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炳青
提起梓潼,熟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人,首先想到的是梓潼有座七曲山。
其實,這里一直都是塊神秘之地。我國的核武器科研基地、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九院)院部就坐落在此。它是我國繼青海之后第二個核武器研制基地總部。1965年院部機關(guān)從青海搬遷至此,1992年撤離梓潼至綿陽科技城。在這28年間,曾經(jīng)有16位中國科學(xué)院的院士和眾多科研人員云集于此,從事原子彈、氫彈研究工作,先后組織完成了22次核試驗的實施,原子彈、氫彈的武器化與定型以及新一代武器研制攻關(guān)等國防科研項目。九院院部搬出后,才解密開放。
——這就是“中國兩彈城”。
遠(yuǎn)遠(yuǎn)望去,紅色隸體的“兩彈城”幾個字格外矚目。精英門的門柱上刻著詩句:“紅云沖天照九霄,千鈞核力動地?fù)u。二十年來勇攀后,二代輕舟已過橋。”
進(jìn)精英門,沿著道斜坡的小路,來到一棟仿蘇式的別墅前。這棟別墅,在今天看來,其實就是普通的平房,磚木結(jié)構(gòu),灰瓦紅磚。房前一敞壩,有半個球場大。敞壩上,矗立著一尊銅像,這是尊半身人物銅像,著中山裝,偏分頭,微笑,顯得樸實、忠厚、沉穩(wěn)、執(zhí)著、熱情、溫和。黑色的大理石底座上,張愛萍將軍書寫的“兩彈元勛鄧稼先”幾個燙金大字,在夕陽的余暉里顯得格外醒目。
這就是鄧稼先舊居。1972年至1986年,鄧稼先在這里工作生活了十四年。精英門的門柱上那首詩的作者,就是鄧稼先。1984年第二代核武器試驗成功后,時任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院長鄧稼先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滿懷豪情寫下的。
在塑像前,我輕輕撫摸著“鄧稼先”幾個字,感受著這個名字的溫度。鄧稼先,這是一個生前寂寂,身后享譽神州的名字。
1964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1967年6月17日,中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兩彈能夠研發(fā)成功,鄧稼先在其中都起了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在我國進(jìn)行的45次核試驗中,鄧稼先32次親歷現(xiàn)場,15次擔(dān)任現(xiàn)場總指揮。他所做的這些,連家人都不知道。直到1986年他去世前一個月,《人民日報》等報紙刊發(fā)了文章《兩彈元勛鄧稼先》,人們才第一次知道了鄧稼先的名字,知道他是兩彈元勛,知道他是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和氫彈的理論方案設(shè)計者,知道了他是一個英雄。
屋檐下,掛著一塊“鄧稼先舊居”的匾額,為許鹿希題寫。許鹿希是鄧稼先的妻子??梢哉f,這是一個為了愛而一生苦苦等待的女人。
許鄧兩家是多年的世交。許鹿希的父親許德珩是北京大學(xué)的教授,不僅是九三學(xué)社的創(chuàng)始人,還是新中國的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鄧稼先父親鄧以蟄,也是北京大學(xué)的教授。兩家素有來往。家學(xué)淵源、青梅竹馬使得兩人相互傾慕。1953年,鄧稼先和許鹿希成婚。
1958年8月的一天,夜深了,輾轉(zhuǎn)反側(cè)的鄧稼先久久地望著窗外。突然,他坐了起來,將一只手輕輕放在許鹿希的手上,眼睛卻望著窗外的月亮,輕輕地說了聲,我要調(diào)動工作了。許鹿希以為他是從這個科研單位調(diào)到另一個單位,所以問他調(diào)哪兒去,但他說不能說,而且不可以通信聯(lián)系。只是不舍而愧疚地對許鹿希說,家里的一切都托付給你了。
離開北京的頭一天,向來不愛照相的鄧稼先挽著妻子的手,牽著兒女,走進(jìn)了照相館,留下了張全家福。那時的鄧稼先34歲。調(diào)動付出的代價,即是夫婦倆漫長的寂寞的人生。
28年來,夫妻兩人聚少離多。鄧稼先只有到北京匯報工作和出差,才得以和家人短暫團聚。這期間,許鹿希經(jīng)過組織批準(zhǔn),來梓潼看望過他一次。28年來,作為人妻,許鹿希除了工作,還要以自己孱弱的雙肩,承擔(dān)起養(yǎng)兒育女的家庭重任。要怎樣一個堅強而隱忍的女人,才能耐得住28年的寂寞;要怎樣的情懷與愛的支撐,才能有28年的等待與堅守!
去時是翩翩少年,回來卻霜發(fā)滿頭。直到1986年,因長期在核輻射環(huán)境工作患癌的鄧稼先回北京住院治療,她才得以陪鄧稼先走完生命的最后時光。
我緩緩地走進(jìn)鄧稼先舊居。
這是一套小小的三居室,每間大約二十來平米,總面積也就五六十平米的樣子。屋里仍保留著當(dāng)年的原貌,用過的物品幾乎一覽無余:臥室里僅有一排書柜,一個鐵架床,一個普通衣柜;辦公室里有一張辦公桌,一把藤椅,兩個單人布沙發(fā),一個小茶幾??梢赃@樣說,鄧稼先是身無長物。
舊居臥室里的這張窄窄的單人彈簧床,還是從鄧稼先老家安徽懷寧搬過來的。據(jù)說,這是他岳父當(dāng)年在蘇聯(lián)專門定制的。當(dāng)時定了兩張,在鄧稼先和許鹿希結(jié)婚的時候送了一張給他們。鄧稼先來梓潼工作后,由于睡不慣硬板床,于是就搬了過來。
床邊的書桌上,放著部唱片機。這部老式的唱片機是屋子里唯一的“奢侈”品。因為在北京長大,他很喜歡京劇,空閑時就會聽一聽,有時也會跟著哼唱一小段。鄧稼先喜歡喝酒,但能適可而止;也喜歡抽煙,工作繁重勞累時,有時一天能抽一包。平常他很喜歡聽梅蘭芳的《貴妃醉酒》。
看著這部唱片機,我腦子里充滿了想象:拖著疲倦的雙腿,鄧稼先回到這間小屋子。煙頭明滅。頭頂?shù)陌谉霟艄?,把立式的掛衣架的影子投在墻壁上。窗外,月色如水,樹影婆娑。梅蘭芳唱的《貴妃醉酒》嚶嚶裊裊,婉轉(zhuǎn)綿長。鄧稼先或在這間逼窄的屋子里來回走著,跟著哼上兩段,或斜靠在床上,閉目而聽。鄧稼先說自己的夢里常常會有兩個場景:一個是中國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時的蘑菇云,一個是妻兒們歡笑的情景。他心里裝著的,一個是國,一個是家。為了國,他不得不拋下兒女情長。在那一個個安靜而孤寂的夜晚,在那熟悉的京腔中,這個男人的內(nèi)心里,會泛起怎樣的情感的波瀾。在難得的閑暇之時,蝕骨的思念會不會乘虛而入。他會不會“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想起遙遠(yuǎn)的北京,想起北京的父母、北京的妻子和兒女。
鄧稼先的生活照不多。墻上的幾張照片,讓我印象深刻。
一張是鄧稼先的博士照。1948年,鄧稼先到美國普渡大學(xué)讀博士,不足兩年便修滿學(xué)分獲得博士學(xué)位,當(dāng)時只有26歲,人稱“娃娃博士”。就在同一年,他毅然放棄了在美國優(yōu)越的科研和生活條件,踏上歸國的輪船,迫不及待投入祖國的懷抱。從1958年至1986年,28年間,為了從事核武器研究,他隱姓埋名,沒有公開發(fā)表過一篇論文。除了組織,沒有人知道他的工作地點、工作內(nèi)容。那批留學(xué)生中,他的同鄉(xiāng)、同學(xué)、情同手足的摯友,留在美國的楊振寧卻于1957年獲得了諾貝爾物理獎,名震海內(nèi)外。1971年夏,楊振寧回國訪問,要求見鄧稼先。接待方甚是尷尬,國內(nèi)竟無人聽說過這個名字,更無人知道他在哪里!后來由周總理出面,多方尋找,才終于把在青?!皩W(xué)習(xí)”的鄧稼先緊急召回,與楊振寧一見。
還有一張是許鹿??赐稍诓〈采系泥嚰谙日掌?。這可能是他們最后的一張夫妻照了。照片上的鄧稼先,躺在病榻上,神色憔悴,好像在艱難地說著什么。許鹿希正俯身看著他,似乎在仔細(xì)聽他說。在鄧稼先生命的最后一二百天,兩人的手才得以緊緊握在一起。這樣的相聚對兩人而言,是那樣的熟悉而陌生,切近而遙遠(yuǎn)。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定是針扎般的疼痛,萬般的不舍。住院期間,楊振寧來看望鄧稼先時聊起:你研究出原子彈和氫彈,國家給了你多少獎金?他顫顫巍巍地伸出兩根手指,說:“二十塊,原子彈十塊,氫彈十塊”。那是八十年代,國家為了表彰“兩彈一星”的功臣發(fā)了一萬元作為獎勵,由于是集體表彰,人均后每人十元。鄧稼先去世后,開追悼會時,卻找不到一張像樣的照片。后來,人們只得在鄧稼先的檔案里找了一張拍攝于1971年的證件照作為遺像。那年,鄧稼先47歲。
舊居的墻上,還掛著兩幅鄧稼先的手稿。字跡有些潦草,還有涂抹增刪的痕跡。
我走過去,仔細(xì)辨認(rèn)。其中一份是鄧稼先寫給胡思得的便函——
老胡:我明天還要動一次小手術(shù),來文我看了兩遍,我覺得可以了。但最后一段要同星球大戰(zhàn)(如激光,F(xiàn)EL,Excimer,電磁軌道)等“高科技”(現(xiàn)在國內(nèi)新用的專門名詞)聯(lián)系起來。申述一段,然后由我和老于簽名。
抬頭是核工業(yè)部,國防科工委(抄九院)。
老鄧3.28
1985年,鄧稼先被確診為直腸癌,住院期間。他動了三次手術(shù)。每一天都疼痛不止。止痛針,從每天一針發(fā)展到一小時一針,全身大面積溶血性出血。這張條子,是鄧稼先坐在橡皮圈上寫的(以減緩壓力帶來的痛苦)。他思前想后,在手術(shù)前,加了一個“小”。他不想讓大家擔(dān)心,但那時的他,已是直腸癌晚期,血小板幾乎完全喪失,體內(nèi)不停出血,強烈的疼痛讓鄧稼先寫這張條子時還是寫寫停停,妻子一直幫他擦著虛汗。臨終前,他思考的,仍是如何在尖端武器方面努力,他最后留下的是這樣一句話“不要讓人家把我們落得太遠(yuǎn)……”
“捧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鄧稼先對陶行知的這句話,作了最完美的詮釋。
從舊居出來,我還心緒難平。像朝圣般,在學(xué)習(xí)的這幾天,我總會不由自主地來到“兩彈城”。哪怕是看一看,走一走,坐一坐,也會覺得自己豐盈而充實。因為這是一座精神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