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瑜
摘? ?要: 和歷史上的很多修道人士一樣,美國修士和作家托馬斯·默頓(1915—1968年)由出世和孤寂的立場觀察社會和世界局勢,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表達了他對所有人的同情和關愛。他不斷強調說,這份同情和關愛必須延伸擴展到當時在冷戰(zhàn)和越戰(zhàn)中被看成是美國敵人的國家和人民。他寫作了倡導和平、反對戰(zhàn)爭的大量作品,批評了敵視社會主義陣營的美國政治家。他希望被這些政治家煽動和迷惑的民眾能夠意識到,真實的世界不可能被簡單地劃分為良善和邪惡兩個部分,真實的情況不可能是美國和西方代表所有的善,不再需要為社會進步進行任何改良和變革,而與之競爭的社會主義國家只是邪惡的化身。在默頓看來,存在重大分歧的世界主要國家需要有足夠的謙卑做出自我反省,有足夠的人道主義精神向對手方展示善意和誠意,因為真正能夠持久的世界和平,只能建立在這樣一種態(tài)度的轉變之上。
關鍵詞: 托馬斯·默頓;戰(zhàn)爭與和平;天主教社會思想;美國研究
中圖分類號:B97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1)04-0005-(09)
DOI:10.13852/J.CNKI.JSHNU.2021.04.001
面對當下的國際格局,回顧冷戰(zhàn)時期一些基督教作者的反戰(zhàn)和平思想有助于我們看清楚一些關鍵問題,包括如何評價意識形態(tài)分歧、地區(qū)沖突和局部戰(zhàn)爭,也有助于我們認識到訴諸暴力和沉迷于地緣政治利害考量的危害性。在20世紀,意識形態(tài)對立是大國之間建立互信的一個主要障礙。拿“共產主義”一語作為咒罵的詞語是西方保守力量的一個習慣。無論是二戰(zhàn)時期納粹的宣傳,還是冷戰(zhàn)時期西方政治家的動員口號,都有這個特點。用“主義”來污名化敵對方,是一段至今還沒有得到徹底檢討的歷史。歷史問題和歷史失誤需要被檢討,才不會重演,才能避免重蹈覆轍。
托馬斯·默頓(1915—1968)是特拉普修會在美國肯塔基州客西馬尼修院的一位修士。他也是對美國政府冷戰(zhàn)和越戰(zhàn)政策批評最犀利的作者之一,在美國和世界各地擁有大量的讀者。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一位隱修會的成員要在20世紀60年代,在歷史上國際關系最緊張和意識形態(tài)對立最嚴重的時代之一,違背了自己所在社會的政府和大多數(shù)人的意見,將自己的反戰(zhàn)立場公之于眾,甚至不惜冒犯自己所在教會的很多主教和頭面人物?1 在很大程度上,這是因為他認識到,以意識形態(tài)對立的借口,人類的一部分把自己看成是真理的唯一擁有者,妖魔化人類的另外一部分,無論是在二戰(zhàn)期間還是在冷戰(zhàn)時期都曾經(jīng)帶來災難性后果,而且在根本上違背了基督教信仰和道德的最基本原則。
一、偽人文主義者心中的利益、財富和權力
默頓的和平思想與他對現(xiàn)代社會的批評是一個有機整體。在資本主義對財富和權力的偶像崇拜面前,西方對社會主義國家的恐懼往往導致一種對和平的悲觀主義,也往往導致雙方之間極度的猜忌和憎恨,培養(yǎng)起來一種使用全部力量消滅對方的沖動。此時所有基督教傳播人類互信互愛的教導都難以發(fā)生切實的影響。人們甚至以基督教信仰為借口堅持一種自己全對、對方全錯的立場;人們甚至產生一種幻覺,感覺必須先有一場決死的大戰(zhàn),才可能有真正的和平。2 就像他在很多文本里面不斷提到的,近代早期以來伴隨資本主義興起而勃發(fā)的個人主義往往帶有虛偽的人文主義性質,以自由和個人人權的名義,將個人利益和權利看作是至高無上、與集體和社會利益相對立的,助長人們?yōu)榱怂嚼哿枞跣?、在強權面前茍且的猥瑣生活態(tài)度。這種自私自戀的生活態(tài)度也削弱了人們對異己方和敵對方的寬容和對話能力。
暴力也傷害施暴者一方? ?他的這種看法并非個人孤立的見解,而是20世紀60年代羅馬天主教會內部進步力量逐漸形成共識的看法。作為現(xiàn)代修會,耶穌會士在表達天主教會社會使命方面做出過特別用心的努力。一個修士的基本身份認同在傳統(tǒng)上被概括為“清貧、守貞和服從”,而在現(xiàn)代教會的語境中,這三種品德見證了信仰對資本主義的財富和權力偶像崇拜的否定,是對貪婪、享樂、虛妄和權力欲的否定,也就是對現(xiàn)代暴力和戰(zhàn)爭的根源的譴責。因此,一個修士的責任是通過促成一個平等和分享的社會,通過消除壓迫和剝削,不僅讓人們懷抱對彼岸美好世界的希望,還能讓人們看到這一美好世界的跡象在此岸的生活中也已經(jīng)開始展現(xiàn)。3 正是這樣一種對待現(xiàn)實生活的態(tài)度,有助于我們理解特拉普修會的修士默頓對現(xiàn)代資本主義貪婪和好戰(zhàn)特性的批判。
詩人、耶穌會神父丹尼爾·貝里根(1921—2016)是默頓的朋友,也是20世紀60年代美國反戰(zhàn)運動最出名的行動派代表人物,最終在思想上否定了中世紀以來在西方流行的“正義戰(zhàn)爭”理論。而默頓則以大量作品記錄了他自己對冷戰(zhàn)和越戰(zhàn)批判性的深度思考,并站在天主教社會思想的立場宣傳世界和平理想。4 這種以修道人士決絕的態(tài)度對美國社會既得利益者集團的對抗和批評,折射出恩格斯筆下早期基督教“對全世界的斗爭以及這一斗爭必將勝利的感覺”。這種恩格斯擔心在現(xiàn)代的基督徒身上已經(jīng)喪失的“斗爭的歡悅和勝利的信心”,在愿意和社會主義思想、制度進行坦誠對話的默頓身上還延續(xù)和存在著。5
正如默頓注意到的,在馬克思主義者看來,走向戰(zhàn)爭是由資本主義制度的內在邏輯所決定的。6 不過默頓經(jīng)常不斷地強調帝國主義戰(zhàn)爭實際發(fā)生和進行的一個關鍵及具體條件,也就是統(tǒng)治者教唆和挑動起民粹主義和沙文主義,將戰(zhàn)爭暴力變成群體志愿的行為。
《無人是孤島》是默頓討論靈修生活的一部小書,是他最暢銷的作品之一,還被翻譯成多種文字。默頓在這里關于個人的孤寂和尊嚴的討論已經(jīng)觸及他后來批評戰(zhàn)爭暴力的一個獨特角度,也就是批評現(xiàn)代社會不健康的從眾心理:人對人的愛,如果符合基督教的道德,需要珍惜每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和獨立思考,而不是誘導大眾成為群氓;在盲目的、混沌的人群中每一個人都是自私的,都失去獨立思考能力,被煽動得丟失對他人的寬容和同情。那些好戰(zhàn)的政治家其實都是自私和無視公共利益的孤獨者,他們一旦掌握民眾,就會引導他們在絕望中接受貪婪、暴力和戰(zhàn)爭,由和平走向戰(zhàn)爭,毀壞世界,把一座座城市夷為廢墟。1
在寫給越南語版本《無人是孤島》的序言里,默頓提到,他的書名取自英國詩人約翰·多恩(1572—1631)的名言,意思是說,每一個人的生死都關聯(lián)到整個人類,就像教堂的鐘聲鳴響,宣示著一個人的死亡,讓所有人都心靈悸動,感覺自己失去了一個部分。“仇恨是死亡的種子”,但是不僅僅把死亡帶給被仇恨的敵對方,仇恨者在加害他人的同時也在加害自己。越南所遭遇的暴力,在越南發(fā)生的屠戮,是“整個世界的病態(tài)”的一個突出表現(xiàn),在那里發(fā)生的流血和燃燒并不能用“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對立作為借口,只能用人的仇恨、貪婪、猜疑、恐懼和私欲來解釋。美國介入越南的理由是“保護”那里的人民和幫助他們抵御“赤化”,這難道是毀滅生命,包括屠戮大量無辜平民的理由嗎?2
在施暴的過程中,美國自己也丟失了與人類分享共同命運的機遇,也就是切斷人與人之間愛的紐帶,扭曲和毀壞了自己所處的社會和自己的國家,妨礙了美國社會自己的改革和進步。如果美國傾盡全力去贏得越南戰(zhàn)爭會失去什么呢?默頓舉出了幾個例子:廣泛使用凝固汽油彈的結果,是讓那些在越南志愿救助受傷平民的美國醫(yī)護人員看到婦女兒童被燒焦的慘狀,讓他們不再相信這是一場有任何正面價值的戰(zhàn)爭。而政治家們還是認為這場戰(zhàn)爭是有必要的;基督教不同宗派的領袖們?yōu)榱速x予越戰(zhàn)以合法性,違背了其信仰最基本的原則,將這場戰(zhàn)爭看作是善惡之爭。在更加根本的意義上,如果美國不顧生命的損失(主要是越南人民的損失),不計一切代價去獲得軍事和政治勝利(主要是壓制想象出來的社會主義國家在地緣政治上的威脅),那么這個軍事上的超級大國實際上就不僅剝奪了另一個國家人民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也讓自己丟失了人性中最珍貴的一面,讓自己不再懂得去憐憫人類的其他成員,忘卻“無人是孤島”,忘卻每個人都是相互依賴、分享同一命運的人類的一分子——越戰(zhàn)是現(xiàn)代化的常規(guī)戰(zhàn)爭,其殘酷程度是一般局外人難以想象的。3
抵制“赤化”是冷戰(zhàn)時期局部戰(zhàn)爭爆發(fā)的最主要原因之一。在默頓看來,盡管他不使用“帝國主義戰(zhàn)爭”這樣的概念,當權者圍繞越戰(zhàn)使用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不過是煙幕,是為了掩蓋經(jīng)濟和政治利益的爭奪,不僅在道德上不能接受,而且其結果也已經(jīng)被證明是災難性的。“要赤化,毋寧死”,是當時在美國流行的一句口號。其用意是表達美國在美蘇對抗中最終不惜使用核武器的決心。默頓稱之為“瘋狂的推理邏輯”和“納粹的心態(tài)”:在我們這里,有些人真心地認為,為了防止美國在戰(zhàn)敗后成為共產主義國家,寧可去冒險發(fā)動核戰(zhàn),“即便整個世界被毀滅也在所不惜”。他們的思路“就像是希特勒當年的思路”。在默頓的眼里,美國統(tǒng)治階層出于政治的原因,把人類的一部分人看成是與自己勢不兩立的死敵,拒絕國際關系中的對話、溝通和妥協(xié),動輒以軍事手段來維護自私的戰(zhàn)略利益,在本質上是對民主原則的最大背叛,是對美國社會自身缺乏信心的表現(xiàn)。由于核武器的出現(xiàn),這種政治錯誤的危險比當年希特勒的侵略擴張更加嚴重。4 即便把蘇聯(lián)或者其他假想敵都毀滅殆盡,留在地球上的屠戮者還有道德能力維持一個人類社會嗎?在默頓去世多年后的今天,更加現(xiàn)代化的常規(guī)武器在破壞能力上其實已經(jīng)接近早年的核武器,可以對人類造成難以想象的傷害。沒有變化的只有默頓反復強調的一個真理:武器的使用不僅傷害所謂敵人以及他們的婦女兒童,也在超出常人感知的程度上傷害施暴者的一方,特別是扭曲人的心靈,進而毒化施暴者所在社會的良知和正義。
美國文化和政策在冷戰(zhàn)時期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上述問題其實在二戰(zhàn)時期就已經(jīng)顯現(xiàn)。默頓在1961年寫作了《原初的嬰兒炸彈》,批評美國1945年對日本的原子彈轟炸。在廣島和長崎使用的是最早的原子彈,它們在日本被辛酸和諷刺地稱為“原初的嬰兒炸彈”。默頓在冷戰(zhàn)處于高峰、肯尼迪政府開始深度卷入越南事務的1961年——柏林墻建造的那一年,寫了這篇采用散文詩形式的文章,闡釋了他的和平思想體系里面的一個核心觀點:施暴者因為自己的施暴而丟失人性,施暴的社會因為施暴而丟失進步和改革的機遇。1
互信互愛才是和平的真正前提? ?默頓并不遮掩日本軍國主義的暴行,但是他所擔憂的,是在以強大武力反擊日本的過程中,美國遭遇的道德兩難處境。在默頓具有強烈諷刺寓意的描寫中,杜魯門在1945年4月12日接任總統(tǒng)之后,決定向日本投擲兩枚原子彈的過程,就是對決策者們的心理和道德的打擊與傷害:杜魯門先生因為偶然的原因成為總統(tǒng),他的助手告訴他有了一種厲害的炸彈,一枚就可以毀滅一個城市,是一種最終可以消滅整個地球的武器;總統(tǒng)于是決定成立一個委員會來研究這種炸彈是否有效和如何使用,有人告訴他這個炸彈在日本用一用可以恫嚇所有的敵人,為世界創(chuàng)造“永久的和平”;于是總統(tǒng)就下令策劃,炸彈應該投向哪一個“幸運”的日本城市,是否京都和東京都是合適的目標,結果廣島被選中了,因為它還沒有向東京那樣被轟炸過呢,可以完美檢測出新炸彈的厲害程度,還因為它沒有京都那么多的歷史和美麗風景,炸一炸不會讓日本人老是記仇;杜魯門總統(tǒng)看到原子彈實驗成功消息的時候,他正要走向波茨坦會議的會場,他的步履是輕快的,心情是振奮的;最后在談到對廣島和長崎的轟炸時,杜魯門總統(tǒng)的概括是簡單明了的,“我們有了原子彈,我們使用了原子彈”。在蘑菇云下面,受到傷害的不僅是當時同盟國的敵人,也有用輕松的語言和態(tài)度對待這一武器及使用它的人們,因為后者丟失了人性里最寶貴的東西——憐憫。
核武器以及二戰(zhàn)中其他現(xiàn)代化武器的使用改變了天主教對源自中世紀西歐的正義戰(zhàn)爭理論的態(tài)度。甚至教廷保守派的代表奧塔維亞尼樞機(1890—1979)在1947年就已經(jīng)提出,具有大規(guī)模殺傷力的現(xiàn)代武器已經(jīng)使得正義戰(zhàn)爭理論失去意義,除了嚴格意義上的防衛(wèi)性反侵略戰(zhàn)爭,軍事行動不再可能是求得正義的合法合理手段。2? 但是在各個民族國家,即便在天主教徒占多數(shù)的情況下,民眾還是很容易因為受到煽動,支持帝國主義政策和侵略戰(zhàn)爭。進入冷戰(zhàn)之后,在意識形態(tài)沖突的陰影下,以恐懼和抵制共產主義運動為借口,被看作是西方文明精神基礎的基督教道德往往被忽略,或者被僅僅當作空洞說教,不再對很多人的實際生活有指導意義。對西方政治家以及被政治家煽動和利用的普通人來說,經(jīng)濟、政治和戰(zhàn)略的考量似乎可以完全不顧忌基督教的憐憫和正義;“共產主義”這個被妖魔化的名詞可以被隨時用來當作標簽到處粘貼;而為了與共產主義對抗,甚至連核武器都可以拿來使用。默頓舉例說,二戰(zhàn)期間,法國、西班牙和意大利不少基督徒以共產主義是更大危險作為借口,不去用良知辨別審視一些教會高層人士的錯誤政治態(tài)度,對納粹德國以及親納粹政權采取消極順從的態(tài)度。類似的情況在冷戰(zhàn)期間也發(fā)生在美國天主教會的一些領導和普通信徒身上。他們以為使用核武器來對抗和毀滅蘇聯(lián)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做法,將之看作是不得已的“正義”的選擇。默頓指出,這種態(tài)度一旦經(jīng)由大眾媒體成為流行的社會心理,其實具有很強的攻擊性,很容易演變?yōu)闉E用武力甚至核武器的群體性狂熱。3
與絕大多數(shù)歐美的進步人士一樣,默頓對歐美社會的批評以及他對東方文化某些層面的贊美并不等于他在整體上否定西方文明,而是他對西方文明提出的一些旨在改革和改良的建設性意見。在他鼓吹世界和平理想的言論里面,我們經(jīng)??吹剿麑缙谝詠淼摹皞稳宋闹髁x”和“偽科學思維”的擔憂與批判:在高度世俗化的西方社會,人們所面對的問題越來越復雜,而人們卻滋長了一種盲目的自信,以為成功和勝利就是在利益爭奪上占據(jù)優(yōu)勢,以為科技和武器的競爭,政治和戰(zhàn)略的現(xiàn)實主義考量,以及借助大眾媒體的民意操控,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包括用自由和民主的名義消滅意識形態(tài)上與自己有分歧的敵對方,甚至不惜以自我毀滅作為代價。這是一種偽人文主義,因為這里所倡導的人的價值和尊嚴是自私的,是僅僅認可自己與自己人的價值和尊嚴,是以否定人類另一部分的價值和尊嚴為前提的。默頓提出,正如教宗約翰二十三世在《和平通諭》(Pacem in terris, 1963年)里面強調的,包括共產主義者在內的所有人都是分享基督之愛的兄弟姐妹;社會主義運動也觸及了人類社會真實的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問題,其參與者應該成為基督徒的對話與合作對象,因此在東西方之間也一定存在建立互信和共識的基礎及可能性。1
在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這種偽科學思維和偽人文主義是西方文化源遠流長的遺產,其消極影響很難去除。奧古斯丁的正義戰(zhàn)爭理論本身就有一定缺陷。譬如在正義戰(zhàn)爭理論的邏輯中,對己方動機的樂觀判斷、對敵方用意的悲觀評估,都可能導致武力合法性的輕易建立和武力本身的濫用。而近代西方的各種版本功利主義都強化了以武力解決問題的傾向,讓人們迷信武力在很多情況下是不可避免的現(xiàn)實選項,甚至讓他們相信武力才是和平真正的保衛(wèi)者。借助評點教宗約翰的前述通諭,默頓論及了阿奎那和方濟各基于真正人文主義的和平理想:和平與合作才是符合人性的自然秩序,互信互愛才是建立和平的真正前提。默頓由此談到了人們在冷戰(zhàn)時期對和平的誤讀和錯覺。他指出,如果沒有愛和信任,只有對他人的恐懼,認為敵人是必須被仇恨和被消滅的,那么就算“在天空布滿間諜衛(wèi)星,就算把照相機掛到月亮上面”,世界上也不會有和平的希望。2
二、修昔底德—列寧戰(zhàn)爭論
在默頓對世界和平理想的闡發(fā)里面,他其實注意到了修昔底德認為對外戰(zhàn)爭與社會內部分裂互為因果的觀點。修昔底德所討論問題的歷史語境是古代雅典,但是他的這種看法其實也與列寧后來在完全不同的語境中對帝國主義戰(zhàn)爭的分析有相近之處,二者都強調一個國家內部不安定的社會狀況對戰(zhàn)爭的誘發(fā)作用。默頓引用了修昔底德來說明,雅典社會內部貧富分化所造成的社會緊張和混亂不僅引發(fā)了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而且最終導致了雅典國家的衰落。3 而在列寧看來,戰(zhàn)爭與一個國家內部的階級關系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當?shù)蹏髁x國家為爭奪資源和維護壟斷資產階級統(tǒng)治而進行戰(zhàn)爭的時候,會致力于迷惑受其剝削和壓迫的民眾,在他們中間煽動仇恨敵對方的沙文主義情緒,力圖讓本國內部民眾與資產階級聯(lián)合起來,維護所謂的“大國優(yōu)越地位”。4 站在基督教道德的立場,默頓不僅看到了冷戰(zhàn)時期美國政治家針對社會主義國家的強硬不妥協(xié),也認識到這種立場背后自私的利益驅動。所以他是不贊成美國和西方對東方陣營的好戰(zhàn)態(tài)度的。
拒絕妖魔化社會主義? ?默頓對社會主義國家的看法,其實需要重新評估。人們需要更多看到,他所倡導的全人類團結無疑包括與信奉馬克思主義的那部分人的團結。他在就讀哥倫比亞大學時參加過美共的一些活動,但是他肯定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他是完全和完滿的天主教修道士。他始終一貫的政治立場是堅持一個修士的獨立思考和超脫世俗的利益紛爭。這并不意味著他對人和社會沒有深度的關懷。他對美國在冷戰(zhàn)和越戰(zhàn)中所扮演角色的批評與抗議是建立在如下基礎上的:基督教道德不能接受將人類分成對立的正義一方和邪惡一方,不能接受將這一對立作為武力打擊甚至消滅對方的理由。在默頓看來,引發(fā)戰(zhàn)爭的社會病癥波及所有的人,波及敵對的雙方。沒有一方有資格以正義的名義去毀滅對方,更沒有資格在這一仇恨的事業(yè)中毀滅全人類。在他看來,對共產主義者和社會主義國家的仇恨也是對整個人類的仇恨,如果美國以反共為借口去發(fā)動戰(zhàn)爭和使用核武器,在道德上是沒有任何正當理由的。當然,讓人擔憂的是,默頓所擔憂的這種制造人類分裂和動輒訴諸武力的思維邏輯及魯莽行動似乎并沒有離開今天的美國和世界。1
相對于二戰(zhàn)之后妖魔化共產主義的宣傳和政治操控,默頓反對冷戰(zhàn)以及后來反對越戰(zhàn)的態(tài)度無疑是一種向當時美國的“敵人”流露出同情、憐憫和團結意向的立場。正如他自己在《戰(zhàn)爭的根源是恐懼》一文里面所說的:我們在談論自己的政治理想和行為動機的時候也許并不是完全誠實的,所以我們不承認我們的敵人的政治立場可能會有任何正確性。他們的立場也完全可能比我們的立場更缺乏誠實,但是如果我們希望為和平建立起溝通和對話,我們就不得不承認善與惡在任何地方都是同時存在的,我們需要看到對方的善。用他的原話說,“有效政治行動只可能建立在承認下述結論的基礎之上,也就是我們所面臨問題的真正解決之道不可能被拒絕溝通的某一個派別或某一個國家所獨占,只可能通過所有人的合作去發(fā)現(xiàn)”。2 默頓在這里批評的,正是麥卡錫主義抬頭之后美國文化對共產主義者和社會主義國家的污名化與妖魔化。3
在反對冷戰(zhàn)和越戰(zhàn)的和平事業(yè)中,默頓的最大貢獻或許在于,他在現(xiàn)代美國的語境中體驗和展現(xiàn)了修昔底德沒有可能看到、列寧沒有用很多具體細節(jié)討論的帝國主義戰(zhàn)爭對人心的塑造和扭曲。默頓所做的這部分工作在很大程度上出自他觀察二戰(zhàn)和冷戰(zhàn)時期社會氛圍的比較視角。他有一些重要文章寫到了二戰(zhàn)時期歐洲的反戰(zhàn)人士以及他們面臨的納粹戰(zhàn)爭狂熱,并由此論及美國在冷戰(zhàn)時期的情況以及他對美國人民的期望。他在這里提出的一個重要命題,其實就是列寧曾經(jīng)論及的現(xiàn)象,即政治家用沙文主義和軍國主義裹挾民眾,其結果往往是瘋癲被當作理性和常規(guī),而理性反而被當作瘋癲和反常。默頓寫過耶格斯泰特,一位拒絕服兵役和參加納粹德國戰(zhàn)爭的奧地利農民及天主教徒。耶格斯泰特被納粹政權當作叛國者處死,而同情他的一些村民和教會人士竟然覺得他之所以頑強堅持反戰(zhàn),是因為他精神異常,有心理疾病。所以默頓尖銳地指出,真正失常的恰恰不是這位樸實的農人,而是那些在沉默中懦弱地履行了他們的“愛國”職責、糊里糊涂因為希特勒的戰(zhàn)爭而失去生命的奧地利教徒。4 被默頓專門用來與耶格斯泰特做對比的是另一位奧地利人——“冷靜”和“理性”的阿道夫·艾希曼,黨衛(wèi)軍屠殺猶太人行動的主要負責人。艾希曼后來在1962年被以色列判處絞刑。艾希曼以及他周圍的看守、行刑者、監(jiān)督和組織奴隸勞動的管理人員,每一個單個人都是正常、體面、在日常生活中令人尊敬的普通人;他們遵循一切應該遵循的社會常規(guī),忠實聽從上一級權威的命令,也懂得關心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正是這些體面、正常、毫無異常和絕不瘋癲的人,使用了毒氣室和其他罪惡手段,共同計劃和執(zhí)行了駭人聽聞的種族滅絕。他們與耶格斯泰特唯一的不同在于,他們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接受了一種政治宣傳,也就是,人類的另一部分人是沒有資格存在的,是應該被消滅的。默頓指出,這另一部分人可能是指某一個階級,或者某一個國家,或者某一個種族?!爸灰@樣一種原則還能夠輕易地被接受,還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只要它還可以隨時被刊登在頭版頭條,大家還安之若素”,默頓警告說,“那我們根本就不需要魔鬼般的惡人,普通的警察和良善的公民就可以做好一切事情”——來造就新的奧斯維辛集中營。5
20世紀60年代前半期是默頓寫作反戰(zhàn)和平文章最活躍的時期。此時嚴格意義上的麥卡錫主義反共浪潮已經(jīng)過去,但是其精神和文化的影響還沒有消退,冷戰(zhàn)氛圍依然濃厚。默頓對麥卡錫主義的批評有時借助對納粹軍國主義的質問,保持著尖銳的力度,同時也避免了與當時的美國主流文化發(fā)生直接沖突。他在1962年為美國的和平運動組織寫了一篇文章,紀念在1943年因為反戰(zhàn)被納粹處死的德國神父梅茨格。在文章的末尾,默頓用犀利的文字批判了納粹的軍國主義,其鋒芒實際上也指向了當時美國在冷戰(zhàn)中的好戰(zhàn)態(tài)勢以及在國內壓制不同聲音的惡劣氛圍:“我們必須記住這是一種模式,那就是在現(xiàn)代的戰(zhàn)爭瘋狂之中,一切罪行都得到了理由,國家永遠是正確的,暴力永遠是正確的,軍事需求永遠是第一位的。而任何膽敢質疑這種態(tài)度的人都被看作是在顛覆、抗議和背叛。梅茨格神父信仰的不是暴力,不是炸彈,而是基督,是人類團結和世界和平?!?
在紀念另一位被納粹殺害的德國教士德爾普的長文里面,默頓更加直接地談到了美國和世界文化中的軍國主義與沙文主義。耶穌會神父德爾普是海德格爾的學生,因為反對希特勒被捕。默頓的文字在形式上是對德爾普被囚禁期間所寫沉思錄的導言,所以他理解作者的激憤心情,但是默頓同時也認同他對基督教道德在西方退化狀態(tài)的悲觀評論。他們都認為,近代西方資本主義對財富和權力的偶像崇拜侵蝕了基督教,助長了孤獨自私的個人主義,造成了信仰的空殼化。當自私的經(jīng)濟和政治利益成為壓倒一切的考量之后,人作為人的價值在決策中就退居次要位置。而當決策者做出建立集中營,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甚至威脅使用和使用核武器的時候,絕大多數(shù)人作為名義上的基督徒都容易表現(xiàn)出麻木、冷漠和被動的接受,少部分人甚至可能會積極參與邪惡,以為自己只是在服從權威和履行公民職責。默頓在此還是回到他經(jīng)常談論的一個問題:近代西方非基督教的個人主義以自私自利為特征,切斷了個人與群體的聯(lián)系。這種“偽人文主義”的最大危險就在于不再認可一個人存在的最基本意義只可能是他與他人的互相扶持和幫助。在和平的問題上,失去了這樣的認可,人與人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真正的對話就不再可能,因為不再會有真正的對話者”。無論是在二戰(zhàn)期間,還是在冷戰(zhàn)時期,人們因此很輕易地就接受了這樣的思維邏輯:“首先必須有一場大戰(zhàn),之后才會有一個新的更好的世界?!?
對于美國的生活方式,默頓從來沒有明顯表露出熱情洋溢的認同。在這方面,與他同時代的美國耶穌會神學家默里神父(1904—1967)有著不同的態(tài)度。默里對東方陣營有過很直率的批評,不過在他的神學思想的成熟階段,借由托馬斯主義和天主教社會思想的角度,而不是像默頓那樣更直接經(jīng)由和平問題的討論,默里還是得出了質疑冷戰(zhàn)合法性的結論:真理一定是以多種方式啟示給人們的,可以存在于多種不同的社會和制度中,因此在西方和東方之間,基督徒與馬克思主義者之間不僅有對話的必要,也有積極有益對話的可能。3
和平依賴社會改革和進步? ?冷戰(zhàn)和越南戰(zhàn)爭反映出在20世紀后半期國際關系格局中不同陣營對“大國優(yōu)越地位”的爭奪。正如列寧所說的,帝國主義國家對世界霸權的爭奪與其內部經(jīng)濟關系和階級關系存在不可分割的內在聯(lián)系。默頓并沒有在東西方對立態(tài)勢中選邊站隊的意圖,他本人也并不認同社會主義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但是他敏銳地注意到,美國和西方的一些政治家和社會領袖,為了在道義上支持冷戰(zhàn),掩蓋其作為經(jīng)濟和政治利益爭奪的屬性,為了裹挾民眾認可和參與帝國主義的對外擴張,實際上把冷戰(zhàn)提升到了宗教的高度,把基督教和西方文明的生存與冷戰(zhàn)的勝負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把發(fā)動武裝沖突和使用核武器在道德上虛妄地美化成一種犧牲,一種為了堅守道德原則不惜一切代價的殉道。而實際的情況是,默頓指出,真正對基督教和西方文明構成威脅的,是美國和西方社會內部對財富與權力的偶像崇拜。這一弊病只能通過西方社會內部的思想和道德改造來去除,包括消除美國長期的和嚴重的種族歧視問題。4 而西方社會與社會主義國家之家的緊張,在他看來,是精神和文化上的分歧所造成的,也只能通過善意的溝通和對話來化解。
在論說其世界和平理想的時候,默頓使用的主要是修士的宗教和靈修話語。他也很善于用這種話語來表達他對人和社會問題的深度關懷。他的重心并不是對美國外交政策的經(jīng)濟和政治分析——那將是由另外一個角度闡釋的和平反戰(zhàn)思想。對這項工作做出巨大貢獻的,是我們已經(jīng)提到過的歷史學家威廉·阿普爾曼·威廉姆斯。與默頓一樣,威廉姆斯其實也在方法論上接受修昔底德—列寧的戰(zhàn)爭理論,也就是看到戰(zhàn)爭和平問題背后以及對外政策問題背后存在的社會內部問題,但是其角度更多是經(jīng)濟和政治的。他甚至希望美國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吸收馬克思提出的社會改革方案,并因此受到激烈攻擊。1
在威廉姆斯看來,美國外交的帝國主義特性是在與近代中國的交往中塑造而成的,是在提出和拓展“門戶開放政策”過程中逐漸發(fā)展成熟的。19世紀90年代的經(jīng)濟危機讓美國壟斷資本意識到開拓國際市場以及在拉美和亞洲建立美國影響力的重要性。在威廉姆斯的解讀中,美國旨在維護和增進國內經(jīng)濟繁榮的全球性擴張,在原則上不選擇直接的軍事干預和殖民統(tǒng)治的方式。但是在海外爭取重大經(jīng)濟利益的決策,威廉姆斯寫道:“是保守派和自由派的共識,甚至得到眾多激進人士的支持,是共和黨和民主黨的共識,是包括勞工組織在內的社會所有階層和所有群體的共識?!泵绹鴩鴥鹊陌捕?、民主制度的維護和經(jīng)濟生活的繁榮,都有賴于美國在海外的市場和經(jīng)濟利益。在對外擴張和民主制度之間建立起這樣的聯(lián)系,從此成為美國外交的一大特色。但是這一特色不妨礙美國在原則上尊重他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以及在必要時背離該原則——譬如在古巴和菲律賓,也不妨礙美國在國際關系上進行強有力的戰(zhàn)略競爭和經(jīng)濟利益爭奪。中日1894年甲午戰(zhàn)爭之后,美國的上述外交思路因為對“門戶開放政策”的敘說變得更加清晰:具體而言,美國不能容許其他列強通過對中國的瓜分排斥和削弱其在華利益;作為指導外交政策的基本“世界觀”,美國將依靠經(jīng)濟競爭而非軍事占領來擴張其海外利益,并借此促進國內的安定和繁榮。2
威廉姆斯所描寫的美國對外政策的基礎,其實就是默頓所批評的、在美國流行的、以追逐物質利益為核心的“社會、軍事和政治生活”,其利益競爭內涵具有趨向惡的特性,最終還是會破壞和平,將美國引向軍事沖突和戰(zhàn)爭,尤其是在經(jīng)濟和文化競爭不足以保證美國達成其戰(zhàn)略目標的時候。威廉姆斯對此提出的改革建議當然不是默頓所倡導的心靈和道德革命,而是他所理解的社會革命,“一種對革命門戶開放的政策”,一種改良美國國內社會制度的持續(xù)努力。他們兩人對美國社會改革的積極態(tài)度是完全一致的,他們對社會主義國家也都有進行開放對話的善意,因為他們都拒絕妖魔化敵對方,承認對方和己方社會都有各自的短處,擁有各自的優(yōu)點:必須停止言說一切邪惡都在社會主義國家,必須承認各國都有各自的惡與善,大家的一致目標是增進已有的善;美國需要學會允許甚至鼓勵社會主義國家按照他們自己選擇的道路去建設一個良善的社會,美國同時也需要革除自身弊端,建立一個能夠更好實現(xiàn)自己所追求的理想的、更加完滿和完美的社會。3
20世紀60年代的民權運動以及反戰(zhàn)和平運動對美國社會的精神和道德改造,默頓修士和威廉姆斯教授留下的思想和學術成就,是不再可能被磨滅的文化遺產。他們所代表的進步力量不會因為里根和特朗普所代表的利益集團的權力而永久放低聲音,更不會失去其道德感染力。保持對美國人民的這種信心,有助于我們對世界和平格局建立起樂觀主義的積極態(tài)度和充滿希望的宏大敘事。當然,默頓和威廉姆斯的思想以及他們對國際問題的看法并不僅僅對美國社會具有建設性意義,也是對整個世界的提醒和告誡。
Abstract: For Thomas Merton (1915-1968), a Trappist monk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any in religious communities in history, the spirituality of withdrawal from the world always grew into compassion for humankind, another important dimension of genuine monasticism, and hence their active participation in social intervention when the situation demanded it. In the case of Merton, it was a fierce protest against violence in the Cold War and the Vietnam War. Through his numerous writings denouncing war and trying to promote lasting peace, he combated the demagogues who attempted to demonize people believing in the ideology different from the one upheld as the mainstream in the West. The root of war and the threat of war, according to Merton, existed in the illusion that inevitable enemies, invested with all the evil in the world, were out there, and they were to be destroyed in order for conflict to cease. As he repeatedly pointed out, this “most diabolical illusion” was the great temptation of Christians in the West, and prevented them, while accepting themselves as perfectly good and rejecting any reforms necessary for further social progress, “from seeing any good or any practicability in the political ideas” of the other side. Only love and humility on all sides, if Merton is to be trusted, can lead to enduring world peace.
Key words: Thomas Merton, war and peace, Catholic social thought, American studies,
(責任編輯:洪慶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