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草

01

在白小易的眼里，老木是個頂沒有出息的男人，幾十歲的人了，像一棵草芥一樣，被風刮到小城的角落里，整天跟一些破鞋打交道，有漂亮的美眉和時尚的先生路過他的身邊時，他便狠狠地盯住人家的鞋，看得人心里發(fā)毛。當然，他并沒有惡意，只是希望有人光顧他的生意。

白小易有些看不起他，有同學提出去她家里玩兒，她總會千方百計地想辦法拒絕，她不想讓別人看見她那個一點兒都不漂亮的家。城郊那兩間低矮的土房，沒有童話里的城堡那么有詩意，她甚至沒有長毛絨史努比可以抱著睡覺，沒有印著小熊圖案的講究的水杯，她只有一個靠給別人修鞋養(yǎng)她的老爸，別人都叫他老木，她也叫他老木。

她討厭老木叫她小冤家，討厭老木叫他乖女兒，他更討厭老木去學校給她開家長會，她討厭老木身上那股子臭烘烘的破鞋的味道。

老木如果哪天掙到的錢多一點兒，一定會得意地喝兩盅，然后一個勁地讓她猜：“小易啊，你猜我今天掙到多少錢？”然后伸出兩根手指頭比畫著，樂得眼角上堆滿了皺紋，然后夸下?？冢骸暗任业腻X攢多了，就去商店里給乖女兒買那套白色的網(wǎng)球衫?！彼[著眼睛說：“乖女兒穿上，一定很漂亮。”

白小易不屑地撇撇嘴，她從內心里看不起老木那點兒芝麻一樣的理想和只求現(xiàn)世安穩(wěn)的心態(tài)。她不同，她要努力考上大學，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掙很多很多的錢，她不會再像老木這樣窩囊地活著。

臨走那天，老木沒有去送她。她去鞋攤上與老木告別，不巧遇到老同學，吃驚地看著她問：“你父親？”她心中嘩啦一下，覺得有什么東西坍塌了。她根本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有一個修鞋的父親。她閉了一下眼睛，然后抬起頭來，笑靨如花地搖了搖頭，說：“不，我是來修鞋的?！?/p>

那個同學走后，她回過頭來，看老木。老木臉色青紫，咬住嘴唇，做著手里的活兒。他的手，又粗，又黑，裂了一道一道的口子，手里的錐子上下翻飛，他的手藝沒得說，人品也一流的好，心地善良，連一只小螞蟻都不忍心傷害，可是誰讓他是一個修鞋的！

她一連說了兩遍我走了，老木都沒有抬頭。

02

每一次想起那些往事，白小易都會有心痛的感覺。每個月按時收到老木的匯款，有時是三百，有時是五百，有時是一千。同學們穿的名牌衣服，她永遠買不起。商店櫥窗里，穿在模特身上的漂亮衣服，她永遠只有看的份兒。別的同學談戀愛，在校園旁邊的書吧冰室約會，她卻只能待在圖書館里，有男生想接近她，都被她的冰冷打回了原形。

大學四年，她甚至沒有回過小城一次，甚至沒有去看過老木一次，只是每個月的月初，固定那么幾天，會有一筆數(shù)目不大的錢轉進她的賬戶。

轉眼大學畢業(yè)，學財會專業(yè)的白小易應聘去了一家外資公司做出納，雖然這與她的理想相距甚遠，但是她明白一口吃不成個胖子的道理。

也是在那家公司，白小易認識了一個叫楊飛的男孩，在設計部工作，他喜歡跆拳道，喜歡開快車，喜歡一切時尚的東西。

楊飛帶她去飆車，帶她去唱歌，給她買小禮物。這個酷酷模樣的男孩徹底打碎了白小易內心的平靜，她掉進了一場遲來的初戀之中。青橄欖一樣酸澀的初戀，在白小易的嘴里卻是甜蜜的味道，她被戀愛融化了。

春節(jié)的時候，白小易破天荒帶楊飛回了小城，老木高興得手舞足蹈，殺雞宰鵝，忙得暈頭轉向。

吃完飯，老木把白小易叫到一邊，說：“乖女兒，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看人的時候，眼神飄忽不定，怕是人品靠不住，聽老木一句，回去后就和他分手吧！說得婉轉點，別太直，別傷著人家?！?/p>

白小易像一只小刺猬一樣，豎起身上的刺，她氣狠狠地說：“老木，您是不是見不得我幸福？難得他不嫌棄咱們家窮，難得他不嫌棄未來的岳父大人是個小修鞋匠，您老成全我們吧！”

兩個人像天敵一樣，見了面就吵，說是吵，其實更多的時候是白小易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老木嘆氣：“小冤家啊，你聽爹一次吧！爹是活了幾十歲的人，盡管只是一個小修鞋匠，但閱人無數(shù)，不會走眼的?！?/p>

白小易梗著脖子，用手捂著耳朵，任性地說：“不聽不聽，就是不聽?！?/p>

老木用打雷一樣的聲音吼她：“不聽你就給我滾！永遠別回這個家?！卑仔∫讎樀靡欢哙?。從小到大，老木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跟白小易說話，當她是心肝寶貝一樣捧在手心里。

白小易倔強地看著老木，氣沖沖地說：“這話是您說的，可別后悔！”

03

回到單位，上班的時候，白小易偶爾也會想起老木的話，覺得他的話沒有根據(jù)而且不負責任。

這一段時間，楊飛不飆車了，也不練跆拳道了，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她笑，問他：“改邪歸正了？”他說：“你才是小東邪呢！我跟朋友合伙做一筆生意，急需三十萬元周轉，正發(fā)愁呢！”說完目不轉睛地盯著白小易。白小易被他盯得心驚肉跳，忙說：“我可沒錢借給你，我家的情形你也看到了?！?/p>

楊飛看她起咒發(fā)誓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說：“不用搶銀行，把你們公司里的錢挪點兒給我先用用?！?/p>

白小易嚇了一跳，從椅子上彈起來，說：“這是犯法的事，要坐牢的。”

楊飛溫情軟語，循循善誘，繼續(xù)勸她：“只是借用而已，又不是真的讓你貪污。兩個月后，神不知鬼不覺地再把錢還回去，沒有人會知道的。等我們賺了錢，就買房子結婚，然后把你父親接來，和我們一起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再也不用風吹日曬雨淋的，守著個破鞋攤?！卑仔∫字鴮嵄粭铒w畫的這張餅誘惑了，想起老木，想起他遭的那些罪，她點頭同意了。

可是到了說好歸還的日期，卻不見楊飛把錢送還。白小易坐立不安，打電話給他，他的手機關機，又不見他來公司上班，白小易隱隱地覺得出事了，想起老木說過的話：目光游移不定的人，心是靠不住的。當時覺得老木的話有些離譜，現(xiàn)在看來是有些道理的。

楊飛就那樣活生生地從白小易的世界里消失了。當然，他給白小易留了消息，說是別找他了，生意賠了本，他也沒錢還她，讓她自己想辦法解決。

白小易頓時覺得天昏地暗，兩腿酸軟。三十萬??！這么大的一筆虧空上哪兒弄去？月底公司賬目匯總，發(fā)現(xiàn)少了三十萬，肯定是要坐牢的。白小易手忙腳亂地打電話向同學朋友借錢，凡是能想到的同學和朋友都聯(lián)系上了，低聲下氣，婉轉借貸，盡管借到一些，但離三十萬還有一段距離。

還不上這筆錢，據(jù)說要判好幾年的。白小易絕望地想到了死，與其說讓老木難過，與其說在同事朋友面前抬不起頭，還不如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她胡思亂想著，在大街上瞎轉悠，走到公用電話亭前邁不動步，她忽然想給老木打電話，想聽老木叫她小冤家，叫她乖女兒。

老木睡意蒙眬，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有些發(fā)干。是啊，已經是晚上10點多了，老木必是睡下了。老木只問了一句：“你好嗎？”白小易就忍不住哽咽起來，越是拼命地想忍住就越是忍不住，后來索性哭出來。

老木一聲不吭，等著她平靜下來才問：“出事了是嗎？”老木說：“不管出了什么事兒都別做傻事兒，天大的事兒也有解決的辦法，告訴爹，爹幫你想辦法?！?/p>

白小易說：“告訴您也沒用，那個混蛋騙了我三十萬，然后失蹤了。那錢是單位的，還不上，只怕要坐牢?！彼鋈惑@醒，怎么把實話告訴老木了呢？老木幫不上忙，還不是干著急？

回到宿舍，白小易昏昏沉沉睡了兩天，第三天早晨起床的時候，忽然看到老木坐在床邊，她疑惑自己是在夢中，因為老木從來沒有出過遠門。

老木摸著她的額頭說：“乖女兒，你發(fā)燒了?！崩夏镜沽艘槐?，一勺一勺地喂給她，然后從一個尼龍綢的包包里摸出一個報紙包的紙包，打開來，有很多很多錢。老木不會用卡，摸到鈔票才真實，才覺得那是錢。

白小易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爬過去把那些錢抱在懷里。她驚喜地問老木：“哪來的這么多的錢？”

老木竟然笑了，像做了一件驚天地的大事一樣得意地說：“我把咱們家的房子賣了，還借了債，終于湊足了三十萬。以后，我不但是窮人，而且還無家可歸，小冤家，你可要長點兒良心，收留我?。　?/p>

白小易抱著那些錢，哭了。愛，無條件的愛，是前世欠下的債。愛一個人，就是欠了一個人的，就像老木欠了白小易的，還不完的債，但卻心甘情愿。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