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震
清晨的風在雞鳴山山脊刮著,忽而南,忽而東,發(fā)出很響的哨子聲,一大片翠竹在山的東坡翻著波浪,一浪接一浪,一浪高過一浪,像一條巨大的綠綢緞在翻滾。
要是能在這樣的被子里睡上一天,一定睡得很香很舒服。王海寧這樣想著,將風吹得有點亂的長發(fā)用寬大的手掌向后抹了抹,攏在灰色的軍帽里,從靠著的老槐樹下站起來。他用目光掃視四周,大部分戰(zhàn)士相互依靠著背,閉著眼,懷里抱著槍,少部分戰(zhàn)士醒了,但沒有起來,也沒說話,只是睜著眼靜靜望著前方的某處。有幾天幾夜沒有睡過什么覺了,大家像一群被黃鼠狼到處攆著跑的公雞,只能瞅著黃鼠狼不在的時候才打會兒盹;一有情況,神經(jīng)高度緊張起來,在山里撒歡兒地跑。為了跳出包圍圈,大家不斷在大山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跟鬼子捉迷藏,一直把跟著他們的那股鬼子調(diào)到離雞鳴山很遠的地方,才突然折轉(zhuǎn)急行軍,往雞鳴山方向奔來,凌晨三點多才在雞鳴山腳住下。
王海寧拍了拍屁股,將帽子前檐正了正,帽子上還有些泥巴沒干透,那是昨夜在山道上急行軍滑倒后,手撐地又摸了帽檐沾上的?,F(xiàn)在要趕快囑咐同志們,馬上整理行裝、檢查武器,完成下一項任務(wù)。到了目的地并不代表萬事大吉,還要四處探明敵情,確定雞鳴山周圍沒有敵人活動。如果有,對小股的敵人,一定要做到全面徹底干凈地消滅,如果是大量的,則想方設(shè)法將他們調(diào)開。
除了這些,小睡前鋪地用的稻草、玉米秸、高粱秸捆好放回原地,老百姓的院子趕快打掃,不能留下部隊駐扎過的一點痕跡。在大部隊來之前,不能出任何紕漏,免得被那些追蹤的鬼子發(fā)現(xiàn)后惱羞成怒,禍害老鄉(xiāng)們。
倒是偵察班到雞鳴山后,沒有休息一分鐘,外出偵察很長一段時間了,還沒有任何消息,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煩。
二連出發(fā)前,團長反復(fù)給他和老謝交代,分散突圍并不代表就此分散了,分散是為了更好地集中,凝成一個拳頭打鬼子。跳出包圍圈后大家在雞鳴山會合,你們二連是探路隊,打好前站,到雞鳴山后,要迅速展開,清除雞鳴山周圍一切障礙,迎接大部隊的到來。政委接著補充:突圍過程中,千萬別給沿途的老百姓惹麻煩,你們突圍出去了,老百姓遭了殃,你們對人民就有罪。
作為指導(dǎo)員,每次出發(fā)前強調(diào)行軍紀律和群眾紀律,是他分內(nèi)的事。等老謝給各排布置完任務(wù)后,他特意多說了幾句,雞鳴山周圍有很多西瓜地,是這一帶老百姓唯一的生活來源,不是緊急情況,大家一定要繞著道走,誰要違反了,別怪他執(zhí)行紀律時無情。
朝霞突破雞鳴山的晨霧,金針似的一針針刺下來,又像一排排列隊而來的光明使者,不斷喚醒著雞鳴山腳下一叢叢炊煙。低矮的茅草房里傳出一聲聲雄雞的鳴叫,此起彼伏。雞鳴山山頂開滿緋紅的鮮花,在靜靜迎接今天姍姍來遲的朝陽。昨晚后半夜一場小雨下得及時,稀釋了空氣的熱度,一陣陣涼風吹來,王海寧感覺格外涼爽,一夜的疲憊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海寧跟著三排往正南方向搜索前進。出發(fā)前,胡排長在隊列前給戰(zhàn)士們交代得很詳細,完了后要他補充,他擺擺手,認為胡排長已經(jīng)很好貫徹了他和老謝的意圖,沒必要再啰唆。出發(fā)后,隊伍成戰(zhàn)斗隊形散開,三十多個人,平端著槍,小心翼翼走在一大片泥濘的草地上,搜索前行。橫在他們的正前方是一個黃土崗,遠遠看去,就像鬼子剛修好的一個土碉堡。
大家走得很慢,很謹慎,猶如一群清早耐心尋找花蜜的蜜蜂,探索著前行。王海寧跟通訊員小方走在一起,連里幾個人下到排里的時候,老謝硬要小方跟著他,說是相互間有個照應(yīng)。小方年紀不大,人機靈,反應(yīng)快,是連里有名的鐵腳板,有情況的話,可以作為他們之間的聯(lián)絡(luò)員。王海寧見連長這么說,不再推辭,他知道老謝不放心他。他這個人有個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的毛病,聽不得槍聲,一聽見槍聲血就往腦門上涌,不顧一切地往前沖,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
有幾次戰(zhàn)斗,老謝和小方要不及時將他撲倒的話,說不定他的墳頭上早長滿草了。老謝很鄭重地提醒過他幾次,他答應(yīng)得很快,過后全當了耳邊風。在戰(zhàn)場上跟戰(zhàn)士們真刀真槍殺鬼子,是何等痛快,就是犧牲了也光榮、值得。因此,他沒太把老謝的話當回事。
每次有任務(wù)有行動,他喜歡跟著三排,喜歡胡排長敢打敢拼的戰(zhàn)斗作風,胡排長跟三國里猛張飛有得一比,有萬千軍馬中取上將首級的勇猛和豪邁,帶的戰(zhàn)士嗷嗷叫,打起仗來個個眼里噴血,沖鋒起來人人賽過小老虎。跟他們在一起戰(zhàn)斗,那才叫酣暢淋漓。
王海寧思想上開著小差,沒提防身后的小方使勁將他猛地一推,頓時整個身體失去重心,撲倒在草地上,來了個嘴啃泥。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小方已撲在他身上,石頭般的身體狠狠砸在他背上,胸和背部同時感到生疼。
一顆炮彈帶著尖銳的呼嘯聲,在后方不遠處爆炸,飛濺的泥土在他身上落下來,好似下了一陣急急的暴雨。他能聽出炮彈是鬼子擲彈筒里發(fā)出來的,跟迫擊炮彈在空中飛行發(fā)出的聲音明顯不同。他心里一緊,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作為一級指揮員,出現(xiàn)這樣的麻痹大意,完全不應(yīng)該。要不是小方反應(yīng)快,這顆炮彈說不定在他身上開了花。
王海寧抬起頭,手掌用力抹開臉上的泥,看見前方黃土崗上一挺歪把子機槍冒出連續(xù)的火焰,幾個戴著綠色鋼盔和灰色大蓋帽的人頭在上面交替攢動,像幾只田鼠出洞前鬼鬼祟祟密謀去哪里干壞事的前奏。
又一枚炮彈在前方不遠處爆炸,沒有傷著人。胡排長將駁殼槍往前一指,大家一齊從草地上爬起來,弓起身子,開始向前沖鋒。身前身后的蜜蜂們迅速化為一群嗡嗡叫的胡蜂,全部兇悍起來。
沒有喊殺聲,沒有一個人臥倒,只有機槍的嗒嗒聲、炮彈的呼嘯聲、手榴彈的爆炸聲時不時響起。他連忙雙手撐地,將背上的小方彈開,弓著腰邁開步小跑起來?,F(xiàn)在唯一的念頭,就是和戰(zhàn)士們沖到黃土崗上面去,將那些打他們伏擊的鬼子全部消滅。
這些驢日的,竟敢拿他們擅長的伏擊戰(zhàn)伏擊他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多大能耐,能收到多大效果。他要立馬沖上去指著鬼子的小鼻子告訴他們,揀你大爺玩剩下的,玩得出名堂嗎?
小方在身邊半步緊緊跟著。不斷有子彈帶著咻咻的聲音從身邊穿過去,像織布機上的梭子,透著一絲絲寒氣。他有些奇怪,大熱天的,飛行的子彈怎么會給他這種感覺。子彈長眼睛了嗎,要是長了,身上有點反應(yīng)才對??!子彈沒長眼睛嗎,好像又不是,子彈此時像個戲耍他的吸血鬼,有幾次差丁點就吸上他的血了。
王海寧用余光瞟了一眼小方,小方在身邊均勻地喘著氣,頭上的汗珠直往下掉,肩部的軍衣已經(jīng)濕透。他伸出手,將小方朝后一拽,大聲喊道,跟在我后面。他的意思已經(jīng)傳達得很明白,真要被子彈不幸擊中,他就替小方擋了子彈,小方還可以繼續(xù)沖鋒。兩個人并排跑,受傷、犧牲的可能性無疑大了一倍。
王海寧坐在黃土堆上,看著戰(zhàn)士們打掃戰(zhàn)場。敵人臨時構(gòu)筑的陣地上躺著兩具鬼子的尸體,被戰(zhàn)士們抬在一起并排放著。旁邊躺著一挺歪把子,一個擲彈筒,四支三八大蓋,剩余的鬼子和二鬼子跑得無影無蹤。有五個戰(zhàn)士受了點輕傷,正在做簡單包扎。
王海寧有點不信,鬼子的槍法不至于差到這么沒邊的份上,歪把子和擲彈筒也沒歇著,難道戰(zhàn)士們真是天兵天將,或是二鬼子集體放水?他們也有二十來人,就這么畏懼我們的沖鋒?難道全部是運氣的成分?他這么一想,覺得每次不怕死的沖鋒是值得的,至少又一次證明那句越不怕死越不會死的王氏理論。
王海寧抬起頭,前方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西瓜地,一望無際,西瓜地東邊有一片楊樹林。西瓜地綠得耀眼奪目,那些躺在田里的西瓜,像一個個朝他們笑著的睡美人,醒目耀眼,讓人垂涎欲滴。整個西瓜地,無數(shù)黃的黑的地壟有間隔地橫在中間,放眼望去,西瓜地又似一個巨大的西瓜。西瓜地中間,孤零零擺著一個瓜棚,一定是瓜農(nóng)為防備小偷臨時設(shè)的崗哨,那個瓜棚,不正像西瓜的蒂嗎。
近處的西瓜地上,因為剛才的槍戰(zhàn),許多西瓜被打破,紅的瓤撒落在綠的黑的地里,點綴得很有些美感,讓他這個學(xué)過美術(shù)的大學(xué)生浮想聯(lián)翩,一幅生動的油畫已在他腦海構(gòu)成。等把鬼子趕跑天下太平了,他一定要畫一幅綠得無邊的油畫來。
陣地上散落了不少的西瓜皮,有幾個瓜明顯不是吃掉而是被打爛的,紅色的西瓜水滲進黃土里,看起來像一大片血跡。還有一個完整的西瓜靜靜躺在那兒,勾著幾個圍坐在旁邊的戰(zhàn)士的眼神。
王海寧看了看,這是一個黑綠相間的黑子沙瓤西瓜,又大又圓,這種瓜以前在老鄉(xiāng)家吃過,清甜可口,對于還沒吃過早飯的戰(zhàn)士們來說,肯定充滿了誘惑。有一個皮膚有點黑的矮個子小戰(zhàn)士甚至還用手摸了摸,敲了敲,將西瓜滾了滾,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
王海寧對小方說,你把西瓜送到瓜棚那邊去,如果瓜棚里有人,問問情況。
小方抱著西瓜,沿著田埂飛快向瓜棚跑去,文件匣和駁殼槍在他屁股上蕩來蕩去,像京劇里某個鼓手有節(jié)奏地無聲擊打著兩面小鼓。他看著小方在他眼前飛奔著,身形變得越來越小,竟然有些走神。
胡排長請示,是不是往西瓜地東邊楊樹林方向繼續(xù)搜索,只有那一塊地段比較隱秘,不清楚情況,要是那邊有埋伏的話,大家就直接暴露在槍口之下。王海寧回過神來,聽著胡排長的分析,覺得很在理,剛才的伏擊提醒了他,假如他們從西瓜地中間穿過去追擊的話,正好進入那片楊樹林的伏擊范圍。
小鬼子狡猾,說不定潰逃只是假象,就是為了吸引他們追過去,假定這次伏擊只是佯攻,那么那片楊樹林定是二次伏擊的最佳地點。
太陽已經(jīng)將雞鳴山的薄霧趕到了山坳,一片一片按自己的節(jié)奏在山間游蕩。有幾只鴉鵲從他們頭上低空掠過,時而高時而低,炫耀著它們的飛行技巧。他們小心翼翼端著槍,慢慢移動腳步,謹慎地朝那片楊樹林行進。
一棵高大的楊樹頂端有一個橫著許多干樹枝的鳥窩,王海寧估計那是喜鵲而非烏鴉的窩。烏鴉絕對不會把窩建得如此高大上還如此顯眼,而是把窩做在陰暗不注意的角落里,就像鬼子筑的碉堡。喜鵲倒不怕招老鷹,采取跟老鷹相同的筑窩方式,喜鵲這么做,絕不會是想跟老鷹一較長短,而是為了更好地預(yù)防天敵,提前做好撤退或者躲藏的準備。
這種經(jīng)過長期實踐得來的生存策略,不就是他們跟鬼子進行持久戰(zhàn)的最佳斗爭方式嗎?
幾只喜鵲從楊樹林中撲棱棱飛起,似乎受到了驚嚇,喳喳喳亂叫,竄向楊樹林上空,結(jié)伴向南方快速飛走。胡排長將他那雙寬大的手迅速向后一擺,所有人立即停住腳步,屏住呼吸。緊接著,他又將手勢向下一壓,大家連忙蹲下來,伏低身子。王海寧連忙向前小跑幾步,停在胡排長身邊,正準備蹲下,林子里響起密集的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緊接著,傳來聲聲慘叫。
胡排長手勢往前一指,戰(zhàn)士們立即變成脫兔,飛奔起來。王海寧看見林子里慌慌張張躥出幾個戴大蓋帽的二鬼子,他將駁殼槍向前一伸,啪啪,兩顆子彈飛了出去。跑在前面的二鬼子應(yīng)聲撲倒在地。其他幾個二鬼子有的折轉(zhuǎn)身,有的向兩側(cè)飛奔,有兩個被他們的猛沖嚇蒙了,連忙原地跪下,雙手將槍托過了頭頂。
王海寧筆直跑到投降的兩個二鬼子面前,腳步才停下來。前方不遠處,十多個戰(zhàn)士在偵察班班長鄭二牛帶領(lǐng)下,押著六個垂頭喪氣的二鬼子走過來,兩個向兩側(cè)跑的二鬼子也被活捉,朝他這邊合攏。
高大的鄭二牛跑過來向他敬了個軍禮。指導(dǎo)員,俺們聽見槍聲,順著楊樹林一路摸了過來,看見二十多個二鬼子埋伏在樹林里,估計要打你們的埋伏,想也沒想就從他們背后扔了幾顆手榴彈,請他們吃了頓鹵煮早點。二鬼子這點戰(zhàn)斗力,不經(jīng)擼,太讓俺失望了。
王海寧握了握鄭二牛的手,把他拉到一邊道,干得漂亮,快說說你們偵察到的情況。
鄭二牛興奮勁還在上頭,扯著大嗓門道,圍著雞鳴山轉(zhuǎn)了大半圈,也沒遇著一個鬼子。倒是你們福氣,一來就吃上了肉,俺們只好揀著這些二鬼子當湯喝了。
胡排長推著一個衣領(lǐng)上有兩顆星的胖軍官走過來。胖軍官一臉狼狽相,在他面前不斷點頭哈腰。
長官饒命,長官饒命。皇軍,不,鬼子要我們打埋伏,我們不得不打。弟兄們就為混口飯吃,沒真想打,你們在西瓜地邊上那樣鬧騰,我們愣是沒開一槍。
胖軍官不知為了推脫干系,還是想表功,選隊站邊很快。
那是因為你們要打埋伏,要不是將你們打個措手不及,你們會甘心認慫嗎?鄭二牛不以為然,他認為這是二鬼子為保命違心說的話。
胡排長朝那個胖軍官一瞪眼,很是鄙視地說,不在射程之內(nèi),讓你打,打得著嗎?
是是是,打不著打不著,長官好眼力。胖軍官看了胡排長一眼,又偷看了王海寧一眼,胖臉上頓時布滿驢肝色。
陽光開始追著風跑,風加快了速度,掃射著他們的臉和胸膛,王海寧明顯感到臉上火辣辣的痛,像過了一遍辣椒油。戰(zhàn)士們押著俘虜回到黃土崗,五個受傷的戰(zhàn)士和小方在崗上看見他們過來,馬上喜笑顏開,像見到久違的親人一般,迅速圍上來。
小方走到王海寧跟前,將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全身翻了個遍,生怕他哪里掛了彩。一邊嘟著嘴一邊抱怨,指導(dǎo)員,我對你有意見。
什么意見,說吧,對不對我都接受。王海寧微笑看著眼前這個小年輕,剛才情況緊急,沒等他,他這么說,理解。
連長派我來跟著你,是為了保護你,你卻把俺支開,你要受了傷,回去后我可沒法向連長交代。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剛才來不及叫你,不是想把你拉下,也不是嫌你累贅。你看,受傷的同志不是也需要保護嗎,你就保護得好好的?;厝ノ腋B長說,要他好好表揚表揚你。
小方這才露出笑容,看了看不遠處蹲著的一圈偽軍,恢復(fù)了他這個年紀才有的活潑來,站在王海寧邊上,纏著王海寧要他說楊樹林里的戰(zhàn)斗經(jīng)過。
怎么手榴彈沒響幾個,槍聲也沒響幾下,就抓了這么多二鬼子,你們可真行。
主要是鄭班長他們的功勞,我們就夾擊了一下。
二鬼子也有今天。這么多天,可受夠了他們圍追堵截的氣了。小方很解氣地朝偽軍蹲的方向吐了一口口水。
小方把這個動作做得很徹底,完了后才扭過頭來,收回目光,沖王海寧笑。笑容還在半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趕緊收起咧開的嘴,把腦殼一拍道,哎喲,差點忘了指導(dǎo)員交給的任務(wù)。
剛才到了瓜棚,只有一個守瓜的老人家。他告訴我,我們沒打下黃土崗之前,看見十多個鬼子和二鬼子往楊樹林前面西瓜地里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抱了十多個像西瓜的鐵家伙,埋在那邊的西瓜地里,要我們小心點。俺猜可能是地雷之類的東西,你和胡排長沒回來之前,我一直提心吊膽著呢,這下總算落下了心。
王海寧連忙拍了下小方的肩膀說,你反映的情況很及時。
地雷還在西瓜地里,戰(zhàn)斗雖然結(jié)束了,但危險并沒有解除。值得慶幸的是,幸好打跑鬼子后他們沒有乘勝追擊,要是沿著那片楊樹林追擊的話,他們不光會遭到伏擊,還有地雷陣靜靜等著他們。胡排長臨場指揮很果斷,窮寇莫追的決定很正確。戰(zhàn)士們的群眾紀律堅持得好,如果不是他們紀律嚴明,愛護老百姓財產(chǎn),說不定這會兒他們早慘不忍睹了。
這些埋著的地雷老百姓不知情,不及時排除的話,極有可能會造成老百姓重大傷亡,他知情,他就難辭其咎,于是朝胡排長一招手。
把剛才的軍官帶過來,我還要審審。
胖軍官在兩個戰(zhàn)士的押送下走了過來,在他面前立正,沖他諂媚地笑。
長官,您還有什么吩咐?
你不老實,還有問題沒交代。王海寧神情嚴肅,眉毛擰成一個倒八字,看起來兇神惡煞。
地雷具體埋在什么位置?
剛才被一陣手榴彈炸糊涂了。長官,地雷埋的位置我知道,我?guī)銈內(nèi)ヅ爬?。胖軍官連忙解釋,一副急于立功贖罪的表情。
都是些什么類型地雷?
都是觸發(fā)式的,一共13顆,好排,我負責排。胖軍官自告奮勇,要當這個排雷尖兵。
那好吧,你帶我們?nèi)ァ?/p>
王海寧將胡排長和鄭二牛叫到一邊,做了安排。兵分三路,鄭二牛負責就地審俘虜,掩埋尸體后帶傷員,并將俘虜押回到雞鳴山。剩下的人一部分胡排長帶著,原地警戒,一部分由他領(lǐng)著,去挖地雷。
太陽已經(jīng)完全剝?nèi)窝b,赤裸裸露出原形。天上沒有一絲云彩,只有風不停在西瓜藤和葉片之間跳躍。一只夏蟬不知躲在楊樹林的哪個枝杈里,力竭聲嘶地喊,熱呀熱——
天氣實在是熱。王海寧站在楊樹林邊上,看著胖軍官大蓋帽反戴,蹲著身子,拿著刺刀在西瓜地里小心探測,時不時用衣袖擦額頭上的汗。身后兩個負責輔助的偽軍貓著腰,離他足有一丈多遠。
王海寧沒有派戰(zhàn)士跟著他們,雷區(qū)情況不清楚,他不會讓戰(zhàn)士們冒無謂傷亡的風險。他不擔心這幾個人會跑,除非他們不想活了,再說,幾十支槍對著他們,又能跑到哪去?能安全地將雷一個個排出來,拔掉機關(guān),他們就是大功一件。
第一個地雷挖出來了,胖軍官小心拔掉壓盤下的機關(guān),輕輕放在地壟溝上,又接著拿刺刀往前探測。
第二個地雷、第三個地雷很快找到,挖了出來,胖軍官招呼身后的人趕快搬到楊樹林里。
王海寧看著兩個偽軍在西瓜地里進進出出,開始對這個油腔滑調(diào)的胖軍官產(chǎn)生了一些好感。漢奸也好二鬼子也好,只要不是死心塌地為鬼子辦事,不與人民為敵,只要沒犯下滔天罪行,都是可以爭取教育過來的。他們走上皇協(xié)軍這條路,也許真是迫不得已?;厝ズ蠼唤o團里保衛(wèi)部門好好甄別,胖軍官這身排雷的技術(shù),正是眼下部隊急需的人才。
第十二顆地雷也挖出來了,還有最后一顆。
胖軍官站在西瓜地里摸上了腦袋,似乎在努力回憶最后一顆栽在了哪兒。他小心翼翼朝前走了一段,停下來,彎下腰,用刺刀在西瓜地里輕輕戳戳,又搖搖頭,朝前走了幾步,再停下來,似乎想起什么,折轉(zhuǎn)身,覺得又不對,再次轉(zhuǎn)身,朝前繼續(xù)前行。
王海寧被他一連串動作晃暈了。他大聲喊道,好好想想,不急。
胖軍官一邊走一邊沖王海寧這方向揮了揮拿著的刺刀,只見那手突然間就在空中定了格,刺刀在空中晃了晃,一片耀眼的白光從王海寧眼見掃過去。
不知是胖軍官運氣好還是運氣差,那神情,肯定是踩上最后一顆地雷了。
你千萬別動,千萬別動。
王海寧腦袋飛速運轉(zhuǎn),一個大膽的想法產(chǎn)生了。
前提是穩(wěn)住胖軍官,踩上地雷了就要好好踩。
千萬別動啊,我們正在想辦法,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王海寧吩咐兩個戰(zhàn)士卸下他們的刺刀給他,然后沖附近的戰(zhàn)士喊,大家快去找三塊又大又沉的石頭,搬到西瓜地里來,別問為什么,要快。
王海寧快步走到胖軍官邊上。胖軍官身上的衣服濕透了,汗如雨下。
目前趕緊要做的是穩(wěn)住胖軍官情緒,必須按他的要求做好配合,他簡要地說了他的想法:準備用三把刺刀交替插在他腳下和地雷壓盤之間,然后用三塊大石頭壓在刺刀上面。
這個過程中你得踩實了,你不希望自己變成一堆亂七八糟的肉吧?
胖軍官連忙喘著粗氣說,謝謝長官,我不會亂動的。
王海寧取下胖軍官手中的刺刀,蹲下,小心翼翼將刺刀一把一把穿到胖軍官腳底和地雷壓盤之間,三把刺刀擺在三個不同的方向。胖軍官淌下的汗水滴在身上渾然不覺,有幾滴滴到臉上,順著臉頰流到他嘴角,一股很濃的騷咸味兒。
戰(zhàn)士們抬來三塊大石頭,一塊一塊小心壓在刺刀上。
覺得萬無一失后,王海寧把手一揮,戰(zhàn)士們往后迅速撤離??匆娝麄冏哌h后,才拍了拍胖軍官的肩,扯了扯他的褲管道,起蹄兒。
地雷沒有爆炸。王海寧攙著嚇軟腿的胖軍官朝楊樹林邊上走去,一邊走一邊喊退后的戰(zhàn)士:快點把地雷周圍的西瓜摘下來,搬到楊樹林,等下再送到瓜棚去。
胖軍官剛走到楊樹林里,撲通一聲,在王海寧跟前跪下來。
謝謝長官的救命之恩!
王海寧連忙一把托住,將他扯了起來。
我們要先謝謝你,若不是你剛才的表現(xiàn),這些雷排不出來。你對人民有功,我們當然要救。
說得胖軍官不好意思起來。王海寧拍了拍胖軍官的背,轉(zhuǎn)身朝那片雷區(qū)望去,雷區(qū)里已經(jīng)沒有人。
身邊的小方連忙問,是否要引爆地雷?
王海寧點點頭。小方擰開手榴彈蓋,拉出引線,用力朝空中一扔,手榴彈冒著煙,在空中旋轉(zhuǎn),劃出一條美麗的弧線,在陽光照射下,竟然異常瑰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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