲傷氛圍、構建形式結構在視覺上的獨特性以及運用意象的象征性來揭示詩歌所表達的被束縛的女性空間的觀點。
關鍵詞:《窗》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女性空間
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1883-1963)主張客體主義創(chuàng)作手法,主要的創(chuàng)作來源于日常生活經驗,主題豐富。另外,他擅長于使用淺顯易懂的語言和建構簡潔形象的結構來創(chuàng)作詩歌,來激發(fā)讀者對日常生活和社會的關注和反思。威廉斯的身份不僅僅只有詩人一個,他的職業(yè)是一個小鎮(zhèn)醫(yī)生,還是一個業(yè)余畫家,而他將這些生活經驗都融合進他的詩歌藝術創(chuàng)作當中,讓他在詩壇占有一席之地。
作為一位女性,威廉斯的母親對他的影響深厚,在他形成成熟的藝術理念和方法的道路上,母親是一個重要而不可或缺的角色。他這樣形容母親:“我總是把她象征化,仿佛她游離于魯特福德的世俗世界之外。她似乎成了英雄人物,一個詩化人物”(轉引自張躍軍,2000:35)。所以,在威廉斯的詩歌創(chuàng)作當中,女性母題占有一定的分量,說明詩人對于女性的細膩觀察和深切關注。
而對于生活和藝術的關系,在威廉斯看來,寫作之所以作為一種有意味的經驗,就在于它記錄詩歌與生活中具體情形的彼此糾結、相互作用,在于它延展詩歌與情境的意義與潛在的可能。每首詩都可視作一個事件或行為,它反映給它施加意義的事物。詩歌與事件彼此溝通、相互作用,意義便在這一過程中得以產生(張躍軍,2001:34)。真理于身邊的事物當中可以窺見,這是威廉斯立足生活的詩學實踐中所總結出來的。生活豐富多彩,因此,威廉斯的詩歌創(chuàng)作所涉及的主題范圍也非常廣泛,他通過敘寫身邊人與事以及自然景色,來洞悉社會現實?!洞啊愤@首詩就是一首典型地反映了詩人生活實踐經驗和藝術理念的詩,描寫了一個流淚的少婦與一個趴在窗玻璃上的小孩的生活情境。
本文以《窗》這首詩為例,分析在客體主義的詩學理念指導下所敘寫的女性主題,探討詩人借助詩歌的語言和音樂系統來表達主題的藝術技巧和方式,總結作者通過構建獨特形式的空間結構以及鋪陳具體意象來表現內容的詩歌藝術實踐特點,從而探討詩歌所渲染的低沉悲傷基調,揭示一個被束縛的狹小女性空間和社會上女性郁于特定生活空間的生存狀態(tài)。
窗邊少婦
她坐著/淚水/掛在臉上/臉托在/手上/孩子/在她腿上/她的鼻子/貼著/窗玻璃
一.語言和音樂系統奠定低沉悲傷基調
《窗》這首詩的英文原文是由23個英文單詞組成的五詩節(jié)詩歌。雖然詩的第一詩節(jié)的第一個單詞的首字母用了大寫,但是這首詩也不像威廉斯廣為人知的《紅色手推車》那樣只是一個完整的句子。全詩只有一個動詞(坐),其他的幾乎都是簡單的名詞和介詞。另一方面,從描述女人和小孩的單詞詞數來看,從第三個詩節(jié)開始作為分界線分別進行描述女人和小孩,對于描寫女性的單詞僅僅比小孩多了一個單詞,這折射出女性自身已經比較狹窄的空間還要被分割一部分給小孩,女性空間更顯不自由和狹小,生存狀況被包括小孩在內的事物約束著,呈現比較困頓的狀態(tài)。因此,從遣詞上看,有利于奠基全詩的低沉基調。
這首詩的語言簡單,而語言的簡潔性更顯示了詩歌的獨特性?!洞啊酚迷~口語化,詩行和詩節(jié)都短小松散。它的短小精練體現在它是由一句話“她坐著/淚水/掛在臉上”以及“臉托在/手上”, “孩子/在她腿上”和“他的鼻子/貼著/窗玻璃”三個名詞詞組組成,它們被拆成十行,共同組成五個詩節(jié)。其中,“她坐著/淚水/掛在臉上”,作為詩歌的一句完整的句子,被分為三行,兩個詩節(jié)。而句子中的“淚水”被賦予于“她”的主要狀態(tài),作為第一詩節(jié)的最后一行的第一個單詞,在第一詩節(jié)甚至全詩中的作用都非常重要。第二詩節(jié)也只有兩行,而這兩行都重復了“她的臉”,重復看似毫無意義,實際上詩人運用此技巧拉長詩歌基調的緩慢低沉的感覺,營造出似乎在呢喃一種不忍敘述出來的故事的凄慘氛圍,有助于將讀者代入詩中的女人的情感,身臨其境地感受被束縛在窗里面的這個女人的感受。詩人獨具技巧地選取普通而簡單的語言,造成一種陌生化效果,延長讀者的感知,讓詩歌的情感基調感染讀者。
語音的韻律成分包括重音、音長、停頓、語速、音高、音域等。這些成分也具有明顯的區(qū)別意義的功能,能直接表達語言發(fā)出者的情感態(tài)度,因而具有極強的表意功能和文體功能(羅良功,2002:1)。整體來看,全詩的用詞的音節(jié)沒有超過兩個,并且大多是單音節(jié)英文單詞,比如:坐, 腿, 在……之上等,單音節(jié)的詞語讀起來短促,音長較短,篇幅短小,占據的空間少而擁堵,這正好呼應了詩歌所體現的女性被束縛的狹小空間。詩中各個詩節(jié)的每一行最多只有一個重音,一個重音伴隨一個輕音,或者一個重音伴隨兩個輕音,讀起來音調低沉,烘托詩歌壓抑和悶堵的氛圍。詩中的長元音由“淚水”,“她”,“孩子”和“窗玻璃”等這些實義詞匯提供,具有延長悲傷情調的作用。長元音和短元音互相摻合,制造出詩歌的緩慢節(jié)奏,起到映襯主題和渲染氛圍的作用。由以上分析可知,詩歌的語言和音樂系統奠定了全詩低沉悲傷的基調。
二.視覺系統折射女性被束縛的狹小空間
在結構形式上,《窗》同樣具備獨特性,而這種獨特性體現在視覺傳達效果上。威廉斯著名的一首視覺短詩《紅色手推車》:“那么/多地依靠/一輛紅色的獨輪/手推車/雨水使它晶瑩/明亮/在白色的雞群/旁邊”,沒有一個標點符號是為了視覺造型塑造的需要,使得四個詩節(jié)更具線條和圖畫感,有利于表現作為主意象的手推車的視覺形象。兩者的排版形式有異曲同工之妙,《紅》的詩節(jié)排列形式呈現出“手推車”的空間造型,而《窗》則塑造了一個家居窗口的矩形造型。
詩人看似隨意地敘述了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在窗邊的狀態(tài)場景,并且沒有交代任何背景,實際上他給讀者精心地構建了一幅日常生活中的圖景,而這個圖景是有著層次感的。詩人威廉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為了實現所要表達的意蘊,常常借用繪畫中的透視技巧──視線移動的手法,對某一物體的各個局部依次進行局部聚焦,……整個詩作體現出時間與空間的連續(xù)性(李小潔等,2009:148)。首先,這一首詩的整體外觀在視覺上呈現一個大致的矩形,形狀似一扇窗,這樣的編排體現了形式與內容的一致性。從上到下看,上面是一個女人,接下來鏡頭推到女人這個整體形象的局部,也就是她的臉頰以及臉上的淚水,從面到點,層次分明,具體可感,讓讀者感覺畫面似在眼前。接下來,是用女人的手這個意象來過渡到矩形這個空間造型下面部分的圖景。下面是一個小孩,在女人的腿上,這是一個面,接下來是描述小孩的鼻子,這是一個點。小孩的鼻子壓在窗玻璃上,然后又從點到面。從這個窗的視線看,這個空間的大小就只是一個平常的家居的窗口那么大,而這個狹窄的空間里面,年輕的婦女以及一個小孩共享這個空間,這樣就更加顯得狹小,視覺上的擁堵以及整首詩所呈現的方方正正的矩形形式暗喻著在社會甚至在家庭里女性的地位低下和人身的不自由以及被束縛于育兒這個主要角色當中。而詩人將視線移動透視技巧移植運用于空間白描中,透露出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和社會對于女性角色的刻板印象。
在視覺上,詩歌的形式結構分為上下近乎對稱的兩部分,而中間以“她的手”和“孩子”這兩行詩行抑揚單音步共同組成一個詩節(jié)來作為對稱軸。因此,這首詩依據詩節(jié)的分布來對一個整體畫面進行分割,逐漸呈現視覺效果,烘托詩歌的情感和意境。
總的來看,詩歌沒有標點符號,由形式來引導內容,表現意猶未盡的意境,拓展視覺的無邊界限,仿佛在預示著還有無數的女性郁于狹小空間的狀況,隱約地表達女性群體的哀怨的感情。在排列形式方面,詩歌整體上摹擬了一個窗口的形狀,起到填補詩歌文本意義的作用。這首詩的建行以躍行為主要特點,將一個句子或者名詞詞組分為兩行甚至兩個詩節(jié)。在書寫方面,除了第一詩節(jié)的第一行的第一個首字母大寫外,其他的都是小寫字母,這也是詩人為了塑造一個窗口的獨特空間形式而采取的書寫方面的變異。運用獨到的排列方式而構建標新立異的形式來表達詩歌的內容和意義,體現了詩人詩歌藝術風格的寫作技巧,同時巧妙地折射了女性被束縛的狹小空間。
三.意義系統表征女性郁于特定空間的生存狀態(tài)
詩人威廉斯發(fā)展了意象派的思想,形成了客體主義。對于客體主義,威廉斯是這樣認為的:“我們有意象主義……但它缺乏形式上的必要性……詩歌和其他形式的藝術一樣,是以自己的形式表達自己及其意義的對象?!姼枳鳛橐粋€客體,就像一部交響曲或一幅立體派繪畫,目標必須是用詩人自己的話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形式:創(chuàng)造一個與時俱進的客體。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客體主義”(威廉斯,1967:264)。也可以這樣說,威廉斯將意象派發(fā)展到客體主義,升華了詩歌的主體的作用,把詩歌這種藝術形式作為一個獨立的客體來呈現于生活,而不只是作為表現生活的手段。
正如前面所提過的,威廉斯深受身邊女性的影響,他對女性充滿了好奇心以及了解她們的興趣。對威廉斯來說,女性經歷的真實現實是基于她們生育孩子的生理能力,這是他作為產科醫(yī)生非常熟悉的現象。他相信妊娠和母性的物理結果,將女性無可爭辯地和堅定地與地球母體聯系在一起。由于詩人威廉斯的個人生活經歷和獨特的職業(yè)敏感,在他的作品中,書寫女性無處不在。《窗》正是這樣一首體現客體主義思想而書寫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詩。
《窗》使用了一些客觀的意象來揭示女性被束縛的個人空間。意象用形象化的語言來暗示,它具體可感而非表象;它能夠顯示本質而非概念。意象是感性與理性、現象與本質相統一的形象(羅良功,2002:73)。《窗》主要呈現了視覺意象,分別有“眼淚”,“臉”,“手”,“腿”,“鼻子”,和“窗玻璃”,它們共同構成一幅靜態(tài)的視覺意象圖景,這同時也呼應了詩歌低沉的基調。而且,可以發(fā)現,這些意象幾乎全部是人體的器官。通過靜態(tài)呈現,缺乏活力,鉗制了人體的器官,暗喻著鉗制了一個人的發(fā)展,體現了意象的視覺張力。詩歌中的意象“喚醒讀者相同或者類似的感覺經驗和情感經驗,引起共鳴從而在詩歌欣賞中滲入個人色彩和情感經驗,去與詩人一道參與詩的創(chuàng)作過程”(羅良功,2002:79)。眼淚這個意象是眼睛這個器官的分泌物,用它來替代眼睛,說明詩人有意在將眼睛這個意象的功能隱去,眼睛不能看向外面,眼睛不再是心靈的窗口,只剩下承擔著讓悲傷的眼淚這個偏消極的意象流出的器官的作用。眼淚從一種單一的敘事抒情道具,逐漸演變?yōu)橐环N多元的情感結晶體,它影響著敘事的合理度、情節(jié)的連貫度、愛情的純潔度、性格的敏感度等等,它以一種咸澀的氣質,蘊含著愛中的悲喜(郭思遠,2019:17)。眼淚是一個情感意象,蘊含著人類對生活經驗的感知,同時也是孤獨自憫的內心獨白。在窗口這個可視空間里,少婦用眼淚來排解她由于被束縛而產生的不自由感覺。另外,“窗玻璃”作為一個視覺意象,可以視作是窗口里面的人看向外面世界的媒介,而它也與女人無關,說明女人被束縛在窗里面的生活狀態(tài)已經麻木,某種程度上,她已經忘記了可以從窗玻璃窺探外面的世界。詩人選取的這些意象看似非常普通,但是細細品味,就會發(fā)現,這些視覺意象是他用以揭示女性在一種被束縛的空間的生存狀態(tài)的手段。
詩中的主要角色少婦,和周圍環(huán)境全部以一種客觀冷靜的敘述手法鋪陳出來。“她”她,臉上帶著淚水,手拖著臉頰,坐在窗邊。小孩,用定冠詞“the”而非“her”來修飾小孩,這正好也體現了詩人的客體主義的創(chuàng)作理念,說明詩人無意將自己的主觀意見附著于詩歌的意義解讀上,從而激發(fā)不同讀者的不同生活經驗來思考這幅生活圖景后面所隱藏的各種可能意義。女人有可能與小孩有著血緣關系,又或者只是小孩沒有血緣關系的看護者。兩者不同的關系可能會導致對這個窗邊情景的具體解讀不一樣。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重要的是詩人通過這些意象觸發(fā)讀者想象,讓不同的讀者根據自己不同的生活經驗對詩歌進行意義解讀。詩歌只是單純呈現各種意象而不對這些意象進行評論,這說明詩人威廉斯對客體、場景作建構性的呈現,目的不是把自己的主觀想法直接賦予場景之上,而是讓場景在特定的語言編排作用下,展示事物的意義、狀態(tài)得以解放的可能(虞又銘,2020:16)。詩人沒有刻意對詩中所出現的意象之間強加邏輯關系,體現詩歌的開放性,建立詩歌的主體性,實踐他的客體主義思想。
通過解析可知,詩歌意義可以通過代表文本意義的靈魂的客觀意象表現出來,在這首詩中,它表征了女性郁于特定空間的生存狀態(tài)。
《窗》這首詩典型地反映了詩人客體主義的詩學主張。詩人運用語言和音樂系統來渲染詩歌的悲傷基調,塑造服務于內容的詩歌視覺排列形式,精心選取意象來表征女性被束縛的個人空間,樹立了獨一無二的藝術風格。詩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創(chuàng)作的詩歌語言簡單而主題多樣,視覺效果獨特,意象的呈現客觀而豐富,可以引發(fā)讀者不同的經驗反應,表現出他關注人類,特別是女性群體,在現代化社會中的生存狀態(tài),體現了他作為一個專職醫(yī)生和詩人的悲憫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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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