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方的初秋,我在一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尋找一種芳香。南方的初秋和盛夏幾乎沒有太大的區(qū)別,除了不再悶熱,植物的綠意沒有絲毫消退。那香味就在綠意中蔓延、回繞。是我似曾相識的植物芳香。
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是一排排、一株株的香樟樹,樹上結(jié)著綠色的小果實,從夏天長到秋天,果實漸漸飽滿、圓潤,等到深秋的時候顏色就會加深,直至變得紫黑。香樟樹雖然名字里有個香字,但它作為樹時幾乎是沒有氣味的,花和果實也是淡淡的植物原味,像平淡無奇的人不做張揚之事般含蓄內(nèi)斂。香樟樹有這么一個帶香的名字,源于樟木一種特殊味道,其實那也不是慣常意義上的香味,不像玫瑰或百合的氣味那般高昂。花朵的香味總是輕飄的、上揚的,便于招惹蜂蝶。木材的香味是向下的,是沉甸甸的。
但我的的確確聞到了陣陣芳香,有時淡渺得找不到,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飄來,類似于夢境深處那樣的虛幻地方,飄了很遠很遠的路,越過了很多障礙,到達我身邊時,已虛弱得若有若無。有時卻又濃郁得像是就在隔壁人家,在墻頭的那一側(cè),等我尋到墻根下時,又忽地沒了蹤影,躥到了前面路口的拐角處,一步步誘惑著我去找尋它。
女貞樹總是能讓我產(chǎn)生幻覺,不單單在這里,是在任何地方。在這樣的光影交錯中,我聽到遠方傳來了依稀的口哨聲。一些舊日的文字就那樣躍入了腦海。
在一封青春的信箋里我寫過這樣的文字:春天的時候我們走在路上,路旁種著女貞樹,正開著一穗穗的花,我把手放在額上,遮著陽光,去看那一穗穗的花,淡黃抑或微白,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香甜,父親走在前面,他吹著歡快的口哨,那是一曲《孤獨的牧羊人》;夏天的時候,我們也走在路上,女貞樹結(jié)滿了一串串青色的果實,風(fēng)溫和如春天般吹過,但沒有了香甜的味道,只有父親略顯憂傷的口哨,那是悠遠而悵然的《小路》……
這篇懷念父親逝去和我青春情感的文章,是一篇私密的日記,藏在抽屜的深處。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每次走過一株開著碎花抑或是墜著小果的女貞樹時,耳邊總有口哨聲飄來又飄走,歡快或者憂傷。女貞樹和口哨聲不能分離。后來,在一個靜默的黃昏,一個沒有女貞樹開花和結(jié)果的地方,我把這篇日記讀給一個青年聽。太陽剛剛落下,空氣中有灼熱的氣息在燃燒,如同燃燒青春的信箋。黃昏里我抬起朦朦的淚眼,而他吹起了口哨,是那首《小路》,低沉、輕緩,周圍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女貞樹開花的香,像靈魂尋找肉體一樣悠悠地飄來。
合上記憶的閘門,我走過那個路口,又站在一排排的香樟樹下,我抬頭看著那些樹,也看到光和影在它們的枝頭跳躍。
在舊時江南的一些地方,香樟樹是陪伴著一個女孩子成長的樹木。女嬰一聲啼哭,墻籬下的一株香樟發(fā)芽了。日月穿梭,香樟樹枝葉婆娑婀娜,它在長大。女孩也腰身日漸豐盈,她也在長大。探出院墻的香樟樹,樹葉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召喚著能言善講的媒人踏薄了女孩家的門檻。待到女孩出閣的時候,香樟樹剛好成材,它被疼惜女兒的父母打制成一對箱子,盛著或豐厚或單薄的嫁妝,陪著女孩遠嫁他鄉(xiāng)。
那箱子的氣味,除了樟腦油的揮發(fā)性的霸道氣味外,應(yīng)該還有一部分是沉下去的幽香吧?這是香樟木箱子用以抵抗時間流逝的最珍貴的部分。這縷幽香,時間越久越厚實,它超越香樟木初始的氣味。該揮發(fā)的已經(jīng)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揮發(fā)殆盡,該沉淀的卻越發(fā)深厚,經(jīng)年累月,一層層的,像一把沒有形狀的鎖,鎖住了箱子里的物件,也鎖住了女主人年輕而動蕩的心。日子或許是人人所知的美滿,又或許是難以啟齒的幽怨,但是沒有關(guān)系,這縷沉沉的幽香將教會女主人隱忍,教會她在漫長的日子中、在隱忍中開出花來。她是多么愛她的箱子啊,她一次次打開它,有時候不是為了取物件,只是為了嗅嗅箱子里的氣味,嗅嗅時間的氣味。
時間安排了她的歸宿。斜陽輕灑窗欞的某個午后,箱子被再次打開,動作節(jié)奏與往昔不同。是另一雙手了。箱子的合頁處吱扭了一聲,像低低的呻吟,箱子疼了一下。它知道它的女主人已經(jīng)住進了一個更大的箱子里,更大,也更深厚。
我沒有見過傳說中的香樟木箱子,我的女性長輩中,祖母沒有,外婆沒有,母親也沒有,她們都沒有如此奢侈的陪嫁。香樟木箱子屬于那些深深的巷子里、朱紅的大門后,被人層層保護起來的舊時的南國女子吧?
如此說來,香樟樹是不是還應(yīng)該有另一個名字呢?每一種樹,是不是都另有一個被人賦予了新意的名字?而每一個人是不是又都有一種屬于自己的樹呢?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一種屬于自己的樹,就像每個人不論尊貴還是卑微,都在夜的幕布上有一顆屬于自己的星辰一樣。這樣,當我注目一株樹的時候,當我在它的枝葉光影里獨行的時候,我是在和一個人交談吧?當我看著春天里它萌芽、夏風(fēng)里它吐蕊、秋季里它結(jié)果、冬日下它落葉時,也一定是這個人在用生命告訴我生命本身的豐富和華美。這樣,那個人就從來沒有遠離過你,即使死亡,也不會真正把你們分開,因為那株屬于她的樹,一直佇立在那里。在那里,比人的生命更堅強也更久長。
二
屬于祖母的樹,一定是桂樹。祖母生在鄂南,那是一個桂花之鄉(xiāng)。一聲女嬰的啼哭,催開了一所老屋后山坡上馥郁的桂花。那桂花不是一株兩株零散地開著,而是漫山坡密集地綻放。祖母的家鄉(xiāng),山是香的,水是香的,迎面走來的人也帶著一身香風(fēng),那是因為在溪水中洗好的衣裳,晾曬在屋前,布的纖維拼命地吮吸桂香,干了以后收在柜中,日后再拿出來,穿在身上,布縫中就溢出桂香來。
很多年里我一直在想象祖母出生的那個秋天的場景,想象一條溪流穿過老屋門前,覆滿飄落的碎花,脆亮的嬰兒啼哭,回蕩在濃郁的香甜里。我向祖母描述這幅美妙畫面的時候,祖母總是笑,那笑容就像秋季的天空,淡然而寂寥。她說,傻丫頭,哪里有那么好,桂花倒是又香又甜,但是女人的命都是苦的。
她只說到這里,便打住話頭。直到時光流逝到祖母的垂暮之年,握著她干如枯枝的老手,我才知道,這個舊式貧窮之家的第三個女嬰,并沒有像盛放的桂花一樣,給這個家庭帶來甜蜜的訊息。出生后的第十天,一團足以致一個嬰兒窒息的棉花,被她的親生母親堵在了她的口鼻上。
我聽得心發(fā)緊、手發(fā)顫。山坡上的桂花樹,在那一刻,是不是也屏聲靜氣停歇了芬芳?祖母述說這些的時候,臉上仍然淡淡地笑著,像述說別人的故事。時間早就抹平了她的怨恨,畢竟她活了下來,是生的欲望讓出生才十天的嬰兒,掙扎中竟然用小手扯出了棉花。
站在當今的立場上責怪那位狠心的母親或許是武斷的,在那個年月,貧窮之家的女嬰,她的命就像一只小貓小狗般低賤。她的母親認為與其以后被餓死凍死或是受苦受難,不如早些讓她去富貴人家投胎。
那只最初拯救了自己的手,此后也一直在拯救自己,從無停歇,像山坡上的桂花一樣,結(jié)苞、綻放,從無止息地吐露芬芳,那是一棵樹活著的使命。我摸著祖母的手,像隔著萬水千山撫摸那些桂樹,指尖觸到了桂香。
苦難并沒有結(jié)束,出生不過是磨難的開始,一切如她母親的預(yù)料。在歷經(jīng)了桂樹八度花開花落之后,家里實在容不下這張從來不敢多吃一口飯的嘴,祖母被賣到了同鄉(xiāng)的一個富裕之家,以童養(yǎng)媳的身份,在另一片山坡上做著成年人的活計:放牛、砍柴、下田、洗衣。還是那樣的一個個秋季的天空,云朵如一個孤兒一樣在山坳里漂移;還是桂香繚繞,日子在芬芳中卻沒有絲毫的香甜。
其間的磨難像桂花一樣稠密、細碎,無法細數(shù)。后來祖母被迫獨自漂泊他鄉(xiāng),她終于有勇氣逃離家鄉(xiāng),卻無法掙脫桂香如蛛網(wǎng)般對她的纏繞?;蛘哒f她不愿掙脫,她愿意隨身帶著這張網(wǎng)。她的舊包袱里,有幾瓶她親手釀制的糖桂花,一層桂花一層糖,密密地匝實,嚴嚴地封口。在異鄉(xiāng)的小屋里,她擰開瓶蓋,桂香像魂靈一樣從瓶中飄出。
異鄉(xiāng)的天空依然烏云密布,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她的天穹怎么總是布滿了烏云?哪一顆星辰能夠佑她渡到苦難的彼岸?或許,直至那一天,她盛裝躺在棺木里的那一天的到來,祖母的苦難才真正走到了盡頭。
她葬回了家鄉(xiāng)。她活著時滿世界奔命,但臨了臨了,終是舍不下故鄉(xiāng),舍不下故鄉(xiāng)的一縷桂香。還是在深秋,桂花正在紛紛揚揚地落,像下一場桂花雨,那也是桂樹的淚,滿坡滿坳的桂花接回了這個苦難的女人。祖母入殮的那一天,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山坡上,已經(jīng)開過一期花的株株桂樹,竟然掙扎著,再次濃香綻放。我知道了,桂樹在合適的溫度和光照下,竟然可以花開二度、芳香二度。
桂樹,它是祖母的樹,想到祖母,必能想至桂樹,必能想至哽咽不止,想至淚流滿面。我不知道祖母是否認同我把桂樹作為她的生命之樹。在她活著的時候,我從未向她提及過。但我想,祖母一定是認可的,她自繡的壽衣上,有一束鮮活的桂枝,那桂枝總是搖曳在我的眼前,讓人心碎卻并不悲戚,我知道,故鄉(xiāng)的桂花,一片片落地為泥的時候,一定會慰藉墳塋中的那顆心。那小小的一方土多么強大,它冰涼,也溫熱,它埋葬了苦難。
三
總是在春天,響晴的春天。外婆留給我的記憶就是一幅春天的畫卷。北方邙山嶺下的農(nóng)家小院,一院子的泡桐樹,小雞在樹下覓食,大黃狗在南墻根兒打盹兒。泡桐樹下有紡車,紡車旁有棉條和線錐,針線筐里有繡了一半的枕套,還有一本磨損了邊角的繁體字的書。我站在窯洞頂上看外婆的小院,春天,她的小院陷落在紫色的泡桐花海里,她踮著小腳,端著一只瓦盆從窯洞口向院門走去,就像一艘小船在花影間時隱時現(xiàn)。
小院是外婆的全部世界,她守著她的世界,守著她的泡桐花。外婆有一雙三寸金蓮。小腳是時代的產(chǎn)物,也是她的父母“疼愛”她的見證,在那個年代,女人小腳意味著幼時父母就為她的未來籌劃,換言之就是父母珍愛她,讓她帶著一雙合乎標準的小腳嫁個好人家過上好日子。這沒什么好譴責的,每個年代的愛是不一樣的,有時候愛就以畸形的姿態(tài)出現(xiàn)。
她的父母折裹了她的腳卻教她識字,限制她身體的自由又賦予她見識的寬闊。書是一扇門,打開一個廣闊的世界。這矛盾的“愛”令外婆的前半生在對自由天地的向往中惆悵、憂傷。
外婆一生擅長繡花,她坐在泡桐樹下繡各種各樣的花,見過的花,她繡得以假亂真;沒有見過的花,她繡得比真的還美。繡花針是她的筆,隱喻她對遠方的向往。她選純白的緞料為底色,如蒼茫的天空,如北方冬天無垠的雪野。白色在北方民間是孝色,是悲,幾乎沒有哪個舊式女子會輕易去挑戰(zhàn)白色,外婆對白色的運用近乎大膽。在這純凈的底色上,各種鮮艷的花朵得以展示自己的顏色,得以更自由地開放,像她的心和她的夢。
小腳限制了外婆走向更遠的地方,卻也使她免受顛沛流離之苦。小院那么小,她看好她的小院即可,看好她的泡桐花即可。她的泡桐樹一到春天就綻放淡紫色的花朵,空氣中流了蜜般甜潤。一樹樹的小喇叭,像是對著天空在喊著什么。我能記憶外婆的樣子時,她已經(jīng)進入生命的后半程,那時的她是一個熱愛小院也熱愛泡桐花的老人,時間消解了她的惆悵和憂傷。時間很強大,能消解一切。
她用泡桐花煮水,她說泡桐花味苦,是一味好藥材。不過她煮好的微微發(fā)黃的水,并不是用來喝的,而是用來泡腳,泡她的那雙三寸金蓮。她一層層解開白色的裹腳布,露出兩只畸形的“粽子”,她把雙腳浸入冒著熱氣的水中,慢慢泡,腳浸熱了,柔軟了,才用手擦揉,扳開畸形的腳趾一折一縫地清洗,大拇趾之外的四個腳趾都是蜷縮在腳心里的,趾甲一長出來就會刺到肉里,要經(jīng)常修剪,而把拗折畸形的腳趾一只只扳出來,洗好修好后再放回陷窩里,常常會讓外婆的額前累出一層細密的汗。她牙縫中發(fā)出嘶嘶嘶的輕微吸氣的聲音,那是扳扯的痛,也是溫熱的泡桐花水令雙腳舒服的痛快。她說,多虧從書里看到了這個法子,她可憐的腳啊,才能這么多年沒有生瘡發(fā)爛。她看著滿院的泡桐花,希望春更久一些。
我18歲那年,外婆辭別她的小院也辭別這個世界去了另一個地方。春日盡頭,她的泡桐花瓣灑落一地。
只是外婆的墓前,除了一尊高大的墓碑外,并沒有她熟悉又鐘愛的泡桐樹,甚至沒有任何樹,周圍是北方慣有的麥田。或許北方的墓地,沒有栽種樹木的習(xí)俗?每次去看望外婆,這都成了我心中深深的遺憾。
我做不了主,在外婆的墓前,栽一株屬于她的樹,讓繁花落地,暖暖生香。
或許,我能做的,是在一個芬芳的春日里,把我的這些心思,說給那一朵朵的泡桐花聽。它們正盛開著,散發(fā)著溫潤的氣息。
抑或,也不必說,外婆自己或許早已化作了一朵甜香的泡桐花,回到了她的樹枝上。
如此,那些我念想中的芳香,是不是也融合在一起,在這個我客居的南方城市的空氣里,在我日日的行走中,于某個街巷的深處,悠悠傳來?或許我永遠找不到它,卻可以時時嗅到。如同我從沒有香樟木箱子那樣的嫁妝,卻依然可以想象自己擁有那樣一只小小的箱子。裝幾件閨閣的舊衣裳,淡了顏色,散了花邊,卻有舊日的暖香。如果可以,再裝一穗女貞樹花、幾朵淡紫色的泡桐花、一捧碎碎的桂花。孤寒的時候,在這縷淡遠的芬芳里,取暖。
(楚歌,本名賈志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散文》《文藝報》《草原》《黃河》《湖南文學(xué)》《星火》等文學(xué)期刊并入選多版本散文年選。曾獲大地文學(xué)獎、全國孫犁散文獎、第六屆中華寶石文學(xué)獎。)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