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 琳
聽見母親說查出了宮頸癌早期病變,已經(jīng)做完了切除子宮的手術(shù)時,女兒對張崢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吐出兩個字,“沒事”。她冷漠的反應(yīng),讓母親傷心了很多年。
2011 年,張崢研究生畢業(yè),回到大連,卻成了母親嘴里不工作不結(jié)婚的“沒用的東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見面都能劍拔弩張。張崢說,“我想的是,我怎么這么倒霉攤上這么一個媽。她想的是,我怎么這么倒霉生了個這么沒用的玩意兒?!?/p>
說起與母親的愛恨情仇,張崢斟酌著用詞,“敵人,這個詞太小。應(yīng)該是仇人,而且是血海深仇?!彼难劾餄M是淚水,“為什么是仇人?是因為愛。母女關(guān)系越差,底層連接得越深。”
當母愛被遮蔽時,它仿佛是恨。過去七年,張崢和母親一起學習心理學。她終于明白,在自己冷漠的反應(yīng)之下,更底層的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深愛。
走出仇恨后,母女二人慢慢改變,逐漸找到了各自的新人生。張崢成為一名心理咨詢師、游戲設(shè)計師,是一名在北京生活的獨立女性。她的母親在癌癥康復后,關(guān)掉了診所,把家搬到能看到大海、聽見海浪的海邊。那是她向往的生活。
卸下“母親”外衣之后,母親和父親常常旅行。他們回歸到戀人、情侶、夫妻,變回了男孩和女孩的愛情關(guān)系。母女關(guān)系也變得越來越好了,張崢說,“最重要的是,她回歸到一個女孩,而我是另一個女孩。我們有時是母女,有時是姐妹,有時是父子,有時是師生?!?/p>
(以下為張崢訪談記錄,經(jīng)過編輯整理的第一人稱自述)
我媽是1950 年生人,她11歲時,我外公被關(guān)進牛棚,外婆腿摔折了癱瘓在床。
作為家中長女,我媽每個月領(lǐng)著很少的錢,養(yǎng)著三個弟妹很多年。那是在農(nóng)村,一個11 歲的小孩子,每天燒爐子、做飯、照顧一家老小,她永遠都干不完活,她的夢想就是能休息五分鐘就行。當時我舅舅八九歲,兩個姨更小,沒有讓他們干活。
我媽最小的妹妹,我的二姨,當時還是襁褓中的嬰兒,沒長牙,又沒奶吃,為了讓她吃點有營養(yǎng)的東西,我媽會把花生嚼爛,再送到她嘴里。那時候我媽也沒機會吃花生,雖然很香,但她連半口都不會貪污,全部都會喂給我姨。
當然,這些都是跟我媽關(guān)系緩解后,我們母女倆能聊天了之后,我才知道的。
她經(jīng)常講一件小時候的事:東北的冬天零下40 來度,家里需要柴火。她一個人去山上撿柴火,下山時天都黑了。天氣特別特別冷,她拖著柴火,艱難地回來了。我外婆問她,你為什么不扔了?她已經(jīng)絕望了,覺得即使拖不回來也不能扔,起碼有柴火陪著她。
環(huán)境好了一點時,她終于不用奉獻了,她開始恨,“憑什么是我呢?”我二姨有個記了一輩子的故事:外婆給二姨織了一件很漂亮的小衣服,后來這件衣服不知怎么就穿到我媽身上,變成我媽的了。其實我媽根本不知道它是給二姨的,她跟我外婆說,這個真好看。外婆心里覺得特別虧欠我媽,就把它又織大了一點。
后來我媽就變得很霸道、很不講理,“你們所有人都欠我的,所以我要什么就應(yīng)該有什么。”
我媽媽就是這樣一個壞人、一個極端的惡母親。她不只是我的惡母親,她是所有親戚的惡母親。他們都怕她,必須要她管。在我們這個家族里,我舅舅怕她到了什么程度?我說一句話,我舅舅和我舅媽會立刻同意,因為我是我媽的女兒,因為她曾經(jīng)一個人養(yǎng)一家人很多年。這是一件扭曲的事。
我媽現(xiàn)在反省的時候會哭著跟我說,“我那時候為什么那么惡?”
我有這種惡母親,她跟我爸的關(guān)系能好嗎?
我爸在她嘴里,就是“不爭氣的、沒用的男人”。爸爸年輕時,上班打麻將,被人告發(fā),在大會上做檢查。對我媽來說,是奇恥大辱。其實我媽這么強勢,他也不敢“爭氣”。因為老被訓,我爸就會有沒出息的狀態(tài)。我媽恨他,經(jīng)常說“倒霉這輩子嫁給這么一個沒用的東西”。
后來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這么回事。我爺爺是炮兵副司令,我爸爸是“軍二代”,年輕時很帥。我媽年輕時很美,他們倆其實是有愛情的。只是,我媽好不容易遇到我爸,開心的日子沒過幾天,我又來了。她艱難的童年、被扭曲的人生,遮蔽了愛,變成了恨。
為什么很多家庭期待孩子?父母這一輩沒有為自己活過,期待下一輩;下一輩因為父母的期待,也沒有為自己活過,再期待下一輩。就像我媽,給了我一個子宮、一個窩。她再期待窩里的小崽子,能完成她小時候沒完成的心愿。這其實是交換。
既然我媽是一個表面很惡的女人,我還有一個“不中用”的爸爸,那我就是無辜可憐的灰姑娘,那時候我心里就是這樣想的。當然,這樣的環(huán)境我能好到哪兒去?
從記事起,我爸爸逢人就說“這是我家公主”。上初中時,有一天,我在家里發(fā)呆,完全處于神游狀態(tài)。我媽突然跳起來,暴跳如雷,開始罵我爸說,“你看看你在干嗎?她在看!”我當時就嚇到了,才意識到我爸上廁所沒關(guān)門,但他也沒開燈,我發(fā)呆的方向是他上廁所的方向。后來,我跟父親越來越疏遠。因為我不敢。
在三人關(guān)系中,我就是他們婚姻的“攪屎棍”。我從小就覺得他倆吵架天經(jīng)地義。如果我要維系母女關(guān)系,就只能對我媽說,“你們倆離婚吧,我跟你過。”這是一句假話,他倆雖然對彼此憤怒,但是不會離婚。只有這么說,才能證明我是完全忠誠于母親的。
我媽這么強勢,必然會完成“一家子不爭氣的、沒用的東西”這個預言。我爸后來真的把工作“作”沒了。當時我媽已經(jīng)不做校醫(yī),自己開診所,爸爸就幫忙,當然更是沒用的男人。
直到這幾年,媽媽學了心理學才逐漸看見,我爸其實是一個非常聰明,什么都會干的男人。
我和我媽的曾經(jīng),敵人這個詞太小了。應(yīng)該是仇人,而且是血海深仇。彼此憤恨到什么程度呢?從小到大,她總會說,“你看,你表姐多好”或者“誰誰家的孩子多好”。
小學時,老師要求家長給作業(yè)試卷簽字,沒簽字會罰抄十遍。像我這種語文總是考第一第二的學霸,有一次我媽忘了簽字,我被罰抄卷子。我心里特別不滿,回家邊生氣邊抄。我媽說,“抄卷子干嗎?”我說,“沒簽字。”她咬牙切齒地說,“活該!”我和爸爸一直生活在她的淫威之下,這件事成了我心中的坎兒,覺得我媽是壞人。我媽則說,她不可能道歉。
我媽對我有多不了解呢?當時有一個綜藝節(jié)目,父母和孩子背對背提問:母親喜歡什么?孩子喜歡什么?在節(jié)目里,父母都寫對了,孩子都寫錯了。這個節(jié)目想告訴我們,父母付出了多少,孩子有多么不懂父母。輪到我和我媽來做這個游戲,她說我的全錯,我說她的全對。她連我生日都不太記得,我最愛吃的水果是橘子,她記成了自己愛吃的香瓜。
這些都是我和我媽之間的恨。她恨我,我也恨她。我大學學日語,工作過兩年,又辭職考研。她覺得我是個“不省心的人”。2011 年我畢業(yè)了,回到大連的家,那是我和我媽最艱難的時期。如果說外部條件,我研究生畢業(yè),也有工作經(jīng)驗,前途也會有。但擁有這些,并不能讓我活得更好。
當母女關(guān)系越來越糟糕,鬧騰的全是雞毛蒜皮,出現(xiàn)了問題,我只能以爆哭收尾。我現(xiàn)在還能回想起那種哭,是一種非?;煦绲臓顟B(tài):受了委屈也講不出來,張嘴說不出話,哽在那里。
或許是那時太艱難了,我媽下意識地求助了心理學,她給我報了一門深度心理學的課程。最初還是那個模式:我媽想改變自己,又覺得自己不能,就期待孩子去做。像我這么聽話的女兒,當然去上課了。但是第二次上課,她也報名了。她表面的理由是“看看你學得怎么樣”,其實是她自己喜歡,她也在尋找自己的活法。
剛開始學習心理學那陣兒,我們的關(guān)系更惡劣了。之前生氣還能互不搭理,學了點心理學,我像很多似懂非懂的人一樣,把自己的遭遇歸罪于原生家庭。一遇到過不去的情緒,我就怪她,“就因為小時候你怎么怎么對過我,都怪你!”我媽反駁,“你還學心理學呢?”
2013 年她查出早期宮頸癌,我很冷漠地說了句“哦,沒事”,那時我跟母親關(guān)系真的糟糕,她為此傷心了很多年。直到后來,我得知,我的心理學老師跟我母親患了同樣的癌癥,也通過手術(shù)摘除了子宮,我才感受到自己的恐懼:我怕自己沒媽了,就是小孩子的孤獨和害怕。那時,我的心里底層特別害怕“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是我當時認識不到的。
回想起來,我和她關(guān)系的變化,就發(fā)生在一起上課后不久。有一次,她讓我?guī)觥绑w驗”,我就學著老師的樣子,帶她做體驗。過程并不順利,她進行不下去,就跟我吵架。那時,我還不是心理咨詢師,也沒有很強的能力。我一邊忍著,忍住想要暴走的沖動,一邊帶她繼續(xù)進行。過了兩天,她跟我說,那天她是故意的,就想看看我會不會生氣。
其實,我媽愿意讓我?guī)鲶w驗,已經(jīng)是我們關(guān)系變化的開始。
我跟我媽之間,并不會因為我學了心理學、是個心理咨詢師,就寬宏大量地原諒了我的母親。那怎么可能呢?
每當即將要爆發(fā)爭吵,我會停下來,去做覺察體驗。這些體驗,讓我逐漸能與自己相處了。跟我媽的關(guān)系,一點點慢慢變好,是我堅持學習心理學的原因。
我在變,我媽也在變。
2013 年我媽做完癌癥手術(shù),就不想再過從前的生活了。她關(guān)掉診所,學佛念經(jīng)。我爸那個時候特別疼我媽,就給我媽弄好吃的什么的。我媽偶爾會去寺院,平時在家里,他倆晚上出去溜達,親友們都覺得她變化特別大。
我們能聊天了,之前我們有20 多年沒聊過天。她也開始慢慢找回自己:她是我媽,她也是我爸的老婆,是我已經(jīng)去世的外婆的女兒。最重要的是,她回歸到一個女孩的角色,而我是另一個女孩,可以說我們是姐妹。
到了2016 年,我和我媽的關(guān)系就非常好了。他們會給我買牛奶喝,奶在心理學上的象征就是滋養(yǎng)和愛。我的心理學老師建議我離開家、獨立生活。他說,“你不能這樣,你這樣永遠是個孩子、不是成人。”我理解到的是,如果我不離開家,我媽永遠只能是媽,我爸永遠只能是爸,他倆不能是夫妻。這樣的牽絆雖好,卻是牢籠一樣的好。
2016 年,我獨自到北京生活。34 歲的我,正式成了一名心理咨詢師。2020 年,我又轉(zhuǎn)行做游戲設(shè)計師。我媽對我的期望持續(xù)了很多年,我沒有按她的期望生活也持續(xù)了多年。再往后,她發(fā)現(xiàn)我還不錯?,F(xiàn)在,她覺得我的想法是合理的。我會跟她講,我的游戲設(shè)計是什么樣的,她會認為我的某個想法好,那個“好”,不是評價、認可,是兩個人的討論。
我媽會跟我說,“你爸爸變了,他好聰明,他什么都會,只要我不抓著,他什么都能干?!蔽覌屵€會勸我爸,“你不用給女兒留錢,她比咱倆都強,她的想法比咱倆都好,咱們倆掙的錢咱們倆自己花就行了。”前年我媽把大連原來的房子賣了,買了一個海邊的房子,窗戶對面就是海。我現(xiàn)在才知道,她那么想住海邊。
一年多之前,我回到大連的父母家。我想吃香蕉餡兒的包子,她真的就會給我包。雖然他們覺得不好吃,就我一個人吃。他們也不讓我干活,也不再叫我起早。我媽還會說,我女兒很優(yōu)秀,心理學學得好做這一行過得也不錯,這是多么溫暖的關(guān)系。
有一次,我們出門散步。他倆走得快一點,我逛了下街邊攤,一抬頭,他倆走得很遠了。他倆手拉著手,我在背后看,真的是一個大男孩拉著一個大女孩。他們不再是父母,是親密的情侶、夫妻。那時我意識到,他們是真正的夫妻,我們是三個獨立的人,這才是一段健康的關(guān)系。
今年我選擇就地過年,我要試一次跟朋友一起。他倆過自己的生活,我跟朋友打了好多場麻將。吃年夜飯的時候,我媽給我發(fā)語音,我聽到那種小女生的聲音說,“趕緊打電話給你爸拜年,他給你準備了一個大紅包!”我當然打電話了,“爸爸新年快樂”。聽到我和朋友們在一起,爸爸也不擔心我孤單了。
七年時間,我用親身經(jīng)歷明白了一件事:我跟我媽那么糟糕的關(guān)系,心里底層怕的卻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為什么是仇人?是因為愛。所以越是母女關(guān)系差,底層越是連接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