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956年1月18日,國務(wù)院批準成立了“柴達木茫崖臨時工作委員會”,茫崖作為柴達木工作委員會的派出機構(gòu),青海石油勘探局的機關(guān)也搬遷到了茫崖。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版圖上,出現(xiàn)了一個新名字:柴達木油田,是排在當時中國的玉門、新疆、四川之后第四大油田。
繼勘探隊員后,越來越多的采油工人、后勤人員集聚茫崖,一頂頂帳篷成就了一座帳篷城。多少年后,我只能通過那時的照片,隔著幾十年時光體會帳篷城的氣勢和獨特。一座城市都有著它的前世今生,有的是從古堡演化而來,有的是小鎮(zhèn)脫身而出,有的出生時就帶有古都的尊貴氣息,有的半路夭折后從新站起,但在現(xiàn)代工業(yè)發(fā)展背景里,柴達木盆地里的茫崖、冷湖、格爾木等城市、城鎮(zhèn),都是從一頂頂帳篷起步的,它們的產(chǎn)房是荒野,它們的出生證上流淌著荒涼的底色與創(chuàng)業(yè)者的汗水,勞動者是它們的接生婆;它們的出生與政治和文化無關(guān),它們的發(fā)展是在近乎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下悄悄完成的,甚至,它們的今生也因為地處偏遠而不為人所知。這些帳篷之城的發(fā)展史,是一部中國現(xiàn)代能源開發(fā)史背景下的另類城市史。
在今天的地圖上,柴達木盆地內(nèi)有兩個茫崖。一個是位于青新交界處的茫崖鎮(zhèn),一個是距離茫崖鎮(zhèn)東南97公里的茫崖市,當?shù)厝嘶虍斈甑氖腿藢⒑笳叻Q為老茫崖,老茫崖就是當年的萬頂帳篷城。我曾沿著315國道從新疆進入柴達木。離開新疆若羌縣的依吞布拉克鎮(zhèn)不久,就看到“青海茫崖公安檢查站”。檢查站是現(xiàn)代意義上真正的新疆和青海的分界線,在若羌境內(nèi)右手方向看到的是阿爾金山,在海西州境內(nèi)看到的卻是昆侖山。這樣不同的兩個遼闊區(qū)域,也只有穆邁努斯·依沙這樣的人,像這兩個巨大王國之間來去自由的信使,他所精通的維吾爾語、蒙古語、哈薩克語、漢語和他一次次從戈壁、沙漠中歷練出的毅力和智慧,復(fù)合成了他行走這片莽蒼大地的通行證。
群居性的特點,讓獨居一隅尤其是在生存條件不好地區(qū)的人們,因生存區(qū)域的封閉會帶來另一種恐懼。道路,是人類克服這種恐懼的一種武器,是打破閉塞生活氣息的一道閥門,是釋放能量、吸納新鮮血液的一條管道,是感知外界的一雙眼睛,也是接納外界信息的胃。315國道,是在 “羌中道”“青海道”“絲路盆地道”“吐谷渾道”等古道基礎(chǔ)上修建的、是聯(lián)通青海西部和新疆南部的通道。
公路的出現(xiàn)是為了縮短人類交流時間和拉近人類距離的,和古道不同,公路的主角不再是人類的腳步、馬蹄、、木輪車,而是汽車駛過后濃煙的短暫飄蕩或馬達聲的快速響過。汽車時代,物質(zhì)的交流、交換,陌生地域間的打通和距離的縮短,成了公路擔負的重要職責(zé)。從看不見蹤跡的沙漠戈壁,到有著駱駝踩過的印跡浮現(xiàn)的古道,從簡易公路到目前國道、高速公路,315國道和逐漸爬向云層里的青藏公路的“天路”相比,是真正的“地路”,是懶洋洋地一直貼在平坦地面上的路,有時懶得連個起伏都不愿意,像天空和黃土構(gòu)成的一張大嘴里遠遠伸出來的黑色舌頭,舔舐著大地的荒涼和溫度。這條漫長的黑色之舌上,恍如要進入柴達木張開的口腔里。由于偏遠,貫穿柴達木盆地的315國道,是我見過的最慵懶的道路,來往的車輛很少。
路邊的鐵皮牌上“花土溝”的字樣被高原日照曬得褪了色,建筑物和店鋪門牌上不時有“茫崖”的字樣,像一層新吹來的風(fēng)沙覆蓋昨夜的車轍一樣,茫崖市的名稱不僅取代了“花土溝”的名字,也取代了那個萬頂帳篷撐起的茫崖小鎮(zhèn),為了區(qū)別兩個茫崖,當?shù)厝肆?xí)慣地在那個被時光冷落的茫崖前,綴了個“老”字。作為一個前綴,“茫崖”前的這個“老”字還真形象,一個字,讓歲月把那個地方曾經(jīng)的沉寂與輝煌和今天都拉開了一段精妙的距離。站在老茫崖,我還真不相信這就是當年的帳篷之城,中國第四大油田的起步之地;只有孤零零的幾間房屋和一個小商店,多像一場追悼會上零零散散的幾個在場者,低下頭,沒言辭。
有些城鎮(zhèn)千年間變化不大,有些城鎮(zhèn)幾年就成型。城鎮(zhèn)或者城市建成的標準是什么?樓房、自來水、浴室、公交車、銀行或儲蓄所、郵局,還是汽車站、商場、醫(yī)院、火車站、加油站、電報大樓?除了這些硬件,在我的眼里,應(yīng)該還有供職于城鎮(zhèn)各個運轉(zhuǎn)環(huán)節(jié)上的女職工,她們或許在政府機構(gòu)上班,或許在商業(yè)網(wǎng)點值班,有了她們,城鎮(zhèn)的生活變得生動,男人們才會安心于斯地或者有動力,這里才有生機與延續(xù)的愿望。女子地質(zhì)隊和女子測量隊,是出現(xiàn)在柴達木的一對姊妹花:女隊員們年齡最大的24歲,最小的17歲,她們才是荒蕪的茫崖甚至整個廣袤的柴達木盆地內(nèi)的第一座花園。女隊員們常年穿著厚厚的野外勘探服,一到野外就是很多天,幾天不刷牙洗臉,幾個月不能洗衣服,和男隊員一樣每天一茶缸的用水定量,在收工回來后,衣衫脫下后因為被汗水和泥水浸透而硬得能在地上立起來。那時的柴達木,沒有男人和女人,只有石油人。
青海石油勘探局的機關(guān)搬遷到茫崖5年后,穆邁努斯·依沙去世了。老人臨終前囑咐老伴:死后,按照穆斯林的習(xí)俗葬在油砂山下。后來,老人的墓葬遷到花土溝鎮(zhèn)東山陽坡的烈士公墓。那是用磚頭壘砌的一座二十多平方米墓地,碑石上寫著:“新疆且末縣紅旗公社木買努斯·伊沙阿吉之墓。一九六一年十月七日七十四歲病故?!崩先耸遣襁_木的傳奇和筋骨,傳奇到他的身份也像柴達木的風(fēng)一樣來無影去有蹤,著名詩人徐遲在日記中將他記成 “維吾爾族老漢”,同時期的作家李若冰在他的《柴達木手記》也稱穆邁努斯·依沙阿吉為“維吾爾族老人”;《康世恩傳》一書中,稱其為“藏族牧人依沙·阿吉”。身份是哪個民族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后人應(yīng)該記住這把打開柴達木大門的鑰匙。在距離老人安息地六百多公里之外的敦煌石油基地局史館,有一尊老人的塑像;在花土溝石油大廈的前廳,有一組老人與勘探隊員在一起的浮雕。
油砂山下,我望著那塊刻有“開發(fā)油砂山石油而光榮犧牲的烈士永垂不朽”字樣的紀念碑,輕聲念叨著那個河北青年范建明,他的名字沒出現(xiàn)在這里,和他一樣犧牲在柴達木卻沒把名字留在這里的很多人,他們長眠在柴達木的各個角落。只有他們,才能更真切地感受這片土地的溫度與脈動。這片土地,何嘗不是一座博物館,它收容了青春和汗水、榮譽與生命,也留下撤離后的廢墟、敗北于時光的沮喪,這才是一個博物館該有的容量和家底,而不是掛在墻上的照片、堆在墻角的大量當年生活情境的復(fù)制品以及隔著一層玻璃看到柜子里的獎狀與證書、票據(jù)與日記,更不是題詞與號召。
離開老茫崖的路上,沿途見到不少采油機,體現(xiàn)著人類向大地索取時的動作,那多像中國人秉承千年的,給上天、神靈和祖先的磕頭禮,區(qū)別在它們一直會保持這樣均勻的磕頭動作,每一次磕頭,便會有一股石油沖破幽黑的管道來到人間,由沉睡的廢物變成人類掌握的各種機械的能源。和柴達木腹地那些森林般的采油機相比,這些采油機只是一叢黃色的莊稼地而已,好似一個年老的人頭上那稀疏的頭發(fā)。
對青海的經(jīng)濟,甚至50年代至80年代的中國經(jīng)濟來說,柴達木盆地就是一只巨鳥,扇動著一黑一白兩個翅膀:黑的是石油,白的是鹽。
當年的石油人主要開采石油,沒想到柴達木盆地內(nèi)會有大量的硫酸鎂亞型鹽湖。談起柴達木盆地的鹽湖,很多人自然會想起盆地南部的茶卡、察爾汗等經(jīng)過大量宣傳后的鹽湖,它們在工業(yè)時代的使命還在持續(xù),在旅游時代又成了越來越多的游客到青海的打卡地。誰會想到,在柴達木盆地的北部,也有不少鹽湖呢?茫崖附近,就有一處總面積達40平方公里的鹽湖,它能顛覆了我們認知中鹽湖是白的概念,那面湖水像一塊巨大的翡翠被上天遺落在這里,難怪當?shù)厝朔Q為茫崖翡翠湖。和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白色的湖面映山照塔不同,這面翡翠之上,清晰地倒映著東邊屬于丹霞地貌的油砂山,也裝著西邊的昆侖雪山,翡翠的底色上映著黃中帶紅和白色,層次分明卻交相輝映。
五
人類對能源的開發(fā)模式都是一樣的,當開發(fā)之路走到盡頭時,如果覺得轉(zhuǎn)型的成本大,會毫不客氣地扔棄昔日的福地,石油的開采也打不破這個魔咒。石油的資源用盡時,曾經(jīng)的喧囂就會成為地球的傷口和無數(shù)人青春的悼詞,像一個牧場的水草殆盡后,牧人會帶著牛羊追尋新的水草之地一樣,石油人的腳步也隨著新油田的發(fā)現(xiàn)而移動,那些如森林般的采油機撤走了,像被砍伐的森林留下的光禿,大地上留下了一個個黑色的窟窿,消失的體溫里帶著一種黑色的回憶。
油砂山一帶的開采量日益增加時,新的恐懼產(chǎn)生了:一旦這里沒油了怎么辦?恐懼往往是人類前進的動力,探索又是克服恐懼的良藥,石油勘探人沒有默默飲下恐懼之酒,而是手執(zhí)探索之燈,轉(zhuǎn)向下一個陌生。
油泉子出油的第三年,青海石油勘探局的勘探人員就開始向柴達木盆地的中部、東部、南部進發(fā),開始了一場新的大地命名。
當時,出于保密性質(zhì),葛泰生所在的中央地質(zhì)部柴達木石油普查大隊對外有個代號:632。當勘探隊員來到柴達木盆地東北角的那面湖水時,天氣熱得令人受不了,隊員哪知道,這里全年日照超過了3500小時,日照百分率超過80%,是地球上僅次于撒哈拉沙漠和南美洲安第斯山的日照之地。日照如此強,隊員們看見湖水時,忍不住想掬一捧水洗洗臉,不料,當他們將手伸進湖水中時,是一個幾乎被復(fù)制的神情:齜著牙,將手很快縮了回來。喊著:這么冷的水!
湖像一個平躺的臉盆,阿爾金山融化的雪水不斷流向這里,讓這里在最熱的季節(jié),也保持著冰涼。這是一片無人區(qū),隊員們并不知道這面湖水被偶爾路過的蒙古族牧民稱為“呼通諾爾”,他們給湖水取名為“冷湖”,和牧民們的意思是一致的。
按照勘探人員在冷湖周圍的構(gòu)造編號,鉆機在冷湖五號構(gòu)造地的一個地方鉆到地下650米深時,一股黑色的原油像從地面升騰而起的龍卷風(fēng),向半空中飛去,很快又像一柄傘似的向四周落下,形成一個巨大的黑色煙花,在太陽下綻放出墨一般的光。落在地上,又像一條條緊挨著身子的黑蛇,吐露著黑色的信子,緊貼著地面向四周爬去,在地面上又形成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黑圈,黑色的圓圈不斷擴大著流動的半徑,逼得在場的采油工向后退卻。當大家明白過來出油了,很快又找草袋子等堵塞之物,試圖堵住這些流竄的黑蛇。
在場的人除了驚喜,還能有什么?這意味著繼柴達木西北角的油砂山之后,在東北角的冷湖,也出油了。一山一湖,342公里之間,像是柴達木盆地睜開了兩顆黑色的眼睛,也像是埋在地下的黑金變成液體鉆出了大地的子宮??碧秸吆烷_采者,都是這黑色孩子的接生者,將它們從幽暗的地下迎接到人間,他們也是這片點燃光明的地方的命名者:地中四號。
濃稠的原油以日噴800噸的能量,向四周流泄了三天三夜,2000多噸原油很快在戈壁灘上形成一個黑亮的油湖。任何一個奇觀,都會引來觀眾,這面黑湖招惹得野鴨子以為又出現(xiàn)了一個可以游弋的地方,竟然紛紛落到油湖里休憩,卻被黏住了雙腳,只能扇動翅膀,先是驚慌的鳴叫,后來是生命遇到危險時恐懼的哀鳴,最終將生命留在這黑色的沼澤中。
1959年,冷湖的人文熱度高漲的一個標志是這里設(shè)立了冷湖市,是1960年到1991年間的青海石油管理局的機關(guān)所在地,距省會西寧900多公里,距最近的鐵路站柳園340多公里,距州府德令哈400多公里。這樣一個高海拔又偏遠的地方,是中國年降水日數(shù)最少的地方之一和中國日照時間最長的地方。這樣的反差造成了這里并不適宜人類居住,城市的設(shè)立也僅僅是為了迎合短暫性的經(jīng)濟開發(fā),因此,這也是中國最短命的城市:5年后,冷湖市被降為冷湖鎮(zhèn)。過山車式的城市降格之路,讓我覺得這應(yīng)該是中國最心酸的城市。經(jīng)濟發(fā)展隨著采油量漸少而放慢了腳步,人們看到了生存環(huán)境的惡化和經(jīng)濟發(fā)展緩慢帶來的恐懼,緊隨其后的是人口的外流,不到幾年,就從原來的10萬人到我到時的不足1萬人。
如今,地中一、二、三早已消失,地中四成了一個定格下來的地名。至今作為中國石油集團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那座水泥碑上寫的“英雄地中四,美名天下?lián)P”,其實也隨著地中四的采油漸少而少有人知。人類和大自然在荒涼之地打過一個熱情的招呼后,或許回報給它的最終仍將是陌生與荒涼。
隨著冷湖的開發(fā),青海石油勘探局的機關(guān)從萬人帳篷城的茫崖撤離,遷至柴達木盆地東緣、祁連山下的大柴旦。這也是他們對這片土地的一個命名:蒙古語稱伊克柴達木,意為大鹽湖。1958年,中共海西州委、州人民政府遷至大柴旦,標志著茫崖從荒涼之地到帳篷城再回歸荒涼,走過了屬于自己的輪回。
大柴旦,經(jīng)過了柴達木工行委、大柴旦市、大柴旦鎮(zhèn)等名稱變化,直到中共海西州委、州人民政府駐地搬到德令哈后,大柴旦和茫崖一樣,也走過了茫?;囊暗叫屡d的小鎮(zhèn),從勘探局機關(guān)駐地到海西州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再到一個小鎮(zhèn)的輪回之路。城市的繁華與規(guī)模都變了,歷史記憶的箱子也由厚變薄,一旦被命名后的地名,像一枚從閃亮到生銹的釘子,釘在了那片土地的記事簿上。
和最初在柴達木西北角勘探和開采時命名一樣,冷湖的開發(fā)過程中,同樣留下了很多當時的地質(zhì)人、石油人的命名,有的體現(xiàn)著蒼涼,有的暗藏著心酸,有的充滿著希望,有的則帶有無奈,這些新命名的地名中,流傳得最廣的應(yīng)該是南八仙。
八名女石油地質(zhì)隊員,進入大柴旦和冷湖之間的風(fēng)蝕土林群后突遇大風(fēng),她們就像一片荒涼海域上的八枚飄萍,被風(fēng)卷著迷了路。直到半年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3具身下壓著測量圖和地質(zhì)包的女尸,其他5人尸骨未見。為了紀念八位女地質(zhì)隊員,人們把她們迷路的地方,叫做“南八仙”。
我還聽到過一個令人心碎的故事:一對夫妻將放在內(nèi)地父母家的兒女接到冷湖。艱苦的環(huán)境和長年的分離,導(dǎo)致孩子對父母的隔閡。兩個孩子忍不了當?shù)仄D苦的生活,便決定逃出那片連鳥兒也看不到的死地。他們不知道800公里瀚海連飛鳥都難以越過,一個7歲,一個5歲,兩個孩子在懵懂中很快就迷失在茫茫干旱之地。得知孩子走失,一群夫妻自發(fā)地走進柴達木,幫一對夫妻一定要把孩子找回來,終于在戈壁深處找到了被凍僵的姐弟倆的尸體……
如果我像那些人——這片大地上的真正主人一樣有命名權(quán),我會把孩子倒下的地方稱作:兩個孩子。
人類和自然簽訂的契約是有限期的,一旦石油的開采完成使命,冷湖收到的就是人類交還的荒涼。1991年,青海石油管理局搬遷到敦煌后,冷湖開始真正變冷了。如今,走進老基地、五號等當初的那些勘探者命名的地方,你能體會到的只有廢墟的感覺,被揭了頂?shù)姆孔酉袷潜荤P去了頭皮,挖去了門窗的墻面像干枯的眼窟窿,埋在地下的管子被挖出后像是流出的腸肚,基地上到處都是挖走管子后遺留的深溝。柏油路面已龜裂,那時熱鬧的基地已經(jīng)是不見人影、不聞聲音的死城。如果不是五號原來油礦機關(guān)院子大門上的“冷湖油礦”四個字,真讓人以為自己走進了一片死寂之地。路邊那座寫有“冷湖石油基地遺址”的黑色水泥碑上的“遺址”字樣,更是讓人感到這是一片曾經(jīng)醒來但很快又死去的地方。
六
給長滿紅柳的荒灘上一眼泉水命名紅柳泉,把遍布石油層的山谷叫油砂山,手伸進冰涼湖水時驚呼出“冷湖”的名字,將一條看起來像臥著的獅子的山溝稱為獅子溝,把遍布貝殼的山梁命名為貝殼梁,把一種美好的想象植進沒花沒土的地方,讓它最后變成了真正的“花土溝”,把蒙古語的芒來稱為茫崖。
從蒙古族牧民命名的伊克柴達木、伊克拉、鄂博梁,到烏孜別克族向?qū)拈_特米里克;從維吾爾族命名的“雅丹”,到石油勘探者和采油人命名的鉆頭站、英雄嶺、自流井、油泉子、瀝青嘴、南八仙等等。和帝王們帶著權(quán)力和威嚴指著江河命名不同,和行吟的作家、歌手與詩人創(chuàng)造出的浪漫之名不同,柴達木盆地內(nèi)的那一個個閃亮的名字,浸含著勞動者的汗水、希望、青春和歌聲。他們才是為大地命名的人,他們真實、善意地給這片幾十萬公里的地方留下了恒久的記憶器皿:地名。一個地名是一根永不褪色的文化標桿,遍布柴達木的這些標桿,構(gòu)成了一片伸向歷史天空的文化森林,保留著一份原色和頑強的生命。
只要有勞動者在這片土地上,只要有這些大地的命名者在,再死寂的土地都會有生機,睡得再沉的土地,也會被勞動者喚醒。只有走過那片土地并俯下身子聆聽一個個地名的故事,才能聽得懂那些名字。
離開柴達木時,我心里念著這一路行來裝進記憶之囊中的那些地名,再次想起電影《你的名字》中的那句臺詞:“如果能再次遇見你,我想重新認識你,從你的名字開始?!比绻阆霃牡孛J識柴達木,可以來找我給你講述地名里的柴達木故事。
唐榮堯 詩人、作家、編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32屆高研班學(xué)員,銀川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銀川文學(xué)院院長。出版詩集《騰格里之南的幻像》,散文集《王朝湮滅:為西夏帝國叫魂》《西夏帝國傳奇》《王族的背影》《西夏王朝》《大河遠上》《青海湖》《賀蘭山,一部立著的史詩》《西夏史》《月光下的微笑》《青草間的信仰》《山下》等20部人文專著。目前,在賀蘭山下專事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