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鵬
阮籍辭賦現(xiàn)存《東平賦》《亢父賦》《獼猴賦》《鳩賦》《清思賦》《首陽山賦》共六篇,除《清思賦》外,其余五篇創(chuàng)作時間大致可考,均創(chuàng)作于嘉平或正元年間。而這個時間段正值時局動蕩,曹魏集團控制力日漸衰微,司馬家族野心日益膨脹。十余年內(nèi),阮籍的心境可謂前后大不相同,在不同賦中所表達的情感亦有顯著差別。因此,本文通過對阮籍在嘉平及正元年間作的五篇辭賦(《獼猴賦》《鳩賦》《亢父賦》《東平賦》《首陽山賦》)的細讀研究,試圖依據(jù)時間譜系來對阮籍的心路歷程做一番探討,思考在“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社會變局中,阮籍的心態(tài)隨著政治事件的發(fā)生而產(chǎn)生的變化和波動。
《鳩賦》創(chuàng)作時間大致可考,阮籍在其序中說:“嘉平中得兩鳩子,常食以黍稷之旨,后卒為狗所殺,故為此賦。”但是阮籍在此中并沒有說明是嘉平幾年,因此歷代研究者對此持不同看法。
嘉平年號持續(xù)六年,即公元249年至公元254年。祝鼎民先生在《阮籍生平系年考索》中言:“按其云‘嘉平中得’,‘后’為狗所殺,則作賦時應略后,今故系于此?!标戀┤缦壬凇吨泄盼膶W系年·魏齊王芳嘉平三年》中言:“嚴可均《全三國文》卷四十四載籍《鳩賦》:‘嘉平中得兩鳩子。’當作于本年左右。”
本文以為《鳩賦》有諷刺司馬政權之意,其創(chuàng)作時間也應在嘉平年間末期。阮籍對鳩子得到的時間以及其得到過程也大致記憶模糊,且鳩一直喂養(yǎng)也有些許時日,若時間相隔不遠的話,當如《首陽山賦》中言某某年秋。此處“嘉平中”當言發(fā)生在嘉平年間的事情,而并不特指嘉平中期。嘉平年號一共持續(xù)六年,一兩年當不至于記憶模糊,所以此賦當作于稍晚期。恰如陳伯君先生在《阮籍年表》中所言:“依《資治通鑒》例系于嘉平之末?!彼浴而F賦》的創(chuàng)作時間大抵在嘉平五六年前后,即公元253—公元254年。
《獼猴賦》雖無時間記載,但是陳伯君先生在校注阮籍賦的時候指出:“此文似有諷而作,否則,不至無端為獼猴寫照?!崩^而進一步解釋阮籍此篇《獼猴賦》諷刺指向:《三國志·曹爽傅》注引《魏氏春秋》曰:“爽既罷兵,曰:‘我不失作富家翁?!薄拔也皇ё鞲患椅獭迸c沐猴而冠的項羽“富貴不歸故鄉(xiāng)”相似,故阮籍作《獼猴賦》意為諷刺曹爽被司馬懿誅殺之事。阮籍登臨楚漢古戰(zhàn)場時確實曾表達了對項羽的不屑,《晉書·阮籍傳》載:“嘗登廣武,觀楚漢戰(zhàn)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故在阮籍眼中,楚王項羽不過是“沐猴”(即“獼猴”)而已。曹爽和項羽都出身名門,前期也都一度權勢張?zhí)欤遣芩囊娮R和目光卻像項羽一般短淺,亦不過是沐猴而冠罷了。
除諷刺曹爽敗亡事之外,《獼猴賦》一賦寓意遠不止諷刺嘆惜曹爽之事,文中“體多似而匪類”一句當指朝中上下,既有類似曹爽一般“內(nèi)無度”之人,亦有道貌岸然的“人面獸心”,還有“伏死于堂下,長滅沒乎形神”之人等等。
在《獼猴賦》中,為一表道貌岸然、人面獸心的士人丑態(tài),阮籍寫道:
體多似而匪類,形乖殊而不純。外察慧而內(nèi)無度兮,故人面而獸心。性褊淺而干進兮,似韓非之囚秦。揚眉額而驟呻兮,似巧言而偽真。
這八句賦文把自謂“禮法之士”的士人形象寫得淋漓盡致,讀罷一副副令人憎惡的趨炎附勢之面孔躍然紙上。阮籍也不只是一味地厭惡“獼猴”,對于這些屈服主人而扭曲自我的形象,阮籍在賦中也有相關憐憫的表達:
嬰徽纏以拘制兮,顧西山而長吟。緣榱桷以容與兮,志豈忘乎鄧林?
阮籍這種既憎惡又悲憫的感情態(tài)度,凸顯出阮籍心中的無奈與絕望。阮籍確實十分憎惡這些人面獸心的士人,也憎惡其趨炎附勢的姿態(tài),但是最終阮籍不得不周旋于此中,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也儼然成為筆下的“獼猴”,盡管他始終“志豈忘乎鄧林”,但奈何“既投林以東避兮,遂中岡而被尋”,終究還是“有志不獲騁”。
在《鳩賦》中,阮籍的絕望之情亦是溢于紙上。本賦作于嘉平年間,正是司馬氏大肆殺戮名士、排斥異黨之際?!度龂尽肪硭摹洱R王芳紀》記載:
(嘉平六年春二月)庚戌,中書令李豐與皇后父光祿大夫張緝等謀廢易大臣,以太常夏侯玄為大將軍。事覺,諸所連及者皆伏誅……三月,廢皇后張氏。
阮籍目睹了朝綱無紀和“顛扶靡救”,故在此賦中,以無端殺戮的“暴怒狂犬”暗指司馬家族大興殺戮之事。而賦中的“鳩子”,則指向身陷政治風波中不能自保的眾人。
阮籍作《獼猴賦》來諷刺曹爽身敗名裂,來直指朝中文武百官皆是“人面而獸心”。橫掃暴秦的項羽抑或?qū)χ潘抉R懿的曹爽,統(tǒng)統(tǒng)都不過是目光短淺、任人支配的“獼猴”,即便成就了一番功名霸業(yè),也是“時無英雄”所致。此時的阮籍仍自信于自己所具備的經(jīng)天緯地之才,獨可惜生不逢時而已。之后的時間里,時局益加黑暗,此時的阮籍也是噤若寒蟬,心中多苦悶。在短短兩三年中,先后作出《鳩賦》《首陽山賦》《東平賦》和《亢父賦》。其感情態(tài)度也由對士族禮教的蔑視慢慢轉(zhuǎn)向迷茫而不知所之。
阮籍在《首陽山賦》中有序言:“正元元年秋,余尚為中郎,在大將軍府,獨往南墻下,北望首陽山,作賦曰……”彼時阮籍年四十五歲,依其序言,則阮籍在“尚”為從事中郎時,即在司馬師的大將軍府期間所作。
明代陳德文在范陳本《阮嗣宗集》評論《首陽山賦》時說道:“嗣宗當魏晉交代,志郁黃屋,情結(jié)首陽,托言于夷齊,其思長,其旨遠,其辭隱?!痹谫x中,阮籍將歲末季節(jié)交際的凄涼景象以及自身的孤獨迷惘哀傷之感融合在一起,寫道:
在茲年之末歲兮,端旬首而重陰。風飄回以曲至兮,雨旋轉(zhuǎn)而瀸襟……靜寂寞而獨立兮,亮孤植而靡因。
對于伯夷叔齊,士人絕大多數(shù)是持肯定贊賞態(tài)度的,孔子認為他們是“求仁而得仁”,是“古之賢人”。阮籍的父親阮瑀在《吊伯夷》中也寫道:“瞻望首陽,警吊伯夷,東海讓國,西山食薇,重德輕身,隱景潛暉。求仁得仁,報之仲尼,沒而不朽,身沈名飛?!睂Σ牟涣哔澝乐o。但是在阮籍的《首陽山賦》中,阮籍卻一改對待伯夷叔齊的態(tài)度:
彼背殷而從昌兮,投危敗而弗遲。比進而不合兮,又何稱乎仁義?
此處看似阮籍在批評伯夷叔齊背殷從昌而又不食周粟之事,在鄙斥伯夷叔齊隱居自全之舉,但是縱觀阮籍的經(jīng)歷,發(fā)現(xiàn)阮籍曾經(jīng)一度試圖效法過伯夷叔齊之舉,試圖隱居不仕。在蔣濟聞阮籍有才而辟之時,阮籍作《奏記詣太尉蔣濟》力辭該任,但是最后蔣濟大怒,未免連累鄉(xiāng)親,最終阮籍就任,然后急忙因病辭歸。后《阮籍傳》又載:“復為尚書郎,少時,又以病免。及曹爽輔政,召為參軍。籍因以疾辭,屏于田里?!比罴畬掖无o歸,只想遠離政治中心,歸隱自全而已,但是偏偏因為名氣重于一時,屢次辭而不得,最終司馬氏掌權,對于不配合的文人名士殺戮殆盡,阮籍無奈之下只好就職于司馬氏。
阮籍亦在《詠懷》詩中說“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政治上阮籍被迫“至慎”,而在政治外,阮籍叛逆地表現(xiàn)出不拘禮法,反抗世俗,以一種特立獨行的方式抒發(fā)內(nèi)心的強烈不滿與悲憤之情。
在《晉書·阮籍傳》中出現(xiàn)東平兩例。一例是“籍嘗隨叔父至東郡”,另一例是“籍嘗從容言于帝曰:‘籍平生曾游東平,樂其風土?!鄞髳?,即拜東平相”。傳中第一例的“東郡”即是今山東省西部一帶,恰好在上文中所言“東平國”“亢父縣”的區(qū)域劃分內(nèi)。
阮籍年少時“本有濟世志”,無論在《晉書》還是在《詠懷詩》中都有體現(xiàn),若彼時年僅25歲尚未出仕的阮籍,便作了《東平賦》和《亢父賦》這兩篇賦文來表達不滿與前途迷茫之情,顯然是講不通的。因此基本可以認為這兩篇賦當創(chuàng)作于阮籍任東平相之時,彼時為正元二年,阮籍46歲,政局動蕩頻繁,當時政壇文人遭遇一番殺害。阮籍的心態(tài)也與年輕時大不相同,登臨古戰(zhàn)場而嘆天下沒有英雄的豪氣都幾乎消散殆盡,心中郁悶矛盾難以排解,故作此兩篇賦以寄托感情。
阮籍向司馬昭提出去東平任職的時候提出“樂其風土”,但是反觀其《東平賦》中所寫:
西則首仰阿甄,傍通戚蒲。桑間濮上,淫荒所廬……是以強御橫于戶牖,怨毒奮于床隅。仍鄉(xiāng)飲而作慝,豈待久而發(fā)諸?
東平內(nèi)部環(huán)境的“風土”不但毫無可樂之言,反而地理環(huán)境相當惡劣,地形交錯險峻,滿是藏污納垢之景象,而此地的民風也并不淳樸,民情兇悍且盜賊多,并不是一個適宜居住的地方。東平國及其周遭的地理環(huán)境之所以不是阮籍向司馬昭所言那樣,一方面應當是阮籍當時只想逃離政治中心,所謂“樂其風土”只是為擺脫司馬氏家臣的處境而臨時找的借口和托詞;而另一方面,亦是因為阮籍來到了東平國,發(fā)現(xiàn)這個本應大行儒家禮教的鄒魯之地,地理環(huán)境不但惡劣非凡,其當?shù)鼐用褚嗥焚|(zhì)低劣,在《東平賦》中有言:
厥土惟中,劉王是聚。高危臨城,窮川帶宇。叔氏婚族,實在其湄。背險向水,垢污多私……是以其唱和矜勢,背理向奸。向氣逐利,罔畏惟愆。
在東平國這個狹隘偏小的地方卻有劉氏和王氏兩大家族聚集于此地,但是這兩個家族的民風并不淳樸,甚至幾乎是蠻橫之人,幾乎失去了善良的心性和品質(zhì),只知道暴斂錢財,崇尚名利,此地民間充斥著不正之氣,儼然是無法無天的野蠻部落。東平國并不是這一地區(qū)的特例,其周遭地區(qū)亦是如此。阮籍在《亢父賦》中亦說:
故其人民頑囂梼杌,下愚難化……故其民放散肴亂,藪竄澤居,比跡麋鹿,齊志豪樞……故其人民狼風豺氣,盩電無厚……故其人民側(cè)匿頗僻,隱蔽不公,懷私抱詐,爽慝是從,禮義不設,淳化匪同。
殘酷現(xiàn)實將阮籍的精神摧殘折磨殆盡。盡管阮籍到任后,十余天內(nèi)政績卓著,其年輕時的自信開始在政治上逐步表現(xiàn)出來,但最終,當看到當?shù)仫L土民情惡劣非凡,生活在當?shù)氐耐林用衲繜o法制、毫無禮義之心時,他在《亢父賦》中黯然地悲嘆一句:“作賦以詆之,言不足樂也?!睆囊婚_始的“樂其風土”到認為此地“不足樂”,到“如何君子,棲遲斯邦”,這正是“樂土樂土,爰得我所”般的絕望和迷惘。
由上文梳理出阮籍這五篇賦的先后創(chuàng)作時間,如下表所示:
阮籍五篇賦創(chuàng)作時間比較
阮籍現(xiàn)存的這些賦中,最早的《獼猴賦》也在阮籍四十歲之后所作?!稌x書·阮籍傳》載:“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這個年齡段的阮籍,飽經(jīng)司馬氏族對文人的摧殘和限制,目睹高平陵之變何晏等人慘遭滅門、密謀泄露后夏侯玄三族被誅。此時的阮籍幾乎已經(jīng)失去了年輕時的激情與活力,“時無英雄”的感慨不復存在,轉(zhuǎn)而進入了一個意氣較為消沉的創(chuàng)作時期,而阮籍的這些賦,便都是在這個時間段內(nèi)完成的。
在《獼猴賦》中,阮籍借高平陵之變來諷刺曹爽兄弟,并將批判的鋒芒指向司馬氏家族當政下的蕓蕓眾生,突出其缺乏反抗精神而極盡諂媚奉承之姿的最終下場只能是伏死于堂下。阮籍的矛盾之處在于在最后又表現(xiàn)出對獼猴的同情,在悲憤的情緒宣泄殆盡后,冷靜的思維占據(jù)頭腦,阮籍轉(zhuǎn)而審視這群“人間獼猴”,發(fā)現(xiàn)處在司馬大興殺伐、“名士減半”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即便有心也無力作為,任何人都逃不出如此這般的命運。在之后的賦作《鳩賦》中,阮籍把這種心情抒發(fā)到極致,在其筆下的鳩子,可謂“至慎”,但是只要伴君一天,危險便存在一天,終歸免不了殞命于無端的“暴犬之狂怒”。而唯一的解脫方法,可能在其詠懷詩中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在《詠懷》其四十六和四十七中,分別用“不若棲樹枝”和“燕雀棲下林”來表達退居自安的想法,這一思想在其后的《首陽山賦》中也有體現(xiàn)。但是直至最后,阮籍面對政治黑暗、山河凋敝的現(xiàn)實世界時,終于寫出《東平賦》和《亢父賦》來對風土和環(huán)境大加批判,言辭之間似在指桑罵槐,批評的矛頭最終指向司馬政權。
如果說《獼猴賦》還有殘存不多的濟世志的話,那《鳩賦》《首陽山賦》的創(chuàng)作,則表明阮籍在目睹天下名士因為各種因素遭受屠戮后的孤獨痛苦之感,但此時仍不放棄尋找出路和歸宿的一絲機會。直至到了東平及亢父后,則是對山河的徹底絕望。阮籍從一開始以為只是京都洛陽的氛圍令人窒息,難以生存,進而脫離京都,在脫離所謂“苦?!倍诌_“彼岸”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一樣齷齪不堪,絲毫沒有可以立足的地方,至此,阮籍試圖與現(xiàn)實世界徹底決裂,試圖徹底擺脫黑暗的社會生活,于是在《東平賦》中渴望飄然而仙。但最終阮籍也明白,這種玄幻的追求只能是精神的歸途,而他仍居人世,只能把這些悲痛和苦楚繼續(xù)壓于心底,繼續(xù)以一種孤獨迷惘的心態(tài)勉為度日、避禍自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