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伍綺詩
莉迪亞小時候掉進湖里的那年夏天,正是瑪麗琳失蹤的時候。大家都想忘記這兩件事,他們從不討論,從不提起,但這兩件事的陰影猶如難聞的味道,始終徘徊不去,時間一長,就再也無法沖刷干凈。
每天早晨,詹姆斯都會打電話詢問警察,是否需要更多瑪麗琳的照片?他還可以提供哪些信息?還需要給誰打電話?五月中旬,瑪麗琳已經(jīng)失蹤了兩個星期,負責此案的警官禮貌地告訴詹姆斯:“李先生,感謝你提供的所有幫助。我們一直在尋找你妻子的汽車,但我無法保證我們一定能有所發(fā)現(xiàn)。你的妻子帶走了她的衣服,打包在手提箱里,她還拿走了鑰匙。”即便在那時,菲斯克警官也不愿給人虛假的希望,“這種事情時有發(fā)生,有的人就是這么特立獨行。”他沒說“不合群”,更沒有斷言這是“種族差異”或者“婚姻不合”的結(jié)果,而且,他也沒有必要提及這些。不過,詹姆斯還是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所以,即使過了十年,他依然對菲斯克警官印象深刻。
他對孩子們說:“警察正在找。他們會找到她的,她很快就能回家。”
莉迪亞和內(nèi)斯的記憶是這樣的:幾周過去了,母親依舊杳無音訊。課間休息時,別的孩子在一旁竊竊私語,老師們向他倆投去同情的目光,直到暑假來臨,他們才得以放松。暑假期間,父親自己每天待在書房,讓他們在外面看電視,從早晨的《太空飛鼠》和《超狗任務》一直看到深夜播出的《我有一個秘密》,一看就是一整天。有一次,莉迪亞問父親在書房干什么。他嘆息一聲,說:“噢,閑蕩?!彼路鹇牭礁赣H穿著軟橡膠底鞋在光滑的地板上溜達的聲音,啪嗒、啪嗒、啪嗒。“閑蕩的意思是讀讀書什么的,蠢貨?!眱?nèi)斯說。于是,莉迪亞想象中的軟橡膠底鞋變成了父親的棕色平紋鞋,配著灰色的鞋帶。
那么,詹姆斯到底在做什么呢?每天早晨,他都要從前胸口袋里拿出一個小信封。瑪麗琳失蹤當晚,警察拿走了她的一張照片,承諾說他們會盡力尋找,然后,詹姆斯把孩子們趕上樓去睡覺——連衣服都忘了讓他們脫。接著,他發(fā)現(xiàn)臥室的廢紙簍里有一些撕碎的紙片,他從棉花球、舊報紙和瑪麗琳擦拭唇膏的紙巾里面,把碎紙片全都挑揀出來,拼在一起。我頭腦里總是憧憬著另一種生活,但實際情況卻事與愿違。那張字條的下半部分是空白的,但詹姆斯也把這部分拼好了,他發(fā)現(xiàn)她甚至都沒有署名。
他把字條讀了一遍又一遍,對著紙片拼縫間露出的桌面木紋發(fā)呆,直到天色從藏藍變?yōu)樯罨?。然后,他把這堆紙片塞進一個信封。每天——雖然他總是向自己保證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他都會把內(nèi)斯和莉迪亞放在電視機前,關(guān)上書房的門,拿出那堆紙片。孩子們看動畫片、肥皂劇和競技節(jié)目的時候,他就悶在那里讀字條。內(nèi)斯和莉迪亞無精打采、面無表情地看著《家有仙妻》《交易》和《真相》——妙語如珠的約翰尼·卡森也沒法讓他們振作——逐漸陷入沉睡。
結(jié)婚的時候,詹姆斯和瑪麗琳曾經(jīng)約定,忘記過去,共同開啟新的生活,別再回頭看。而瑪麗琳離家出走期間,詹姆斯卻一再毀約。每當他拿起字條,就會想起瑪麗琳的母親——她從沒叫過他的名字,只是間接地對瑪麗琳稱呼他“你的未婚夫”?;槎Y那天,她母親的聲音在法院大樓的大理石前廳回響,如公眾廣播一樣清晰可聞:“這樣不對,瑪麗琳。你知道這樣不對?!彼M旣惲蘸鸵粋€“更像她”的人結(jié)婚?;槎Y之后,她母親就再沒有給他們打過電話。詹姆斯想,當瑪麗琳回到母親家,在她的桌邊吃飯、在她的床上睡覺時,她一定覺得后悔了:她犯了多么大的一個錯誤,嫁給了他,而她母親一直是對的。我的這些感受在心底壓抑了很久,但是現(xiàn)在,重新造訪我母親的屋子之后,我想到了她,意識到我再也不能繼續(xù)壓抑下去了。上幼兒園的時候,他就學會了如何讓挫傷的地方不再疼痛:用拇指不斷按壓。第一次按下去,你能疼出眼淚。第二次,疼痛略有減輕。第十次,就幾乎感覺不到疼了。因此,他不停地讀這張字條,竭力回想過往的種種:瑪麗琳跪在地上給內(nèi)斯系鞋帶;瑪麗琳翻起他的衣領(lǐng),插入領(lǐng)撐;瑪麗琳第一次走進他的辦公室,柔弱,嚴肅,神情專注,當時的他甚至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然而,疼痛并沒有消失,他的眼睛也沒有停止流淚。
深夜,當他聽到電臺播音結(jié)束,開始放送國歌的時候,就會把瑪麗琳的字條碎片塞回信封,放進襯衫口袋,然后躡手躡腳走進客廳。孩子們蜷縮在沙發(fā)旁的地板上熟睡,他們的身體被電視屏幕上的測試圖案照亮。在屏幕上方的印第安人的凝視下,詹姆斯先后把莉迪亞和內(nèi)斯抱到床上。然后——因為瑪麗琳不在,床顯得很空,猶如一片荒原——他返回客廳,裹著一件舊羊皮大衣躺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上的圓形圖案直到信號切斷為止。第二天早晨,一切又重新開始。
每天清早,莉迪亞和內(nèi)斯都會發(fā)現(xiàn)他們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恍然覺得世界被扶正了,重歸正軌。好像只要走進廚房,就能看到母親站在爐子旁邊,用愛、親吻和煮雞蛋歡迎他們。然而每天早晨,廚房里只有他們的父親,他穿著皺巴巴的睡衣,在桌上擺下兩只空碗。兩個孩子面面相覷——她還是沒有回來。
他們試圖逃避到游戲之中,盡可能地延長早餐的時間——比如交換麥片里摻的棉花糖,一顆粉色的換一顆橙色的,兩顆黃色的換一顆綠色的。吃午飯時,他們的父親會做三明治,但永遠做得不好——要么是花生醬沒有抹足,要么是果醬不夠,或者切成四個方形,而不是像他們的母親那樣切成三角形。雖然如此,莉迪亞和內(nèi)斯卻一下子變得狡猾起來,他們什么都不說,甚至當晚餐桌上再次出現(xiàn)花生醬和果醬時,也聽不到他們的抱怨。
他們出門的唯一目的是去雜貨店?!扒竽懔?,”某天回家路上,看到波光粼粼的湖水在車窗外閃過,內(nèi)斯哀求道,“我們能去游泳嗎,就游一個小時……就五分鐘……就十秒鐘?!闭材匪雇笠曠R,并沒有減慢車速。“你知道,莉迪亞還不會游泳,”他說,“而且我今天也沒有心情做救生員?!彼D(zhuǎn)彎進了小街,內(nèi)斯蹭到座位另一頭,掐掐莉迪亞的胳膊。
“寶貝兒,”他低聲說,“因為你,我們不能游泳了?!?/p>
街對面,艾倫夫人正在給花園除草,車門一開,她就向他們招手?!罢材匪?,”她說,“詹姆斯,有段時間沒見到你了?!彼弥话研“易樱髦圩舷嚅g的手套,然而,當她靠在花園門內(nèi)側(cè)摘下手套時,眼尖的莉迪亞還是發(fā)現(xiàn)了她指甲縫里的半月形污漬。
“瑪麗琳怎么樣了?”艾倫夫人問,“她離開好幾天了,對嗎?我希望一切還好。”她眼中閃耀著興奮的光芒,好像——內(nèi)斯想——有人要送她禮物似的。
“我們能挺住。”詹姆斯說。
“她要離開多久?”
詹姆斯瞥了一眼孩子們,遲疑片刻。“不確定。”他說。站在他旁邊的內(nèi)斯用帆布鞋的鞋尖對準艾倫夫人的花園門踢了一腳?!皠e這樣,內(nèi)斯。會把鞋踢壞的。”
艾倫夫人凝視著他們,但兩個孩子不約而同地扭過頭,不去看她。她的嘴唇太薄,牙齒太白。莉迪亞的鞋后跟上粘著一塊泡泡糖,像膠水一樣把鞋底牢牢黏在地面上。就算得到允許,她想,自己也跑不了。
“你們兩個要聽話,媽媽很快就回家了,不是嗎?”艾倫夫人說。她張著薄薄的嘴唇,微笑著看向詹姆斯,詹姆斯沒有迎接她的目光?!拔覀冑I的吃的一定化凍了?!闭材匪拐f。但他和兩個孩子都知道,他們的購物袋里,除了一夸脫牛奶、兩瓶花生醬和一條面包之外,別無他物?!昂芨吲d見到你,薇薇安?!彼汛訆A在胳膊底下,拉著孩子們的手轉(zhuǎn)身走開,莉迪亞鞋底的口香糖被扯了起來,又猛然斷掉,在人行道上留下一條又長又干的印痕。
晚飯時,內(nèi)斯問:“‘不確定是什么意思?”
他們的父親突然望向天花板,似乎內(nèi)斯說的是“天花板上有蟲子”,而他要在蟲子逃走之前找到它。莉迪亞覺得眼睛一熱,仿佛面前有座火爐。內(nèi)斯懊悔地屈起指頭,戳戳他的三明治,結(jié)果把里面的花生醬擠到了桌布上,但他們的父親并未察覺。
“我希望你們忘記艾倫夫人說的每一句話?!闭材匪棺詈笳f,“她是個傻女人,她根本不了解你們的母親。我希望你們假裝我們根本沒有和她說過話?!彼呐暮⒆觽兊氖郑瑪D出一個微笑,“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尤其與你們無關(guān)?!?/p>
莉迪亞和內(nèi)斯都知道他在說謊,但他們理解,一直以來,事情都是這樣的。
天氣變得溫暖而潮濕。每天早晨,內(nèi)斯都會數(shù)數(shù)母親離家后又過了多少天。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他厭倦了待在空氣污濁的室內(nèi),厭倦了電視,厭倦了他的妹妹——她沉默地盯著電視的眼神越來越呆滯。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母親的失蹤無聲地噬咬著他們的心,那是一種四處蔓延的鈍痛。六月初的一個早晨,莉迪亞正在電視廣告的間隙打盹,內(nèi)斯踮著腳朝前門走去。雖然父親告訴他們不要離開家,但他認為前廊下的臺階仍然屬于家的范圍。
在小街的那一頭,杰克坐在自己家的門廊上,蜷起膝蓋支著下巴。自從在游泳池遭到取笑那天開始,內(nèi)斯就沒和杰克說過話,連招呼都沒打過。如果他們恰好一同走下校車,內(nèi)斯會抓緊書包帶子,以最快的速度走回家。課間休息時,如果看到杰克朝自己走來,他會跑到操場的另一頭。對杰克的厭惡已經(jīng)開始形成習慣。然而現(xiàn)在,當看到杰克先是跑到街上,接著又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時候,內(nèi)斯卻留在了原地。他想,無論是和誰聊聊天——甚至杰克——都比沉默好得多。
“來一塊?”杰克走過來問。他攤開的掌心里有五六塊紅色的糖果,魚的形狀,像他的拇指那么大,它們首尾相銜,仿佛一串閃閃發(fā)光的手鏈。杰克咧開嘴笑起來,連他的耳朵尖似乎都在動:“在小賣部買的,十美分一大把。”
內(nèi)斯瞬間對小賣部充滿了強烈的向往,那里的貨架上擺著剪刀、膠水和蠟筆,罐子里裝著彈力球、蠟唇牌糖果和橡皮老鼠,前臺上排列著錫紙包裝的巧克力條,收銀臺旁邊的大玻璃罐里盛滿了紅寶石色的糖果,掀起蓋子就會飄出櫻桃的味道。
內(nèi)斯咬掉一塊魚形糖果的頭部,再次向杰克伸出手,順便評價道:“這種糖很好吃。”他發(fā)現(xiàn),靠近了看,杰克的睫毛和他的頭發(fā)一樣都是淺棕色,發(fā)梢一接觸陽光,就變成了金色。內(nèi)斯把一塊糖塞進嘴巴,讓甜味滲進舌面。他數(shù)了數(shù)杰克臉上的雀斑:九顆。
“你們會沒事的?!苯芸送蝗徽f。他朝內(nèi)斯斜靠過來,擺出講述秘密一樣的姿勢,“我媽說,小孩只需要一個父母。她說,要是我爸不愿意見我,那是他的損失,不是我的?!?/p>
內(nèi)斯的舌頭一僵,變得像一塊肉那樣厚重笨拙,他突然無法吞咽了,差點被嘴里的糖漿嗆到,他連忙把融化了一半的糖果吐在草叢中。
“閉嘴,”他咬牙切齒地說,“你——你閉嘴?!彼质箘胚艘豢冢噲D清除口腔里的櫻桃味。然后,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家,用力甩上門,連門上的隔板都跟著震動起來。杰克站在臺階下面,悵然地看著困在他手中的“小魚”。后來,內(nèi)斯忘記了當時杰克說了什么令他火冒三丈的話,他只記得那種憤怒本身——不疾不徐卻余溫猶在。
幾天后,電視觀眾們迎來了一項奇妙的消遣——至少對內(nèi)斯而言是這樣。一天上午,內(nèi)斯打開電視,發(fā)現(xiàn)沒播動畫片。這時,沃爾特·克朗凱特出現(xiàn)在屏幕上,他沉靜地坐在桌邊,像是在主持晚間新聞——然而當時還不到上午八點,而且,他的桌子擺在室外,肯尼迪角的風吹亂了桌上的文件和他的頭發(fā)。他身后的發(fā)射架上豎立著一枚火箭,電視屏幕的頂端,有一只倒計時的鐘表。等待發(fā)射的是“雙子座九號”。如果當時內(nèi)斯知道“超現(xiàn)實”這個詞,肯定會用它來形容這些電視畫面給他的感覺??吹交鸺蛏习l(fā)射時噴出的硫黃色巨大煙塵,他緩緩爬到電視旁,鼻子幾乎貼在了屏幕上。屏幕底部的計數(shù)器變換跳躍,顯示出一串匪夷所思的數(shù)字:七千英里每小時、九千英里每小時、一萬英里每小時。他根本想象不出什么東西會飛得如此之高。
整個上午,內(nèi)斯全神貫注在火箭發(fā)射的新聞報道上,猶如吸吮糖果一般品味著每一個新名詞:會合對接、軌道圖。下午,莉迪亞蜷在沙發(fā)上睡覺,內(nèi)斯則不停地念叨著“雙子座”“雙子座”“雙子座”。好像這是一句魔咒?;鸺谒{天中消失了很久之后,攝像鏡頭依然對著天空深處——那里有火箭留下的白色航跡。一個月來,內(nèi)斯第一次暫時忘記了他的母親。在上面——高度八十五英里、九十英里、九十五英里,計數(shù)器上顯示——地球上的一切都會隱去,包括那些離家出走的母親、不愛你的父親和嘲笑你的小孩——所有東西都會收縮成針尖大小,然后完全消失。在上面,除卻星辰之外,別無他物。
接下來的一天半里,無視莉迪亞的抱怨,內(nèi)斯拒絕換臺,不許她看《我愛露西》的重播或者《爸爸最明白》。他開始直呼宇航員們的名字,湯姆·斯塔福德、吉恩·塞爾南,把他們當成多年好友。宇航員對地球的第一次通話開啟后,莉迪亞覺得她聽到的只是一串混亂、沙啞的胡言亂語,宇航員的聲音像是在研磨機里粉碎過一樣難聽。然而內(nèi)斯卻毫不費力地聽懂了。吉恩激動地小聲說:“伙計,外面真美?!盢ASA沒有傳回在軌人員的電視信號,所以,電視臺播出的是太空艙的模擬場景:由一位吊著鋼絲的演員在密蘇里州的攝影棚里對著專業(yè)儀器進行表演。當那個身穿宇航服的家伙步出艙室,優(yōu)雅地飄浮,毫不費力地升高——兩腳朝上,根本看不出他身上拴著的鋼絲——的時候,內(nèi)斯忘記了這不是真的。他忘記了一切,甚至忘記了呼吸。
午飯時,他們吃的是花生醬三明治。內(nèi)斯在餐桌前說:“宇航員吃的是鮮蝦盅和燉牛肉,還有菠蘿蛋糕?!蓖盹垥r,他說:“吉恩是有史以來進入太空的最年輕的宇航員,他們準備完成距離最長的一次太空行走?!币钊赵绯浚赣H沖麥片時,內(nèi)斯激動得顧不上吃,他說:“宇航員穿著鐵皮褲子,保護他們的腿不被助推器傷害?!?/p>
理應熱愛宇航員的詹姆斯——因為,除了在太空這片全新的領(lǐng)地開疆拓土的宇航員,還有什么人當?shù)闷稹艾F(xiàn)代牛仔”的稱號呢?——卻對航天知識一無所知。他正糾纏在紛亂的思緒之中,瑪麗琳的字條碎片壓在心頭,他仿佛端著一臺望遠鏡,冷眼旁觀兒子的癡迷。他想,天穹深處的宇航員不過是些微塵,兩個小人,擠在沙丁魚罐頭大小的空間里,鼓搗著各種螺母螺栓。在那里,看不到地球上的人,那些艱難掙扎的靈魂對他們來說與死者無異。這些宇航員毫無價值,荒謬可笑,是些盛裝打扮的演員,吊著鋼絲,故作勇敢,四腳朝天地跳舞。而內(nèi)斯被他們施了催眠術(shù),他終日凝視屏幕,嘴角掛著平和安寧的微笑,見此情景,詹姆斯只覺胸中涌起一股狂暴的厭憎之火。
星期天早晨,內(nèi)斯說 :“爸爸,你相信嗎,人類能登上月球,然后再回來?”詹姆斯用力扇了兒子一巴掌,把他打得牙齒都咯咯作響?!安粶屎f八道。”他說,“你怎么能琢磨這些事,現(xiàn)在這個時候?”
他以前從未打過內(nèi)斯,以后也不會打。但是,他們之間的某種紐帶已經(jīng)破裂了。內(nèi)斯捂著腮幫子,箭一般沖出房間,莉迪亞緊隨其后。詹姆斯獨自留在客廳,腦子里印著兒子因震驚和憤怒而泛紅的雙眼,他一腳把電視機踢倒在地,頓時,玻璃碴兒和火花四濺。雖然他星期一就帶著孩子們特地到德克爾百貨商店買了一臺新電視,但詹姆斯再也沒有想起什么宇航員和太空,那些尖銳的玻璃碴兒似乎永遠地蒙住了他的眼睛。
內(nèi)斯則拾起《大不列顛百科全書》讀了起來:引力、火箭、推進。他研究著報紙上各種關(guān)于宇航員和航天任務的文章,偷偷把它們剪下來,藏進文件夾。晚上因為夢到母親而驚醒后,他就把文件夾里面的剪報倒出來,蒙著毯子,從枕頭下拿出手電筒,按照順序重讀那些文章,記住每一個細節(jié)。他知道了每一次發(fā)射任務的代號:自由、極光、西格瑪。他吟誦著每位宇航員的名字:卡朋特、庫珀、格里索姆、格倫。讀完最后一篇文章后,他便又獲得了沉入睡眠的能力。
莉迪亞卻沒有任何消遣來幫助自己忽視她的世界中那個“母親”形狀的黑洞,內(nèi)斯與“對接適配器”“濺落”“遠地點”等術(shù)語做伴時,她注意到了一些事,這個沒有母親的家,發(fā)出了異樣的味道。一旦發(fā)覺到這一點,就再也無法忽略。莉迪亞開始做噩夢,夢見她和蜘蛛一起爬行,她和蛇綁在一起,她淹死在茶杯里。有時,當她在黑暗中醒來,能聽到樓下的沙發(fā)咯吱作響——那是她父親在輾轉(zhuǎn)反側(cè)。在這樣的夜晚,她永遠無法再次睡著,日子變得黏稠沉悶,猶如糖漿。
家里只有一樣東西能讓莉迪亞想起母親:那本紅色封面的大烹飪書。她父親把自己鎖在書房里,內(nèi)斯埋首于百科全書的時候,她就鉆進廚房,從柜臺上把書取下。雖然只有五歲,她已經(jīng)認得一些字了——當然不像內(nèi)斯讀得那么流暢——她念叨著食品的名字:巧克力歡樂蛋糕、橄欖面包、洋蔥奶酪羹。每次打開這本烹飪書,扉頁上的女人都更像一點她的母親——微笑的樣子,向后翻的衣領(lǐng),不直接看你而是望著你身后的眼神。她母親從弗吉尼亞回來以后,每天都會讀這本書,下午莉迪亞放學回家的時候,晚上莉迪亞睡覺之前。有時候,到了早晨這本書還擱在桌上,似乎她母親通宵都在讀它。這本烹飪書,莉迪亞知道,是母親最喜歡的讀物,她會像信徒撫摩《圣經(jīng)》一樣翻閱它。
七月的第三天,她母親已經(jīng)失蹤兩個月了。莉迪亞窩在餐桌底下她最喜歡的角落,再次捧起烹飪書。那天早晨,她和內(nèi)斯要父親買熱狗和國慶焰火。詹姆斯只說了一句:“再說吧?!彼麄冎?,這話的意思是“不”。母親不在,這個國慶日不再有燒烤和檸檬汁,他們也不會去湖邊看煙花了。只有花生醬和果醬,而家里的窗簾依舊緊閉。她翻動書頁,看著上面的奶油派、姜餅屋和牛排大餐的照片,發(fā)現(xiàn)其中一頁的側(cè)面畫著一條線。她念出畫線的字句:
什么樣的母親不喜歡和女兒一起做菜呢?
下面一句是:
什么樣的女兒不愿意和媽媽一起學做菜呢?
整頁紙坑坑洼洼,似乎被雨水打濕過。莉迪亞像讀盲文那樣用指尖撫摸著紙面上的凸起。起先,她不明白這一頁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直到一滴淚水濺落在紙面上,她用手一擦,書頁上留下一個凸起的斑點。
這樣的痕跡比比皆是,她母親一定也是邊哭邊讀這一頁的。
這不是你們的錯,她父親說過,然而,莉迪亞知道,這是他們的錯。他們做錯了事,她和內(nèi)斯。不知怎么,他們?nèi)撬鷼饬?。他們沒有滿足她的期待。
如果她母親能回家,讓她喝完自己的牛奶,莉迪亞想,她一定會喝完。她會自覺刷牙,醫(yī)生給她打針的時候也不哭。母親一關(guān)燈,她就睡覺。她再也不會生病。母親說什么,她就做什么。她要實現(xiàn)母親的每一個意愿。
瑪麗琳緩緩坐起來,周身圍著一圈食物,面包泡在一個水坑里,芥末醬的瓶子正朝著不遠處的一輛綠色大眾貨車慢慢滾去。她的小腿上奔流著可樂。她把一只手舉起來看了看,燈光照射下,皮膚的層次如同砂巖,現(xiàn)出西瓜一般的暗粉色,手掌底部,一股鮮紅色的液體正汩汩流淌。
她從皮包里掏出一條手絹,用手絹的一個角擦了擦傷口,血瞬間被吸干了,布料上出現(xiàn)大片紅色的污漬。她驚異于這只手的美,顏色純粹,清晰透明,肌肉上紋理縱橫。她想觸碰它,舔它,嘗嘗自己是什么味道。這時,傷口開始刺痛,血又涌出來,在掌心形成一個水潭。她意識到自己必須去醫(yī)院了。
急診室?guī)缀蹩諢o一人。等到第二天,這里將忙于處理國慶日的各種事故,食用變質(zhì)雞蛋色拉導致的食物中毒、燒烤引起的手部灼傷、被煙花燒煳的眉毛。那個下午,瑪麗琳走到前臺伸出她的手。幾分鐘后,她來到一間診室,一位穿白衣服的金發(fā)年輕女人檢查了她的脈搏和手掌,說:“你需要縫針?!彪S后從柜子里拿出一瓶麻醉劑?,旣惲詹患偎妓鞯貑?:“難道不應該醫(yī)生來做嗎?”
金發(fā)女人笑了?!拔沂歉窳轴t(yī)生。”她說。發(fā)現(xiàn)瑪麗琳盯著她看,她補充道,“你想看我的工作證嗎?”
年輕女人用黑線整齊地縫合了傷口?,旣惲盏氖痔哿似饋?,她咬緊牙關(guān),但是疼痛蔓延到手腕,一直上升到肩膀,又沿著脊柱下降。疼痛并非手術(shù)引起,而是因為失望,跟其他人一樣,當她聽到“醫(yī)生”這個稱呼,仍然會想到——永遠會想到——男人。她的眼眶開始發(fā)熱??p完最后一針,格林醫(yī)生打了個結(jié),微笑道:“你感覺怎么樣?”瑪麗琳再次脫口而出:“我覺得我懷孕了?!比缓缶涂蘖似饋怼?/p>
接下來,就是她身不由己的開端。先是一系列的檢查和抽血化驗,瑪麗琳不太確定這些檢查化驗的原理,但她記得,這樣的檢查需要在兔子身上做實驗。年輕美麗的女醫(yī)生笑了,她把針頭推進瑪麗琳柔軟的肘窩:“我們現(xiàn)在用青蛙,比兔子更快,更簡單?,F(xiàn)代科學是多么的奇妙呀?!庇腥私o瑪麗琳拿來一只靠墊和一張毛毯,讓她披在身上;有人詢問她丈夫的電話號碼,瑪麗琳茫然地背了出來;有人給她端來一杯水。她手上的傷口已經(jīng)沒了感覺,黑色的縫線合攏了外翻的皮肉。幾個小時過去了,等詹姆斯趕來,卻像是只過了幾分鐘。他驚愕地握著瑪麗琳的另一只手。年輕的醫(yī)生說:“我們星期二會打電話告知你們檢查結(jié)果,李先生和李太太,不過,我想你的預產(chǎn)期應該在一月份?!比缓螅瑳]等瑪麗琳開口,她就步入長長的白色走廊,消失了。
“瑪麗琳,”醫(yī)生走后,詹姆斯對她耳語道,他的語氣讓她無言以對,“我們非常想你。”
瑪麗琳把沒受傷的那只手放在肚子上,猶豫了很長時間。她沒法懷著孕去上課,沒法進入醫(yī)學院,能做的只有回家。一旦回了家,她就能看到孩子們,還會迎來新生命,而且——她終于承認,自己沒有勇氣再撇下他們不管。詹姆斯跪在她椅子旁邊的地板上,那姿勢像是在禱告。她的舊生活——舒適溫暖,但壓抑憋悶——正試圖把她重新拉回它的懷抱。九個星期。她的宏偉計劃只持續(xù)了九個星期。她的畢生追求黯然消散,猶如微風吹拂下的薄霧。她現(xiàn)在甚至不記得自己當初為什么會覺得這個計劃有可能實現(xiàn)。
就這樣吧,瑪麗琳告訴自己。放棄吧。你只能接受現(xiàn)實。
“我太傻了,”她說,“我犯下如此可怕的錯誤?!彼吭谡材匪股砩?,呼吸著他脖頸周圍甜美的空氣,那是家的味道。“原諒我?!彼÷曊f。
詹姆斯領(lǐng)著瑪麗琳來到汽車——他的車——旁邊,一只胳膊摟著她的腰,協(xié)助她在前排坐好,仿佛她是個小孩。第二天,他需要從米德伍德乘出租車返回托萊多,把瑪麗琳的車開回米德伍德。他到家時,他的妻子會容光煥發(fā)地迎接他。但是現(xiàn)在,他開車時必須小心謹慎,嚴格遵守限速規(guī)定,每隔幾英里都要拍拍瑪麗琳的膝蓋,好像在確認她沒有消失?!澳憷鋯幔磕銦釂??你渴嗎?”他問了一遍又一遍。“我又不是殘廢?!爆旣惲障胝f,但她的思維和舌頭仿佛進入了慢動作模式。他們回到家里,他給她端來冷飲,還拿來一個枕頭給她墊腰。他很高興,她想。看看他那輕快的步子,他用毯子給她裹腳的時候是多么地小心翼翼。等他回來,她只說了一句:“孩子們呢?”詹姆斯說,他把孩子們放在街對面的薇薇安·艾倫家了,別擔心,他會處理每一件事。
倚著沙發(fā)靠墊的瑪麗琳被門鈴聲驚醒?,F(xiàn)在差不多到了晚餐時間,詹姆斯去艾倫夫人家接孩子了;一個送比薩的站在門口,托著一疊紙盒?,旣惲杖嘀劬Γl(fā)現(xiàn)詹姆斯已經(jīng)付過小費,他端著盒子走進來,關(guān)上了門。她頭暈眼花地跟在丈夫身后進了廚房,他把比薩放在桌子中央——莉迪亞和內(nèi)斯的中間。
“你們的媽媽回來了。”他說。好像他們看不到她站在他身后的走廊里似的。瑪麗琳一只手摸著頭發(fā)上卷曲的地方——她沒扎辮子,赤著腳。廚房里過于暖和,過于明亮,她就像個睡過了頭的孩子,等到晃晃悠悠地下了樓,才發(fā)現(xiàn)錯過了一切。莉迪亞和內(nèi)斯小心地越過桌子看著她,好像她會做出什么出其不意的舉動,比如尖叫或者發(fā)火。內(nèi)斯癟著嘴巴,似乎在咀嚼某種非常酸的東西。瑪麗琳很想摸摸他的頭發(fā),告訴他,對于眼前的這一幕,她完全沒有準備。她看得出他們眼神里的疑問。
“我回家了?!彼貜偷溃c點頭。然后,他們就跑過去擁抱她,溫暖而堅實的擁抱,身體撞在她的腿上,臉埋進她的裙子。內(nèi)斯流下一行眼淚,莉迪亞的淚水掛在鼻子上,淌進嘴里?,旣惲盏氖钟譄嵊痔?,猶如捧著一顆炙熱的小心臟。
“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們表現(xiàn)得好不好?”她蹲在地氈上問,“聽沒聽話?”
在莉迪亞看來,母親的回歸無異于奇跡。她許了一個愿,她母親聽到了,就回家了。她會遵守諾言。那天下午,父親放下電話,說了一句驚人的話:你們的媽媽要回家了。那時,她就做了一個決定,她母親不必再去讀那本令人傷懷的烹飪書。在艾倫夫人家的時候,她就定下計劃,等父親把他們接回家之后——“噓,別出聲,媽媽在睡覺”——她就悄悄過去,把它拿走。“媽媽,”她對著母親的腰說,“你不在家的時候,你的烹飪書,”她硬下心,“我,我給扔了。”
“你扔了?”令瑪麗琳驚奇的是,她竟然沒有生氣。不,她反而覺得驕傲。她仿佛看到女兒把書丟在草地上,抬起穿著亮閃閃的瑪麗珍皮鞋的腳,把它踩進泥里,然后揚長而去。無論是把書扔進湖里,還是火堆,她都無所謂。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笑了?!笆悄愀傻膯??”她伸出胳膊摟著幼小的女兒,莉迪亞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后點點頭。
這是一個征兆,瑪麗琳認為。她雖然趕不上了,但莉迪亞還來得及?,旣惲詹粫c她的母親一樣,把女兒限制在丈夫和家庭的禁錮之內(nèi),過一輩子平淡麻木的生活。她會幫助莉迪亞實現(xiàn)她力所能及的目標,她將傾盡余生指引莉迪亞,庇護她,像培育觀賞玫瑰一樣,幫助它成長,用木棍支撐它,把它的莖稈塑造成完美的形狀?,旣惲盏亩亲永?,漢娜已經(jīng)開始煩躁地踢打,但她母親還感覺不到。她把鼻子埋進莉迪亞的頭發(fā)間,暗自許諾,決不過分糾正她的坐姿、逼她尋找丈夫、打理家務;決不建議女兒從事不適合她的工作,過不屬于她的生活;決不讓她在聽到“醫(yī)生”的稱呼時,只想到男人。她要在余生中一直鼓勵女兒,讓她做出超越母親的成就。
“好了,”她終于松開女兒,“都有誰餓了?”
詹姆斯已經(jīng)從碗櫥里拿出盤子,開始分配餐巾,他掀起比薩餅盒的蓋子,肉香飄溢?,旣惲赵诿恳粋€盤子里都放了一塊意大利辣香腸比薩,內(nèi)斯心滿意足地深深嘆了一口氣,吃了起來。他母親回來了,明天早晨又有煮雞蛋吃了,晚飯桌上又會出現(xiàn)漢堡和熱狗,還有草莓脆餅做甜點。飯桌對面,莉迪亞沉默地注視著自己的那一份食物,研究上面的香腸切片和那些極力想要縮回盒子里的粘連的奶酪絲。
內(nèi)斯只猜對了一半。第二天,他確實吃到了熱狗和漢堡,然而沒有雞蛋,也沒有脆餅。詹姆斯親自烤了肉,雖然烤得稍微有點焦,但大家還是懷著慶祝節(jié)日的心情吃掉了。瑪麗琳回家之后,其實想要拒絕做飯的,她準備每天早晨用烤箱把冷凍的華夫餅翻熱,每天晚上熱一熱冷凍肉餡餅,或者開一罐圓形意面——因為她有別的事情要忙。數(shù)學,七月四日那天,她想到了這門課程;我的女兒需要數(shù)學。“袋子里有多少個小面包?”她問。莉迪亞伸出手指數(shù)了一下?!翱緺t上有幾根香腸?有多少是沒有夾在面包里的?”女兒每答對一次,母親就摸一下她的頭發(fā),讓她靠在自己大腿上。
莉迪亞一整天都在做算術(shù)。如果今天每人吃一只熱狗,明天還剩幾只?如果她和內(nèi)斯每人得到五支焰火,加起來一共有多少支?天黑之后,當煙花在空中綻放時,莉迪亞算了算,今天母親一共給了她十個吻、五個擁抱,叫了她三次“我的聰明女兒”。每當她答對一個問題,母親的臉上就會出現(xiàn)一個酒窩,像一只小小的指紋?!霸賳栆粋€,”母親的提問一停,她就這樣懇求,“媽媽,再問我一個問題?!薄叭绻阏娴脑敢饣卮鸬脑挕!彼赣H說,莉迪亞連忙點頭?!懊魈彀?,”瑪麗琳說,“我會給你買一本書,我們一起讀。”
不止一本書,瑪麗琳買了一摞書:《空氣的科學》《天氣的成因》和《趣味化學》。晚上,把內(nèi)斯塞進被窩之后,她就坐在莉迪亞的床邊,從最上面撿起一本書。莉迪亞擠在她身邊,傾聽母親深沉如鼓的心跳,跟隨她一同呼吸,母親的聲音似乎來自她自己的腦袋?!翱諝鉄o所不在,”她母親讀道,“盤旋縈繞在你的周圍。盡管你看不見它,它還是在那里。無論你去哪里,都有空氣?!崩虻蟻営滞赣H懷里鉆了鉆,等她讀完最后一頁,她幾乎都要睡著了?!霸俳o我讀一本?!彼緡伒馈,旣惲崭吲d極了,她小聲說:“明天,好嗎?”莉迪亞使勁點頭,連耳朵都跟著響了起來。
那個最重要的詞,明天,每天都得到了莉迪亞的珍惜。明天,我?guī)闳ゲ┪镳^看恐龍化石。明天,我們學習樹木的知識。明天,我們研究月亮。每天晚上,母親都會給她一個小承諾:明天,她會陪在她身邊。
作為報答,莉迪亞也許下自己的承諾:做到母親吩咐的每一件事。她學會了寫加號,寫得有點像矮小的字母“t”。她每天早晨都會數(shù)指頭,計算粥碗的數(shù)量,四加二、三加三、七加十。每當母親停止提問,她就會要求她繼續(xù),這讓瑪麗琳激動不已——莉迪亞仿佛啟動了她身上的電源。莉迪亞踩著小凳趴在水池邊,過大的圍裙從脖頸一直拖到腳踝,看著瑪麗琳把一些小蘇打放進一杯醋里面。“這是一種化學反應?!彼赣H說??吹奖永镆绯龅呐菽鬟M下水道,莉迪亞點點頭。她和母親一起玩模擬商店的游戲,用一美分和五美分的硬幣練習算術(shù):兩美分換一個擁抱,四美分換一個親吻。這時,內(nèi)斯扔下一個二十五美分硬幣,說:“你肯定算不出這個能換什么。”他們的母親立刻把他攆走了。
內(nèi)心深處,莉迪亞感覺得到,一切該來的都會來??傆幸惶欤x的書上不會再有插圖;她要解決的題目會越來越長,越來越難;算術(shù)里會出現(xiàn)分數(shù)、小數(shù)和指數(shù);游戲會變得更加復雜。看到肉糜卷,她母親會說:“莉迪亞,我想起一個數(shù)字。如果你用它乘以二,再加一,會得到七。”她倒著往回算,直至得出正確答案,隨后她母親會微笑著端來甜點。總有一天,瑪麗琳會給她一副真正的聽診器,她會解開襯衫最上面的兩顆紐扣,把聽頭放在皮膚上,讓莉迪亞直接聽她的心跳?!搬t(yī)生們都用這個。”她母親會說。不過,現(xiàn)在為時尚早,但莉迪亞已經(jīng)知道這些事會發(fā)生。各種知識在她周圍盤旋縈繞,緊抓著她,每天只增不減。無論她去哪里,它們都在那里。然而,每當母親吩咐下來,她只會答應“是的,是的,是的”。
兩星期后,瑪麗琳和詹姆斯開車到托萊多拿她的衣服和書?!拔铱梢宰约喝??!爆旣惲請猿值?。她把彈珠、發(fā)夾和紐扣忘在了衣柜某件衣服的口袋里,那件衣服穿起來已經(jīng)變緊了,不久,瑪麗琳就把它捐獻給慈善機構(gòu),那三件被遺忘的紀念品還留在衣服的口袋里。不過,當她看到搬空了的小公寓時,還是忍不住眼睛酸澀。她默默地把書本封入紙箱,把寫得半滿的筆記本丟進垃圾堆。她希望一個人操辦這場小小的葬禮?!罢娴?,”她說,“你沒有必要來?!闭材匪箙s堅持要來?!拔也粫屇阍谀壳暗那闆r下搬運任何重物?!彼f,“我會請薇薇安·艾倫下午過來照看孩子。”
詹姆斯和瑪麗琳一出發(fā),艾倫夫人就把電視頻道切換到肥皂劇,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莉迪亞抱著膝蓋坐在餐桌下,手里卻沒了烹飪書;內(nèi)斯拽著地毯上的線頭,憤憤不平。剛才,他母親叫醒他,把他塞到餐桌底下,但莉迪亞卻已然占用了這里的大部分空間。他知道母親提問的每一個答案,但每當他想在莉迪亞數(shù)指頭的時候插嘴回答時,母親就會讓他別出聲。在博物館,他想去天文館看模擬星空展覽,但他們一整天都在觀察骨骼、消化系統(tǒng)的模型等莉迪亞想看的東西。那天早晨,他拿著剪報夾早早來到廚房,他母親還穿著浴袍。她越過茶杯邊緣,給了他一個睡眼惺忪的微笑。自從回家以來,這是她第一次真正地看著他,他的心高興得像鳥兒一樣,差點從喉嚨里飛出來?!拔夷艹砸粋€煮雞蛋嗎?”他問。奇跡般地,她回答:“好的?!蹦莻€瞬間,他徹底原諒了她。他決定給她看自己收集的宇航員圖片,還有每次發(fā)射活動的介紹。她能看懂的。她會印象深刻的。
然后,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莉迪亞就走下樓梯,他母親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過去,落在了莉迪亞的肩膀上。內(nèi)斯在角落里噘著嘴,翻動剪報夾的邊緣,但沒人注意他,直到他父親走進廚房。“還在想著那些宇航員?”他說完,從柜臺上的水果碗里挑出一只蘋果咬了一口,徑自笑起來。盡管隔著整間廚房,內(nèi)斯仍然聽得到那有力的咀嚼聲和牙齒穿透果皮的脆響。他母親只顧聽莉迪亞講她昨晚做了什么夢,對父子倆的存在渾然不覺,也完全忘記了煮雞蛋這碼事。內(nèi)斯的心一沉,壓得他無法呼吸。
沙發(fā)上,艾倫夫人打起了小呼嚕,下巴上掛著一絲口水。內(nèi)斯從桌子底下爬出來,半敞開前門,跳進門廊里。地面拍打著他的腳跟,仿佛帶著電流,頭頂是鐵灰色的天空,蒼白而遼遠。
“你去哪兒?”莉迪亞朝門外看。
“不關(guān)你的事?!眱?nèi)斯擔心艾倫夫人會聽到動靜,醒過來喊他回家,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頭也沒回就知道,莉迪亞在后面望著他。他大步邁下臺階走到街上,看她敢不敢跟著,不一會兒,她就跟了上來。
莉迪亞一路跟著內(nèi)斯來到湖邊,踏上小碼頭。湖對面的房子看上去像做工精美的玩具屋,里面的母親們一定在煮雞蛋、烤蛋糕或者燉肉,父親們也許正在烤肉,他們用叉子翻動熱狗,烤網(wǎng)在肉塊上烙下完美的黑線。那些母親從來沒有拋下孩子遠走高飛,那些父親從來沒打過孩子耳光,或者踢倒電視和嘲笑他們。
“你想游泳嗎?”莉迪亞剝掉襪子,分別塞進每只鞋子,然后和他并肩坐在碼頭,兩腳耷拉在水面上。有人在沙子里扔下一個芭比娃娃:沒穿衣服,渾身是泥,一條胳膊沒有了。內(nèi)斯把它的另一條胳膊也扯下來,扔進水里,然后又扯下一條腿——腿比較難扯。莉迪亞覺得煩躁起來。
“我們還是回家吧。”
“一會兒就走?!彼寻疟韧尥薜念^一扭,讓它的臉沖著脖子后面。
“我們會惹麻煩的?!崩虻蟻喩焓謮蛞m子。
另一條腿怎么扯都扯不下來,內(nèi)斯扭過身子看著他妹妹,突然,他覺得自己失去了平衡,歪向一邊。他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但是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傾斜起來,像是配重不均的蹺蹺板,他們生活中的每個人——母親、父親,甚至他自己都在滑動,滑向莉迪亞,在她的引力的作用下,誰也難以抗拒,一切都圍著她轉(zhuǎn)。
后來,內(nèi)斯根本不記得他當時說了什么、想了什么、有什么感覺,甚至忘記了自己究竟說沒說話,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把莉迪亞推進了水里。
每當他想起這一刻,都覺得漫長得無止無盡。莉迪亞消失在水下,和他徹底分離,他趴在碼頭上,似乎瞥見了未來。沒有她,他就是一個人了,接著他就意識到,即使這樣,事情也不會有起色。即使沒有了莉迪亞,世界也還是不公平的。他和他的父母,還有他們的生活,會圍著莉迪亞曾經(jīng)存在過的空間旋轉(zhuǎn),最終卷入她留下的真空之中。
不僅如此,當他碰到她的那一刻,他便意識到自己錯怪了她。當他的手拍在她肩膀上的時候,當水面在她頭頂閉合的時候,莉迪亞感到極大的解脫,她在嗆咳中滿足地嘆息著,從容地掙扎著,她迫切地體會到,自己和內(nèi)斯的感受是一致的,那些傾斜擠壓在她身上的東西,她也不想要,它們太沉重了。
實際上,只過了幾秒鐘,內(nèi)斯就跳進了水里。他潛入水下,抓住莉迪亞的胳膊把她拉向水面,發(fā)狂地踩著水。
踢水,他喘著氣,踢水,踢水。
他們朝著岸邊撲騰,緩慢地向那里的淺灘移動,腳觸到沙地之后,他們就地癱倒。內(nèi)斯抹掉眼睛里的泥巴,莉迪亞對著草叢吐出一大口湖水。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過去了,兩人依舊臉朝下趴著,上氣不接下氣。然后,內(nèi)斯搖晃著站起來,令他驚訝的是,莉迪亞伸出手來,抓住他的手。她的意思是“別松手”,在感激帶來的眩暈之中,內(nèi)斯握住了她的手。
他們踉蹌著朝家里走去,一言不發(fā),在人行道上留下潮濕的腳印。除了艾倫夫人的鼾聲,房間里只有水從他們的衣服落到地毯上的聲音。他們只離開了二十分鐘,但感覺好像過去了好幾個世紀。他們躡手躡腳地上了樓,把濕衣服藏進洗衣籃,換上干衣服,他們的父母拖著手提箱和裝書的紙盒返回之后,他們什么都沒說。母親抱怨地板上的水漬時,內(nèi)斯說,是他打翻了飲料。上床睡覺之前,內(nèi)斯和莉迪亞一起在水池邊刷牙,彬彬有禮地輪流漱口,像平時一樣互道晚安。這件事太嚴重,不能說出來,好比某處他們無法一眼看清的風景,好比夜晚的天空,漫無邊際,總是讓人覺得太大。他把她推下去,然后又把她拉上來。在莉迪亞的一生中,她將會記住一件事。在內(nèi)斯的一生中,他也會記住另一件事。
每年暑假結(jié)束,重新開學的時候,米德伍德小學都會舉行歡迎野餐會?,旣惲帐职粗亲?,漢娜一天比一天重了;他們的父親用肩膀扛著莉迪亞,穿過停車場。午飯后還有幾個比賽,看誰扔空心威浮球扔得最遠,誰能把最多的沙袋投進咖啡罐,誰能猜出一加侖玻璃瓶里的糖豆數(shù)量。內(nèi)斯和詹姆斯參加了“父子雞蛋賽跑”——每人頭頂一個生雞蛋向前跑,雞蛋裝在茶匙里,像上菜一樣。他們一路領(lǐng)先,然而在快沖線時,內(nèi)斯絆了一下,雞蛋掉了。邁爾斯·富勒和他父親得了第一名,校長哈格德夫人頒發(fā)給他們藍綬帶。
“沒關(guān)系。”詹姆斯說。聽到這話,內(nèi)斯感覺好了一點,但是,他的父親又補充道:“要是他們比賽讀一整天書……”一個月來,他總是重復類似的話,聽著像開玩笑,其實卻不是。每當發(fā)覺自己脫口而出的時候,詹姆斯都會下意識地咬住舌尖,但是已經(jīng)太遲了。他不理解為什么他會對內(nèi)斯說這些話,這樣只會揭示更多的痛苦事實:內(nèi)斯越來越讓他想起自己,想起他試圖忘記的童年往事。他知道兒子成了他當年的縮影,讓他感到難過和羞愧,想到這里,他的目光飄到了一邊。內(nèi)斯看著地上摔碎的雞蛋,蛋黃在草葉上流淌,蛋清滲進土壤,莉迪亞對他微微笑了一下,他用穿著帆布鞋的腳把蛋殼碾碎。詹姆斯轉(zhuǎn)過身去,內(nèi)斯朝著他腳邊啐了一口。
接下來是“三條腿賽跑”。一位老師用一條手絹把莉迪亞和內(nèi)斯的腳踝綁在一起,他們蹣跚著來到起跑線上。那些參加比賽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兄弟姐妹相互綁在一起。還沒開始跑,莉迪亞就被內(nèi)斯的鞋幫絆了一下,身體搖晃起來,內(nèi)斯伸出一只胳膊保持平衡。他想跟上莉迪亞的步伐,但莉迪亞朝前邁腿的時候,內(nèi)斯無意中向后一拉。手絹捆得很緊,把兩人的腳踝勒得難受,像一條套住了兩頭并不匹配的牲口的軛,連他們各自朝著相反方向仰面朝天地摔倒在柔軟濕滑的草地上時,都沒有松開。
賞析
上世紀早期,為了躲避戰(zhàn)亂,尋求工作機會,或僅僅是因為受騙,大量華人勞工涌入美國。他們修建鐵路、水壩、挖坑,他們被稱為苦力。他們踏上漫漫遷徙路時,以為自己將抵達的是天選之地,卻不知他們的后代要花上許多年的時間來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詹姆斯·李便是其中之一,本書的作者伍綺詩可能也曾飽受困擾。沒錯,伍綺詩是一名用英文寫作的美籍華人。2014年,她的《無聲告白》甫一出版,便以細膩與大膽贏得了眾多書評人和讀者的心。它既復雜,又簡單。往簡單了說,它是一個關(guān)于家庭之愛的故事,但它又有許多層次和分叉,角色與角色之間的羈絆不能簡單地用一個“愛”字來概括。作者特意在文章中穿插了歷史大事件,幫助讀者更好地建立時間線,理解當時李家人所處的環(huán)境和面臨的社會壓力。他們的故事不僅僅是一個家庭的故事,他們的深愛和悲劇反映了那個年代的少數(shù)族裔問題、女性問題,甚至還觸及了單親家庭、小鎮(zhèn)的鄰里關(guān)系等。
女性移民后代的身份可能帶給了伍綺詩一定的優(yōu)勢,她對兩者的困境和訴求都有更深入的體會。某些細節(jié)讀起來太敏感,太細膩,代入感太強,讓人不由得感嘆,一定是有過親身經(jīng)歷的人才能進行如此生動的描寫。作者還很擅長視角切換,往往在描述一件意義重大之事時,能做到自如切換其中角色的視角,讓讀者能清晰還原誤解的產(chǎn)生:他們愛得太用力,又說得太少。一般情況下,過于頻繁的切換視角會打斷連貫的敘事,給讀者帶來理解上的負擔,抑或簡單地說,讓人覺得出戲。畢竟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無法切換視角,我們只知道自己眼見耳聞的真實。但伍綺詩對于視角切換的使用恰到好處。仿佛電影畫面中的切換鏡頭和特寫,伍綺詩通過切換視角強調(diào)了某些事件的發(fā)生,同時提供了流暢的章節(jié)轉(zhuǎn)接。
唯一讓人略有保留之處是作者筆觸過于細膩,隨著故事的進行,讀者對世界的感知仿佛也變得敏感,還很容易被卷入李家人的情緒旋渦之中,情緒負擔難免有些過于沉重。
文/ Vic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