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自從爸爸去世，阿勤就把爸爸的照片做成了手機壁紙。

轉(zhuǎn)眼幾年過去，阿勤的手機也換了，他先到了浙江，又到了廣東，可壁紙仍然沒有變，一開機就看到爸爸在地里摘辣椒的樣子。阿勤跟媽媽打電話，總是聊爸爸。阿勤說：“媽，我又夢到跟爸爸在辣椒園里干活兒了，我鉆到園子里不吱聲，爸爸就叫，‘兒子！兒子！你在哪里？我想答應，剛一張口就醒來了?！蹦穷^媽媽就說：“你爸爸種了一輩子辣椒，全村數(shù)第一！”

去年阿勤總算湊夠了錢，在這座嶺南小城買下一套二手房，剛計劃把媽媽從湘南小山村接過來，不料媽媽卻意外去世了。

這套二手房在一個舊小區(qū)里，小區(qū)里的樓房有的五六層高，有的七八層高，三十年前叫“洋樓”，放在如今很不起眼兒——老舊且不說，連電梯也沒有！可如果不是這樣，阿勤怎么買得起呢？阿勤家所在的這幢樓只有五層，他看中的是頂層。別人嫌頂層難爬，他和媽媽是走慣山路的人，不怕。而且買頂層送天臺花圃，可以種菜。鄉(xiāng)下的媽媽進了城，這種那種不適應，這樣的新聞看多了，阿勤就想，買頂層便宜不少，媽媽還有地方種菜，我上班去了媽媽也免得無聊呀。這樣的想法，以前爸爸還在時，阿勤就老掛在嘴邊。爸爸說：“等你買了頂層帶花圃的，人家種花，我和你媽媽種辣椒?！边@么多年，阿勤看了多少房呀，然而等他終于買到稱心如意的房子，爸爸媽媽卻都不在了。種菜的計劃只好取消，阿勤想起種花來了——媽媽沒有了，阿勤少了一個常打電話的人，種花可以打發(fā)寂寞，不是嗎？

但阿勤沒有在天臺花圃里種。這個小區(qū)的樓房，每層都是兩戶人家，天臺花圃歸頂層住戶，被分成兩塊，兩戶人家各管自家頭頂那一塊。阿勤住的這幢樓，頂層兩套房長期沒有住人，兩塊花圃都長滿了雜草。阿勤長這么大從來沒有種過花，一開始不想費那么大功夫整理花圃，他看到別人家在窗臺上擺滿花盆，因為有防盜網(wǎng)不必擔心掉下去，也買來一盆蘭花擺在自家窗臺上，先試試手。

那盆蘭花剛從花店被抱回來的時候，挺神氣的。尤其阿勤半夜醒來，覺得滿室清香。誰知不多久花就謝了，葉也蔫了。阿勤在那個花盆里又種上菊花，不論開始還是結(jié)局都跟種蘭花一樣。阿勤的倔脾氣就來了，又種月季、梔子、茉莉……他種了一兩年，種什么死什么。把花盆抱下樓扔掉實在費勁，阿勤就把花盆挪到窗臺角落免得礙眼，再也不去打理。

隔了個把月，阿勤要取下窗簾清洗，赫然發(fā)現(xiàn)花盆里居然長出了一株辣椒，枝葉綠綠的，還開了小白花。啊，看到那些白色的五角星形的花，阿勤想起來了，自從他離開湖南老家，辣椒仍然天天吃，可多少年沒有看到辣椒花了呀！而在離開家鄉(xiāng)之前，上溯到吊著鼻涕的歲月，他哪年不見到辣椒花？哪年不摘辣椒？哪年又不跟爸爸媽媽一起在辣椒園里干活兒呢？他腦海里關于辣椒的記憶多得數(shù)不清：趕集賣辣椒，爸爸總讓秤尾翹得高高的。辣椒青青時就開始賣，一直賣到顏色變得火紅。紅辣椒賣不完就腌起來，爸爸好下酒，他和媽媽好下飯。青辣椒埋進火灰煨出焦皮，放在碗里用刀把兒搗爛，撒一點兒鹽拌一拌，又辣又咸真好吃。不論青辣椒還是紅辣椒，把籽掏掉，填進肉末——那是家鄉(xiāng)的一道名菜。腌辣椒還可以煮魚、煮豬大腸、煮黑木耳、煮雷公菌……阿勤把花盆挪回窗臺中央，每天都要看好幾次。這些辣椒花，怎么看也不比城里人喜歡的名花遜色，更何況這不是只供觀賞的花，還能結(jié)辣椒呢！

辣椒該怎么管理，阿勤都知道，那就讓它好好生長吧。至于花盆里怎么長出辣椒來了？阿勤想了想，大概以前種花的時候，有幾次曾把廚余垃圾當肥料埋在了花盆里，無意中竟播下了辣椒籽。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辣椒枝上長出了綠色的小辣椒，是特別辣的品種，大的有手指粗，后來一個一個紅透了，在碧綠的枝葉間閃耀，仿佛紅瑪瑙。阿勤把辣椒的照片往微信群里一發(fā)，引來不少夸贊。阿勤越發(fā)殷勤，澆水、施肥，一絲不茍。辣椒盡情生長，枝葉紛紛從防盜網(wǎng)探出去，生機勃勃。摘辣椒的時候，阿勤數(shù)了數(shù)，大大小小一百多個。

更叫阿勤驚奇的是，這株辣椒過了冬依然一派碧綠，陸陸續(xù)續(xù)開花結(jié)果。老家的辣椒枝，冬天摘了最后一批辣椒就枯死了。到微信群里一問，本地人說：“這里不比你們湖南，冬天不打霜，辣椒枝不僅不會死，一年到頭都有辣椒摘。”

天臺花圃是現(xiàn)成的，為什么不多種一些？早先阿勤在微信群里曬圖的時候，就有朋友這么說。阿勤上到天臺，繞著自家花圃轉(zhuǎn)了兩圈，不禁搓了搓手。

等到周末，阿勤就動手除草、松土，把窗臺上的辣椒請到花圃里，還挑選壯實漂亮的辣椒掏籽、催芽、育苗、移植……

夏天來了。天臺上那兩塊花圃，一塊仍然雜草叢生，另一塊卻變成了小小的辣椒園，那株大辣椒的枝葉比起在花盆里時更加繁茂，別的小辣椒也舒枝展葉競相開花。

阿勤在家中的時候，每當想到頭上這片辣椒園，感覺就像小時候鉆到辣椒田里，跟爸爸媽媽玩捉迷藏。阿勤上班之前總要看一看辣椒園，下班回家也是如此，幾乎天天把辣椒園的新照片發(fā)到微信群里。如今他有不少粉絲，把觀賞辣椒園當成一種樂趣。

又逢秋天，大辣椒枝竟長得比人還高，小辣椒枝也有齊胸高了。那天阿勤下班回來，看著這么興旺的辣椒園，不禁就像小時候一樣貓腰鉆了進去，頓時大吃一驚——我怎么變矮小了，衣服也變了？自個兒一打量，分明變成小時候的樣子了，是最常夢到的那個年紀?！拔覀兗业睦苯贩N得好。”“全村數(shù)第一。”外邊有人交談，多么熟悉，多么親切?。“⑶谔痤^，從枝葉縫隙里看到了爸爸媽媽，他們還很年輕，胳膊上都挎著竹籃，在摘辣椒。

這個辣椒園太小了，不然可以捉迷藏……阿勤正這樣想，忽然發(fā)現(xiàn)四周全是辣椒樹，望不到邊！阿勤就叫了一聲：“爸！”爸爸問：“兒子，在哪里？”阿勤不答應，四肢著地在地里快速爬，換個地方又叫一聲：“媽！”媽媽說：“在哪里？快出來呀！”啊，阿勤好久沒有這樣叫爸爸媽媽了，好久沒有跟爸爸媽媽說話了。

玩了好一陣子，阿勤見爸爸媽媽老是找不到他，就站起來說：“在這兒……”話還沒有說完，爸爸媽媽消失了，阿勤變成了小伙子。阿勤吃了一驚，趕緊蹲下，哈哈，他又變成小時候的樣子了，爸爸媽媽就在跟前。媽媽嗔怪道：“別站起來呀，站起來就回不到童年了。”

這件事奇妙極了，幸福極了。只有阿勤自己知道，他有多想念爸爸媽媽，如今有了天臺上的辣椒園，下了班或者節(jié)假日，一家三口能夠團聚了呀。

“我那塊辣椒園，一進去就能回到童年?！卑⑶谶@樣告訴手機里的朋友，也告訴公司里的同事，可是大家都當成玩笑話。

那天阿勤下班回來，在樓道里遇到一個陌生姑娘，她滿頭大汗，一縷黑發(fā)貼在紅撲撲的臉上，手上抱著一個布娃娃，身邊放著一只大紙箱。

阿勤說：“您貴姓？上樓還是下樓？要幫忙嗎？”

姑娘淺淺一笑，說：“叫我小妹吧，我剛租下五樓。你住幾樓？”

阿勤說：“也住五樓?！?/p>

小妹說：“那太好了?！?/p>

阿勤就把紙箱抱起來，走在前邊。

小妹跟在后邊，說：“我是長租的，房東把天臺花圃也交給我了，隨便我種什么，你種的辣椒很好呀！”

阿勤的心怦地一跳，說：“我是農(nóng)村人，從小就跟爸爸媽媽在辣椒園里玩?！?/p>

小妹就笑了，說：“我跟你一樣，也是農(nóng)村孩子，告訴你，我要在天臺花圃里種茄子呢！對門對戶，你要幫我的忙喲！”

小妹可不是說著玩的，才安下家，第二天就請阿勤幫忙整理花圃。接下來的日子，小妹上網(wǎng)采購茄子苗、肥料、農(nóng)具，忙得不亦樂乎。他倆下了班，有時各自在小小菜園里干活兒，有時互相幫忙。日子過得飛快，先前那些嬌小可愛的茄子苗，如今變成了一片茁壯的茄子林，掛滿了紫色的果實，跟辣椒園相映成趣。

那天阿勤下班比往常要早，上了五樓，正要開門，聽見天臺上有人說話。

阿勤輕步上了天臺，茄子園里傳來了小妹的聲音：“奶奶，我在這兒……”阿勤四下一瞧，除了他，哪里還有第三個人呢？他蹲下去，只見小妹蹲在茄子林里，縮頭縮腦的。

小妹十分羞澀，卻招著手說：“快進來呀，告訴你一個秘密?！?/p>

阿勤鉆進茄子園，頓時發(fā)現(xiàn)小妹變成了小女孩，而他自己也變成了小男孩。

小妹說：“我一鉆進來就變成小孩子了，想不到你進來也變成小孩子了。你看，我奶奶在摘茄子呢！”

阿勤一抬頭，可不是嘛，那個鄉(xiāng)下阿婆已經(jīng)摘了半籃茄子，笑瞇瞇的，滿臉慈祥。

阿勤好不高興，說：“這個秘密呀，我早就想告訴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