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愷健 王潤澤
【摘要】印刷術本身是一個技術問題,但在適應和選擇上,利用印刷術往往超出了單純的技術層面,還牽涉其他諸如經濟、政治、文化、宗教等社會因素。中國近代報業(yè)的發(fā)展史同樣如此,報紙對讀者的想象匯集了以上的諸多思考。通過對木刻、西式活字、石印三種印刷技術的考察,本研究發(fā)現技術所帶來的最大作用,不在于制造區(qū)分,而在于彌合區(qū)分。技術需迎合社會的需求,但這種需求是多方面的,并非技術進步就包攬一切。木刻、活字印刷、石印三種技術,雖然各自的技術特性有所不同,但當它們被用在印制報紙上時,它們的想象則是一致的,其最終所指向的都是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平民大眾。
【關鍵詞】區(qū)分 印刷術 木刻 西式活字 石印
【中圖分類號】G2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1)3-099-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1.3.015
一、回到報刊本身來談與讀者關系的變化
作為一種技術,印刷術自宋代以來就是一種區(qū)分的想象,[1]中國的士人往往對于印刷的用紙、用墨和其他部分百般挑剔,并試圖將其與篆刻這樣的高級藝術區(qū)分開來,以此顯示士大夫階層的文化品位,與商業(yè)出版這類低級形式進一步拉開距離。[2]即便在印刷術內部,也可依據紙張品階的高低而區(qū)分出不同的閱讀群體,[3](661)這樣的情況直至清末依然存在。[4]
近年來隨著技術、媒介視角在新聞傳播學研究中的興起,越來越多的研究者注意到萬物皆媒并不僅是描述或隱喻,其包含著社會與文化變遷的豐富內涵,[5]但在過往的研究中,由于我國的出版史志類研究一般只包括書籍、雜志以及與書刊有關的內容,很少討論報紙,[6]報刊的印刷研究一直在印刷出版史研究中處于邊緣位置。[7]近代報刊作為出版活動的一種,其出版史研究的視角雖偶有涉及,但總體上仍處于缺席狀態(tài)。[8]因此像前述那樣從出版發(fā)行視角來討論技術對于閱讀群體區(qū)分的研究,在中國新聞史研究上并不多見。
歷史上只有很少的讀者會留下文字來描述自己閱讀的過程,因此一些學者會以文本、副文本和物質形態(tài)來推斷讀者的身份。[9]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西式印刷術隨著西方列強的入侵被引入中國,隨著印刷、電報技術革命而產生的新聞業(yè)也一并進入,[10]中國新聞業(yè)發(fā)展過程中,一直伴隨著木刻、石印、西式活字等各類印刷術應用的競爭。本文認為,印刷術本是一個技術問題,但在適應和選擇上,利用印刷術往往超出單純的技術層面,牽涉其他諸如經濟、政治、文化、宗教等社會因素,中國近代報業(yè)的發(fā)展同樣如此。報紙對于讀者的想象匯集了以上諸多思考,因此通過中國近代新聞業(yè)對于讀者的想象來思考印刷術所帶來的區(qū)分,便成為一種可能。
二、木刻印刷:十八省中國人同氣連枝的可能
1815年,近代中國第一份報刊《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下稱《察世俗》)誕生,考慮到當時大多數中國人的閱讀習慣,其采用了線裝書形式,以傳統(tǒng)的木刻印刷出版。
在《察世俗》的設想中,當時中國的讀書人可分為“上中下三品,老少智昏愚達皆有”。作為一份宗教報刊,《察世俗》要做到的就是“隨人之能曉,隨教之以道,故查此俗書,必載道理各等也……但人最悅彩色云,書所講道理,要如彩云一般,方使眾位亦悅讀也”。[11]這篇序言在米憐離開廣東前往馬六甲傳教之前就已撰寫完成,[12](155-156)可見在《察世俗》視野中,它所面向的人群不是某一類特定人群,而是當時所有的中國讀書人。
在當時,采用西式印刷的方法對于馬禮遜和米憐來說并非不可能,《察世俗》最后一兩頁的時事新聞中,采用的就是活字印刷,但通常都附在報刊的最后,擔任的是零星次要角色,[13](12)而木板雕刻才是早期報刊印刷的主角。
馬禮遜與米憐之所以采用木刻,主要有以下幾種原因。首先在文化上,承擔報刊編輯任務的米憐認為在將書籍送入中國時,外觀和制作方法要盡可能避免“異邦”印象,且要盡可能像是由中國人編寫和印刷的中文書籍,只有這樣才有可能順利過關并進入書店,從而進入中國人的思想世界。同時印刷上風格也要顯得粗陋一點,這樣讀者才會覺得這應是曾旅居海外的中國人的作品,從而減少讀書人對這些作品的攻擊。[14](120)米憐所采用的木刻雖不是名家作品,均是學徒所刻,但這更能說明它所面向的是普通讀者,而非單一的上層群體,且相較于活字,其更加整齊美觀,更能引人注意。因此木刻與西式印刷在報刊最初進入中文世界時,就是一次對中國讀者與西方讀者的區(qū)分。
其次是經濟層面的考量。拼音文字與漢字間的巨大差異,主要反映在制造以及經營成本上,拼音字母的鑄模一般在40個以內,而漢字所需鑄模至少40 000個,因此西式活字印刷方式在一開始并不適合中文印刷。采用木刻則只需用同一套工具刻制出所有不同的字和符號,就可輕易將不同字體與符號輕易結合在同一版面上。木刻的一板多印,每刷少量特點,也適合報刊后來增印合訂本的需求,這樣的印刷方式不僅大量節(jié)省紙張的費用,也能避免寫作上的錯誤并持續(xù)改進。[14](112-118)
最后則是木刻對于設備的要求相對簡單,當時若采用西式印刷,設備大多需從歐洲進口,而木刻則可就地取材,也易招聘到刊刻工人,如當時在馬六甲的工資雖是在中國的兩倍,但相較于西式印刷機動輒幾百元的價格,還是便宜許多。[12](160)
正因如此,此后許多個人創(chuàng)辦的傳教士中文報刊,如郭實臘的《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計傳》、林樂知的《中國教會新報》(后更名為《萬國公報》)等均采用了木刻印刷,印刷術對于出版者的區(qū)分也開始顯現。至于對讀者的影響,或因早期《察世俗》的發(fā)行主要采用贈閱的方式,且當時《察世俗》能否進入中國的讀書世界也未可知,[12](159)因此只有當報刊真正進入中國時,木刻在經濟上對讀者的區(qū)分才開始顯現。
1868年由林樂知創(chuàng)辦的《中國教會新報》延續(xù)了傳統(tǒng)中國的木刻式設計裝飾,且按照中國官方的板書大小制作。該刊采用木刻雕版,且使用當時相對廉價的紙張品種——毛太紙印刷。按理來說,承印《中國教會新報》的美華書館已通過電鍍活字的技術實現了西式活字的大規(guī)模生產,其西式印刷技術不論是滾筒印刷還是活字印刷,均已十分成熟。[13](12)當時的西式印刷品如《六合叢談》實際上已進入中國士人的讀書世界中,為何《萬國公報》仍要采用中式傳統(tǒng)的木刻印刷?原因除這份報刊是由林樂知一人承擔起了編輯和出版發(fā)行的重任,且受限于林樂知窘迫的經濟狀況外,[15]還在于林樂知對于這份報紙發(fā)行的想象。《中國教會新報》出版的目標在于“俾中國十八省教會中人,同氣連枝,共相親愛,每禮拜發(fā)新聞一次,使共見共識,雖隔萬里之外,如在咫尺之間”,而“外教人亦可看此新報,見其真據,必肯相信進教”,因此利用契合于中國人讀書方式的傳統(tǒng)木刻書,林樂知想象的是報刊能在時空延展中,為中國教徒乃至全體中國人爭取相遇的機會,使原本難以或根本無法交談的人,通過印刷字體和紙張的中介,變得相互理解。[16]參考當時基督教普遍采取的自下而上的傳教策略,教眾普遍來自社會中下層,[17]為讓這些人有余力購買報紙,達成“十八省教會中人,同氣連枝”的愿望,報價必須是他們所能接受的,采用木刻就是一種對于受眾的區(qū)分。當時一份《中國教會新報》的售價為每年1元,在發(fā)行半年后改為每年0.5元,這樣一份報紙的價格僅為10文左右,參考采用西式活字印刷的《上海新報》每份30文的售價,木刻印刷的報紙顯然更適于社會中下層民眾的購買。
同樣能夠證明這一區(qū)分的是《中國教會新報》所使用的毛太紙。毛太紙是一種紙色米黃、質地極脆的竹紙,按照紙張分類,連史紙為最好的紙張,稍次為賽連紙,官堆紙則稍厚于毛邊紙,為中等紙張,毛邊紙低于前述三者,毛太紙則次于毛邊紙。[3](660)參照同時期成立的浙江書局,為保證不同層次讀者的需要,按照紙張品質的高低,同本書籍的售價也不盡相同,如《小學考》,連史紙為每部2 860文,賽連紙為每部2 660文,毛太紙則僅1 880文。單本的《詩經釋要》,連史紙的價格為160文,官堆紙為140文,毛太紙每部僅有80文。[18]由此可見,即便同樣的書籍,因印刷用紙不同,也能產生區(qū)分效果,從中也可識別出被書籍生產者視為關鍵的一些文化分野。據預設的不同讀者的期待與能力,可建立書寫域出版的策略。[19]《中國教會新報》的目標受眾與浙江官書局所生產的毛太紙書籍一樣,面向的是那些無力購買昂貴報刊的下層寒士,價格的分野自然造成了受眾的分野。
綜上所述,木刻印刷作為早期傳教士報刊進入中國的一種區(qū)分策略,適應于早期宗教報刊自下而上的傳教策略,又混雜著各種各樣的西式新知,它們是定期出版的“書”,是不同于中國書籍、又不同于《京報》的“神理人道國俗天文地理偶遇”的新式書,[20]面向的是那些無力購買昂貴書籍的下層寒士。有意思的是,在筆者有限的閱讀范圍中,當時使用木刻來印刷報刊的,大多是這些外來的西方傳教士,這在無形中造成了一種對于報刊的區(qū)分,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這些木刻印刷報刊“不僅游離在當時的官方體系話語之外,甚至也游離于當時主流文人群體之外”。[21]即便到了1878年,依然有傳教士質疑這些木刻報刊并沒有完全進入中國人的讀書世界,[22]依然是“門內的他者(the others)”,想象與現實依然有很大距離,僅在形式上對中國書籍做出模仿,并未實現報刊的完全進入。
三、西式活字印刷:由洋到華的可能
中國最早采用西式活字印刷的不是中文報刊,而是1850年由英國人亨利·奚安門創(chuàng)辦的上海第一家英文報紙《北華捷報》,其率先采用了西式活字印刷術,而《北華捷報》的創(chuàng)辦是讓報刊成為對“本埠(上海)最有利的東西”,并希望“英國乃至世界各國都能重視上海的發(fā)展,盡快同大清帝國建立密切的政治聯系,更加擴大對華貿易;對華政策不能只顧眼前利益,應有全局和長遠打算,看到這個大帝國有著驚人的豐富資源”。[23]為此在《北華捷報》的想象中,其讀者自然是那些在華外商,因此采用活字印制的報紙自是最好的選擇。
活字印刷進入中文報刊世界,是在墨海書館引進滾筒印刷機并將其用于漢字書籍印刷之后。此時的西式活字印刷早已擺脫早期西式活字印刷漢字的缺陷,王韜稱之為“自無濃淡之異,墨勻則字跡清楚,非麻沙之本”,[24]它改變了以往西式印刷中文字體時字體不均勻、印刷質量低劣的問題,使得西方印刷術在印刷中文書籍方面得以大量使用,滾筒印刷的使用代表著中國傳統(tǒng)的木刻印刷再也不能應付承擔“廣傳”的角色,也代表著活字印刷和木刻的此消彼長。[13](183)造成的結果就是以《六合叢談》為代表的“刊”,開始以現代刊物的空間擴張性,截斷了中國固有的知識系統(tǒng),平移入新類型的知識。而《上海新報》的出現,使得新媒介的制作和西學的知識生產,開始由西人獨占變?yōu)橹形髀撌?,報刊開始滲入國人的日常生活。[20]
正因如此,在中國率先使用銅活字印刷的《六合叢談》旨在“頒書籍以通其理,假文字以達其辭,俾遠方之民與西土人士,性情不至于隔閡”,[25]試圖打破西人與華人間的隔閡,讓“報”以新的形態(tài)進入中國。慕維廉曾列舉當時訂閱報刊者主要是來自上海的外國人及中國士人,在華的歐美等國的政治家、商人等是《六合叢談》的主要讀者,[26]因此《六合叢談》所想象的讀者正是那些想要增進彼此了解的中西人群,自此以后新報開始進入中國的新聞業(yè)。[27]
雖說《六合叢談》創(chuàng)刊一年即被證明“無助于傳教活動的開展和新教徒的獲得”,《六合叢談》便在慕維廉“我們不能讓雜志的出版證明雜志本身不利于我們所追求的事業(yè)的進展”的主張下,戛然而止。[28]但在物質上對于新報的支持,《六合叢談》以及背后的墨海書館還在繼續(xù)。1862年創(chuàng)辦《北華捷報》的字林洋行創(chuàng)辦了當時中國第一份中文新報——《上海新報》,其背后的漢字活字以及印刷設備,便來自即將倒閉的墨海書館。[29]《上海新報》遵循了過往《六合叢談》的發(fā)行規(guī)則,強調“商賈貿易,貴乎信息流通”,[30]其重視“貴商要觀閱此報,即來本行掛號可也”,[31]因此《上海新報》的主要銷售依然為個別洋行商號的常年包訂,并由各洋行和相關華商高價包銷,[32]依然走不出由《六合叢談》所劃定的外國商人及洋行圈子,《上海新報》的進入依然是在原地打轉,并沒有真正進入中國社會。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不僅在于報紙的內容設計與編輯,印刷也是重要原因。當時的《上海新報》由于繼承的是墨海書館的設備,而墨海書館的手動滾筒印刷機最大的缺陷,在于須使用外國紙張來進行印刷,[13](207)時任倫敦會秘書的穆廉斯在視察墨海書館時就曾提及“英文活字老舊,中文活字很差,中國紙張更糟。我坦白告訴偉烈先生(偉烈亞力),不要付墨海書館以每部8便士為圣經公會印的幾千部新舊約,它們根本就是墨海之恥”。[13](207)另外一家外國書館美華書館的館長姜別利在提及墨海書館的印書品質時也說:“我希望永遠不會和他們提及以滾筒印刷機生產如此低劣的印刷品?!盵13](207)由此可見,這臺手動滾筒印刷機根本不能使用中國紙來印刷書籍,而《上海新報》也一直以上等印報紙來印刷,其紙質比20世紀40年代報紙所使用的印報紙還要講究。[33]正是這種用紙限制,使得《上海新報》的定價居高不下,一直維持在30文。即便這一價格已比《京報》便宜許多,[34]但參考當時普通人一日僅需20文的飲食開支,[35]這樣的價格不是普通人所能消費得起的,早期的《六合叢談》可通過贈送解決這樣的問題,但到了新報時代,價格問題自然造成了受眾的區(qū)分。
這一問題直到另外一份新報《申報》的出現才得到解決,其秉持著“此報乃與華人閱看”的原則,[36]在出版經營上完全由華人買辦自負盈虧。為降低成本,《申報》使用的也是手動滾筒印刷機,但不知是印刷機自身的原因,還是經過了改造,所使用的紙張是當時最便宜的毛太紙。[37]也正因此,《申報》在當時的價格為每份8文,是一份普通人能買得起的報紙。所以在《申報》的想象中,“邸報之制,但傳朝廷之政事,不錄閭里之瑣而已。故閱之者學士大夫居多,而農工商不預焉,反不如外國之新報人人喜閱也。是邸報之作成于上,而新報之作成于下”。[38]可見《申報》非常重視“下”的基礎,《申報》之“新”不只是“為士大夫所賞”,更是“為工農商賈所通曉”。[39]
《申報》很快通過價格上的優(yōu)勢,爭取到比《上海新報》更多的讀者,發(fā)行不到一年,《上海新報》便宣告???,次年《申報館賦》有言:“碼頭熱,華洋雜,新聞集,《申報》出。館創(chuàng)三月下澣,八頁按日信局代售而寄發(fā)直達蘇杭,紙貫一時,統(tǒng)入各邦?!盵40]此時的《申報》通過書信局設立分銷處的形式,已進入中國的各個角落,新報也是在此時真正進入國人的閱讀世界。
如果當初美查在《申報》成立之前所做的調研是在世界范圍的話,有可能發(fā)現,《申報》所采取的印刷策略與1833年行銷紐約街頭的《太陽報》幾乎如出一轍。作為一份廉價的便士報,《太陽報》創(chuàng)辦之初并沒有使用當時最為先進的動力滾筒印刷機和上好的新聞紙,而是采用與《申報》一樣廉價的手動滾筒印刷機和美國以破布為主要生產原料的較為廉價的紙張。[41]印刷術與地方實際情況的結合,通過技術來彌合區(qū)分,才開啟了西式活字印刷真正嵌入中國社會的可能。1873年英華書院的出售,標志著傳教士引介西式活字印刷術來華行動的結束,也開啟了國人自行使用與推廣的本土化階段。[13](281)1875年中國人開始自己做起了出售活字印刷機的生意,[42]中國報刊也開始進入活字印刷時代,此后各種新式報刊如《新聞報》《時務報》陸續(xù)登場,都在強調普通人閱報的好處,如《新聞報》的“文人閱報,益在多聞;商家閱報,益在善賈;農工閱報,益及操作”,[43]《時務報》的“士民之嗜閱報章,如蟻附膻。閱報愈多者,其人愈智;報館愈多者,其國愈強。曰:惟通之故”。[44]在印刷上雖都采用了西式活字印刷,但在紙張上一直使用的是國產毛太紙、賽連紙、油光紙。[45]西式技術與中國物質在報紙上得以結合。
四、石印技術:扎根中國的可能
相較于之前的兩種技術,石印術本身由于發(fā)明較晚,[46]用于中國報刊印刷的時間也比前兩種技術晚許多。1826年,石印術才由馬禮遜帶到中國,但僅用于印制山水畫,[47]此后的石印術更多作為印刷單件出現在報刊的印刷中,如《六合叢談》創(chuàng)刊號的《小引》用的就是楷書石印,《格致匯編》與早期《申報》則采用石板和鉛板拼接,以石印的方式印刷插圖和廣告圖片。[48]
比起木刻和西式活字,石印術所代表的表述方式則扎根于國人所生活的世界,[49](131)當時《北華捷報》曾刊文指出,“石印術的一個優(yōu)勢就在于它比雕版更能夠保留書法作品的美感”。[50]為《點石齋畫報》繪畫的吳友如在描繪石印術時寫道:“故事經文皆勒石,孟蜀始以木板易。茲乃翻新更出奇,又從石上創(chuàng)新歌。不用切磋與著墨,不用雕鏤與刻畫。赤文青簡頃刻成,神功鬼斧泯無跡?!盵51](29)可見在國人眼中,石印術并非完全是一種外來技術,石印術成為中國接受西方印刷技術的第一步,作為一種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審美傳統(tǒng)最為接近的西方技術,石印術更能將書寫文化的生命發(fā)揚光大。[49](109)
《點石齋畫報》出版時,身為外國人的美查也敏銳感覺到“好事者繪為戰(zhàn)捷之圖,市井購觀,恣為談助。于以知風氣使然,不僅新聞,即畫報亦從此可類推矣……俾樂觀新聞者有以考證其事,而茗余酒后,展卷玩賞,亦足以增色舞眉飛之樂”。[52]可見石印畫報的出現,滿足了市井居民的日常生活娛樂需求,石印術在出版者眼里,比木刻及活字印刷更易普及大眾。
事實確實如此,1889年的《北華捷報》在提及石印術時曾提及一本石印的《康熙字典》成本僅為1.6元~3元,而雕版的成本為3元~15元,[50]如果是活字的話,價格自然要高出許多。難怪吳友如會認為“機軋軋,石粼粼,搜羅簡策付貞珉,點石成金何足算,將以嘉惠百千后人”。[51](29)因此《點石齋畫報》在撰文部分,用詞往往介于記者報道與文人文章之間,比前者多一些鋪陳,比后者又多一些事實,[53]《點石齋畫報》不是為文人出版,不是為商人出版,更不是為士人出版,其面向的是那些深處世俗的平民百姓。
另一份采用石印的報紙雖稍顯極端,但更能說明石印術的這種取向,那就是“以明農為主,不及他事”的《農學報》。[54]《農學報》的出現代表著當時維新事業(yè)的下層轉向,意味著報刊事業(yè)的這種轉型,“工藝不興,而欲講商務,土產不盛而欲振工藝,是猶割臂脛而養(yǎng)其指趾”。[55]振興農業(yè)須通過報刊來改變“學者不農、農者不學”的長期分離,而石印術既能刻印文字滿足鄉(xiāng)紳階層的需要,又能通過圖片使不識文字的農民明白作物的形態(tài)以及如何種植,因此形成了“肄業(yè)諸生,地方紳董,隨時觀覽,轉告耆農,參照經營,相互講解”的傳播局面,[56]從而“家喻戶曉,開民智而厚民生”。[57]
如上所述,可能因發(fā)明時間較晚的關系,石印術所想象的讀者并沒有像西式活字印刷那樣,經歷過一種想象的變化,而是明確指向了社會中下層的平民百姓,此時的石印術與木刻印刷乃至西式活字印刷的目標一致,都是面向那些剛剛開始睜眼看世界的普通人,這就導致了各種技術間長達數十年的競爭,而競爭的完結,則要等到另外一種新技術的出現才能告終。
結語
1911年,《申報》引進了沃爾特公司新式的雙滾筒印刷機,并以新聞紙雙面印刷開啟了動力印刷報紙的新時代,[49](94)木刻、鉛印及石印術的競爭也在蒸汽動力的咆哮中漸行漸遠,報業(yè)迎來了鉛印與外國新聞紙的統(tǒng)治時代。新的動力帶來了更高速的印報速度、更好的印刷質量、更低的報紙價格,它象征著國人辦報一個階段的結束,同時也帶來了更職業(yè)化的新聞群體的誕生,[58]一個更加規(guī)范的新聞業(yè)正在逐漸誕生。
考察當時中國所使用的印刷術,即便是1911年所引進的雙滾筒印刷機,也不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技術所引發(fā)的社會變革,往往是一種瞬間席卷的風暴,似乎隨著技術的發(fā)展,報紙很快就能帶來產量、質量上的提高,進而帶來傳播觀念的轉變,轉瞬間完成了施加于社會的變革。[59]事實上,所謂的新與舊并不構成價值判斷的基礎,二者都是文化表現的一種形態(tài)。不同的群體有著自己對于技術的需求,而技術所帶來的最大作用,不在于制造區(qū)分,而在于彌合區(qū)分。技術需迎合社會需求,而這種需求也是多方面的,并非技術進步包攬一切。報紙對于讀者的想象,則匯集了以上諸多思考,近代報業(yè)的發(fā)展則將這種思考匯集到了同一個方向,那就是中國的平民社會。
木刻、活字印刷、石印三種技術,各自的技術特性雖有所不同,但當被用在印制報紙上時,想象則是一致的,借用《申報》的話來說,就是“上而學士大夫下及農工商賈皆能通曉者,則莫如新聞紙之善矣”。[60]中國報業(yè)在發(fā)展過程中,格外重視撒播的基礎,而這種撒播恰恰實現了彼得斯所說的“單向撒播卻可能是公平的”情況。[61]因此19世紀末這場印刷界的第二次范式轉移,可能與宋代第一次印刷的范式轉移的目標完全一致,[62]都是一種“賦權的轉移”,[1]其最終指向的都是生活在中國大地上的平民大眾。
正如馬歇爾·伯曼將現代性定義為“現代的男男女女試圖成為現代化的客體與主體,試圖掌握現代世界并把它改造為自己的家的一切嘗試”,[63]所謂的家原本就已經存在,現代化則必須是基于對家的改造,在這之中就必須要有延續(xù)性??罪w力也認為不同國家是可以經由不同的方式走向現代的,它們的不同反應,往往是通過各自國家的不同特點而表現出來的。[64]于中國報業(yè)而言,家就是讀者世代生息繁衍所居住著的世俗火宅,近代中國報業(yè)的想象并非以西方的現代報業(yè)為根基,而是實實在在地扎根于社會之中,其對于讀者的想象決定了采用何種技術并將其用于報業(yè)實踐,木刻、鉛印、石印幾種技術所帶來的報刊觀念上的變化,看似不同,實際上是道并行而不悖。
這或許是那句老話“以中國為方法,就是以世界為目的”的另一層含義。[65]
參考文獻:
[1] 杜愷健,謝清果. 賦權的轉移:媒介化視角下的四書升格運動——以《中庸》為例[J]. 現代出版,2019(4):88-93.
[2] 賈晉珠. 謀利而?。?1至17世紀福建建陽的商業(yè)出版者[M]. 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9:40-53.
[3] 張秀民. 中國印刷史[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
[4] 浙江官書局書目[M]//徐蜀,宋安莉. 中國近代古籍出版發(fā)行史料叢刊:第3冊. 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575-579.
[5] 徐桂權,雷麗竹. 理解“泛媒介”時代:媒介環(huán)境學、媒介學與媒介化研究的三重視角[J]. 現代傳播,2019(4):55-60.
[6] 葉再生. 中國近代現代出版通史(第一卷)[M]. 北京:華文出版社,2002:15.
[7] 曾培倫. 近代商業(yè)報紙何以成為“技術新知”?——以中國活字印刷革命中的《申報》《新聞報》為例[J]. 新聞與傳播研究,2018(12):88-101.
[8] 范軍. 作為“出版史”的中國近現代報刊史研究[J]. 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6):141-147.
[9] 戴聯斌. 從書籍史到閱讀史:閱讀史研究理論與方法[M]. 北京:新星出版社,2017:16.
[10] 黃旦. 新聞傳播學科化歷程:媒介史角度[J]. 新聞與傳播研究,2018(10):60-81.
[11] 米憐. 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序[N]. 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計傳,1815(1):1-3.
[12] 蘇精. 馬禮遜與中文印刷出版[M]. 臺北:臺灣學生書局,2000.
[13] 蘇精. 鑄以代刻:十九世紀中文印刷變局[M]. 北京:中華書局,2018.
[14] 米憐. 新教在華傳教前十年回顧[M]. 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
[15] 貝奈特. 傳教士新聞工作者在中國:林樂知和他的雜志(1860—1883)[M]. 金瑩,譯.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91-92.
[16]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M]. 吳叡人,譯.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43.
[17] 王立新. 美國傳教士與晚清中國現代化:近代基督新教傳教士在華社會文化和教育活動研究[M].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19.
[18] 浙江官書局書目[M]//徐蜀,宋安莉. 中國近代古籍出版發(fā)行史料叢刊:第3冊. 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575-579.
[19] 羅杰·夏蒂埃. 書籍的秩序[M]. 吳泓緲,張璐,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100.
[20] 黃旦. 媒介變革視野中的近代中國知識轉型[J]. 中國社會科學,2019(1):137-158.
[21] 段懷清. 傳教士與晚清口岸文人[M]. 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117.
[22] 方漢奇. 中國新聞事業(yè)通史(第一卷)[M].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345.
[23]?consideration of our present and future relations with china[N].The north-china herald,1850-08-03(002).
[24]?王韜. 瀛壖雜志[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274.
[25]?偉烈亞力. 六合叢談小引[M]//沈國威. 六合叢談:附題解·索引.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519.
[26]?沈國威. 六合叢談:附題解·索引[M].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750.
[27]?卓南生. 中國近代報業(yè)發(fā)展史[M].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206-208.
[28]?荒井秀夫. 解題——作為近代東西(歐、中、日)文化交流史研究史料的《六合叢談》[M]//沈國威. 六合叢談:附題解·索引.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34-35.
[29]?馬光仁. 上海新聞史(1850—1949)[M].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35.
[30]?本館謹啟[N]. 上海新報,1862-06-24(001).
[31]?字林行主啟[N]. 上海新報,1862-06-24(001).
[32]?常貴環(huán). 林樂知與《上海新報》[D]. 山東師范大學,2011.
[33]?胡道靜. 上海最早的報紙[M]//胡道靜. 報壇逸話. 上海:世界書局,1946:10.
[34] 孫毓汶. 孫毓汶日記信稿奏折(外一種)[M]. 南京:鳳凰出版社,2018:144,150.
[35] 吳敬梓. 儒林外史[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11.
[36]?戈公振. 中國報學史[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61.
[37] 胡道靜. 申報六十六年史[M]//胡道靜. 報壇逸話. 上海:世界書局,1946:102.
[38] 邸報別于新報論[N]. 申報,1872-07-13(001).
[39] 本館告白[N]. 申報,1872-04-30(001).
[40] 申報館賦[N]. 申報,1873-02-15(001).
[41]?Vincent DiGirolamo. Crying the News——A History of America's Newsboys[M].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50.
[42]?各種鉛字樣式[N]. 申報,1875-08-11(006).
[43]?論閱報之益[N]. 新聞報,1893-02-18(001).
[44] 梁啟超. 論報館有益于國事[N]. 時務報,1896(1):3.
[45]?汪詒年. 汪穰卿先生傳記[M]. 北京:中華書局,2007:79.
[46] Aloys Senefelder. Senefelder on Lithography: The classic 1819 Treatise[M].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 INC, 2005:1-40.
[47] 艾莉莎·馬禮遜. 馬禮遜回憶錄(二)[M]. 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186.
[48]??許靜波. 石頭記:上海近代石印書業(yè)研究(1843—1956)[M]. 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4:12,34.
[49] 芮哲非. 古騰堡在上海:中國印刷資本業(yè)的發(fā)展(1876—1937)[M]. 張志強,等,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
[50]?Photo-lithographic Printing in Shang·hai[N].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 Consular Gazette,1889-05-25(633).
[51]?張靜廬. 中國近代出版史料(二編)[M]. 北京:中華書局,1957.
[52]?尊聞閣主人. 序[M]//尊聞閣. 點石齋畫報初集. 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2.
[53]?陳平原,夏曉虹. 圖像晚清:點石齋畫報[M]. 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18.
[54]?農學報略例[N]. 農學報,1897(1):2.
[55]?梁啟超. 農學報序[N]. 農學報,1897(1):4.
[56]?安徽撫部鄧札飭安徽全省購閱農學報公牘[N]. 農學報,1897(13):3.
[57]?兩江督部劉札飭江蘇安西各屬購閱農學時務報公牘[N]. 農學報,1897(13):2.
[58]?遼寧報業(yè)通史編委會. 遼寧報業(yè)通史:第一卷(1899—1978)(上)[M]. 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6:113.
[59]?哈羅德·伊尼斯. 傳播的偏向[M]. 何道寬,譯.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18.
[60]本館告白[N]. 申報,1872-05-02(001).
[61]?彼得斯. 對空言說:傳播的觀念史[M]. 鄧建國,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48.
[62]?鄒振環(huán). 中國圖書出版的“典范轉移”——讀蘇精《鑄以代刻》[J]. 書城,2016(11):33-42.
[63]?馬歇爾·伯曼. 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現代性體驗[M]. 徐大建,張輯,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
[64]?孔飛力. 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M]. 陳兼,陳之宏,譯.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2.
[65] 溝口雄三. 作為方法的中國[M]. 孫軍悅,譯.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130.
Printing Acting as a Division and Modern Chinese Newspapers' Reader Imagination (1815-1911)
DU Kai-jian, WANG Run-ze(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Printing is a technical problem, but in terms of adaptation and selection, taking advantage of printing often involves other social factors such as economy, politics, culture, religion, and etc. Newspapers' reader imagination is a collection of the thinking discussed above. Through the investigation of wood-block printing, letterpress printing, lithography, this study finds that the greatest effect of technology is not to create "division", but to bridge division. Technology needs to meet the requirements of society, and these are also multi-faceted, which means technological progress is not everything. Wood-block printing, letterpress printing and lithography have different technical characteristics, but when they are used in newspaper printing, their imagination is one and the same, which all point to the common people living in China.
Keywords: division; printing; wood-block printing; letterpress printing; lithogra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