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成鳳
一
泰昌街降下初冬第一場雪的時候,來了一位行乞少年。那年頭行乞者成群結(jié)隊,都是一身破爛不堪的衣衫,肩背一包可以隨時打開既當(dāng)被子又當(dāng)床的襤褸行囊。可這位少年兩手空空,盡管他也衣衫襤褸,但從他細(xì)膩的皮膚與稍顯飽滿的臉頰判斷,不可能是一個貧寒之家的孩子,倒很像富裕人家離家出走的叛逆子弟。當(dāng)他走到泰昌街當(dāng)中的“程氏木料鋪”時,被擺放在門口的家具吸引住了,竟忘了行乞者的角色,大大方方地走向前去,在太師椅上摸摸坐坐,在八仙桌上敲敲看看,一副深諳木料對做工十分懂行的大木匠做派。然后,又走到一架拔步床前,用鼻子在床面板上嗅了幾嗅,又用手在床頭橫梁上撫了撫,自言自語地說:“乖乖,好料,黃花梨!”嘖嘖舌頭,朝拔步床翹起小小的滿是泥灰的大拇指。
他的舉動被在木工坊內(nèi)干活的程木匠看得一清二楚。當(dāng)少年看夠了,就要離去時,程木匠出門叫住了這位行乞者。程木匠問他:“你是哪里人?聽口音不像是當(dāng)?shù)氐??!鄙倌贽坜垲^發(fā),回答說,我是要飯的,口氣一點也沒有一般行乞者的自卑。程木匠更加好奇,說:“要飯的怎么不來要飯,怎么看完家具就走呢?”少年說,我肚子餓,只是討一口飯吃,不給你的生意添麻煩,看完你做的家具就不餓了。程木匠哈哈大笑,沒有想到一個要飯的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就來了興致,從口袋里掏出一枚二十文的紫銅幣,揚手要扔向少年。行乞少年見狀,朝程木匠拱了拱手,連說:“不用不用,看了你的家具,就已經(jīng)讓我大開眼界了。”說罷轉(zhuǎn)頭就要離去。程木匠上前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肩膀。這是一個十分不禮貌的做法,程木匠做慣了手藝活,掌壯力大,一下抓痛了少年,讓少年不光吃驚,還有些生氣,他就站定了,頭也沒轉(zhuǎn)地說:“生意人和氣為貴。我只是看了看你的家具,沒做一點有損你生意的事呀?”程木匠這才知道自己實在有些粗魯了,便順手在少年肩上拍拍,笑著說:“你不是肚子餓嗎?我想請你吃頓飯?!?/p>
雖說泰昌街地方不大,程木匠也見過不少世面,但遇見如此聰明伶俐的行乞孩子還是頭一回,更讓他好奇的是這個要飯的對木料與家具如此內(nèi)行,一般人即使在木料行當(dāng)有十年以上的經(jīng)驗也不會達到這種地步。程木匠一時不光是對這位少年有幾分忌妒,也生出幾分尊敬。他深知有志不在年高這個道理,自己的禿頭師傅守技如瓶,學(xué)藝二十多年,師傅只教會他一個出大力拉大鋸的粗活,榫卯雕工全部是自己偷藝而成的,許多套路的木料活更是自學(xué)自悟。但他不埋怨師傅,因為跟誰拜師學(xué)藝都是一個樣,有不少技藝在家庭里面還傳男不傳女呢,何況對待外人?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道理,他明白。但這個看上去文弱的少年對木料與家具竟有如此眼力,他卻是想也不敢想的。他笑了,這正是他要找的人選。
二
程木匠用一百塊大洋買下泰昌街中心那塊土地時,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心里裝得下大事的人。在此之前,他給泰昌街人的印象是,大氣不見喘,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一年四季都穿著一身前后打了幾塊顏色深淺懸殊補丁的同一件衣服,肩上背著沉重的錛刨鋸斧,手上捧著墨盒曲尺,跟在師傅身后走街串戶,只知埋頭干活的傻學(xué)徒,連他的師傅都不把他當(dāng)回事。他的師傅是一位終年戴著一頂黑色瓜皮帽的中年人,泰昌街上的人推測可能是一個禿子,也有人說他是鬼剃頭,整個頭頂斑駁陸離,但從來沒有誰見過他頭頂?shù)恼嫒?。他的手藝得自祖?zhèn)?,十里八鄉(xiāng)無人可比。每次被人家請去打制家具,他都是首先選一個冬天避風(fēng)向陽夏天樹蔭清涼的地方,用一個專燒鋸末的火爐,一邊用自帶的一把黑色粗砂壺?zé)莶瑁贿呏笓]傻徒弟支火炕,烘烤木料。每飲完一壺茶,他都會讓傻徒弟倒騰一次火炕上的木料,為的是能夠均勻地除掉木料里面的潮濕。就這樣,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烘料,他才讓徒弟去睡上一覺,然后一個人在干透的木料上拋線畫符。之后,他叫醒徒弟,讓東家端上幾碗魚肉饅頭,任徒弟敞腹大餐,他就坐在一邊看他大快朵頤。直到徒弟吃得一個勁打嗝,再也吃不下一口飯菜,這時,他拿出那把解木大鋸?fù)絻荷砬耙蝗?,讓徒弟去把一個個原木解成做家具的板材。
那把破解板材用的大鋸五尺多長,很像一把弧形巨刀,力氣小的人,兩個人用起來都很吃力,小程木匠一個人卻用得揮灑自如,不管是酷熱的夏季,還是滴水成冰的冬天,人們經(jīng)??吹阶黾揖呷思业脑洪T前,小程木匠光著一副膀子,對著一根固定在大石頭上的原木,一個人把大鋸拉得虎虎生風(fēng),細(xì)碎的木屑從鋸開的木縫里吐出,隨風(fēng)飄揚,弄得程木匠滿頭滿臉滿身。泰昌街上的人們都夸禿頭師傅招了個好徒兒,只用東家的一頓好飯就把一個人支使得像一頭牲口。
給家具榫卯時,師傅會讓木訥的徒兒再去睡上一覺,趁這個機會,禿頭師傅迅速把等待組裝的板材榫卯在一起,當(dāng)徒弟正好睡醒一覺時,他剛好把幾件家具榫卯成型。這時,程木匠就當(dāng)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默頭默腦地操起刨子,在家具的面上刨起光來,均勻的刨花卷成無數(shù)的小卷,如同卷了蔥絲的噴香的春卷,飄著木質(zhì)的芳馨,散落在地上。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呆頭傻腦的學(xué)徒,卻突然掏出一百塊大洋,購走了師傅覬覦了十幾年的那塊土地。然后,他自立門戶,掛起“程氏木料鋪”的牌子,用一手精湛的活計輕而易舉就擠掉了禿頭師傅在泰昌街的所有生意。鎮(zhèn)上的人對此猜測了許久,禿頭師傅對徒兒太過苛刻,跟隨學(xué)了二十年的木工,竟連怎么做榫卯都不讓徒兒看一眼,程木匠怎么會一下子掏出這么多錢,他的木工活怎么會出手不凡,遠遠超出師傅許多呢?大家一無所知,只能亂猜。師傅羞愧得不愿在泰昌街露面,遠走他鄉(xiāng),從此泰昌街上的人再也沒有見過那位一年四季戴著瓜皮帽,手上端著紫砂手壺的人。面對人們的各種議論,程木匠不聞不問,他只知道,人們看重的是活計,這是一個憑本事吃飯的世界。
三
程木匠很長時間都向南來北往的人打聽師傅的消息,他認(rèn)為師傅就是過于愛面子了,徒弟自立門戶,開店立業(yè)有什么不好?過去師傅經(jīng)常告訴他,咱們手藝人,踩的是百家門,吃的百家飯,干的是張王李趙家的活,給誰干活誰就是東家,夏天看門,冬天守院,在誰家向誰家。師傅在這方面確實是沒說的。木工活多是在室外做,又是個慢工,往往給小戶人家打幾件桌椅也要十天半月,大戶人家娶媳嫁女,做起來一年半載那是常事。東家把木料交給他們,看守木料就是木工的事了,他與師傅常常連東家看家守院的活一塊干了。也許,師傅好茶的習(xí)性就是這樣養(yǎng)成的。他常常一個人坐在用廢料與柴草搭起的帳篷前面,一坐就是大半夜,時日久了,飲茶成了師傅計算時間的方法,比鐘表還準(zhǔn)。師傅有時很疼他,把東家送的當(dāng)夜飯的饅頭在他煮茶的小火爐上烤得焦酥噴香,半夜里喊他起來吃。冬季風(fēng)大,師傅會在夜里把那件沉重的羊皮襖蓋在他身上。跟隨師傅二十多年,師傅唯一的一次打他是在十六歲那年,打得好慘,連衣服上都滲出了血,每走一步渾身的骨頭都痛。那次他們受一戶人家的請,為女兒準(zhǔn)備嫁妝,為兒子置辦家具。程木匠見過東家,蓄著一口黝黑的胡須,時常戴一頂半舊的氈帽,三十多歲的樣子,兒女肯定還小。這家有幾十畝地,算不上大戶,但也有兩進院落,房屋齊整。大概用木工的時間要長一些,東家便騰出前面院落的一處柴房,要給師徒倆住,被師傅謝絕了。依照以往的規(guī)矩,師傅在這戶人家院門口的一棵大樹下,搭了個僅容師徒二人休息的窩棚。每天早晚兩頓飯,都由一位在東家放騾子的小伙子送來?;钣嫺傻讲畈欢嘁话氲臅r候,有一天東家領(lǐng)了兩個孩子來看家具。女孩大約十歲出頭,男孩五六歲的樣子。師傅挨件家具給東家介紹,在一個剛插完架子的家具前,師傅說,這就是東家要的拔步床,這是個細(xì)活,還需要些日子才能給東家看。東家很和氣,說:“不急不急,慢工出細(xì)活?!彼呐膬鹤拥念^,笑道,“又不急著娶媳婦,還早著呢!”
程木匠干木工活,全都是按照師傅在木料上劃的線、做的符號開榫鑿卯,至于這是件什么家具,他一概不知,師傅也不告訴他,他也知道不能問,問了師傅也不會說。自從那次東家?guī)Ш⒆涌催^家具之后,每隔幾天,那女孩就領(lǐng)著弟弟來轉(zhuǎn)悠,有幾次她和弟弟就站在離程木匠不遠的地方看他做活。一天風(fēng)大,程木匠用大鋸破解木板時,一股小旋風(fēng)揚起一片鋸末,刮到兩個孩子身上,迷了兩個孩子的眼睛。男孩哇哇直哭,女孩雙手揉著眼睛亂跺腳。師傅趕緊讓程木匠端來一盆清水,給兩個孩子沖洗了眼睛,兩個孩子終于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齊對著程木匠笑了??粗⒌男?,程木匠像被什么擊了一下,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情愫。程木匠還從來沒有直視過任何一位女孩的眼睛,他沒有想到這個女孩的眼睛會這么亮,像一雙晶瑩的星星,把光投進了他的心里,讓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寒磣,趕緊把頭低了。驗貨交工那天,趁著女孩坐在拔步床上玩耍的工夫,程木匠見師傅到賬房里跟東家算賬,便偷偷送給女孩一樣?xùn)|西,那是一件木刻的小燕子,只有火柴盒那么大。女孩十分喜歡,捧在手上不斷地摩挲,愛不釋手。他與師傅回去的路上,走到路旁的一個土地廟前,他知道這是師傅習(xí)慣歇腳的地方,剛把手上的墨盒放在地上,他的頭上就狠狠地挨了師傅一鞋底,繼而就是接二連三了,打得他一直跪倒在地上,師傅依舊不住手,又用曲尺打他的后背肩膀胳膊大腿,直到他渾身是血,就要死了,師傅才把曲尺扔到地上,開始生火燒茶。師傅坐在土地廟門前的石凳上,不緊不慢地喝了三壺茶,連看也不看他一眼,望著對面河岸草叢里突然跑出的一只野兔說:“我學(xué)手藝時,挨過不少揍,都是因為偷懶,做錯了活。你肯賣力氣,做活也用心,我沒打過你。這次打你是因為你送給人家女孩東西,你瞎了我們走百家門的名聲,你讓我們手藝人沒有臉面見人?!彼麖牡厣吓榔饋?,對著師傅磕了一個響頭,頭碰在地上,渾身的疼痛讓他抬不起頭來。師傅沒有管他,自己收拾起工具,背了,一副傷心的樣子:“你犯了咱手藝人的忌諱。如果攤上一個不講理或者貪心的人家,人家扣了工錢不說,可能連師傅都會受到牽累,連做活的工具都給砸了?!闭f完,師傅郁郁而去。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終于能動彈了,看到師傅燒好的最后一壺茶還在那兒,就摸爬過去,一口一口地喝干了。直到他感覺雙腿能活動些了,才背了師傅的茶爐茶具,在土地廟里找了一根木頭,一瘸一拐地去找?guī)煾怠?/p>
程木匠沒有怨恨師傅,他認(rèn)為師傅說得對,打得對?,F(xiàn)在有了自己的木料作坊,多少個夜里,他憑著記憶,一個人在木工坊里,默默地復(fù)制那架拔步床,他想把拔步床做成一件他木工生涯的極品。從師傅在土地廟前打他那一刻起,他就發(fā)誓要有自己的作坊,不為別的,就是要做一架一模一樣的拔步床。有了“程氏木料鋪”后,他在不知不覺中學(xué)會了像師傅那樣用一個專燒鋸末的爐子燒水沖茶,品茶的時候常常會想起師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時常斟一杯茶,高高地供在凳子上,仿佛師傅就在旁邊飲茶,有時他猜測師傅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怎樣生活,感覺自己很孤獨,他好想師傅。
四
泰昌街的人發(fā)現(xiàn),自從“程氏木料鋪”收留了行乞少年,木工的花樣一下出色許多。最出奇的是雕花。過去程木匠做太師椅、八仙桌、櫥子,一般沒有雕刻,只有做床時才在床面上雕刻傳統(tǒng)的福祿壽喜四聯(lián)幅圖案?,F(xiàn)在五斗櫥門上的祥云圖、八仙桌腿上的卷草圖,甚至連床前擺放的腳踏上都有了回形萬字圖,給家具增色許多。程木匠與少年相處的日子久了,從少年口中知道,他自幼生長在遠方白山黑水的木匠世家,從祖爺爺那輩就專門給達官貴人富豪之族做家具,他是在烘烤木料的煙熏火燎與飛揚的鋸末刨花中長大的。木工活里面,他最喜歡雕刻,雕草雕花雕動物,樂此不倦。有時他看到爺爺去休息,就偷偷拿過雕刻刀,接著爺爺剛雕出半個身子的仙鶴,把仙鶴的頸部與頭部雕完??赡苁菭敔斏狭四昙o(jì),等老人家喝足了茶,休息夠了,再拿起雕刀一看,刻了半截身子的仙鶴,現(xiàn)在只剩下趾爪沒有刻了,老人拍拍額頭,對自己的記憶力發(fā)生了懷疑,記得明明只刻了半個身子呀?自己的活干到什么地方了,竟一點印象都沒有了?于是,長嘆一聲,操起了刻刀。藏在一邊的他仿佛做了一件惡作劇沒有被大人發(fā)現(xiàn),得意地打著滾笑翻在地下,鋸末刨花沾滿了一身。一天,爺爺剛在一個五斗櫥門上畫完一只鹿銜草的樣子,有事出去了,他又如法炮制,刻著刻著,他完全沉浸于作品當(dāng)中去了,對爺爺在他背后站了半天工夫都沒有感知。當(dāng)他就要雕刻銜在鹿嘴上的那朵靈芝時,背后忽然大喝一聲:“停!”他這才驚醒過來,看到爺爺,丟下刻刀就跑。爺爺一把把他按在凳子上,溫和地說:“看著我把靈芝刻完?!彼训首幼尳o爺爺,站到一邊。只見爺爺輕捏刀柄,先用刀尖沿著靈芝的畫線比畫了一遍,然后把刀尖貼住木料,竟然像使用畫筆一樣,轉(zhuǎn)捻移進,如入無人之境,輕巧靈妙,一刀就刻出靈芝草的輪廓。他對爺爺鼓起了掌,然后又蹺起大拇指,說:“爺爺真不愧為一刀刻!”爺爺笑笑,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手藝人怕的就是賣弄,不知有多少人在這方面吃過虧?!彼肋@是爺爺借機教訓(xùn)他,從此再不敢偷偷在作坊耍弄小聰明。
程木匠對少年的故事入了迷,便問他有這么好的家境,為什么跑出來要飯?你的爺爺跟父母家人呢?少年心事重重地說:“你聽說過‘九一八嗎?我家的作坊被小鬼子燒光了!爺爺跟我娘、我姐姐,全部被日本人扔到火里燒死了?!?/p>
說到“九一八”,程木匠想起一次到城里購買木工用具,在街上聽到一隊學(xué)生唱過這首歌,他依稀還記得那曲子,就哼了一句,結(jié)果少年竟隨著腔調(diào)唱了起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xiāng),拋棄那無盡的寶藏,流浪!流浪!整日價在關(guān)內(nèi)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xiāng)?”
唱完了,少年又給程木匠說,爺爺跟母親姐姐死后,他就跟隨父親跑了出來,一連跑了好幾個月,一直往南,聽人家說,南方需要做家具的人家多,就想到南方做工掙飯吃,在渡過一條大河時,因為人多,翻了船,父親救他,把他剛推上岸,就身疲力竭,沉到了河里。少年哽咽著說,家里就剩下他一個人了。程木匠被少年的故事打動,陪著少年流了好多的淚,一再說:“你就在我這里吧,我不虧待你?!睍r日一久,程木匠發(fā)現(xiàn)年輕人有個干活斜身的習(xí)慣,雙手用力不均,經(jīng)常在干過一段時間的木工活后,會歪著身子走一段路才矯正過來。于是,他贏得了一個外號:陳瘸子。
程木匠聽信了陳瘸子的建議,改變了原來吃住與作坊混在一起的方式,把木料鋪分成了三大塊,起居的地方跟作坊分開,另外在面朝大路的一面用廢棄的樹皮、下腳料搭建了一個展示家具的大堂。程木匠沒有想到那些平時只是當(dāng)柴燒的樹皮、下腳料如此神奇,經(jīng)過陳瘸子一組合,竟變成了古樸高雅的木屋,各種家具擺放在里面,檔次品位瞬間提高。陳瘸子用枯樹杈、扭結(jié)的樹根做了幾個花架,擺放在展示家具的過道中間與大堂門口。當(dāng)他把從院子里與路邊挖來的枯枝歪脖子的小榆樹、青竹,栽植在用廢棄的木片做成的花盆里,再放上花架時,程木匠一時看呆了,仿佛進入了富麗堂皇的宮殿。他對陳瘸子說:“你真是一個奇人??!”一個木匠鋪哪見過這么整的?泰昌街上的人們把陳瘸子傳為稀奇,每天來木匠鋪觀景的人接二連三。程家木料鋪的生意越發(fā)興隆,來定制家具的人應(yīng)接不暇。
五
陳瘸子第一天到木匠鋪時就發(fā)現(xiàn)程木匠很喜歡在那架拔步床上用功夫。時間已經(jīng)過去好幾年,程木匠還是一有時間就喜歡在那架拔步床上刨刨刻刻,仿佛這架拔步床就是個寶貝,每遇到一塊上好的木料,他就先用到這架床上,換掉以前的構(gòu)件,這幾年差不多把整個床換了兩三遍,但床面依舊還是四幅聯(lián)的龍鳳呈祥木刻圖案。陳瘸子自幼聽爺爺說過,一個人凡是在一件事上執(zhí)著一念,就必定藏著故事,埋著一個人的心事。對程木匠的做法,他心里明白,但佯裝不見,也從來不曾碰那架拔步床一指頭。
有一次,程木匠自己提起拔步床的事。那天他與程木匠一塊兒給一個大戶人家送家具,這個大戶留他們吃了一頓午飯,飯菜不光豐盛,還上了一罐老酒,說是請木匠師傅喝杯女兒的喜酒,女婿正在省城上洋學(xué),將來不管是當(dāng)軍官還是在地方上為官,前程都不可限量。主人熱情,給程木匠接連敬了幾杯熱酒,出門的時候,程木匠差一點被門檻絆倒,惹得主家?guī)讉€老小哈哈大笑。回來的路上,陳瘸子就讓程木匠坐在車子上,一路拉著。程木匠興奮,說自己拉了半輩子車,能做一回車,連想也不敢想呀,沒想到現(xiàn)在不光自己有車了,還有人給拉車了。他又說起剛才送家具人家的女兒,說見過一回,長得跟我家大妮子差不多,可見咱貧窮人家的孩子長得也不比有錢人家的孩子差,只要好好養(yǎng),一樣能成為大家閨秀。程木匠越說興致越高,問陳瘸子:“你看見我整天侍弄的那架拔步床了嗎?”陳瘸子說:“沒有呀?!背棠窘承Φ溃骸罢媸莻€傻孩子,跟我年輕時差不多?!比缓蠛俸僖恍?,狡黠地說:“這個拔步床就是依照我十六歲那年給人家做的那架床做的,我要把它做成世上最好最貴的拔步床。我還記得當(dāng)年把偷偷做的小燕子送給那個小女孩時,她高興的樣子……嘿嘿,小子,那是我給你跟大妮準(zhǔn)備的?!比缓螅坪鹾軡M足地笑了,長嘆一聲,酒力上來,躺在車板上睡著了。陳瘸子明白程木匠說的是怎么回事,可他心里從來就沒有想過這種事。盡管老家什么親人也沒有了,可家鄉(xiāng)還在,他只盼著這場戰(zhàn)爭快點結(jié)束,早點回到家鄉(xiāng),廣袤的原始森林,漫山遍野好幾個人才能摟過來的大樹,那是他的樂園,是他自小長大的地方。他想慈祥的爺爺,總是把他當(dāng)作寶貝。爺爺對他說,老陳家的手藝是從祖宗手里傳下來的,斧刨錛鋸上都帶著幾輩人的體溫,都有靈性呢。剛剛懂事起,爺爺給了他一套用舊的雕刻刀,讓他刻雞刻馬刻花草,說來奇怪,沒有人教,他只要見過這些刻件,自己就刻得七分像。作坊里伙計們拿給爺爺看,爺爺瞅了一眼,沒有夸獎,只是淡淡地說:“正常,門里出身,不教也能會三分?!焙髞硐胂?,爺爺好多次丟下手中的活計,去做別的事,還裝作忘事的樣子,拍拍腦袋,那是有意給他提供展示本領(lǐng)的機會呢。
陳瘸子一路想著故鄉(xiāng),想著老家的作坊,想著爺爺,一會兒偷偷地笑笑,一會兒又流出眼淚,在不知不覺中,他看到了“程氏木料鋪”。從外觀上看,實在跟老家的木料鋪有幾分像,一時,他心里溫暖許多,有了離家出走的游子回到家的感覺。他在心里真想叫程木匠一聲爺爺,盡管他跟自己的父親差不多大。
六
經(jīng)過幾十年使鋸用斧的木工活計,程木匠已經(jīng)修得一手絕活,不管什么樣的木料,程木匠只要在上面用一番錛刨刻制的功夫,做出的家具就不同一般,普通中透出雍容,凡俗中蘊藏超脫,竟憑空生出幾分華貴,當(dāng)然,也不知不覺練就出一身好功夫。有一年,泰昌街上來了一位商人,隨身攜帶了不少細(xì)軟,被一伙強人跟蹤,商人是看中了泰昌街上的一塊地盤,準(zhǔn)備在這里投資的。傍晚,在離程氏木料鋪不遠的酒店用過了酒水,商人便在街上溜達。當(dāng)走到程氏木料鋪門口時,強人一擁而上,把商人綁架了。盡管街上的人不少,但沒有一個敢管。恰巧,程木匠正在上門板,關(guān)閉鋪門。據(jù)現(xiàn)場看到的人描述,只見程木匠展出一個使用刨木的動作,仿若白鶴亮翅,手中的雕木刀只一閃,商人滿臉的絡(luò)腮胡瞬間飄落,如萬千鋼針,射向綁架他的那些強人。圍觀的人們還沒有弄清怎么回事,強人們便個個捂著扎入胡楂的雙眼落荒而逃,隱入茫茫的夜色。事后,商人拿出百兩黃貨酬謝,程木匠僅取兩錢,說:“我只收刻臉的錢?!边@話說得有鼻子有眼,但據(jù)程木匠自己說,當(dāng)時只想著救那位商人,也是路見不平,忘了手上拿著雕刻刀,刮傷了商人的下巴是真。那幾個強人,見程木匠手中有刀,早嚇跑了。
1938年春天,距離泰昌街不足百里的臺兒莊,槍炮聲已經(jīng)整整響了三天三夜。據(jù)說是李宗仁指揮的國民黨主力部隊與日本侵略軍展開了肉搏戰(zhàn)。這天夜里,程木匠被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驚醒。他驚慌失措地把門拉開一條縫,只見被他救過的那位商人領(lǐng)著幾位頭上纏著繃帶、滿身血跡的軍人站在木料鋪門前。商人哀求道:“程老板,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街上躺了不少從前線撤下來的弟兄。麻煩你給死的做副薄板上路,給活的做幾副拐吧?!?/p>
程木匠二話沒說,拿起鋸斧就干了起來。那幾天程木匠與陳瘸子到底做了多少副薄板棺木,做了多少副拐,根本記不起來了。當(dāng)給躺在街上的最后一名死去的軍人裝殮時,程木匠才發(fā)現(xiàn)萬籟俱寂,前線的槍炮聲已經(jīng)不知停了多久。這時,一直給程木匠當(dāng)下手的陳瘸子告訴他,程木匠已經(jīng)三天兩夜沒有進一滴水了?,F(xiàn)在,臺兒莊戰(zhàn)役已經(jīng)以國軍勝利、日軍慘敗結(jié)束。程木匠從地上捧起一把帶著血跡的鋸末刨花,喊道:“我程木匠憑一把鋸斧,能為國做一點事,終于沒有白做一回人哪!”然后,號啕大哭。
從此,程木匠“神刨”的外號不脛而走。
程木匠被人們稱為“神刨”后,名聲大振,當(dāng)時許多名人顯貴紛紛來“程氏木料鋪”定做家具,并以此為榮。一天上午,程木匠剛給拔步床換上一副金絲楠木板的雕刻,鋪子里突然來了兩位穿著東洋服、留著仁丹胡的人,說要請程木匠做一套桌柜,價錢隨他要,只要質(zhì)量不計價格,如果做得讓長官滿意,獎賞大大的有,只是不能在木料鋪子里做,必須跟他們走一趟。程木匠知道這一去兇多吉少,逃是逃不掉的,就給陳瘸子使了個眼色,讓他快躲起來,然后望空念叨了一句:“小子,大妮你給看好了?!眮砣艘婈惾匙幼呗芬蝗骋还?,就沒有放在心上。程木匠磨磨蹭蹭地裝了幾件工具后,從柜子上拿起酒瓶,連喝了幾口辣酒,然后,把雕刻刀往懷里一揣,頭也不回地跟來人上了吉普車,出了泰昌街。當(dāng)天下午,人們在距離泰昌街不遠的一片樹林里看到兩具被雕刀割斷喉嚨的尸體,幾十步外,躺著被子彈穿透胸膛的程木匠,手里還捏著那把帶血的雕刀……
“程氏木料鋪”當(dāng)天晚上被一群持槍的人燒毀,火光映紅了整個泰昌街。直到木料鋪燒得片木不剩,全部化成了灰燼,那群人才離去。
七
陳瘸子剛結(jié)婚二十天就失蹤了。泰昌街上的人說起他的不明下落,都當(dāng)成一件怪事。那年,城里趙家當(dāng)鋪的趙老板要為女兒置辦嫁妝,放著城里多少有名的木匠鋪不用,卻在幾十里遠的泰昌街選中了“程氏木料鋪”。那時,程木匠已經(jīng)死了好幾年,陳瘸子在原址上又建起作坊,恢復(fù)了“程氏木料鋪”的商號,雖然沒有原來的場面,因為名聲在外,生意依舊熱鬧。當(dāng)陳瘸子看到趙老板開具的家具名單后,感覺這是一筆能獲大利的生意,于是,便一口答應(yīng)下來,雙方說定了交貨時間,趙老板按行規(guī)交了定金??墒牵?dāng)陳瘸子按時把家具運送到趙老板家時,趙老板卻說當(dāng)鋪資金一時難以周轉(zhuǎn),沒有按約定時間付款。
對于陳瘸子一次次上門討賬,趙老板都是笑臉相迎,一次也沒有回避,也沒有給過難看的臉色說過不好聽的話,有兩次還讓當(dāng)鋪的伙計用馬車把陳瘸子送到鎮(zhèn)上。陳瘸子被趙老板溫文爾雅、一副謙謙君子樣的風(fēng)范征服了,他當(dāng)著趙老板的面許諾,工錢減去一百塊大洋。趙老板堅持說不減,當(dāng)初講定好的價錢,一分都不需要減,有多少是多少。他還說陳瘸子做木工不容易,掙的都是血汗錢,跟他開當(dāng)鋪有些不一樣??伤褪遣桓督o所欠的款項,讓陳瘸子百思不解。冬至那天,陳瘸子又去找趙老板要錢。因為按當(dāng)時做生意討賬的規(guī)矩,過了冬至就是進入了新年,就不能上門討賬了,要不來的欠賬只能等來年過了元宵節(jié)才能再討。那天趙老板留陳瘸子吃了午飯,還是沒有給欠款,卻給了幾張當(dāng)票,說憑這個可以到當(dāng)鋪換取財物,什么都行,任陳瘸子選。陳瘸子實在為討賬傷透了腦筋,就答應(yīng)下來。飯后,他去了趙老板的當(dāng)鋪。這是一個沿街十幾間店面的鋪子,只是沒有像其他當(dāng)鋪那樣當(dāng)堂寫一個大大的當(dāng)字,而是在一個刻著上善若水的木匾下,供了一尊財神,香案上一個巨大的香爐香煙裊裊。陳瘸子把當(dāng)票掏出來遞給那位穿著竹布大褂的掌柜,掌柜的一看就站了起來,把陳瘸子讓到里面的茶室,告訴他這不是一般的當(dāng)票,上面加蓋了趙老板四四方方的紅色私戳,是可以在當(dāng)鋪任意選取藏品的當(dāng)鋪兌票。掌柜帶陳瘸子去了藏品室,只見架上琳瑯滿目,金銀珠寶、瓷器雜項應(yīng)有盡有。陳瘸子本想兌換幾件珠寶首飾,看看天色已晚,北風(fēng)驟緊,天上要落雪的樣子,還要走幾十里路回家,帶在身上不大安全,就用一張當(dāng)票選了一件棉袍擋寒,想著第二天再來選取財物。當(dāng)陳瘸子穿著棉袍走出城門時,感覺渾身發(fā)燒,非??诳剩浀冒肼飞嫌幸患也桊^,就急著往那里趕。他越走越快,突然就跑了起來,由小跑很快變成快跑,又很快變成飛跑。路上的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都紛紛避讓。有幾個認(rèn)識陳瘸子的行人,看到他走路急慌,就跟他打招呼:“陳師傅,怎么這么著急趕路呀?看你滿臉是汗,歇歇再走呀,離太陽落山還早著呢?!彼拖裢耆珱]有聽見,自顧跑自己的,到了路邊那家茶館,他也沒有進去喝茶,像一陣風(fēng),一下子就刮了過去,或者他已經(jīng)把喝茶解渴的事忘得一干二凈。就這樣,他一氣跑回泰昌街后,突然人就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陳瘸子下落不明,在泰昌街引起不少說法。有人一口咬定,有人算計上了程氏木料鋪,陳瘸子的失蹤與程木匠的死有直接關(guān)系。
八
每當(dāng)程大妮回想起那個陰冷的早晨,還會不由自主地起一層雞皮疙瘩。
程大妮癟癟十分老態(tài)的嘴巴,蹙著眉心說:“再沒有比那個早晨更冷的早晨了。他只穿了一件不到半斤棉的袍子進了城,我卻忘了把自己手上的棉圍巾給他。”
為此,程大妮后悔了幾十年。
后來,每遇到泰昌街上的年輕夫婦打架,程大妮都會主動勸說:“兩口子好還來不及,打什么架啊。俺倆一輩子都沒有吵過一次嘴。有一次我罵了他一句,他只用袍子角輕輕地抽了我一下?!?/p>
說過,程大妮瞇起眼睛,浸入被袍子抽了一下的甜蜜中,仿佛那是永遠享用不盡的愛撫。
那天,陳瘸子說是到趙老板家討賬,給不給錢,太陽落山前一準(zhǔn)兒回來,然后要去做一件事。
從此,程大妮再也沒有陳瘸子的半點音信。后來,木料鋪拆了,路口的牌坊推倒了,有時連自己也會迷路。程大妮怕回家的丈夫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在木料鋪的門前擺了一個茶攤。茶攤的名字就叫“程氏木料鋪茶社”。程大妮自幼得到富養(yǎng),粉面紅唇,烏發(fā)如漆,茶水無茗自生香,飲者若云,生意自然興隆。
一天早晨,程大妮正引火烹茶,一只玉手被另一雙手捧了,那雙手指上還有幾星白色的粉筆末。抬眼看時,是鎮(zhèn)完小的一位新學(xué)畢業(yè)的梁先生。程大妮不動,只看著被一雙根根指頭如筍的手捧著自己的小小手兒,道:“梁先生,請自重?!?/p>
梁先生戴一副玳瑁眼鏡,一邊倒的頭發(fā)油光發(fā)亮,十足的白面書生。他瞅定了程大妮的一雙杏眼,說:“別等了,陳先生回不來了?!?/p>
程大妮輕輕地一顫,依然不動,說:“做船做梯,他說軍隊上急需他這樣的木工,三年兩載,打完仗自然就要回來的。”
梁先生放了手,長嘆一聲,轉(zhuǎn)身在一張茶桌前坐下,低聲叫道:“那——來一壺明前青峰——”
程氏木料鋪茶社在時光中穿行,由茶攤變茶棚,由茶棚變茶屋,由茶屋變茶樓。茶樓碧瓦歇山,鉤心斗角,一律的雕梁畫棟,古色生香。
十五歲那年,程大妮就是那年在陳瘸子新恢復(fù)的“程氏木料鋪”門前聽他的《牡丹亭》才真正愛上他的??箲?zhàn)勝利,泰昌街商人捐資慶祝,在木料鋪前請了三天大戲,最后一場戲陳瘸子登上了臺,沒想到一個木匠竟把杜麗娘與柳夢梅生死離合的愛情故事演繹得極盡凄婉纏綿: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
艷晶晶花簪八寶填;
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處無人見。
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
只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臺下,直惹得程大妮淚灑紅裙,那天她真正成了陳瘸子的人。
一天,程大妮還像幾十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把第一盞茶親自供在“程氏木料鋪茶社”的牌子下面,剛轉(zhuǎn)身,一位穿著棉袍的中年人,手拄一根拐杖蹣跚著走到程大妮面前。程大妮抬頭看,先是一愣,終于認(rèn)出那熟悉的棉袍,繼而認(rèn)出那張老臉。程大妮突然記起了那個陰冷的早晨,氣憤地一巴掌扇過去,把那人打了一個趔趄,吼道:“死貨!你到哪兒去了,現(xiàn)在才回家!”
然后,彎腰抱起老者,走向茶樓……
當(dāng)晚,程氏木料鋪茶社唱了《牡丹亭》,程大妮扮的是杜麗娘,陳瘸子扮的自然依舊是小生。
原來為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
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聽得臺下的人如癡如醉,抽泣一片。陳瘸子倒在臺上……
那天,程大妮已經(jīng)到了彌留之際,家里人正圍在一起商量給她辦理后事,一批又一批三兩一起的街坊鄰居和親朋陸續(xù)來與她見最后一面。程大妮躺在那架拔步床上,從窗口射進的夕陽金色的光線斜斜地照在金絲楠木床面上,讓精工細(xì)雕的四聯(lián)幅龍鳳呈祥淺雕更加深淺分明。她身鋪半舊的煙色蠶絲床褥,身蓋面上織滿圓形金線回形萬字圖案的水綠色綢被,雙目微閉。她看見自己趿了一雙大紅色的繡鞋,弓一雙被裹痛的雙腳,扶墻挪步,悄悄走進擺了幾行泰山椅、八仙桌的木工作坊,想趁著父親出門討賬的空檔,給正在往家具上刷漆的陳瘸子一個吼嚇,家具上濃重的木料味斷送了她促狹的計劃。一股木料的辛辣鉆進她的鼻孔,她正想抬手去揉,一個噴嚏響亮而出,隨之,她聽到一個聲音說,“程氏木料鋪燒得連一根木頭都沒剩,當(dāng)時幸虧陳瘸子把她藏得快,一個那么大的木料鋪就剩下一架拔步床?!狈路饡r空相隔遙遠的兩個畫面相互連接在一起,使她變得茫然,她想繼續(xù)聽下去,可她的噴嚏卻驚動了所有人,大家一下子圍到她床前。她那背駝眼花的兒子一邊給她喂水捶背,一邊說:“娘呀,難道你非得把我熬死才安心嗎?”她沒有搭理兒子,而是問道:“程氏木料鋪燒了?”兒子愣了一下,終于知道母親說的是什么了,才點了頭時。她哈哈大笑,說:“就是那天他說程氏木料鋪就怕保不住,他才把我藏起來的??茨翘彀阉钡?,一個人扛著上百斤的拔步床,一連走了幾十里路。木料鋪燒了,他就要來找我了,我走了。”然后微笑著躺下,帶著一臉紅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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