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峰

犁

犁的歷史太悠久了。它從商朝的甲骨文里走來，一直走了三千多年，走遍了中國大地。在《樂府詩集·陌上?！分?，我看到了它的身影：“耕者忘其犁”;在杜甫《兵車行》中，我也看到了它：“縱有健婦把鋤犁”;在清代王良谷的《環(huán)山勝景》中，“千頃綠疇平似掌，蒙蒙春雨動春犁”……

犁的行走，大多是靠牛的拉動。騾馬屬于快牲口，而犁是個慢性子，不太適合。驢沒有騾馬快，可它的耐力不行。而牛在騾馬和驢之間，顯得既不快而又有耐力，所以，牛是犁最好的伙伴。牛和犁最好的伙伴是人，沒有人，它們不會成為伙伴，不會將原始荒蕪的土地耕作為莊稼地，不會一季又一季地耕耘新的希望和收獲。

爺爺是牛和犁最好的伙伴，以致他的背也彎成了弓形犁的模樣。在家鄉(xiāng)邯鄲西部那片靠天收的土地上，每到春秋兩季，爺爺右手扶犁，左手揚鞭，嘴里不時“嘚嘚”“喔喔”吆喝著，好讓牛堅持不懈地拉著犁直線前進，犁出一道道土地的波浪。我曾一次次望著剛犁過的大片土地，簡直就像一幅大海波濤的油畫。

犁的秉性是勇往直前的，它不辱使命，躬著腰身，將犁鏵潛入地下，去喚醒沉睡的土地。犁鏵所過之處，如墑情好，翻起的泥土散發(fā)出一股特有的香氣。如是干旱季節(jié)，翻起的干土便騰起一道黃塵。每逢這時，爺爺下晌回來，總是先拍打身上的黃塵，然后坐到小板凳上，解去系在腳踝處遮蓋腳面的早已被黃土染成土色的白布，摔打去上面的厚厚的浮塵。

我從小隨父母離開故鄉(xiāng)，走進豫北曾為殷紂王都城的古城，因此沒有接過爺爺?shù)睦?。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時，我走近了犁。大塊地雖已有了機耕，但小塊地拖拉機進不去，還要靠牛拉的老式步犁。在“貧代”的“再教育”下，我學(xué)會了趕牛犁地。這之前，我已當了一段飼養(yǎng)員，并學(xué)會了使牲口，為學(xué)犁地打下了基礎(chǔ)。剛開始，我使用的是一頭叫作皮蛋兒的老黃牛，皮實，有耐力，不慌不忙，穩(wěn)步前行，我只需操心扶好犁就行了。犁并不是很容易扶的，需要一定的力量摁住把手，讓犁鏵深深吃進土中，否則，就犁得淺，達不到應(yīng)有的效果。有次換了皮蛋兒的兒子拉犁，這家伙年輕氣盛，行走快捷，我扶犁的力量一時輕了些，犁鏵便從土中冒出。皮兒子突然感到輕松許多，竟拽著我和犁小跑起來。我狼狽地扶著犁跟著跑了一段，直到用力將貼著地面奔跑的犁鏵重新摁入土中，那皮兒子才慢了下來。在我揚鞭虛晃的指揮下，這皮兒子才重新回到了剛才犁地的原點。

犁與土地是最親密的，它對土地專注而深情，只有與土地的交往，它才有活力，有精神，有自己存在的價值。一旦離開土地，它就會孤獨寂寞無聊，甚至抑郁。所以，犁最喜歡春天的到來?！安脊蕊w飛勸早耕，舂鋤撲撲趁春晴?！边@時，冰凍的土地復(fù)蘇，猶如剛剛醒來的新娘，等待著新郎的親吻。孤獨寂寞無聊了一冬的犁，怎能不渴望那久違的土地呢？

在古代，縣官們和百姓也都知道春耕的重要。每到立春時，許多地方都要舉行試犁的儀式，人們敲鑼打鼓，先是祭祀皇天后土，然后由縣官扶犁，趕著紙扎的春牛，演示犁地的情景。尤其是清代，皇帝也深知犁的心思。據(jù)《養(yǎng)吉齋叢錄》記載，康熙四十一年，康熙帝在京南博野視察春耕情況時，曾親自下田扶犁，一氣不歇地耕了一畝地。現(xiàn)場觀者如云，人聲鼎沸。一位叫李光地的大學(xué)士還撰文勒石，以志其事。這是犁最榮光的時刻，最得意的時刻，最自豪的時刻。

大概是受康熙帝的影響，從雍正帝開始，每年在二月或三月的一個吉利的亥日，都要舉行一項國家典禮——皇帝親耕?；实塾H耕前，為避免親耕時動作生疏，總是先到豐澤園前的演耕地里練上一練，到正式親耕那天，皇帝一大早就穿上禮服，前往先農(nóng)壇禮儀一番，然后到觀耕臺前的籍田里，右手秉耒，左手執(zhí)鞭，在兩位老人牽牛、兩位農(nóng)夫扶犁、后面還有有關(guān)大臣播種的配合，禮部、太常寺等大臣及鑾儀衛(wèi)的導(dǎo)引和護駕，在祥和的鼓樂伴奏下，來來回回走上三趟，“三推三返”的親耕禮便宣告完成。雖說這只不過是個禮儀，但也充分表明了皇帝對農(nóng)業(yè)的重視，對“民以食為天”的重視，對牛和犁的重視。

在歷代文人的筆下，留下了許多有關(guān)春耕的詩，如：杜甫《洗兵馬》中的“布谷處處催春耕”;曾鞏《二月北城閑步》中的“欲乘長日勸春耕”;蘇軾《新城道中二首》中的“煮芹燒筍餉春耕”;陸游《春耕》中的“買犢事春耕”……

在故鄉(xiāng)的老宅里，南屋西邊的一間，最里面是廁所，廁所旁便是牛吃喝拉撒睡的地方。喂草料的石槽靜靜地待在那里，牛的套裝被厚厚的灰塵包裹著，掛在剝落的墻壁上。犁早已不見了，估計是當年成立合作社時交出去了。

我打開度娘有關(guān)犁的照片，竟沒有故鄉(xiāng)和我當知青時使用的犁的影子。

耙

耙與犁一樣，也是最古老的農(nóng)具之一。據(jù)有關(guān)專家研究，耙在中國已有一千五百年以上的歷史。在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一書中，耙稱之為“鐵齒楱”。在元代《王禎農(nóng)書》中，記載有方耙、人字耙及用柳條編織的無齒耙和水田用的耖田耙。

古代詩人詠耙的可能不多，但我還是在一些典籍中，看到了耙的行蹤。在宋代釋宗杲《楊岐和尚贊》一詩中，我看到“異類中行，拕犁拽耙”;在宋代趙崇鉘《書事》中，我看到“老夫忍饑特未死，犂耙典盡春無?！?在宋代釋師范《偈頌一百四十一首》中，我看到“豈謂業(yè)級逃不得，依前拽耙與牽梨”;在元末明初著名詩人、文學(xué)家、書畫家和戲曲家楊維楨的筆下，我看到“潮來潮退白洋沙，白洋女兒把鋤耙”。比以上詩句更形象更有畫面感和動態(tài)感的，當數(shù)清代胤禛（雍正）《耙耨》中的“耙頭船共穩(wěn)，斜立叱牛行”了。

在古代中國，歷代帝王大都重視農(nóng)桑。尤其是宋代以來，宮廷內(nèi)大多繪制有表現(xiàn)農(nóng)人春種秋收紡織勞作的《耕織圖》。康熙朝時，康熙帝命宮廷畫家焦秉貞仿南宋樓璹本《耕織圖》，繪制了《御制耕織全圖》，并親自撰寫序文，還為每開畫作題詩，既顯示了康熙對衣食之國本的重視，也顯示了他對含辛茹苦的民情的體恤。

雍正皇帝還是雍親王時，就效仿父親命人模仿康熙朝時的焦秉貞本，繪制了胤禛版的《耕織圖》，從浸種、耕、耙耨直到簸揚、礱、入倉、祭神等二十三個不同的場景，將傳統(tǒng)農(nóng)耕從播種到收獲的全過程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并用他文雅遒勁的書法欣然題詩，鈐上了“雍親王寶”“破塵居士”的印章。特別之處是，畫中耕作、蠶織的主要人物中，雖然都是農(nóng)夫農(nóng)婦打扮，容貌卻是胤禛與其福晉和側(cè)福晉的。是作秀？是好玩？是對田園生活的向往？是表現(xiàn)對農(nóng)桑的熱愛、重視？還是迎合康熙帝重視農(nóng)桑的心理？還是兼而有之？不得而知。從他所題的詩來看，他對男耕女織的農(nóng)村生活是非常熟悉的。

《耕織圖》中的耙，顯然是南方水田使用的耖田耙，而冀南和豫北的耙，都是釘齒耙，呈長方形木框狀，長約兩米，寬約半米。之所以稱釘齒耙，就是上面釘著排列整齊的類似牙齒的扁形鐵釘，入土部分約有十厘米左右。

耙是犁的小弟弟，常跟在犁的后面跑。犁出的土地呈波浪形，還有大大小小的土坷垃或雜草或殘留的莊稼的根，這就需要牲口拉著耙，人站在耙上前行，用耙的鐵齒和人的重量，使大大小小的土坷垃粉碎，將雜草或殘留的莊稼的根驅(qū)除，使波浪形的土地平整如鏡，保持水分，松軟似胸。由此看來，耙也是土地母親的美容師。那大大小小的土坷垃，就好比臉上的粉刺疙瘩;那雜草，就好像秀發(fā)上沾上的柴草;那殘留的莊稼的根，就好似臉龐上長出的刺猴。經(jīng)過耙的美容、梳理，土地母親才能梳妝一新地去孕育新的綠色生命，為五谷豐登奠定良好的基礎(chǔ)。

我曾經(jīng)很羨慕耙地的老農(nóng)。藍天白云下，在布谷鳥悅耳的伴唱中，在剛犁過的宛如大海波濤的土地上，他們站在行進的耙上，時而放開嗓子“嘚嘚”吆喝兩聲，時而虛張聲勢地甩一個響鞭，是那么悠然自得，那么瀟灑自如，那么天人合一。而當我上山下鄉(xiāng)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真正站在行進的耙上時，卻深感并非易事。在“貧代”的言傳身教和我的親身體驗下，我懂得了耙地的要領(lǐng)：身體不能前傾，否則有掉下耙的危險，一旦掉到耙前或耙中，輕則被耙齒耙傷，重則若耙到要害部位，甚至有生命危險。所以，身體的重心一定要放在后面，即使掉下也無所謂。用慢牛拉耙還好些，如用騾馬這些快牲口，更得時刻提高警惕。若是土質(zhì)不硬，耙的行進比較平穩(wěn);若是土質(zhì)很硬，耙的顛簸就大，這就需要小心翼翼，站穩(wěn)腳跟，掌握重心，體驗一把沖浪的感覺。

記得少年時在姥姥的故鄉(xiāng)，參加了生產(chǎn)隊一次打坷垃的勞動。干旱的土地里，土坷垃比人頭還大，堅硬如石，耙無奈粉碎，我和社員們只好舉著镢頭，用镢頭的根部用力夯打。本來是耙與土地難得相會的時刻，卻因無情的旱魔無緣。被放置在牲口棚院里墻根下的耙，顯得很內(nèi)疚。本來是自己的職責和任務(wù)，卻又無能為力，讓這么多人代勞，于心何忍？不知它是否流下了惴惴不安的淚。

風調(diào)雨順的年份，耙與土地如兩地分居的戀人，每年春秋兩季相會，比牛郎織女多了一次。每次的相會，耙都非常珍惜，總是那么細心貼心地為土地梳妝，盡管自己被人踩在腳下，弄得蓬頭垢面。當然，耙也理解，人踩著自己，也是為了土地的好。有人甘為人梯，自己怎么就不能甘為人耙呢？

相會總是短暫的。短暫的相會后，耙便回到了農(nóng)家小院擱置農(nóng)具和雜物的棚下，或牲口棚院里的墻根下。但我想，它的心肯定還留在廣袤的原野，即使進入休眠狀態(tài)，它的夢，可能還在那片熟悉而親愛的土地上。

耬

“秋分早，霜降遲，寒露耩麥正適時?！边@是我20世紀70年代中期當知青時聽到的農(nóng)諺。其中的耩麥，就是播種。播種用的農(nóng)具，就是耬，也有的叫耬車、耬犁。

據(jù)有關(guān)史料記載，戰(zhàn)國時期就有了獨腳耬和兩腳耬。漢武帝時，搜粟都尉趙過在此基礎(chǔ)上，又研制出能同時播種三行的三腳耬。東漢著名政治家崔寔曾在《政論》中記載道：“三犁共一牛，一人將之，下種挽耬，皆取備焉，日種一頃?！本褪钦f，一頭牛拉著三腳耬，一人在前面牽牛，一人在后面手扶耬播種，一天就能播種一頃地。趙過對耬的改良，極大地提高了播種效率，也奠定了延續(xù)兩千多年的三行一壟的播種模式，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發(fā)展，起到了很大的積極有益的推動作用。

耬車的發(fā)明，走在了世界的前列。由于當時信息不暢，歐洲人多到中國南方港口城市，很少到中國較多使用耬車的北方，更沒有帶走耬車的樣品，只是耬車發(fā)明的概述資料后來傳到了歐洲，缺乏對中國式耬車的結(jié)構(gòu)與原理充分了解，所以，直到公元一五六六年，卡米羅·托雷洛才發(fā)明出條播機，被威尼斯參議院授予了專利權(quán)。比中國戰(zhàn)國時期的獨腳耬和兩腳耬已晚了一千八百年左右。一六零二年，波倫亞城的塔蒂爾·卡瓦里納也發(fā)明了種子條播機，但這些條播機的結(jié)構(gòu)還比較原始。到十八世紀，詹姆斯·夏普雖發(fā)明了一種較好的條播機，但只是單行播種，還處于中國戰(zhàn)國時期的水平。直到十九世紀中葉，歐洲才有了大量的既堅固又經(jīng)濟的種子條播機。美國著名歷史學(xué)家羅伯特·坦普爾在《中國·發(fā)明與發(fā)現(xiàn)的國度──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精華》一書中，曾對中國的耬車給予了高度評價：“中國播種系統(tǒng)在效率上至少是歐洲系統(tǒng)的十倍，而換算成收獲量的話，則是歐洲的三十倍?！边€有的歐美學(xué)者對此感嘆：“在世界的這兩半部分之間只能看到這樣的對比，即中國頗像今天所說的‘發(fā)達國家，而西方是‘發(fā)展中國家?！?/p>

相對犁、耙來說，耬的構(gòu)成較為復(fù)雜，由供牲口駕馭的兩根耬桿、供人扶搖的耬把、裝種子的耬斗、與耬斗相通中空下種子的耬腳、入土犁溝的耬鏵等幾部分組成，除箭鏃樣的耬鏵為鐵質(zhì)外，其余全都為木質(zhì)。至宋代，有人在耬車的基礎(chǔ)上，又進行了改進，增加了施肥的功能，稱之為“下糞耬種”。北宋宰相、詞人韓琦曾在《祀墳馬上》詩中云：“泉干幾處閑機榿，雨過誰家用糞樓（通耬）?！痹r(nóng)學(xué)家王禎在《農(nóng)書》中比較詳細地描述道：“近有創(chuàng)制下糞耬種，于耬斗后，另置篩過細糞，或拌蠶沙，耩時隨種而下覆于種上，尤巧便也?！笨梢娺@種改進，對進一步提高生產(chǎn)效率，起到了非常積極的作用。此后，元代又有人根據(jù)耬車的原理，研制出中耕除草用的耬鋤，現(xiàn)代人又研制出耩氨水的耬以及現(xiàn)代化的播種機。

耬，凝結(jié)著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承擔著“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的重任，對人類的貢獻是巨大的，功不可沒的。

上山下鄉(xiāng)的洪流，使我來到了耬的身邊，近距離地審視它，了解它。耬的操作不同于犁、耙，在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中，可謂是技術(shù)含量較高的活兒，只有種莊稼的老把式才能擔當此重任。在當知青的歲月里，我在學(xué)會使牲口的前提下，學(xué)會了耩麥。牲口在前面拉著耬，我扶著耬不停地左右搖晃，以使耬斗中的種子順利流入土中。同時，還要掌握搖耬的力度，盡量搖勻。否則，搖得快了，耬斗中的麥種就下得快，麥苗出來就稠，影響產(chǎn)量。搖得慢了，麥苗出來就稀，也影響產(chǎn)量。只有不快不慢，麥苗出來才能均勻，茁壯成長，提高產(chǎn)量。當然，耬斗下部的小門也很關(guān)鍵，小門控制得大小，決定著麥種流出的多少。“不稀不稠，伸下指頭?！边@是貧農(nóng)代表總結(jié)的控制小門的經(jīng)驗之談。這時，兩眼還要在正前方地頭瞄準一棵樹或其他什么作為目標，用眼睛劃出一條無形的直線，沿著這條無形的直線使喚牲口，不偏離方向，以使將來麥苗出來后形似五線譜那般直溜、齊整。否則，麥苗出來后歪歪扭扭，毫無美感，一看就是菜鳥干的。

耬是位音樂家，它畫出了大地的五線譜，又在五線譜上譜出了綠色的、金色的樂章。這樂章，從南方到北方，響徹了祖國大地;這樂章，寄托著千家萬戶的五谷豐登的希望。

耬是位畫家，它在平原、丘陵、水田、梯田畫出了不同色彩不同風格的線條，舒爽著人們的目光，絢麗著寫生的畫板，閃亮著攝影家的鏡頭。

耬也是古代詩人歌詠的對象?！靶锌慈f壟空，坐使千箱有。利物博如此，何慚在牛后?！北彼沃枷爰?、政治家、文學(xué)家、改革家王安石《和圣俞農(nóng)具詩十五首其九耬種》的詩中，對在牛后的耬，給予了贊譽。清末名士高心夔《將之建昌縣其一》中的“農(nóng)父惜春半，晨出耬東菑”，則勾畫出了農(nóng)家惜春、不誤農(nóng)時、清晨即起扶耬播種的場景。

試想那時的清晨，“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東一簇西一簇的迎春花連翹花競相綻放，布谷鳥一飛沖天，聲聲鳴唱，少者牽牛，老者搖耬，牛鈴搖著春色，那是何等的田園風光，何等的悠慢時光。

迅疾而來的轟鳴的農(nóng)業(yè)機械化，早已將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定格為一幅幅水墨畫。幸存的耬和犁、耙等兄弟在博物館的燈光下，或促膝交談，回憶與牛、與人、與土地親密交往的點點滴滴;或感嘆時光的飛逝，感嘆它們的后輩長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或向走近它的各色人等講述曾經(jīng)的輝煌。

鋤

鋤，和犁、耙、耬都是好兄弟，都是從非常遙遠的歷史中走來。剛開始，鋤還是先人用石頭片子做的。戰(zhàn)國時，不知哪位鐵匠突發(fā)靈感，打制出了鐵鋤，使這個成功的飛躍一下子飛翔了兩千多年。

鋤的構(gòu)造并不復(fù)雜。冀南和豫北的鋤，鋤板長約20厘米、寬約10厘米、厚約0.5厘米，一端為鋤刃，一端和一段鐵棍相連，將長約1.5米的木質(zhì)鋤把兒插入鐵箍即成。鋤與镢頭相似，不同的是，鋤的角度就低于镢頭的角度，便于在土地淺層松土、除草。而镢頭便于往土地深處刨、挖。

鋤是農(nóng)家最常用的農(nóng)具之一，除了冬天，鋤基本上是閑不住的。春天鋤麥子，夏秋鋤玉黍、谷子、高粱、大豆、棉花等等。過去說“立了秋，掛鋤鉤”，等于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后來我當知青時又聽說，“立了秋，猛一摟（讀陰平）”，不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莊稼離不開鋤，一旦離開，各種草們就會探頭探腦地拱出來，分享莊稼的水分、養(yǎng)分和陽光，擠占莊稼的空間，從而使莊稼營養(yǎng)不良，生長緩慢，甚至減產(chǎn)。我揣測，鋤也肯定不愿意離開莊稼，一旦離開，心里就空落落的，它不忍看到瘋長的草們欺負莊稼，也不愿離開緊握它的溫暖有力的手，與人、與莊稼，它覺得都有一種感情。它可能也知道，人對它也是有感情的，隔些天，就扛著它到了地里，從這頭鋤到那頭，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地鋤著。累了，直直腰，用掛在脖子里的泛黑的白毛巾擦擦汗，或坐在地頭、墳頭的樹蔭下抽上一袋煙，或躺在草地上枕著千層底老布鞋草帽蓋住臉瞇上一會兒，然后起身往手心里唾口唾沫，又握住它，彎下腰，重復(fù)著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的動作。人與鋤的感情，一點也不亞于朋友之情，兄弟之情。

少年時，我學(xué)會了鋤地。那時，縣城的學(xué)校放假，老師都要求學(xué)生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并且開學(xué)時要帶來生產(chǎn)隊的證明。所以，每逢放假，我就從豫北古城回到冀南故鄉(xiāng)。初次鋤地，雖然模仿著別人的樣子一推一拉，小心不鋤到禾苗，但卻不知道前進的腳步也是有講究的，就像豫劇《朝陽溝》中拴寶教銀環(huán)鋤地那樣，要“前腿弓，后腿蹬”。而我是根本就不講究這些，碎步向前，腳印幾乎一個挨一個。爺爺發(fā)現(xiàn)后，說你這樣鋤過去，把地又踩瓷實了，等于白鋤了。是啊，小碎步踩瓷實的地，不僅起不到松土保墑的效果，如果墑情大的話，還會把剛鋤掉的草踩進土里，使草重新復(fù)活。在爺爺?shù)难詡魃斫滔?，我學(xué)會了“前腿弓，后腿蹬”，一步是一步地向前。如果草貼近禾苗，為避免傷到禾苗，就像爺爺那樣，彎下腰用手將草拔起。

當午的烈日下，爺爺、二叔和其他漢子們裸露的早已曬黑的脊梁上，泉眼似的冒出了黃豆綠豆大的汗珠，順流而下，流入腰部。草帽下古銅色臉上的汗珠，則滴滴滴進了土中，真實地詮釋著唐代宰相、詩人李紳那首非常著名的《憫農(nóng)》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蔽以鴨枲敔?，為啥要頂著太陽鋤地呢？爺爺說，鋤下有火，天越熱越鋤地，鋤掉的草很快就會被曬死。如果是雨水多的時候，還可以使土地盡快干松。爺爺還說，鋤下還有水，特別是天氣干旱的時候，草和莊稼爭奪有限的水分和養(yǎng)分，這時鋤地，既鋤了草，又使土地表面形成保水層，有利于莊稼的根往下長，去吸收更多的水分和營養(yǎng)。

春秋夏經(jīng)常早出晚歸的勞作，鋤板蘸著爺爺、二叔和鄉(xiāng)親們的汗水，磨礪得明晃晃的，在陽光下月光下閃著銀光。那銀光，是土地舞臺上的激光，與犁鏵、耬鏵、耙齒、鐮刀的激光一樣，照射著爺爺、二叔和鄉(xiāng)親們的愿望。鋤刃也磨礪得像刀一樣鋒利了，身體也被磨蝕得損失了幾分幾寸。斬除了多少雜草，鋤已不記得，只記得牢記自己的使命，戰(zhàn)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秋末后，鋤才有了喘息的機會，才和犁、耙、耬這些好兄弟聚在一起，敘談著一年來各自與主人與土地的親密接觸。這時，犁、耙和耬都靠墻站著，鋤則像倒掛在樹上的猴子掛在墻上，或獨自默默地靠在門后、墻角。月亮升起時，鋤往往會陷入回憶——不知漢代的誰，在《陌上?！分刑岬轿遥f“鋤者忘其鋤”;唐代著名山水田園派詩人孟浩然，在《田家元日》中“荷鋤隨牧童”;南宋抗金名將、著名豪放派詞人辛棄疾，在《清平樂·村居》中看到了我：“大兒鋤豆溪東”;還有魏晉的陶淵明，“帶月荷鋤歸”;還有杜甫、王維、韓愈等等，無不邀我走進他們的書房，躍然紙上。還有那么多的成語，也將我拉入其中：耕前鋤后、鋤強扶弱、誅鋤異己、鏟惡鋤奸、濟弱鋤強、誶帚德鋤、剗惡鋤奸……鋤在回憶中慢慢睡著了。

布谷聲聲中，鋤醒來了。主人擦去它臉上的銹斑，它又容光煥發(fā)地爬上了主人的肩頭……

責任編輯：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