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傳平
我們家離場鎮(zhèn)不遠,每逢趕場,媽媽頭天傍黑都要去賣蔬菜。場鎮(zhèn)不大,只有一條街,像一根長竹竿那樣直通通的,從這頭兒望得到那頭兒。聽媽媽說,以前場鎮(zhèn)上要熱鬧些,館子開得很多,熱火朝天的。后來只有逢“一、三、五”趕場日子才有人相聚了,平常都是冷清的。
記得,我第一次到場鎮(zhèn)是五歲那年。但媽媽說,她生下我時常常背我去趕場??晌以趺磿滥??就連爸爸病逝那年,腦海里都沒有丁點兒印象的。媽媽才說,我那時只有兩歲半,是沒有記憶的。所以,我只記得從五歲那年在場鎮(zhèn)上知道的事。也許,我的記憶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那年,我隨媽媽趕場時在街上瞧見一個長得很有意思的人。他是個駝背,四十來歲,人很矮,走起路來像個鴨子一樣搖擺。他在街頭開了個理發(fā)鋪子,鋪面是租的,很簡陋,一張舊椅子,墻上還掛著缺了個角兒的半邊破鏡子。收費五元錢,修面、掏耳全在內。他最有意思的地方是給人剪頭時,都要搭上一個小木凳子站上去,圍著顧客的身體挪過去挪過來,前后左右折騰好一陣兒才把顧客的頭修剪好。有時,在木凳上還要踮著腳尖才能夠著身材高大的顧客的頭,偶爾還要把身子傾壓到人家身上去。我總是躲在角落里偷偷瞧他那“特別的表演”。直到媽媽把菜賣完來尋我,方才離去。
我記得一些大人們說他來這條街上謀生很多年了,但有關他的身世、背景卻從未聽人說過。他從哪里來,他的姓名,一概不知,像是他與生俱來都沒有名字。人們都叫他“駝子”,他則嘿嘿笑著點頭答應。他是個無足輕重的人,誰也不會去刻意打探他。更何況,他那模樣兒,也沒有人愿意接近他。他成天除了理發(fā),剩下的時光里只有孤獨。我時常看見他在閑暇的時候望著街上的行人發(fā)呆,像是心中凝著沉重的心事。
那些在場鎮(zhèn)上生長的孩子們最愛愚弄他,看到他就拾上小石子“擲”他,或者趁他不在意時打他一下就開跑,嘴里呼喊著:“駝子,來追我啊!”他們知道他人矮腿短攆不上,所以才這樣戲弄他??擅看嗡疾幻盎?,回過頭來,沖他們嘿嘿笑。真怪,他人丑,一口牙還真白!我見他不發(fā)怒,笑起來還顯得有些親切,我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趁他不注意也偷偷地“拍”他一下就開跑,或向他“擲”上一塊兒小石子,也尖聲喊著:“駝子,來追我呀!”但我又怕真被他逮著,就往媽媽身邊跑。媽媽見我也跟著那些孩子“調皮”,便擰著我的屁墩子斥責說:“啥‘駝子駝子的,沒大沒小的,真沒規(guī)矩!”媽媽罵過我后,讓我以后叫他“駝背叔”,小孩子要有禮貌!并讓我給駝背叔認錯。我嘟著嘴沒去,媽媽就去給他賠不是,說:“娃娃不懂事,請別一般見識?!彼托σ饕鞯芈冻鲆豢诎籽勒f:“沒事沒事,孩子們鬧著玩,不當真的,我喜歡!”
媽媽隨后悄悄對我說:“你沒看他好可憐的嗎?還去愚弄人家干啥?都跟你‘過去的爹一個歲數的人了。”媽媽說,往后我再“討嫌”,她就“家法”伺候我。媽媽說的“家法”,就是她給我準備的那根樹條條。
此后,我就聽媽媽的話,再不冒犯駝背叔了。
從那個時候起,媽媽就開始在駝背叔店里理發(fā)了。好像是我做錯事,媽媽歉疚,才要去照顧他生意似的。其實不是的,媽媽的確是見駝背叔手藝精湛,剪的頭發(fā)發(fā)型好看、自然。其實,駝背叔也剪不來啥樣式的,他只會那些普普照通通的傳統(tǒng)發(fā)式。男人們不外乎就是“平頭、光頭、小圓頭”吶,女人們就是“大掃把、梭梭頭、妹妹梳”了!只是他的手藝到家,功底深,才受了大眾的喜歡。不過,大都是些鄉(xiāng)下的中老年人進出他的店。此后每個月,媽媽都在駝背叔店里剪一兩回。媽媽剪的是“梭梭頭”,蠻好看的。我看到媽媽剪一回漂亮一次,可高興的。駝背叔給媽媽剪頭的時候,格外地仔細認真,好像要把媽媽修飾、打扮成花兒一般。沒過多久,我就和駝背叔熟絡了。盡管嘴里一直沒有喊過他“駝背叔”,但心里接納了他。他也蠻喜歡我的,有時候,他還背著媽媽買糕點給我吃。之后,他的屋子里我也可以隨便進出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駝背叔的家里好窮啊!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里面只有燒煤和燒柴草做飯用的兩用泥巴灶,幾個破舊的小碗在一個小木桌上擺放著,再就是墻壁邊的小櫥柜和一些雜舊物件兒了??坷锩嬗袀€手扶的小樓梯,上面有一層木樓板。有一天,我爬了上去。上面只有一張破舊的小床,床上鋪著篾席和薄薄的被單,床頭小柜子上放著一條破得像漁網似的棉被……晚上,我悄悄跟媽媽講了,媽媽總是說他怪可憐的。后來,媽媽便將賣剩下的蔬菜拿些給他。駝背叔執(zhí)意要給錢,媽媽執(zhí)意不收。駝背叔心存感激,知道媽媽每到趕場日子要來賣菜,便早早地將“街沿”位置占上。此后,媽媽再也不用費神找地方,更不用起早貪黑地趕時間了。
轉眼又過了一年,那一年我六歲,等過了年就要報名上學了。這年入冬,媽媽不僅要攢過年錢,還要給我準備上學的學費。所以,媽媽變得更為節(jié)儉。那天,我又隨媽媽到場鎮(zhèn)上賣菜。我照舊又去了駝背叔屋子里玩兒,我最愛偷偷地瞧他那憨厚的模樣兒。這天,我又在旁邊認真地瞅他。這時,他給一個長得肥肥胖胖的男子理過發(fā)后,那人拿出一張百元大鈔來,把他急得將身上所有兜里的錢翻出來才找給那人。“那人真討厭!”我在心里替駝背叔憤憤地說。那人剛走沒一會兒,我突然聽到媽媽的罵聲傳來。媽媽邊罵邊向人說她收到一張百元假鈔。我奔出去,見大家拿過媽媽手中的錢相互瞧。一些人說是真的,一些人又說是假的。眾說紛紜,真假難辨。媽媽急得捶胸頓足,眼圈發(fā)紅。
這時駝背叔也出來了,他把媽媽手中的錢拿起對著光線照了照,說:“啥假的喲,這錢不假嘛!要不,我用機子驗一驗!”說著,就去拿驗鈔機。
駝背叔有個驗鈔機,真假立馬就能辨別出來。別人把握不住真假時就去找他“檢驗”。他這些年“見多識廣”了,不用機子也能看得出真假來。大家這時就說,媽媽這張錢多半是真的,只要過了他“駝子”的手八九不離十。我想也是的,他剛才在收那張一百元錢時就是對著光線照了下就放兜里了。
不一會兒,駝背叔回來了。他邊走邊驗著錢說:“看看,這錢是真的。我看過的假不了!”大家細細一看,還真是不假。媽媽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了。
我看到那個驗鈔機好神奇,就跟著駝背叔走進屋子里瞧,還用手摸。
“好玩嗎?再摸摸!”駝背叔讓我摸了好一會兒,才把它放進了理發(fā)工具箱里。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進來一個人,腋下夾了床棉絮,說是他預定的“過冬棉絮”彈好了,老板讓他給送來。駝背叔笑吟吟地接過放在椅子上。他在包里摸了幾下,若有所思地停了會兒,然后,又把空空的手伸了出來,向送棉絮的小伙子歉意地笑著說:“小兄弟,你信得過我,就把棉絮留下?;厝ジ习逭f過幾天來收錢,我這手頭兒緊,今天我還有點兒應急事要花錢,怎樣?”小伙子遲疑了一下,搖搖頭,說:“老板說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賒不欠?!瘪劚呈濯q豫了一會兒,說:“那,你先拿回去吧。改天我再來拿?!蹦侨司桶衙扌醣ё吡?。
待我和媽媽趕下一場場鎮(zhèn)的時候,已是接連下了好幾天大雪后了。那天早上,雪積得很厚,被雪覆蓋的石板路很不好走,稍不慎腳下就要踏空。媽媽挑著沉重的擔子,我在前面用棍子幫媽媽“掃雪”——把看不清、識不準的石板路亮出來。一路上我們費了很大勁兒……到場鎮(zhèn)的時候,我們見很多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不知在議論些什么。近了一瞧,見許多人在駝背叔的理發(fā)店外圍著。媽媽先擱下肩頭的擔子,近前探過頭去望了望。立馬,她頭一扭,臉青面紫地把我拉得遠遠的。我心里懵懵的,非要擠過去看。像是預感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心里陡地恐慌起來。終于,我掙脫了媽媽的手,踢踏著雪花擠進了人群。近前,我看清了,是死人了!仔細瞧,腦子嗡的一下——原來死者竟是駝背叔?。☆D時,我的心疼痛起來了,淚水也禁不住地滾落……
最后,人們在他家中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只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了兩樣東西:一張近日匯向他老家的一萬元匯款單和一張百元假鈔。
這時,我看到媽媽在一旁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