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慶玲
嚴濟慈愛寫,文字也饒有趣味。他在書中這樣解釋“無絕對的大小”的量數(shù),譬如“平均貓壽8年,那10歲的貓為上壽,但10歲的人,還是孩子”,“又如平均火車速度為每秒50尺,那每秒30尺的火車,必是慢車;但人能跑得這樣快,定可在遠東運動會奪錦標了”。
他在留法期間每隔幾天就會寫信給未婚妻張宗英,最終竟輯成一本《法蘭西情書》。有年輕人拿著這本書“教育”自己的丈夫:“看看人家大科學家怎么跟老婆說話的!”
嚴濟慈寫得最出色的應是他的學術(shù)論文。
他的博士論文《石英在電場下的形變和光學特性變化的實驗研究》曾讓巴黎學界震驚。在此研究基礎(chǔ)上制作出的石英振蕩片,可用于控制、檢測無線電波的頻率和波長,“好像一個電臺的心臟一樣”。
他憑此成為中國研究晶體壓電效應的第_人。
1927年,在回國的船上,同樣歸國的徐悲鴻一眼便認出了這位“名人”,并為他畫下素描小像,譽其為“科學之光”——這是個耐人尋味的評價。嚴濟慈字慕光,從另一角度來說,科學也是他所追尋的光。
當時有句話講,要當官去南京,要賺錢去上海,要做學問到北平。1930年,二度留法歸來的嚴濟慈來到北平研究院。
嚴濟慈擔任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所長,后來他寫信從居里夫人那里討要了一些含鐳的鹽樣品和放射氯化鉛,又籌建放射學實驗室和鐳學研究所。
周末,有朋友來找他,張宗英說:“他除了吃飯、睡覺在家,星期天也在實驗室里?!?/p>
他在巴黎留學時也是這般。胡適曾感慨:“慕光,你真不容易,在巴黎那個花花世界里還能做學問。”
嚴濟慈說:“也只有在巴黎鬧市里還能做學問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科學家?!?/p>
他寫論文和寫書一樣,求“新”,“絕不能老是做人尾巴”,“不但要自己看出問題,還要自己想出方法去解決這個問題,更要自己創(chuàng)造工具來執(zhí)行這個方法。這才是獨立研究,這才可使中國科學獨立”。
骨
“七七事變”的槍炮聲從盧溝橋響起時,嚴濟慈正在法國,不少法國朋友勸他留下來?!皯?zhàn)火遍地,你現(xiàn)在回去又能干什么?”
嚴濟慈從法國經(jīng)越南輾轉(zhuǎn)到達昆明。他要“和四萬萬同胞共赴國難”。
當時的昆明并不安寧。日軍的轟炸機像吃人的禿鷲一般,三天兩頭在頭頂盤旋,扔下一顆顆炸彈。嚴濟慈把從北平遷來的物理研究所安頓在一處破廟里,完全轉(zhuǎn)向戰(zhàn)時工作,待敵機一走,大家就又回到所里繼續(xù)磨鏡頭、鏡片。
他和錢臨照設(shè)計制造的中國第一臺高倍率的顯微鏡鏡頭便是這樣來的,其光學質(zhì)量與外國名廠的產(chǎn)品質(zhì)量不相上下。在這里制造出的500架1500倍顯微鏡被送至前線的醫(yī)療陣地以及科研機構(gòu),1000多具水晶振蕩器被安裝在無線電臺、警報器上,300多套軍用測距鏡和望遠鏡被運往我國抗戰(zhàn)軍隊及印緬戰(zhàn)場。
這也是第一批國產(chǎn)光學儀器。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嚴濟慈很興奮,他太盼望能回到實驗室做實驗了。但他最終等來的還是戰(zhàn)爭。
1948年9月,蔣介石在南京請剛當選的“中央研究院”院士們吃飯,嚴濟慈也在其中。有些不明身份的人找院士談話,讓他們?nèi)ヅ_灣。開完院士會后,有7人去了臺灣,12人去了海外。嚴濟慈則借故先回到昆明,后經(jīng)轉(zhuǎn)香港,在共產(chǎn)黨的組織安排下經(jīng)天津回到了北平。
1949年9月,郭沫若提出要嚴濟慈參加中國科學院籌建的組織領(lǐng)導工作。
但嚴濟慈想重回實驗室,他說:“一個科學家一旦離開實驗室,他的科學生命也就從此結(jié)束了?!?/p>
“倘若我們的工作能使成千上萬的人進入實驗室,豈非更大的好事?”郭沫若的話打動了嚴濟慈。
1949年10月1日,嚴濟慈出席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張宗英說,他那天“高興得跟孩子似的”。
在歡呼聲中,中國的史冊翻開了新的一頁,嚴濟慈的人生也是。
真
走出實驗室,嚴濟慈有了很多新的工作和頭銜:中國科學院辦公廳主任、應用物理研究所所長、東北分院院長、技術(shù)科學部主任……后來,官至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
他沒什么“官樣兒”。他的衣服不多,有的甚至已經(jīng)穿了二三十年。他經(jīng)常用的筆,是20世紀50年代出國開“保衛(wèi)世界和平大會”時發(fā)的紀念品。后來按照他的遺囑,將他生前的10萬元積蓄捐作東陽中學嚴濟慈物理學獎的基金。
他沒什么“官架子”。在中國科學院技術(shù)科學部上任的第一天,嚴濟慈就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擺上一張桌子,為當時在中國科學院兼職的茅以升“來辦公創(chuàng)造應有的條件”,“要多向工程界、產(chǎn)業(yè)部門的專家們學習”。
兩人當時住在長安街一南一北,又同是九三學社社員。每次茅以升來家里談事,嚴濟慈都會送他過長安街。“二位老者就在路邊繼續(xù)討論,然后茅老會送爺爺再回長安街北側(cè),繼續(xù)討論。”直到現(xiàn)在,嚴慧英還記得當時的情形。
晚年的嚴濟慈也常被邀請參加各種學術(shù)會議,上午9點的會,他往往8點45分就到。有人擔心他太過勞累,建議他早點離席,但他照樣坐到會議結(jié)束?!澳阒v時要人家聽,人家講時你卻不聽,沒有這個道理?!?/p>
見到自己的老師熊慶來,他仍“畢恭畢敬得像一位小學生”?!拔母铩逼陂g,熊慶來蒙冤,很多人害怕被牽連,躲得遠遠的,嚴濟慈卻依舊每年去拜年。熊慶來過世,熊家后人給20多位學生打了電話,來的只有嚴濟慈和華羅庚。為給熊老師平反昭雪,嚴濟慈還去找了胡耀邦。
家里的保姆常算不清賬目,嚴濟慈就幫她算:給孫子寫信,嚴濟慈都以“您”稱呼,落款是“您的爺爺”;在家吃飯,或回到東陽老家和大家圍坐在一起吃飯,他定要等大家都坐齊了才動筷子。
嚴濟慈身上有文人的執(zhí)拗,在是非面前也很“較真兒”。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社會上冒出些“耳朵認字”“穿墻透壁”等偽科學之說,他是最早質(zhì)疑的,覺得這些“特異功能”大有“變魔術(shù)”之嫌。
他在報紙上看到我國有關(guān)部門準備與某國簽訂合同,為其處理核廢料并在我國予以埋藏,以換取資金來發(fā)展我國的核電工業(yè),便連夜上書反對。
李政道在寫給嚴濟慈90壽辰的賀信中寫道:“有真人而后有真知?!?/p>
師
60多歲的嚴濟慈講物理課,教室總是滿的,能坐下二三百人的大階梯教室里還有很多人站著,“連外校的學生和助教也慕名趕來聽課”。學生為搶到前排的好位置,早早就去占座,以至于4個系的班長不得不排出一張座位表,前后、左右兩個方向同時滾動,就像排球比賽換位一樣。趙忠賢、白以龍、郭光燦、王震西、陳立泉等兩院院士就曾坐在臺下。
講臺上的嚴濟慈總“不按常理出牌”,不按教材上的順序講,常常從中間講起,或者從末尾講起。他反對照本宣科,強調(diào)生動有趣,他認為講課是一種科學演說,教學是一門表演藝術(shù),一個好的教師要像演員那樣,上了講臺就要“進入角色”“目中無人”。
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遷往安徽后,中國科學院在北京的舊址上創(chuàng)建了新中國第一所研究生院,嚴濟慈出任首任院長。
他要把研究生院辦成一所“沒有圍墻的學?!薄T谒膱猿窒?,在“文革”中受到審查的李佩走上講臺;在他的邀請下,李政道、楊振寧等國內(nèi)外著名學者來校講學,“濟濟一堂,極一時之盛”。如今,這一研究生院已更名為中國科學院大學,被稱為“專門培養(yǎng)科學家的地方”。
他創(chuàng)辦了我國第一個“少年班”,并建立起授予學士、碩士、博士學位的完整教育體系,他提倡教學和科研要結(jié)合起來,實現(xiàn)教學相長。
在沒有托福、GRE的時代,嚴濟慈和李政道聯(lián)合發(fā)起中美聯(lián)合招考赴美物理研究生計劃,推開了改革開放后中國學子赴美留學的那扇門。
嚴濟慈鼓勵青年要“勇于好高騖遠,善于實事求是”,“如果一個青年考進大學后,由于教學的原因,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雄心壯志不是越來越大,而是越來越小,從蓬勃向上到畏縮不前,那我們就是誤人子弟,對不起年輕人,對不起黨和國家”。
家
嚴家又被稱為“小科學院”,歷史學家周谷城曾為其題詩:“五子登科開學運,一家小院有科名。”
嚴濟慈的長子嚴又光自清華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之后在軍事國防領(lǐng)域從事科研工作;次子雙光從南開大學畢業(yè),直到他于“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一直是國防工廠副總冶金師;第三子三光夭折;四子四光自燕京大學政治系畢業(yè)后,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五子武光從北京大學物理系畢業(yè)后留蘇,后成為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員;六子陸光從蘇聯(lián)莫斯科動力學院電力系畢業(yè),曾任中國科學院電工研究所所長、研究員,于1991年當選為院士。
嚴濟慈一直認為,孩子的事,做父母的不必多管。但兒孫身上有嚴濟慈的影子,“嚴家兄弟閑時的消遣和父親差不多,都喜歡讀書做題,尤其是外語和數(shù)學題”。
“你說知識和學問有什么不同?”嚴濟慈問從莫斯科留學歸來即將參加工作的嚴陸光。
嚴陸光愣住了。嚴濟慈說:“人生有不同的階段。學生時代主要是增長知識,這些知識有沒有用都沒關(guān)系。你現(xiàn)在要走向工作崗位,這是人生的另一個階段。工作的成就關(guān)鍵在于你有沒有學問,學問就是能夠用你的知識解決你需要解決的問題?!?/p>
平日里,孩子的教育多由張宗英負責。張宗英是著名教育家張鶴齡之女,也是東南大學的第一位女學生。子女們曾說,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張宗英或許會成為一名科學家或社會活動家。
嚴濟慈在寫給張宗英的信中說:“回想起這廿五年來,對不起您的地方太多了??傊?,是犧牲了您,成就了我。我的成功是假的,您的犧牲是真的。我不知道該如何來補救一些?!?/p>
1984年,張宗英病逝,嚴濟慈把她的一半骨灰?guī)Щ丶摇!芭匀艘稽c看不出他的悲傷”,喪事過后幾天,他便照常上班。但后來兩次搬家時,張宗英的紀念室和遺物都是嚴濟慈親自安排。兩人的信件、嚴濟慈每到一處寄給張宗英的明信片,都被保存至今。
餐桌上張宗英的座位也一直空著,即便逢年過節(jié)來吃飯的人多了也仍如此。此前,他們兩人一直相對而坐。
后來,家人才知道,“他每天早晨起來,首先在母親的遺像前三鞠躬,然后在遺像旁坐三五分鐘,才開始一天的活動”。這一習慣,維持到他96歲,直到住院昏迷至去世。
最后,兩人合葬,墓地上長著一棵“雙生樹”,從根部伸出的兩根枝干比碗口還粗,樹下的墓碑上刻有四個大字——科學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