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紅
一
人與城市是有緣分的。
十幾年前,提起深圳,除了想象它的繁華和遙遠,從沒有想過和我會有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
算都算不到,我竟然會從北國到此,并打算在此終老一生。
來深圳工作的年輕人,只要是成家有了孩子的,離開保姆、保潔阿姨、父母,基本上沒有辦法一心去工作打拼。我們也只能在還不該離開家的年齡,如同全國各地千千萬萬老人一樣,離開北方舒適自在的家,收拾好各種證件,背起能打包的行囊飛往遠在南方的獨生女兒家中。
突然,就沒有熟人沒有單位沒有屬于自己的空間。那種孤獨沉寂,常常無端惆悵無所適從。不適應(yīng)南方濕悶氣候和飲食,昏昏沉沉,清醒的時候少,總有一種想把腦袋塞冰箱里清醒一下的沖動。
從社會回歸家庭,初為祖輩,角色轉(zhuǎn)換,不只是勞累,面對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和初為人母的寶貝女兒,心時刻懸著,自己育兒的那點經(jīng)驗和從長輩那里學(xué)來的常識幾乎全用不上,手忙腳亂,顧此失彼,搞得人漸消瘦,身心疲憊。失眠、胃病等接踵而來。
孩子們起早貪黑,壓力山大,不用說訴苦,就是想一起踏實吃個飯聊聊天都難。外面眼見的都是白發(fā)老人,他們操著南腔北調(diào),或推或領(lǐng)或抱著小孩,背著書包,左手肉右手菜,匆匆忙忙,嚷嚷著滿口聽不懂的方言,皺著眉頭一臉的焦慮。偶有太過寂寞的,也想打個招呼,可老人家會說普通話的不多,表情夠豐富也不知道表述的內(nèi)容。想在這個范圍找個聊天說話的人很難!
傍晚,站在陽臺上看滿城如林的高樓和七彩燈光,感覺和自己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和這個城市如同兩條鐵軌,沒有交點。
時光流逝,年歲增長,本就恐慌。而深圳這座別樣城市更給初來乍到的人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每天看樓下那些在理發(fā)店健身房超市忙活的小青年和滿街飛竄的外賣小哥,迷茫不定,他們留不下也回不去,青春就在一年一次或兩次的返鄉(xiāng)中消磨掉了。一晃十幾年,或許作為第二代留守兒童的他們,很多人又在家鄉(xiāng)留下了第三代。
另一些所謂的深二代和最早的拓荒者們,早已坐擁千金,財務(wù)自由,打發(fā)時間的方式是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內(nèi)地所謂的有錢人統(tǒng)統(tǒng)不值得一提。
而如我家的孩子,每天在“深圳速度”里奔忙,一個人干著內(nèi)地單位一個科室甚至是整個單位的工作量,沒有上班下班的概念,半夜也可能要處理事情,飯桌上也可能要完成一個材料,不僅背著房貸,還要操心孩子該上哪些興趣班讀哪所學(xué)校,要不要買學(xué)區(qū)房,老人不舒服該去哪個醫(yī)院看病。忙得沒有了正常生活,更不用提年少時的理想。但是,假如讓其離開深圳,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這種滿眼的失衡和焦慮,交織錯落,像一曲多聲部、不和諧的交響曲,讓人心煩。對于在北方機關(guān)單位上了一輩子班的退休老人來說,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心靈的安放之處,心里像長了草,只想逃離。
偶然回北方家中,感覺全身每一處皮膚都放松到放肆的地步。家鄉(xiāng)話隨便說,不怕有人聽不懂,家鄉(xiāng)飯隨便吃,不怕上火,街上總能遇到熟人,小城的每一條街每個店鋪似乎都和自己的以往有連接。
小家依然處處溫馨,各個房間方方正正,陽光毫不吝嗇堆滿每個角落(北方蓋房多講究坐北朝南光照充足),前院花后院樹,樓上的大書房,樓下的小餐廳依然樸實溫暖,自說自敘往日時光,白天和太陽對話,夜間與星星私語?;蛴昊蝻L(fēng)或飄雪,沒人打理,我們長期缺席,不知它們?nèi)绾位印?/p>
離開時,嘆一口氣,鎖門,一步三回頭。
二
人的潛意識真的是很難說得清楚,它比意識要強大不知道多少倍,各種渠道的感受和記憶都會悄悄藏在心底各個角落,主宰著人的意識。
我的轉(zhuǎn)變,該是在那個木棉花盛開的初夏。
很熱的一個下午,在中心書城附近的小路上漫無目的地散步,一朵肥碩大紅花無聲響地就砸了下來,往上看往下瞧,竟然邁不開步了:公園街邊這種下半截長著硬刺上半截必須要仰視的大樹竟然就是木棉!
攏一堆落紅,坐在路旁的小臺階上,想起了我媽。小時候家中貼兩幅年畫,是樣板戲舞劇《紅色娘子軍》劇照,藍天下幾個女兵在跳舞。媽說最不愛看的就是這種腳尖子錐地的舞蹈,喜歡的是從天邊伸出來的那一樹紅花,亮眼。我問媽,咱們的花都在花盆里,她們的花怎么那么高那么大?我媽說,傻!哪里會有這么好看的花,連一片葉子都沒有,假的。我說,假的您還喜歡?媽說,大冬天的,看不到一丁點綠,更不用說看花,貼上這畫,亮眼。
是啊,我也奇怪,北方的樹們一輩子是為了成才做棟梁打家具而生長的,花們長在該長的地方,一盆盆,一朵朵的。就算是有一樹桃花杏花梨花,也是匆匆開花就忙著結(jié)果去了。而南方滿大街的樹一輩子只是為了開花!玉蘭、紫荊、杜鵑,都是一樹一樹的花,一堆一堆地開,并且一年四季花團錦簇更替不斷沒完沒了,花絮飄灑,落英成陣。對于愛花的人來說,簡直是十分奇妙和奢侈。
在女人的心中,深埋著人類原始的多種對美的向往,無論多大年齡,只要對美有感應(yīng)就會不斷去思考、尋找,就不會真的麻木,被煩惱和瑣事打敗。
擺弄著手里的木棉花,想了很多也想得很遠,竟然把堆積、壓實在心里很多的東西想出了一條縫。
深圳這四季更替開放的鮮花及綠地樹蔭,一定是當(dāng)年設(shè)計者為了留住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吧?眼中到處都是綻放的生命,連成排,疊成山,常年浸潤其中,不僅減緩壓力緩解疲勞,我想也會有善意和感恩的滋生?;▊兡晟钊站玫亻_,會成精,幻化出一種安撫人心的寧靜。這種寧靜于郁悶的心一定是有療愈作用的。
生命本來輕盈,往往是被肉體的欲望和自尋的煩惱拖累了。脫離了嘈雜后,生命的本源從內(nèi)心深處浮出,安詳而平靜。
木棉似菩提,我心坦然,如清風(fēng),如遠方的云,舒暢輕盈。
迎著夕陽起身,安頓好一捧仍然鮮亮的木棉花,抬頭和木棉樹告別,是別樣的心情。
市民廣場,華燈初上,隨著人流回家。人行道路口突然出現(xiàn)一位小男孩,神情靦腆地說:阿姨,祝你有一個快樂的周末!我心唰的一下,這是誰家的孩子?孩子站在原地回頭看,目光所至處有兩位女士,似是孩子的媽媽和輔導(dǎo)老師。原來,孩子在完成“和陌生人打招呼”的作業(yè)。摟著孩子的肩膀道謝,孩子跑向兩位女士,我們的目光再次接觸時,眼里都是感激。突然,咽喉哽咽,朝她們點了一下頭疾步前行,眼淚竟滂沱,不知是因了木棉還是孩子的話抑或是兩位女士的眼神。
人一生路過太多的路口,每每做出選擇,很可能一個令人愉悅美好的以后就從此刻開始了。
恍然意識到我當(dāng)下的狀態(tài),正是曾經(jīng)的我用生命時光親手塑造,是過往的疊加和總合,不久之后,我,我們的生活,又取決于現(xiàn)在自己使用生命的方式。
一切都剛剛好。
忽然,就把這個原來認為不屬于我的家、一直孤寂的心用南方四季的花打扮得大紅大綠陽光燦爛。
三
心不再沉重,看啥也就輕了。垃圾分類的紅馬甲、推孩子的大媽、跑步鍛煉的小伙、保安、快遞員、超市服務(wù)員似乎都親切,原來他們都可以是熟人,他們和我一樣是外地人,也是深圳人。
而和家人相處,抱怨少了許多。每天,等放學(xué)和下班的孩子們回家,不見人影卻先從樓道里傳來喚我的聲音。他們帶一臉疲倦,披一身都市繁華歸巢,品評我照著書本做的南方菜飯,談?wù)撍麄円惶斓睦酆褪斋@,一種說不清的感觸油然而生。
早晨,送走孩子們,要去做自己的事情,體悟這個城市能給我的交接點,瑜伽也好,音樂也罷,沒有目標(biāo),只是想感受,得到快樂和肯定。
這個城市給我的最大恩惠是讀書學(xué)習(xí)的環(huán)境和氛圍??磿?,選書,買書,隨心所欲,驚喜不斷,無比享受,常常感嘆,小時候向往的共產(chǎn)主義也就這樣吧。而參加了那些有品質(zhì)的讀書會、講學(xué)團,結(jié)識良師益友,似真正開啟了幸福人生。一輩子喜歡讀書學(xué)習(xí),越閱讀越顯少,越知道越不知道。貫通所學(xué)所聞,沉淀并不再單薄。
四
我體會著這個城市的文化,收獲人生晚到的充盈。一步步愛上了這座城市的內(nèi)在。
而真正夯實我內(nèi)心,不再時時飄忽,是在認識了著名作家南翔教授之后。
沒見面之前,聽人講過這位身為教授的一級作家,也看過教授的一些作品。讀《洛杉磯的藍花楹》《回鄉(xiāng)》《老桂家的魚》等短篇,并沒有看小說的感覺,似在聽一位知己講故事:“從前啊……有一天……”教授的故事怎么似乎都在我的心里眼里記憶里呢?
見到其人,不識而熟,自然和想象對接。觀察教授或主持或講課或待人接物,發(fā)現(xiàn)在老師身上有一種不多見的豐厚和包容,不尖刻很深沉,不張揚很悠遠。這種溫潤和善良,正是老師難得的人格魅力。尤其是看老師上了好書排行榜的非虛構(gòu)《手上春秋—中國手藝人》之后體會更深。在這個浮躁的時代老師能靜下心來關(guān)注這些匠人,一定是要有個大善為前提的。對這個群體的采訪、觀察和體悟,很難。老師對傳統(tǒng)文化傳承懷有使命感,不僅有一個能蹲下來的身軀,更有一種傳承、發(fā)揚的情懷。
我想正是南翔老師身上這很稀缺的本質(zhì),讓他的文字在眾多的文學(xué)作品里更顯不同。
五
除了文化,這個城市不斷用各種文明相互溫暖。長期浸潤其中,就自然學(xué)會了和這個城市相處的方式。
活躍在各個場合的志愿者,是這個城市最柔軟明亮的風(fēng)景。每每遇到他們,我必是面帶微笑,總感覺少說了幾句“謝謝”便感愧疚一般。
過馬路遇到停車等待的司機,我必是要小跑著穿過并向司機點頭示謝,對不成熟的快遞員和外賣小哥,我的處理方法可能會讓他在崗位上成長得更快,他不知道我是誰,但是會記得我是深圳人。
沒想到的是,在這個城市,我能擁有講臺,并去繼續(xù)公益活動和自己的專業(yè)。由原來北方的工作室和鄉(xiāng)村基層,搬到南方的咖啡廳、公園綠地和林蔭小路,以各種形式為有需求的人服務(wù)。外來工子弟學(xué)校、網(wǎng)絡(luò)課程、企業(yè)機關(guān)和社區(qū),得到認可,取得成效時,體會了真正融入深圳后的價值感和愉悅。
丟失了多少年的世界,就這樣在變老時一點點找了回來。再與故人分享這等感慨,他們說,深圳人真的不一樣。
不知道從哪天起,我成了深圳人。
六
一個傍晚,在少年宮外等孩子下課,坐一處看書,夕陽正美,一側(cè)已有暗影,微風(fēng)吹動我的長裙和卷發(fā),捧著書的雙臂處幾條蕾絲從袖口垂下,像剪影,一定是美的。路人為我拍下這個瞬間,他說:此刻好美。我記住了這位陌生人,他的微笑藏在我心里,我也會用這種微笑去對待別人。
年華不再,與美同行,人間便長存一份溫情,能收獲這般美好,本就柔軟的心緒,化成暖流,淌遍全身,每個細胞都被滋養(yǎng)得飽滿、豐潤。
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在幾千萬人口的大都市,我就是他們,他們就是我?;蛟S,前世我就是粵地的一棵草,一朵花,歷經(jīng)千年等待,迎來今生世界各路精英匯集深圳,滋生出新文化新文明,造就了這個城市前所未有的文明高度的時候,我、我們來了。
再回故鄉(xiāng),倒有了身在家鄉(xiāng)如異客的感覺,看昔日友人敞開嗓門如吵架般喝大碗酒,吃大塊肉,多少有些不習(xí)慣了,走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看沒有章法的車來人往,有些無所適從。最明顯的是,原來可以暢談的同事好友,坐在一起竟說不到一塊,尤其是談到某些觀點,幾乎翻臉,吵架一般。
我的同行、鄰家小妹說,您越來越美,美在哪里說不好,就是覺得您的眼睛不空,很深。
我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眼睛是心的窗口,我眼說我心,廣闊而舒暢,這樣的美,好像和年齡無關(guān)。
年終,站在華韻老年大學(xué)的舞臺上,我忘情高歌:“看天空之城的焰火,照亮的是寂寞。”
設(shè)在大食堂里的舞臺,充滿人間煙火味,喚醒了我沉睡多年的那些和舞臺相關(guān)的美好記憶,昨天和今天攏在一起,我淚眼婆娑。
舞臺后方架有相機、攝像頭,透過鏡頭,看到迎面走來的我—
歸來仍是少年!
責(zé)任編輯:楊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