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牛去了拉薩。他去拉薩之前先去了青海湖，他站在湖邊的背影粗壯、高大，像他十五年前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時的模樣。當(dāng)然，他決定朝拜之前沒有告訴我，之后也沒有告訴我。

我看到老牛一路去青海湖、去拉薩，是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了阿凡達(dá)般的老牛站在拉薩布達(dá)拉宮前的照片，還有照片背景處那一片哈達(dá)狀的藍(lán)——噢，很般配。

我和老牛這家伙一年里見不到兩次面。雖都在北京，見一次面卻挺難，他基本上在事業(yè)的應(yīng)酬之中忙碌著。我呢，恰恰相反，做電影久了基本上大門不出閉門思過。

電影本身就是一個喝香檳酒比裙子的浮華行業(yè)，最好把自己靜靜地關(guān)閉起來悶頭創(chuàng)作劇本，想想更好的故事核。唯一的放風(fēng)時間就是夜晚在北影廠的明清街遛一條小母狗。

我的小母狗叫寶俏，也叫它雪域圣犬俏母猴。寶俏很多時候不像一條狗，它的眼神和坐姿倒像猴子。北京電影學(xué)院表演系某領(lǐng)導(dǎo)的夫人見了便跟我說，不愧是文學(xué)系的，給狗起名字都那么文縐縐的。我跟她說，跟小母狗在一起輕松愉快。小母狗更懂得人情冷暖，也懂得交情。噢，忘了，這只狗是老牛送的。后來也才知道，這只狗是別人送他的，他怕照顧不好，便送給了我。也怪不得，我看手機的時候，寶俏就一直叫，但叫得很悅耳，很悠長。

那一刻，我覺得老牛到拉薩是對的。

朝拜，藏族一路磕著長頭全身投地要行走三年。圣殿在藍(lán)天白云映襯下的照片就這樣雄偉醒目，甚至金光閃閃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往前翻閱，查看照片，去拉薩有兩條路線，一條南線走川藏，一條北線走西寧。身體肥胖經(jīng)不起折騰的人就要選擇南線，海拔一路平緩直上，而且油菜花開一片黃是南線特有的美景，不像北線的海拔那么冒險，甚至四五月份京藏線都大雪飄飛。老牛的西藏之旅從北京出發(fā)先到成都，再到阿壩，后到青海順便看了看湛藍(lán)的青海湖入藏。一路上循序漸進，或騎車或步行，或搭車，這樣的有氧路線舒服自在是在情理之中。

唉，老牛這幾年北漂生活的摸爬滾打把身體消耗得差不多了。

2

當(dāng)年他差點在北京送命。那是七年前的事了，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個年頭了。老牛從軍藝畢業(yè)半年后又回到北京打拼的時候身體出了狀況。一個月之內(nèi)迅速消瘦15公斤，這可不是一個好的征兆。他在電話里說他覺得身體快要倒了，快不行了，想見見我。

那個驕陽似火的下午我在電影學(xué)院網(wǎng)球場上廝殺。我約老牛到網(wǎng)球場見面想讓他看看我的青春活力。

老牛從遠(yuǎn)處走過來，影像比本人高了一個輩分，很難說是我認(rèn)識了十年的老牛。他瘦得像是苦行僧，一把骨頭架子支撐著肥大的T恤，只剩了一張嘴咧著笑。這個咧著嘴笑的畫面倒是很像我剛剛遇見老牛的那一瞬間。

老牛站在一旁邊看著我打球邊說話。我把手中的兩個發(fā)球打過去，第一個擦網(wǎng)落地，第二個斜線躍出。我說我?guī)闳B巢看北京奧運會吧。他說，你有票嗎？給我兩張，我?guī)覌屓タ匆粓?。真手癢啊，我都一個多月沒摸籃球了。老牛一直在那里嘀嘀咕咕開導(dǎo)自己的惆悵。

老牛那個樣子讓我心頭發(fā)酸，像是胸腔里插了根酸棗枝，老牛、梁子還有我自己的樣子從酸棗枝上結(jié)了出來，碩果累累的感覺在眼前晃著。

那時，我們都是二十歲的青年。我剛剛中專畢業(yè)在橋梁隊當(dāng)工人，那個明亮的雪天下午，我從橋隊工程處下來，接到了一封詩人筆友的來信。我忐忑不安地讀著信，幾乎快要讀不下去了，摘下安全帽扔到了工棚里，簡單收拾一下行李物品背著背包走出工地。繞過施工大橋，穿越火車站走進鐵道。我踏上了北上的列車。

從泰安去北京十個小時，我整整站了一路。第二天到了北京我直奔魏公村旁的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給我寫信的朋友梁子就在這個軍校的文學(xué)系就讀。我問了很多人，幫幫叫一聲梁子，很多人都不知道梁子這個名字，或者都不認(rèn)識梁子是誰。

北京冬天的夕陽籠罩在魏公村上空，整個城市灰突突的讓人看著發(fā)蒙。眼看著天就要暗下來，我實在按捺不住忐忑的心，從背包里翻出梁子給我寫的信，跨過南來北往的急速車道到對面的報刊亭找公用電話?？焖俾分虚g有一棵大槐樹被鐵圈包裹著，杈像虬龍一樣在高空中伸展。南來北往錯綜復(fù)雜的車輛刷刷地飛速疾駛暈花了我的眼，只好嘆著氣靠在那棵大古樹上順著車輛的行駛急速搖頭移動。車前燈亮起的瞬間，我?guī)缀跏潜闹艹隽丝燔嚨?。一個老太太握著公用電話吆喝了半天，付錢的時候她還直搖頭，說了半天話，一句也沒聽明白，嘟囔著走進那條紙屑亂飛的魏公村小巷子。

我打電話的時候，電話里也傳來了刺刺啦啦的聲音，對方問我找誰。我說我找梁子，還說我是他的筆友從山東來啦。那個人驚訝的口氣忽閃著，東飄西蕩，又罵罵咧咧，這我才知道梁子是在蹲廁所。

終于，梁子不急不慢地歪著脖子從我身后走來，穿著一身肥大的綠軍裝，叼著一根煙卷，他像一位老干部四平八穩(wěn)地邁近我，眼睛笑瞇瞇地看著我，眼神頓時能搜遍我全身。

那時候我們都沒有手機，都沒有郵箱，更沒有博客和微博。更別提微信和朋友圈是多么的奢侈。通了多年信件的筆友都不知道對方長的什么樣就互吐衷腸，還滿紙的詩情畫意和執(zhí)著的夢想。甚至都不知道對方性別，僅憑著文字的感覺去猜測——我和梁子就是這樣在一份地方級別的小報上各發(fā)了一首蹩腳的詩歌相互認(rèn)識的。

我們在宿舍里湊合著喝點。兩瓶小二，一袋花生米，還有六根火腿腸?；鹜饶c本來就少，再加上老牛過來就更少了。噢，那天他好像很餓，吃了三根火腿腸，臉紅得像猴屁股，嘴里叼根煙，吧嗒著嘴，眼睛很深沉地看著我的小腿，說了句很雷人的話：你腿上肯定比火腿腸的淀粉少。我被這家伙嚇得一哆嗦，繼而老牛就笑了。那一笑，我們就成了朋友。這晚上三人說的話要比吃的喝的多百倍不止。

夢里都是梁子、老牛跟我眉飛色舞一嘴酒氣噴灑著文學(xué)的景象，那是他們倆在軍藝跟隨文學(xué)大家學(xué)到的智慧。梁子跟老牛說正如那個傳言所說——老祖宗倉頡造字的時候，群鬼夜哭，天降粟米。群鬼之所以哭號，是因為有了文字的出現(xiàn)就能激濁揚清，它們干的那些壞事就會形成文字，流諸久遠(yuǎn)，再也不可以為所欲為。老天降下粟米，卻是要告誡人們不能只顧玩弄刀筆而忘了人的根本、人的良知。而保持這種硬度需要膽魄，需要清醒，需要一種極有力的近似反抗的掙扎。同樣，文學(xué)也需要柔軟，心如流水般的輕暢與明凈，能照見天上一片云彩的光鮮，能感知每棵水草的存在，能彎成任何的角度，能適應(yīng)每處的深淺，能感應(yīng)每一點隔擋，能融合各樣的泥沙，能滋潤各式各樣的植物。

后來梁子把我領(lǐng)到了他的同學(xué)面前，有石娃娃，有楊木墩，有曾昊曾劍，戰(zhàn)友情看似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這幫子并不是都懷揣著文學(xué)的夢想。他們有的是在部隊基層做電影放映員，有的是搞宣傳報道的。軍藝有聲樂系，有表演系，有舞蹈系。會唱歌的去聲樂系，形象漂亮帥氣的去表演系，有舞蹈功底的去舞蹈系。而老牛、梁子這幫人大多從農(nóng)村入伍，基本上是五音不全，只能去文學(xué)系耍耍嘴皮子逗逗嗑吹吹牛，把自己打扮成文人的樣子。

軍藝的小酒館不大，就能放五六張桌子，幾個人三三兩兩簇?fù)碓诓说車?，其實更需要這種氣氛。我們喝得激情高漲，酒下三杯自然有點微醉。這個時候不遠(yuǎn)處角落里一個漢子帶著醉意打招呼，我順著聲音看過去，他站在那里端著酒杯，渾身扭動，欲說還休——老牛站在那里傻傻的，一手搭在肚皮上，一手摟起酒杯仰脖干掉。寶龍，老牛人不錯跟你很投脾氣。梁子拍打著我的肩膀說。

午夜的寒風(fēng)讓人渾身打戰(zhàn)。老牛要穿越那棵大槐樹進入魏公村的租住房里。一間八平方米的小屋子泡面發(fā)霉的氣息令人窒息，衣服從地上連著床上，這是一堆花花綠綠的女人衣服透著脂粉氣。她是那樣的匆忙草草打扮完了都來不及收拾隨便一扔。這樣的夜晚卻不見女人的身影。角落里臭襪子一堆可以肯定是老牛積攢下來的。因為老牛是自費生，也就是說，老牛需要交全部的學(xué)費，也不享受學(xué)院食堂每月三百元補貼的待遇。加上還要自身解決住宿出來租房，三年下來是一筆很大的開銷。

但是，在燈光暗淡的出租屋里懷揣文學(xué)的夢想令老牛意氣風(fēng)發(fā)。幾乎一無所有的他激動得晃來晃去。

3

多年之后我和梁子誰也沒再染指詩歌，老牛卻在一家出版公司整天折騰一個詩人的詩歌集，老牛說這是他見過最好的詩歌，要是不看了他的詩歌，還不會下定決心去那家出版公司。老牛把那個人寫的詩歌朗誦了一遍，我簡直被這種所謂70后的文字組合震驚了。我跟老牛說趕快逃離出版社，老牛說除了國家單位的出版社，他們磨石可算是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出版公司，我說那是什么首屈一指的出版社，把你命都快要去了，那不是魔鬼嗎。我把最后一個球拼殺掉，老牛蹲下來看著我，還是那張嘴咧著笑，幾乎看不見他快樂的眼神。

他說身體好比什么都重要，一個多月以來，身體健康狀況已經(jīng)深深影響了他很多事情，飯吃不下，覺睡不著。我說趕緊去醫(yī)院查身體啊。老牛說最好的協(xié)和醫(yī)院、301總醫(yī)院、航空總醫(yī)院都去了。關(guān)鍵是什么病都沒檢查出來。我說老牛，你慢點，慢可以治療很多病。老牛還蹲在那里癡癡地看著我，手支撐在肚子窩里，有氣無力地忍受痛苦的煎熬。

我把網(wǎng)球拍往地上一扔，坐在上面，掏出煙來遞給老牛，點起一根煙互相嘬著。煙霧從老牛嘴里冒出來的一瞬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老牛像峰駱駝，病痛讓他蹉跎起來。

中午在學(xué)院路薊門橋邊上的紅珊瑚，一個川菜館。我和老牛點了兩個涼菜，一碟花生米，一碟小蔥拌豆腐，兩瓶啤酒是燕京純生。老牛說，是不是有點少。我說足夠。給他倒上一杯他不喝，還氣得他捶桌子。老板娘以為拿錯了啤酒，說不是冰鎮(zhèn)嗎，我說跟她沒關(guān)系。老板娘又說自己拿的確實就是冰鎮(zhèn)啤酒，怎么腦子也健忘得這么快了。我吃菜喝酒，老?？粗?，不喝也不吃，說胃可能出了毛病。但是檢查了一個遍醫(yī)生都一齊喊口號似的說胃丁點毛病沒有。兩瓶啤酒都讓我喝了，老牛用大腦中的記憶尋找啤酒在舌尖上劃過的冰爽。

下午我?guī)е吓Ｈケ庇霸\所見一位二炮退休的老軍醫(yī)。老軍醫(yī)聽老牛這么一說一臉的詫異。檢查了半天花了那么多冤枉錢竟然什么毛病沒有，這就奇怪了。老軍醫(yī)說，你先坐下來。還沒等老牛彎著腰弓著背走近，就把手伸過去，像彈琴般來回?fù)舸蛑冁I。老牛把手腕搭在診墊上，老軍醫(yī)把手輕輕一搭另一只手也在那里畫圈似的掂量著尺寸。我看看你舌頭。老牛立馬抬起臉吐出舌頭來——他白擦擦的舌苔比一般人都厚兩倍，還有舌刺頭。老軍醫(yī)讓老牛把西醫(yī)檢查的報告單拿出來。老牛說沒帶在身上。老軍醫(yī)沒說什么，就提筆寫方子。方子密密麻麻，方子上足有三十種草藥。我說張大夫就是這樣的軍醫(yī)，他的方子比任何大夫的藥量都大，品種上當(dāng)然都是最好的。價格自然而然要昂貴很多。老軍醫(yī)每周只來北影坐診一個下午。他平時的掛號費就有六百元，在這里坐診都是面對廠里退休的老藝術(shù)家。老牛驚訝的眼神注視著曾經(jīng)在銀幕上才能見到的老藝術(shù)家，心里想那可是在部隊看過的電影里最感人的不朽之作，一段最難忘的青春歲月。他自然踏實了很多，立馬感覺老軍醫(yī)的仙草團團轉(zhuǎn)著就變成了大力丸飛進了他的嘴里，像是一顆定心丸。

那天下午，我和老牛坐在元大都城墻遺址的石磚上等待著中草藥煎出來。城墻坍塌多年，金戈鐵馬征戰(zhàn)的號角聲似乎從耳邊呼嘯而過。

“元大都的建成，是中國城市建設(shè)史上的里程牌，堪稱十三十四世紀(jì)世界上最宏偉壯麗的城市之一。”老牛說，“我們真應(yīng)該干點事?！毖矍暗男≡潞尤缃癯闪艘粭l臭水溝子。“你看，還寫著‘銀波得月呢?！蔽艺f，“大哥，你不是想成為成吉思汗吧?！?/p>

“大都周遭十一門，草苫土筑哪吒城。讖言若以磚石裹，長似天王衣甲兵。”但終元一代，都沒來得及用磚裹。

草坪管理員擰開閥門拿著噴頭滋滋地澆灌著干涸的元大都。北京的整個春天沒有下過一滴雨水。陽光下的水花銀光閃爍呈現(xiàn)出五彩斑斕的色彩。老牛覺得自己可能患了什么不好的病。北京簡直是想要他的命。北京，你還想要什么？老牛眼睛里閃爍著迷茫。

4

從軍藝剛畢業(yè)那陣兒，有點關(guān)系的子弟都留在了北京機關(guān)單位。老牛和梁子這樣的普通小戰(zhàn)士，他們得從哪兒來回到哪兒去。服從部隊上級的命令。梁子去了山西野戰(zhàn)部隊。老?；氐搅藢幭能妳^(qū)。離京不到半年，老牛就已經(jīng)按捺不住他騷動的心。一個星期四下午，北京沙塵暴滿天飛，黃土下了一天一夜。我接到了老牛從寧夏部隊打來的長途電話。老牛說他回到部隊的圖書館借閱圖書部門，工作非常的安逸，就是整天借書還書都成了機器人。我說每天可以自由地讀書還不好，那么多偉人做的事業(yè)，這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工作。老牛在電話那頭長長地唉聲嘆氣。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都麻木不仁了。我說，活到老，讀到老。你這是最大的幸福。老牛說，不是的。他想離開部隊回京北漂。我很驚訝。好好的士官不做，非要回京北漂，這人是腦子有問題。我說，北漂是我的追求，不適合你這種人流浪。但是我不會鼓動別人來陪我北漂，有好日子過的時候盡量選擇好日子。不要去過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生活。

老牛說，那倒無所謂，吃苦他不怕，怎么說他也是一個戰(zhàn)士，在部隊摸爬滾打十年了。

這個，我信，老牛能吃苦。

老牛還在做著思想斗爭，我去了電影學(xué)院學(xué)習(xí)電影制作，經(jīng)常騎著單車穿梭于電影學(xué)院和軍藝之間，也經(jīng)常去老牛在魏公村的出租屋。

有一個女孩嚇住我了。她個子小﹑清瘦﹑漂亮。小女孩皮膚微黑——或說，看起來微黑﹑發(fā)亮。她扭動著狹小的臀部照鏡子﹑做發(fā)型。披下來扎起來，扎起來披下來，反反復(fù)復(fù)折騰來折騰去。她是比老牛還大三歲，她在魏公村邊上的錢柜里做服務(wù)員，聰明伶俐?？此∏傻钠ü?、小小的個頭像一只金絲雀。老牛說多虧有燕子的陪伴，否則他都不知道怎么在出租屋里生活下去，更無法搞文學(xué)。燕子每天上夜班，凌晨五點下班回魏公村的出租屋里睡一天覺。她總是把客人剩下的一些消費品打包帶回來給老牛吃。有些時候老牛會從魏公村的菜市場上捎著一把新鮮蔬菜，提著兩三個雞蛋，在蜂窩煤爐上煮面條。我每次去，總能跟著吃上燕子為老牛煮的面條。燕子說西紅柿雞蛋面或者茄子肉丁面都是跟著老牛學(xué)會的。

老牛走后，我自然又見到了他的同居女友燕子。有一天深夜燕子呼我去她上班的錢柜玩，她說今天她請客。我可以隨便帶著電影學(xué)院的朋友去，她想多認(rèn)識一些朋友。我打出租車來到錢柜的門口還躊躇了半天，結(jié)果燕子從大廳里跑過來招呼我。她在錢柜里人緣很好，大家都點頭沖著我笑。她點了很多飲料和爆米花。一小瓶綠色的青島啤酒很貴，三十八元。她說，還想吃啥，盡管要。我們在黑洞洞的包房里吹著啤酒唱著《花房姑娘》，聲音嘶啞喊破了嗓子。燕子貼著我的身邊斜靠在我肩上，我一直聞著她身上的香水味從乳溝里流淌出來。有一種迷人的陶醉。

老牛走的時候自然放不下一人待在北京的燕子。老牛沒說讓我多照顧的話。倒是燕子說，我應(yīng)該替著哥們多照顧她。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燕子也喝了不少。大家都散了。燕子拽住我的胳膊死活讓我把她送回去。我說我太困了，眼都睜不開了。燕子還是拉著我的胳膊就走，她歪歪扭扭我又放心不下，只好被她一路拖著回到魏公村。

大清早。天已經(jīng)放亮了。房東大媽在水龍頭邊上洗刷尿盆。她說，唉吆喂，回來的真晚。又感覺話不對，說，燕子，可真早啊。燕子把門打開，床上接著地板都是衣服，感覺被貓或者狗撕咬來撕咬去。燕子往床上一倒。腳蹬來蹬去把鞋子蹬掉。對我來說，真是難以承受。她幾乎用手搭著我的腰一把把我勾到她的床上。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5

老牛在電話里還說，離開部隊是早晚的事?，F(xiàn)在不走，三年以后還是走。無非現(xiàn)在走沒有三年后走拿的錢多。我一聽就明白了。始終要轉(zhuǎn)業(yè)。不如現(xiàn)在趁著年輕還有一股活力。三年的錢再多，能買回你現(xiàn)在的激情和青春嗎？老牛理直氣壯地說哥們知道了，北京見。老牛狠狠地稀里嘩啦摔斷了電話。他在北京周末的人潮涌動中下了火車。

萬萬沒想到的是，老牛從北京站匆忙打車來到魏公村他和燕子的愛巢，燕子已經(jīng)有了新的同居伙伴。一個同鄉(xiāng)，小里小氣的一個男人，瘦弱不堪。老牛說他可以一把把那個小子提溜起來，像摔一只小雞仔摔到那棵槐樹上。但是他有一身的蠻勁也使不出。燕子揉搓著眼睛哭紅了。她知道老?；亓瞬筷牼筒粫倩貋怼Ｋ桓矣羞^多的奢想。你知道一個人在北京的夜是多么孤獨嗎？燕子哭泣著腥紅的眼睛望著老牛問老牛的時候，老牛說，好像我不孤獨一樣。我記得那次酒醉之后，燕子說過，她在錢柜里做服務(wù)員是迫不得已，她在家中是老大，她早早地退學(xué)就是想多賺點學(xué)費給弟弟妹妹讀書用。她說她都沒跟老牛提起過家里這些事。那時刻，我突然對她肅然起敬。

老牛背起一包沉沉的書籍，離開了魏公村。他背著他最愛的世界名著。他說回北京打拼就要靠這袋子書來補充營養(yǎng)提供動力。晚上，老牛在我電影學(xué)院的宿舍里留宿一夜。我們看了一夜的文藝電影。老牛愛上了我拍的紀(jì)錄片，他拼命抽了一夜的煙。煙霧繚繞的寢室越過窗戶穿越北京，朦朦朧朧。老牛說他似乎看到了明天?？吹搅宋业碾娪爸?。

天一亮，我?guī)е吓Ｈチ笋R甸橋附近的一個朋友孫大姐家。她是電影學(xué)院的進修生，在北京臺做法律在線。當(dāng)我把老牛帶到她面前的時候，孫大姐急忙著收拾菜肴涮羊肉。孫大姐住在馬甸橋某居民小區(qū)的平房里。養(yǎng)著十只貓，基本上都是流浪貓下的崽子，下一個大姐撿回來一個，足足撿了一屋子。有的在樹上，有的在房頂上。光沙發(fā)上縮成一團的我數(shù)數(shù)就有十只。白的黑的、黃的紅的化成一片。爬到樹上的貓想交配不成時常在空中嗖嗖地追打著尖叫著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又從那棵樹跳到這棵樹。瞬時間蕩秋千一樣。房頂上的貓倒是安逸地躺在那里撓著耳朵曬太陽。

馬甸橋是北京晚高峰最擁堵的橋。橋背后卻隱藏著這個安靜的小區(qū)。我想：這是一個多么奇怪的城市啊！老房子和高樓大廈如此近，人心卻是如此遠(yuǎn)。

孫大姐幫著老牛找到了鄰居廢棄的一間平房。孫大姐幫著把倉庫一樣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掃掉了蜘蛛網(wǎng)消了毒，隔三差五還給他做頓涮羊肉，羊肉湯熱得老牛火燒火燎。老牛自從住在了孫大姐頭上的那間小屋子，我很少過去。

6

2003年春天北京下了一場土，黃土覆蓋了馬甸橋。更大的災(zāi)難是一場席卷全國的非典型性肺炎的暴發(fā)。4月1日凌晨張國榮跳樓化蝶，大家戴著口罩紛紛走向街頭紀(jì)念一代巨星的隕落。而北京在迎接2008年奧運會的舉辦，老牛住的那一帶要拆遷。屈指一算老牛也在這里也住了3年有余。流浪貓下了一窩又一窩。他的長篇小說始終沒有寫出來。

孫大姐成了釘子戶。為了房子這事，孫大姐跟老公鬧了好一陣子，假離婚都辦了，還是沒有得到大房子。

孫大姐搬遷到五環(huán)外的沙河小鎮(zhèn)。老牛也隨著流落到沙河鐵道邊的租住房。每月房租費六百元。過著孤寂落寞的生活。一個雨天的周末，老牛說請我吃沙河燒烤，在大橋底下一家味道純正的東北燒烤店見面。我從牡丹園出發(fā)，公交車跑了一個多小時。從三環(huán)到五環(huán)，京藏線上一路擁堵，心煩意亂把人吃飯的趣味都打消了。一路疲憊趕到沙河，老牛已經(jīng)坐在桌子上吃著毛豆煮花生，一瓶冰鎮(zhèn)燕京小酌著。老牛吆喝東北小伙給我烤上兩串大肥腰、炒螺螄一份。再來一箱子燕京，但不是冰鎮(zhèn)的。我說寧愿不喝那么多，只要兩瓶冰鎮(zhèn)就好。東北小伙說這個好辦，放到水桶里拔一拔一會兒工夫就成冰鎮(zhèn)喝起來賊涼快。

老牛用牙簽挑著螺螄肉吃著，挑不凈的再用嘴吸一口，手上和嘴唇都是黃黃的油膩。老牛說他從部隊拿到的三萬多塊錢已經(jīng)花得差不多了，下個月姐姐出嫁面臨著一個大紅包。手里連一篇小說還沒發(fā)出來，太丟臉了。我說，你別整天跟唐僧一樣啰哩啰嗦只說不做，能不能再見我的時候，讓我看到你筆落紙上兩個字，別在酒桌上跟我廢話連篇。我不給你當(dāng)速記員。老牛哈哈樂了，炒螺螄吃得剩下了一盤子空殼。臟兮兮的生物尸體，我看著他享受的吃相，想起那些臭水溝里撈起的水生物半天不安。

老牛建議我離開城市里的三環(huán)鬧區(qū)，一起搬到沙河小鎮(zhèn)住平房。老牛說創(chuàng)業(yè)的時候生活不能太享受，人一旦安逸了就沒有創(chuàng)作的靈感。他一直抱怨我的生活太奢侈。你看看那些藝術(shù)家，哪一個不是住地下室，吃泡面度日如年地挨過來的。某種程度上，導(dǎo)演的體驗、覺悟以至情懷，是透過部分的違逆、犧牲甚至破壞的簡單快感，最后獲取了成功。夜晚橘黃的燈光下他一臉陜北人的黃土地皺紋蒼蠅飛過都能折了腳。他還不到三十歲。但是時光又讓他的思索衰老了一倍。

老湯給我打來電話把我大罵一頓。

“你在哪兒呢？地下室停電了，我上來呼喚你。夜色好美??！”最后一句話用他老娘的四川口音嬌滴滴地?fù)崦亦须s的耳朵。

“哥啊，我在沙河呢。剛到一會兒?！?/p>

“趕緊滾回來，我請你吃新疆大盤雞。”老湯無聊得很，嘿嘿笑。

“我癱瘓了，剛坐下來喝了兩杯，要不你過來。我跟老牛一起。”我和老牛擠眉弄眼。

“你們兩個畜生找一塊，也不帶著我，我傷心了。我坐在路邊哭泣吧?！?/p>

老牛說讓老湯過來吧，等他一個小時。我把電話免提打開對準(zhǔn)老牛。你聽，老湯在哭泣呢。

老湯說，還是等著來電吧，他電話就掛斷了。老牛還問我老湯整天干嘛呢，神經(jīng)病吧，還在考電影學(xué)院呢。都考了五年，孩子都會打醬油了。我說他女朋友早走了，一邊抱著被子一邊大罵著讓他死在地下室里做灰老鼠。

東北小伙脖子上耷拉著一條黑不溜秋的白色毛巾，他來回翻動著手中的羊肉串，烤焦的油滴在木炭上滋滋叫著冒著濃煙。

我們在煙霧里喝酒。我們大聲吆喝著我們的青春夢想，一起變成了北京邊緣最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外鄉(xiāng)人。

7

老牛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叫辛苦。我說你叫什么不好非要叫辛苦。老牛說你真不懂幽默，辛苦是自嘲。你看看徐悲鴻、李苦禪不都是大師嗎。我說你別成天把大師掛在嘴邊了，再掛嘴上就送命了。你還是叫辛勤吧。辛勤一點比辛苦要好百倍。說歸說鬧歸鬧，老?；謴?fù)了健康，每天乘坐345支線從沙河出發(fā)，兩個小時左右到魏公村看小燕子。

她是軍藝美術(shù)系的美女畫家，和老牛是同鄉(xiāng)。老牛在和燕子好著那段時間里，小燕子就經(jīng)常跟著老牛的屁股后叫哥哥。老牛覺得小燕子太小，當(dāng)小妹妹可以，她足足比我們這代人小六歲。雖然是同鄉(xiāng)，可是小燕子出身好，家里親戚都在北京。小燕子是那種聰明的女孩，她始終不說喜歡老牛，就這么成天跟在他屁股后，決不搶，更不擋，一副天真無邪。

老牛呢，也是那種憨厚的傻，成天把一門心思全給了燕子。有一陣子還覺得小燕子跟在屁股后有點煩，又不好意思攆走。等著老?；亓藢幭?，小燕子繼續(xù)在學(xué)院讀書，不忘一封信一封信地寄出。老牛收到信還覺得搞笑，這個小女孩也太天真幼稚了，無非是把他當(dāng)做大哥哥打發(fā)時間和內(nèi)心的無聊。等老牛辭職離開部隊回到北京和燕子分手后，小燕子還是依然如故地跟在身后。

老牛搬到沙河小鎮(zhèn)鐵道邊的那座簡陋平房里，小燕子每個周末都會去一趟。我問老牛去了干嗎。老牛說啥也不干，就是給我洗洗衣服換換床單被罩。我直接跳起來想破口大罵，難怪你憋了這么多年寫不出小說來，你整天看什么王小波時代三部曲，你的腦袋跟那青銅似的都銹住了，你先好好愛你身邊的女人吧。你不寫我可要寫了，到時候你別怪我搶了你的愛情故事。我說的時候，老牛笑瞇瞇地瞇縫著眼睛傻樂，這有什么好寫的。又不是我的三秦大地，又不是我的白鹿原……

老牛為了躲避愛情的困擾，搬家離開沙河，去了順義附近楊鎮(zhèn)的一個村子里，遠(yuǎn)離城市。這個地方我去了一次，走了好長的路，費盡周折才在一個散落著羊群的村子里找到了老牛。

那次，好像梁子從山西回家探親，路過北京說一起去看看老牛。就這樣我們?nèi)チ艘淮?，三人擠在一張床上斜躺著整夜沒睡。當(dāng)時像是有什么東西滲入了夜晚的空氣。八月野蒿的味道伴隨著酒醉，老牛跟梁子在講他的小說故事構(gòu)思脈絡(luò)。梁子聽著激動得抽了兩盒煙，我被煙霧都嗆得思緒晃來晃去。第二天中午梁子要趕回邯鄲的火車，我也一道走人。

8

半年后老牛雇了一輛賣菜的面包車?yán)奈宕笙渥訒俅伟峄厣澈有℃?zhèn)的鐵道邊。老牛說已經(jīng)喜歡上這條廢棄的鐵路干線，總覺得這條鐵路上應(yīng)該發(fā)生點什么事。老牛滿懷信心決定寫一部關(guān)于刑偵的小說，以暢銷書的姿態(tài)殺入文壇，而不是埋藏他心中已久的白鹿原夢。我也覺得老牛行，他目睹了城市的林林總總，感悟總該有一些吧。就是這部關(guān)于刑偵的小說，老牛開始寫了一半找到出版社講述他的故事。他說今天下午會進城和出版社談關(guān)于出版事宜。

40℃高溫的北京城，讓我們無處藏身?？諝鈵灍岬孟褚粋€大蒸籠，我們都是城市里的包子。老牛放下電話我便期待著他的好消息。半天過去了。

傍晚時分，老牛來到學(xué)院路上的紅珊瑚約我見面吃燒烤。一杯酒下肚，他說，今天見到了一個很厲害的人，是出版社的老板，同為70后，寫詩歌。我簡直被他驚住了……什么刑偵，我不寫了，我要進出版社跟著他混。我有些憤慨，好好的小說不寫，要去出版社做編輯？

老牛晚上沒有回沙河，去那里的末班車10點40分路過牡丹園。老牛跑到車站又跑著回來。我和老牛一直喝酒到凌晨1點30分。我把老牛留宿一晚上，我很后悔。他的腳臭了我一晚上不說，他一直不停地跟我說作為一個男人他要創(chuàng)業(yè)，擾得我?guī)缀跻共荒苊隆?/p>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我醒來，床上是空蕩蕩的。

此后，他幾乎很長時間沒有見我，直到他拿著一本關(guān)于離婚女人寫出的書來找我吃飯。老牛把書往我面前一扔，說，好好看看，哥們是挖金者，在博客里發(fā)現(xiàn)了作者，立馬簽約，市場上賣出了二十萬冊。老牛很成功地把一條芙蓉王扔給我，很霸氣的出版者氣派。

我說，你別這么商人氣息好不？就這么定了，自己不寫了？老牛說，創(chuàng)業(yè)第一，沒錢怎么活？我對這本裸婚的書不感興趣，讓他拿走。老牛說，你好好看看，不要再一味地追求藝術(shù)了。別人都賺發(fā)了，你都拄著拐棍了還在玩藝術(shù)。哥們，應(yīng)該換位思考一下，不要被藝術(shù)搞了。我說我這輩子就被藝術(shù)搞了，怎么的？他說喝酒，喝酒。我們又喝了很多。

老牛說，他過年去見小燕子的父母了。老丈人不讓進門。老丈人說，你敢給我?guī)Щ貋?，我就跟你斷絕父女關(guān)系。小燕子說，我找老公，又不是找錢。

話雖說得理直氣壯，可那次老牛確實連門都不敢進，事后他說胸口是有道傷的。

北京是更大的傷痛。在中草藥的等待中，老牛感嘆著時光已逝。他不甘心就這么病倒了，白白浪費了生命。老牛說下個周末在798拍婚紗照，讓我務(wù)必過去幫著記錄一下整個過程。我電話里給老牛建議，在北京的婚禮有雄偉的長城和輝煌的故宮頤和園不拍，非要去一個廢棄的工廠。按我的意思去圓明園都比798都有歷史感。老牛說，哥們你能不能別那么俗氣。798不一樣，那是藝術(shù)家的搖籃，當(dāng)今最牛逼的藝術(shù)大家的匯聚地。在我有生之年生活再怎么苦著過也要對藝術(shù)不離不棄。我對老牛簡直無語。我知道他虛偽起來比我還要命。恭敬不如從命。

在艷陽天的798里，老牛拖著病懨懨的身軀，爬上死氣沉沉的火車頭。儼然他是燃?xì)鈾C的發(fā)明者。他的新娘披著拖拉在地上的白色婚紗迎風(fēng)展翅。他們是火車上的泰坦尼克號。一只黑貓帶著一只白貓穿越鐵道，它們倆靜靜地看著新郎新娘。我從叫聲里覺得它們就是多年前的小黑和小美。我叫了一聲小黑、小美，它們倆又喵嗚喵嗚地叫了兩聲。攝影師說，老牛和新娘的婚姻注定美滿，有黑貓和白貓出現(xiàn)這是招財貓。你們一人抱著一只拍照會很靚麗的。在新娘的要求下，老牛換了一套又一套的奇裝異服，他們倆抱著小黑和小美快樂地拍了許久。從上午連拍著中午一直拍到下午?；疖囪F道算是一組，小黑和小美的又是一組。

新娘是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美術(shù)的，恨不得把798所有的畫廊拍個底朝天，仰著興奮的小圓臉問攝影師拍了多少張了，攝影師說邊拍邊刪覺得還可以的就有二百多張了。新娘說才拍了這么幾張我還以為多少呢。她說，我都想要?；榧営皹堑臄z影師說，你選的是5800元的套餐，只能挑出來24張給你。老牛問我拍了多少張，我說足有一千多張了。新娘說真好真好，都給我留著硬盤拷給我。要那么多你能都掛在墻上，老牛說整座房子都掛不過來。新娘說，老牛你真討厭，我都存放在電腦里不行啊。當(dāng)我們在尤倫斯餐廳坐下來吃飯時，已經(jīng)筋疲力盡。但這是老牛最快樂的一天，他滿足了他新娘的婚紗夢。新娘子說，寶龍，你要幫我們的婚紗照把把關(guān)，你是做導(dǎo)演的幫我們好好選一選，一定要藝術(shù)感強。我可不要那種拍出來像村姑的照片，傻里傻氣的掛出來怎么向眾人展示。你直接給姜導(dǎo)做女一號得了，那才給姜導(dǎo)面子。你個臭老牛，再敢拿我開玩笑，我不就是矮點嗎、胖點嗎，我也有可愛。我給姜導(dǎo)演女一號怎么了，肯定有適合我的角色。到時候，哪地方?jīng)隹斓侥牡胤經(jīng)隹烊?。我手里來回翻看著相機里的照片，新娘子把頭探過來急不可待地盯著笑。對，老牛靠邊站著去，這么美的新娘子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老軍醫(yī)的十服中草藥還是沒能拯救老牛的病痛，他又去了401軍醫(yī)院。得知這個消息還是孫大姐的愛人陳哥打來的電話，說老牛的情況不妙，八九不離十是癌癥。腸子爛掉了一截。醫(yī)生說立馬手術(shù)，需要十幾萬元手術(shù)費。言談里就是說身邊的好哥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我傷痛欲絕地哭泣著告訴女朋友，老牛得了絕癥的時候，我那善良的女朋友擦去我眼角上的淚水。我們男人脆弱起來比娘們還娘們。老牛，你真是個苦命的家伙，你還有藝術(shù)呢，一定能行的。我暗暗告訴自己。

老牛手術(shù)之前，我和女朋友去了后海菜市場，買了二百塊錢的鯽魚。佛教里講究放生。我女朋友說，拯救生命最好的補救方式就是放生。以命換命。那個下午我和女朋友劃船在后海的水中央放掉了一條條鯽魚。在船上念經(jīng)一直到太陽落山。來北京十年，第一次感覺到了水的靈動?？粗粭l條鯽魚從市場屠宰場里得救后歡快地呼吸，在水中嬉戲，我的心踏實下來。

老牛的手術(shù)很成功。我和女朋友去醫(yī)院看望他的時候，他臉色蒼白幾乎沒有血色。他躺在病床上使勁瞅我一眼。他說他很累，想睡一會兒。床頭上的點滴一滴一滴地進入他的手臂。他的母親乘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從咸陽老家趕往北京。老牛的新娘小燕子坐在床頭拿著老牛插著針管的手臂，以免鼓了針頭。他母親坐在旁邊拿著念珠。他母親說她就喜歡老牛和有信仰的人做朋友。能信佛那是上輩子的福分。你們青年人有時間真應(yīng)該去一次西藏，那是佛教圣地。我是年紀(jì)大了，高原反應(yīng)強烈，我一直想去兒子不讓我去。小燕子說不管老牛媽媽身處何地，每天都會拿著念珠誦經(jīng)。只要看到穿著一身袈裟的出家人，她更要畢恭畢敬地站立不動目送著出家人遠(yuǎn)去直到看不見背影為止。母親為兒子能渡過難關(guān)老淚縱橫。小燕子說老牛的病理報告出來了，不是惡性是良性腫瘤。老天保佑。這不都是您老人家的福報好嗎？手術(shù)后慢慢恢復(fù)就好了。老牛母親念著經(jīng)站起來，把佛珠往老牛的額頭上碰一碰。末了，他母親說，你們在京不易啊，晃來晃去的轉(zhuǎn)眼間都小三十了，趕緊都成個家吧，我們做爹娘的也安心了。

老牛大約住了半個月的院，身體猛增二十斤。小燕子天天給他買溫補的營養(yǎng)平品。老牛出院那天，他還說，他又回來了。還是小燕子好，小燕子把他從上帝手中哭回來的。

“我還在麻醉的睡眠里沒有醒來，她一聽大夫說病理報告不是直腸癌，你不知道小燕子哭得多么傷心。”

“只能說你的命好。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要是那頑固病的話，就得在肋叉里排便，你說我的人生得多臭??！哎，我簡直是生活在悲情城市里。”

我說，你現(xiàn)在相信愛情了吧。他又咧開嘴笑了，說，此一時彼一時嘛，你這家伙怎么愛翻舊賬。

北京一片青綠的大街上，車輛疾駛，人群滿目。綠滿窗外的楊樹葉子毛毛蟲掉落一地，白色柳絮在陽光里漫天飛舞。一段插曲過后，北京還是北京，一點都沒變。

大病初愈的老牛要回陜西老家休養(yǎng)半年，他說也許回去一個月就會待不下去。寂靜的鄉(xiāng)間生活遠(yuǎn)遠(yuǎn)展開的原野和地平線會讓他更加堅信未來，可是在他夢里卻是故鄉(xiāng)的一山一水和黃土地里耕耘著的爹娘。

9

過年他就是用這輛車?yán)⊙嘧踊氐搅宋靼?。老丈人丈母娘雖然不同意這門婚事，臉上不高興，心里還是暗許了。結(jié)婚后丈母娘來北京看孩子看煩心了還偶爾拿著北漂這件事數(shù)落女兒，一個軍校的女老師找什么樣的不隨便挑挑揀揀，非要從土坷垃堆里找。土坷垃就土坷垃吧，找個好看的也行，我看你以后后悔不后悔。小燕子也是那種倔強的獨生子女，你不愿意看孩子就回老家去，我自己雇保姆，離了你我就看不了孩子了？沖突再次發(fā)生的因由是老牛有一段時間不需要上班，聯(lián)系好了作者，坐在家里審稿件就可以。丈母娘看著老牛天天坐在家里不出門去工作，她自然就以為是失業(yè)在家丟了飯碗。

老牛，我，梁子，我們?nèi)俗谠蠖汲菈z址邊上的辣婆婆，靠近明亮的窗戶，說起家長里短的瑣事，不由得感嘆每個家庭紛爭的異同之處。媳婦的美好時代成了熱播劇，老牛告誡我多寫點關(guān)注社會現(xiàn)實的作品。尤其電影越來越市場化，再這么玩下去，青春都搭上了。我說他應(yīng)該寫點媳婦的美好時代，我應(yīng)該拍點拯救大兵瑞恩。老牛最近總是喜歡給我上課給我一番忠告。梁子倒是從我身上看到了希望和力量。是那種敬佩。對藝術(shù)不懈追求的佩服。其實誰又能看清自己呢，我最大的心愿是回鄉(xiāng)種一片地。一片屬于我自己的農(nóng)場，地里養(yǎng)著一群雞、一群鴨，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田園生活，跟童年時光一樣。童年生活結(jié)束了，你卻無力回頭去看一眼。

10

老牛去西藏的那幾天里，梁子還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說十月份要轉(zhuǎn)業(yè)了。語氣里透著一個四十歲男人的無奈。他問我，知道老牛離開了磨石出版社的事嗎，我說我不知道。梁子說，他好像去西藏了。我說去西藏干嗎？反正不是出家，這個你放心，我還是很了解他。哥們?nèi)ノ鞑匾欢ㄊ侨ハ聪茨X子吧。電話聽筒里梁子嘎嘎樂起來的聲音擊打我全身。哦，西藏是個好地方，我心想。頓時陷入無邊的沉默……梁子說等老牛從西藏回來，一起在北京聚聚。

老牛的朋友圈里有這么一句話觸動了我，讓我不得不去說說老牛這個人。他說：我最終還是兌現(xiàn)了幾年前對自己的承諾，四十歲之前要干點事。雖然有點晚，但知道晚也是早吧。忘了和誰說過，我離開磨石就是去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業(yè)之前去趟西藏。所以既然離開了磨石，也開始籌備創(chuàng)業(yè)了，我就逼著自己來了西藏。形式有時候其實很重要，可以省去內(nèi)容的繁雜。即便已經(jīng)覺得幼稚，試著去達(dá)成，也會讓人充滿力量！我和我的搭檔給新公司起了個很平凡的名字：讀創(chuàng)。對，是一家專注出版的公司。其實就是繼續(xù)干我們干了八年的事，不同的是換了個心態(tài)，可能還要換個玩法。說到這兒，我很感謝磨石這八年，感謝老李老仇和八年間的你們。好了，這也不是多么重大的事，再大的事還要一點一點去做，多說無用。你們看了點個贊吧，如果說我有更多期待，就是期待第三個你、第四個你、第五個你的加入，讓我們一起來，看看能做一件什么樣的事出來。

老牛在部隊天天拉練跟跑馬拉松似的不在話下。他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會保送到軍校深造。當(dāng)然，老牛經(jīng)過刻苦學(xué)習(xí)拿到了畢業(yè)證書。回到寧夏不到一年提前轉(zhuǎn)業(yè)回京北漂。他的夢想可謂不小。他一直夢想著寫一部自己的書，那里有童年記憶，有酸甜苦辣。他要以童年的視角去看待眾生，看待生育養(yǎng)育他的三秦大地。那里的生生死死，花開花謝。那里的歷史，那里的變遷。他一路跑著跳著，努力著，興奮著，激動著，高昂著，咆哮著，憤怒著。他把實現(xiàn)這個心愿的暖巢放在了北京。那是他青春的全部記憶。他把童年的書寫拖了再拖直到長大成人結(jié)婚生子。我們時常談起我們在北京曾經(jīng)的過去點點滴滴。

那個夜晚，電影《白鹿原》在全國上線，老牛激動不已，開車到我樓下跑往雙安商場邊上的華星影院。我們始終認(rèn)為這家影院是北京放映效果最好的。剛來北京那會兒，我們半夜傷心地看完《泰坦尼克號》，老牛情緒激動著摟著我的肩膀順著三環(huán)走了一圈一直到天亮。他說他寫故事，我導(dǎo)演。想想都是那么信心百倍，我和他都夠勵志的。趁著憋了十幾年的《白鹿原》終于浮出水面，我和老牛又重溫舊夢。老牛一如既往地激動。

“人生總有一些事要去完成?！崩吓ｉ_著新近剛剛換的奧迪載著我在三環(huán)路上行駛。這是他一向掛在嘴邊的名言。

突然電話響了，是他老婆打來。老牛，你干嗎呢，大半夜不回來。我和寶龍在三環(huán)上兜圈呢，聊聊電影。你趕緊回來，你閨女突然發(fā)燒了，你這人不管不顧的還有心思聊電影。快點回來。電話掛了，碩大的iPhone6 Plus屏幕上，老牛和他老婆在798火車頭上的泰坦尼克號婚紗照閃爍著。

女人就是這樣，一點不高興就跟你翻臉。老牛把手機扔在車廂前蓋。三環(huán)上的霓虹燈一路在夜色里顯得那么溫柔那么溫馨。

一路從長安街下了西二環(huán)，遠(yuǎn)處街區(qū)的燈光在橋段的樓頂上跳動著。拐角的音樂學(xué)院里后半夜還有人在排練著《G大調(diào)第三小提琴協(xié)奏曲》，我和老牛都沉默著。在黑色青春挽歌里點燃著希望。

再熱的北京城，到了凌晨都會涼風(fēng)習(xí)習(xí)。微風(fēng)撲面不再擁堵的路走起來是那么寬敞。北京始終那么公平地對待每一個人，風(fēng)兒吹得更猛，夜的帷幕被扯碎了。

11

十年，又過五年。坎坎坷坷里老牛寫了一半的小說扔下又寫劇本，一天一集的電視劇劇本大量產(chǎn)出，逼瘋了他的胃腸。死里逃生拋棄了作家的夢想進入公司上班就是八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我讓夢想照進現(xiàn)實是他活在北京的準(zhǔn)則。有錢才有夢。是啊，在北京，那么多有錢人，不知道他們做的是不是噩夢。老牛和我走上了兩條截然不同的路。這條路，都需要生存下去。沒有誰的路更平坦更優(yōu)雅。當(dāng)你行走在西藏雪山腳下，叩拜在布達(dá)拉宮前，一切世間繁瑣事務(wù)都?xì)w于零點化作塵埃?？墒钱?dāng)你前一腳離開那片圣土，后一腳邁進繁忙的都市，你又開始騷動起來。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人訪。我和老牛都無法看穿人生的軌跡。我們只是大地的一粒塵埃。

12

上午燃?xì)夤镜孽唛T來檢查煤氣。寶俏狂吠著沖到門口咬著。工人師傅惴惴不安地進來，說，狗不咬人吧。你沒看見昨天樓道貼的通知。為改善空氣質(zhì)量、改善睡眠，清除室內(nèi)環(huán)境中的有害物體，比如裝修污染、二手煙、可吸入顆粒物，還有像你這樣養(yǎng)寵物所產(chǎn)生的異味及飛毛等。最大的隱患就是燃?xì)庑孤４┻^黑暗的客廳，他直走進廚房里東瞅瞅西瞧瞧。寶俏追隨著他的褲腿跟進廚房。你看，去年我們就警告過了，燃?xì)鉄崴鞑荒苁褂茫浆F(xiàn)在還沒更換。說著掏出扳手把開關(guān)用鐵絲條狠狠地扭成了麻花狀，貼上了封條。工人師傅說還在用燕山呢，室內(nèi)通風(fēng)是個大問題，為了您的生命安全趕緊換，以防萬一。我守著工人師傅立馬撥通了房東的電話。王大媽說：要換你自己換，要不你就退房吧，有錢在哪兒租不到房子還非要住我的老房子。便掛斷了電話。工人師傅說，哪有這樣不講理的房東。他又接過去撥通了王大媽的電話。喂，你好，我是燃?xì)夤镜模愕娜細(xì)鉄崴鞑荒苡昧?，我已?jīng)貼上了封條。為了你和租戶的安全，我已經(jīng)通知你了。等工人師傅背著工具包離開的時候，王大媽又打來了電話，問我到底住不住了，住的話就自己去買，還要買燃?xì)獾?，不能買插電的。水電不相容，一觸電就危險。我說我去買也省得麻煩王大媽了，到時候算貼補房費。王大媽一聽急了，那樣你還是別住了，趕緊搬走吧。你要買就買萬家樂，把收據(jù)拿好，我在廣場上排練《小蘋果》脫不開身，下個周末讓我兒子去拿。我說這是什么意思，我花錢您還信不過。我只要來收據(jù)看看，然后重新寫到合同里作為留下來住的憑證。

來京十五年的家當(dāng)滿滿一屋子，我往哪兒搬。我硬著頭皮去往國美買熱水器。內(nèi)心糾結(jié)了一路。頂煩人的老狐貍！暖氣費讓我交、坐便壞了我自己修、燈管老化了我自己買、廚房的地板磚滲水都漏到了一樓的鍋碗瓢盆里，人家天天上來找。我說你找房東解決問題，我沒有權(quán)利給她裝修房子。一樓阿姨氣嘟嘟地罵她都是快要七張的老狐貍了，我心里還挺不是滋味。你說說，人活一世要講個理要個臉面，這什么人吶，電話不接，接了也不解決問題。非要等著我家里變成污水池子，我就跟她走法律程序了，可別怪我牽連著你。

我一路想著王大媽那可憐的聾啞兒子。北三環(huán)上車流如海，感覺北京二百萬輛車堵在了一起像一條長龍?；丶沂欠颗?，路上是車奴。

電話鈴響了。我接到了燕郊售樓處的客服電話。客服小姐用很溫柔的聲音說，您好，您在我售樓處購買的甜城房子，在六月中旬就能交鑰匙，到時還需要再交兩萬塊錢，請您提前準(zhǔn)備好。這是作為外來人員戶口安置費……我和售樓小姐一路打著電話，不知不覺中返回原路，進了北影廠穿過攝影棚坐在籃球場上看一群學(xué)表演的孩子在打籃球。我一手比畫著投籃的動作，一手把電話捂在耳朵上。只要你們按照房屋買賣合同按時交樓就好。她說了些什么，我忘記了，我一個勁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我忘記我干什么去了，竟然在籃球場邊的乒乓球臺上坐了半天。我想，等拿到鑰匙然后又是面臨著新房裝修。

想一想朋友的話。他們說已經(jīng)很不錯了能在燕郊買上屬于自己的房子，怎么說你也是在天子腳下，御駕行宮之美的城郊有家了。北京城有多少人還住在地下室里，跟老鼠似的不見天日。四環(huán)內(nèi)的出租房昂貴得要命，一個月的工資都不夠。尤其靠近車站跟地鐵的好地角。更別說校區(qū)房。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這是一個創(chuàng)業(yè)的年代。四十歲的老牛、我、梁子，以及那么多懷揣夢想的青年人依然在人生創(chuàng)業(yè)的路上奔波。我們年輕一撥人的心似乎又燃起了斗志，我們總算要趕上末班車的。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塊芳草地，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愿辜負(fù)別人的信任。

13

樓下廢棄的郵筒里百年不遇地收到了一張明信片：“當(dāng)你累了，就來一趟西藏吧。這里是天堂。牛劍鋒！”

明信片是老牛從西藏寄過來的。八千里路云和月。進京奮斗近二十載的春光我都錯過了去西藏，滿眼放去腦海里看到的卻是一片花海。等老牛從拉薩朝圣回來，我會告訴他我剛剛結(jié)交了一個女朋友，我瘋狂的生活把她嚇傻了。她說令她心驚肉跳。

晚上十一點，燕子給我打來電話說老牛出事了，午夜新聞里又傳來了西藏境內(nèi)國道307線發(fā)生的交通事故。老牛所乘坐的旅游客車來不及躲避撞翻在路邊河溝。只是輕微腦震蕩，老牛得到了及時的治療。我想，他這是現(xiàn)世修來的福報。他心里的種種聲音再次繚繞在我耳邊。因為說這番話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人生總有一些事要去完成?！?/p>

我覺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第一時間告訴我的竟然是那個散發(fā)著香氣的花房姑娘燕子。我為我失去良知而傷心不已。

我冷靜下來，靜靜地等著天亮撥通了老牛的電話。我說，我應(yīng)該寫一部小說，為他，為我，為我們。如何？老牛說，那就叫《菩薩獻(xiàn)我一支玫瑰花》。

北京，北京。過去，我們深陷其中與它的分離太遙遠(yuǎn)，現(xiàn)在卻要花更多的時間與它相伴。

我期待著老牛歸來。我們會依然在路上。

“在彩虹的那邊，藍(lán)鳥在飛翔，鳥兒飛過了彩虹。為什么，為什么我卻不能？”

朱迪·加倫如是唱。

姜博瀚 本名姜寶龍，山東膠州洋河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xué)》《中國作家》《芳草》《長江文藝》《雨花》《天涯》《廣西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等文學(xué)刊物。著有小說集《順著迷人的香氣長大》《我和我父親的過去與現(xiàn)在》《電影是一種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