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三婦艷”是樂府相和歌辭的篇名,顧名思義,是說三個女人的。這是梁陳時期的詩人們最喜歡的題材之一,留下《三婦艷》詩最多的詩人,便是著名的陳后主。別人寫的《三婦艷》,講家中婦人或畫眉或浣紗或裁衣,比如沈約:“大婦拂玉匣,中婦結(jié)羅帷。小婦獨無事,對鏡畫蛾眉。良人且安臥,夜長方自私?!蔽ㄓ嘘惡笾髂懽哟?,開筆敢寫“小婦正橫陳,含嬌情未吐”,亡國罪行又多一件。
艷麗的女人,總是容易引來風言風語,何況還是三個。今天故事的主人公,正是七十年前上海灘的三個女人,她們都是上海畫院的女畫家,有著各自風格的美麗,也都因為這種美麗而成為文藝界的話題。陸小曼、周煉霞(編者注:原文為“周鍊霞”,下同)和陳小翠,她們的故事早已畫下句號,但仍舊值得聆聽?,F(xiàn)在,讓我們把視野投向1954年。這是上海開埠第111年。這一年,西郊公園對外開放,文化局接管大世界游樂場,打算將龍華塔修復到宋塔形制。但對于上海人來說,這一年秋天大概也和過去二十年來的任何一個秋天沒有什么兩樣,就如同此刻,下午三點半。
又是下午三點半,上海所有的時鐘仿佛都失效了。
外灘《威斯敏斯特》響半闋,大自鳴鐘叮當當,沒人聽見,也沒人關(guān)心,大家失去了聽覺,取而代之的是嗅覺和味覺——確切地說,是下午茶的味道。
洋房公館。墨綠色絲絨窗簾慵懶地靠在金銅掛鉤上,陽光像頑皮的孩子,閃耀著麻將桌上的一只只鉆石戒指。紅色漆盤呈上來八只描金小碗,四客縐紗小餛飩星星麻油金點點小蔥翠,四客黑洋酥湯團在酒釀湯里浮浮沉沉,氤氳著溫暖的曖昧。紅蔻丹手指頭輕輕一撥,象牙麻將轟隆隆玉山頹倒。停了停了,今朝張?zhí)衽茖嵲谶?,吃客點心大家調(diào)調(diào)手風。
四川路書場。墨竹折扇啪嗒一收,楊乃武小白菜究竟能不能逃出生天,緊要處戛然而止。琵琶橫臥,臺上人拱一拱手,臺下人兀自嘆息,熱手巾上來揩揩面孔,這才回了半晌神??诖锩酌躲~鈿,包袱里一只碗,小伙計心領(lǐng)神會接過,出門右轉(zhuǎn),到橋堍上,遠遠見碩大的平底鐵鍋,騰騰熱氣,滋滋啦啦響。師傅一手持大鍋轉(zhuǎn)圈,暗油流動;一手抓把白芝麻。正是生煎出鍋時,腳下不由緊了兩步。師傅瞅一眼,小把戲,來得蠻是時候,等一歇,牛肉湯在滾。店堂間一口大鍋,暗黃色咖喱味,咕嘟咕嘟。菜刀寒光凜凜,牛肉在案板上片片如紙薄,紋路一圈圈,近透明。小伙計摒不牢,偷捻一片進嘴巴,飛奔而去。斷命小鬼饞老呸,明朝敲死儂只頭。
麥爾斯咖啡館外。梧桐葉鋪滿地,高跟鞋踩在上面,有細碎幽微的聲音,沒人聽得見。屋子里,新一爐法式十字面包熱氣烘烘地出爐,穿過人聲鼎沸的圓桌,靜靜等待著的是桌上瓷碟子里乳色的白脫球。角落里的小圓桌,鏤空鉤花臺布,兩個女人坐著。背對著我們的女人著灑金小襖,頭發(fā)新燙。侍者端上咖啡,忍不住看一眼,只一眼,似張君瑞初見崔鶯鶯,驚鴻一暼。對面灰裙女人見狀,微微一笑,似乎看慣如此場面。女人之間,本來最怕樣貌比較,灰裙女人卻不介意,她戴著眼鏡,行動舉止,莊嚴寶相,唯獨看灑金襖女人是溫柔的,仿佛她說什么、做什么,自有她的道理。就像此時,她開口問:“晚蘋還不曾有信?”灑金襖女人卻像沒聽到一樣,切一角檸檬攀(pie)送入口中,略皺眉道:“東海調(diào)只名字,我以為換湯不換藥,怎么最近檸檬攀上的蛋白,簡直甜到發(fā)膩?!?/p>
灰裙女人叫陳小翠,感受到檸檬攀變化的女人叫周煉霞。在1954年的秋天,她作為女人的直覺,全部放在面前那客酥皮點心的滋味上,卻渾然不覺全上海文藝界的直覺,都放在她的身上。
陳小翠口中的晚蘋姓徐,是周煉霞的丈夫。
晚蘋和煉霞,是上海灘多少紅男綠女的榜樣,一言以蔽之,摩登夫婦。晚蘋愛跳舞,愛攝影,《良友》《玲瓏》上多有佳作,署名“綠芙”,所拍攝倩影,多半都是太太,燈下的太太、柳畔的太太、嬰兒肥的太太、湘君瘦的太太——在晚蘋的鏡頭里,太太絕對是自家的好。
要做周煉霞的丈夫,卻需要有一顆強大的心臟,因為周煉霞的緋聞,如同上海灘的柳絮,風吹遍地,綠遍池塘草。
抗戰(zhàn)時期,徐晚蘋去了重慶。人們立刻傳說,不得了,周煉霞縱馬歸山,新添多少男朋友。連蘇青這樣的“豪放派作家”和周煉霞一起參加活動,都要留下來特意等周煉霞演講完,無他,要看看“艷名”究竟如何。
抗戰(zhàn)事起,徐為電報局職員,隨匪幫去重慶,她獨自一人留申,大肆交際。時上海,有小報五六家之多,幾乎無日不刊登伊艷聞軼事,一致公尊之曰:師娘。……勝利后其夫晚回家了,忽見多一兒子,五歲了。因告之曰:離家八年,這五歲小孩,本人不認賬的。她云:你放心,自有人認賬的?!惥迊恚ā队浡荽ㄊ隆罚?/p>
其實,徐晚蘋并不一直滯留重慶,至少在1944年,他曾經(jīng)和妻子周煉霞一起合辦畫展,倘若真有私生子,彼時何以不知?陳巨來的一張八卦嘴,斷送了多少滬上好兒女。
謠言不獨陳巨來,舊時女人,如果美一點,外向一點,便易有“艷名”。北方代表,當屬唱梆子的劉喜奎。報上寫詩,“愿化蝴蝶繞裙邊,一嗅余香死亦甘”。段祺瑞的侄子專門去后臺強吻,罰款拘押之后得意揚揚:“買一個香吻,值了?!惫识济恳讓嵏Γ苑Q“三十余年內(nèi),初為神童,為才子,繼為酒人,為游俠”,每天必到喜奎寓所一次,風雨無阻,熱情洋溢,入門即高呼:“我的親娘呀!我又來啦!”
北方人叫親娘,是占大便宜;上海人含蓄一點,叫師娘,趿點小便宜——煉霞花名便是“煉師娘”。
開口叫師娘,師父又在何方?有兩種解釋,一者講,徐晚蘋擅跳交誼舞,煉霞同去,大家爭相請她跳舞,醉翁之意不在酒,美其名曰“向師娘問藝”,此乃說法之一。又云某日,煉霞和畫家丁悚去跳舞,大家爭相與煉霞握手。不巧佳人玉手生疔,方上了藥膏不便握手。丁悚平素愛開玩笑,后來生了一個兒子,也擅雅噱,大名鼎鼎丁聰也。老丁講,煉霞,不妨用上了藥膏的手指頭畫畫,肯定是滬上風靡,乃是“雅事”。煉霞想也不想立刻接:“疔亦有雅俗之分耶?然則老娘何幸,生此雅疔?”“疔”“丁”同音,煉霞大大占了老丁的便宜,時人呼周為“老畫師之娘”,遂為“煉師娘”。(有關(guān)“煉師娘”之由來,劉聰先生《無燈無月兩心知》有詳細闡述。)
喜奎被叫親娘,滿心惶恐,倉促嫁與武清縣崔昌洲,誰知崔患肺病,結(jié)婚四日即被上峰施計調(diào)離,不久病逝。喜奎易名埋姓,隱居僻地。煉霞和喜奎身份不同,出身好,膽子大。舉一例,幼時學畫,把家里收藏的唐伯虎拿出來,手持銀剪鉸下上面的仕女,依樣畫葫蘆。有艷名,煉霞滿不在乎,嘴里不肯吃虧,絕不落下風。律師王效文問:“為何都叫你‘煉師娘?”答曰:“煉乃周煉霞之‘煉,師乃大律師之‘師,娘即姆媽。所以,就是大律師的姆媽的意思?!?/p>
陳巨來請江寒汀畫扇面,唐云補花,煉霞補草。夏日炎熱,香汗淋漓,煉霞取絹一方,覆于扇骨之上,防止手汗。唐云一見,“喲,迭塊絹頭,看起來像是男人的嘛!到底是誰的?講不出,給我好了。”煉霞不響,笑靨盈盈,“真的要?”唐云說:“舍得伐?”煉霞講:“不后悔?”唐云接過去,正待炫耀,煉霞講:“哎呀呀,拿的是‘奴兒子的手帕?!奔热灰袔熌?,那都來做奴兒子,這是典型的煉霞邏輯。
流言蜚語,煉霞無所謂,徐晚蘋著了惱。
民國媒體人朱鳳慰是“吃周煉霞豆腐團”中堅力量。飯局之中,煉霞敬酒,杯中酒太滿,煉霞傾倒一點給朱,這本無傷大雅,誰知道朱馬上倒回去一點,指酒杯云“兄妹合歡酒”。煉霞懷孕,朱鳳慰見了她,問曰:“大妹子黃臺瓜熟,蒂落之期近矣?”周煉霞回答:“八月十五月光明,屈指計之,吾即宣告破產(chǎn)矣!”這頓飯吃完,兩人語錄上了報,那記錄者倒不偏頗,敬佩如此坦蕩回答,小報記者也不免感慨:“于大庭廣眾見答復一尋常女子羞于啟齒之私事,而能輕松脫略,不覺其粗俗如此,非煉霞錦心繡口不辦也?!?/p>
玩笑收不住,則越開越大。朱鳳慰索性在《力報》上發(fā)花癡,題曰《綺夢》,文字露骨,內(nèi)容無聊,說自己做夢與某女士接吻,而這位某女士的描繪,三百六十度直指周煉霞。周煉霞沒吭聲,差不多得了。結(jié)果沒多久,朱又在《東方日報》寫《第二夢》,比上一夢更加“銷魂攝骨”。
徐晚蘋忍無可忍,寫文章《赤佬的夢》回擊。這樣一來,卻中了圈套。須知煉霞應對,原本方針為“以噱應噱”,游戲人間,老男人們便討不到便宜。一旦認真應對,新一輪輿論席卷而來,聲勢浩大,一時間,造謠周煉霞緋聞者有之,傳說徐晚蘋準備訴訟朱鳳慰者有之,亂拳打死老師傅,徐晚蘋賠了夫人又折兵,一折騰,夫妻嫌隙頓生。
實際上,滬上此等流氓文章惡意中傷佳人已非首次,周煉霞前車之鑒,乃是吃盡苦頭的陸小曼。
陸小曼,無須過多介紹,中國近代史大名鼎鼎之女人。陳定山有本筆記《春申舊聞》。春申,上海也,這本上海舊事中,他特別寫到上海灘的名媛譜系繼承,而第一個能被稱之為“名媛”的,便是陸小曼:
上海名媛以交際著稱者,自陸小曼、唐瑛始。繼之者為周叔蘋、陳皓明。周(叔蘋)是郵票大王周今覺的女公子,陳(皓明)則為(中華民國)駐德大使陳蔗青的愛女。其門閥高華,風度端凝,蓋尤勝于唐(瑛)、陸(小曼)。自是厥后,乃有殷明珠、傅文豪,而交際花聲價漸與明星同流。
1926年七夕,陸小曼和徐志摩在北平結(jié)婚,婚禮上,梁啟超當頭棒喝,作“從未有之結(jié)婚證詞”:“徐志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致離婚再娶。陸小曼!你要認真做人,你要盡婦道之職。你今后不可以妨害徐志摩的事業(yè)。你們兩人都是過來人,離過婚又重新結(jié)婚,都是用情不專。以后要痛自悔悟,重新做人!愿你們這是最后一次結(jié)婚!”
北平輿論如此,結(jié)婚之后,陸小曼心心念念喬遷上海生活,也能理解。上海灘的軟刀子,殺起人來更為爽利,很快,陸小曼體會到了小報的厲害。
1927年12月6日,靜安寺路127號,夏令配克(Olympic)戲院,人山人海。大家都說“來看新娘子”,所謂新娘子,便是其實已經(jīng)結(jié)婚一年多的陸小曼。當日演出,最為矚目的當屬壓軸戲《玉堂春》。扮演王金龍的是翁瑞午,扮演蘇三的是陸小曼,連不擅皮黃的詩人徐志摩都扮了回崇公道。因為重度近視,他只能戴著眼鏡上場,大家一看便知是志摩,哄堂大笑。
票友不是專業(yè),上臺胡鬧開玩笑是常有的事情。我讀書時票戲,唱《鎖麟囊》“三讓座”一折,丑角先抓一哏“看你畢業(yè)論文還沒寫完,還好意思到這里來混座位”——蓋當時正苦于論文,全場發(fā)笑,嚇得我差點忘詞。陸小曼的這場《玉堂春》,笑點不在戴眼鏡的徐志摩,而在張光宇扮演的醫(yī)生。
這個醫(yī)生本無對白,王金龍發(fā)現(xiàn)堂下犯人乃舊時情人蘇三,大驚失色,聲稱得了急病暫時休庭。此時有醫(yī)生上場為他診脈,胖乎乎的張光宇上臺,忽然現(xiàn)掛,用蘇白說:“格格病奴看勿來格,要請推拿醫(yī)生來看哉?!迸_下觀眾大半清楚諸人身份,王金龍的扮演者翁瑞午正是推拿名醫(yī),于是哄堂大笑,連臺上翁瑞午、陸小曼、徐志摩、江小鶼也失聲而笑。
這無傷大雅的玩笑,引發(fā)了一篇臭名昭著的報道。
一天之后,小報《福爾摩斯》發(fā)表了一篇題為《伍大姐按摩得膩友》的文章。雖然全用假名,卻易看出“余心麻”是“徐志摩”三字的半邊,“曼妙”的“伍大姐”是陸小曼,“汪大鵬”是江小鶼,“洪祥甲”對應翁瑞午,“海狗會”是天馬會。文章繪聲繪色于翁瑞午陸小曼的“奸情”,更附會出陸小曼和江小鶼、徐志摩的父親和張幼儀均有不可告人之關(guān)系,這樣一比,那篇寫周煉霞的春夢,簡直是小兒科之小兒科。
文章的始作俑者是《福爾摩斯》的編輯吳微雨,起初還列有平襟亞的名字。平襟亞的侄子平鑫濤是瓊瑤的夫君。我喜歡的女子,平襟亞一一都惹過,呂碧城告過他,張愛玲為了稿費的事情和他起過齟齬,這一回便輪到陸小曼。
更可氣的是,仿佛怕《福爾摩斯》的報道還嫌隱晦,不日又有《小日報》跟進,以《陸小曼二次現(xiàn)色相》點名之前的《伍大姐》,一一寫實。這樣一來,滿城皆知。徐志摩和徐晚蘋一樣,選擇了站出來控告《福爾摩斯》。
放到今日之眼光,《福爾摩斯》當然夠得上誹謗,但在當時,卻無法答應。平襟亞在第一時間就脫離關(guān)系,他延請律師到庭聲明,說自己與該報毫無關(guān)系?!陡柲λ埂肥浅隽嗣慌略V訟的小報,當時剛剛打贏和富春老六的官司,對付徐志摩,他們自有高招——借助法律漏洞。他們先讓巡捕房控告自己,說《伍大姐按摩得膩友》一文中刊登了一幅裸體畫,而后被處罰被告罰金三十塊。而根據(jù)當時的刑事訴訟條例三百四十條第二項之規(guī)定,同一事件不得向同一法院做再度控訴,這樣一來,《伍大姐按摩得膩友》便無法再作為“毀謗侮辱”案被控告。
最終,法院裁定“本案與捕房所訴同一事實,不便再予受理,當庭駁回并諭知原告人,如欲要求賠償名譽損失,應另行具狀向民庭起訴”。
多年之后,平襟亞在《兩位名女人與我打官司》中揭曉了真相。原來,當年他和吳微雨去觀看了陸小曼的演出,回報館閑談。有人說:“徐志摩自從英國回來后,與前妻張嘉玢(幼儀)離婚,和小曼在上海同居,儼然夫婦,可是,志摩是個忙人,上海和北平常來常往,未免使小曼感到寂寞,尤其是小曼經(jīng)常有病痛,有人介紹翁瑞午替她按摩,同時教她學習京戲,迄今年余,她和翁的情感已不正常,志摩竟置若罔聞?!绷硪蝗苏f:“今天的戲,理應志摩起王金龍才對,為什么讓翁瑞午起王金龍,志摩起崇公道,那就仿佛把愛人牽上堂去給別人調(diào)情,這個穿紅袍的江小鶼也是志摩的朋友,居然也胡得落調(diào),他們簡直是出丑出到戲臺上大庭廣眾之間去了?!边@不過是隨便談談,吳微雨居然成文,本來還有更為黃色的句子,被學法律的平襟亞刪除,并狡猾地將真姓名偷梁換柱。1946年,《飄》雜志刊登了一幅女子側(cè)面像,懸賞10萬元競猜畫中人姓名。平襟亞寫信給《飄》,指出畫中人是陸小曼,而后表示,自己愿意把獎金捐給陸小曼:“現(xiàn)在她頭童齒豁了,誰知她二十年前豐姿曼妙?使我見著興美人遲暮之嘆。……二十年前她雖曾和她的丈夫暨翁君、江小鶼君等人,向法院告我一狀,可是當時雖然是他們敗訴的,但畢竟我的不是。我寫了一篇《伍大姐按摩得膩友》,她們才起訴的,我內(nèi)疚于心。”1946年的10萬元價值可憐,然而《飄》的記者在文末說:“對于平襟亞不計陸女士前嫌,并向其可憐身世寄無限同情,表示欽佩。編輯將按照襟亞的意愿,對昔日的絕代佳人,予以扶持?!蔽铱戳酥挥X得無比惡心??上?,這樣惡心的人,現(xiàn)在還是不少。
這件事對陸小曼夫婦的打擊無疑是巨大的,夫妻之間由甜蜜而生了嫌隙,徐志摩深為后悔自己去演了那場《玉堂春》,在日記里,他如是說——我想在冬至節(jié)獨自到一個偏僻的教堂里去聽幾支圣誕的和歌,但我卻穿上了臃腫的袍服上舞臺去串演不自在的“腐”戲。我想在霜濃月澹的冬夜獨自寫幾行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但我卻跟著人們到涂蠟的跳舞廳去艷羨仕女們發(fā)金光的鞋襪。
陸小曼則完全變了一個人,她越來越少在上海公開場合出現(xiàn),也不再登臺唱戲。上海灘的交際明星成了更年輕的陳皓明和郭慈安,她被小報的惡意中傷徹底擊垮了。
周煉霞不是陸小曼,然而徐晚蘋比徐志摩還要脆弱。
面對小報風言風語,徐志摩選擇完全相信陸小曼,正如陳定山在《春申舊聞》中所說:“志摩天性灑脫,他以為夫婦的是愛,朋友的是情,以此羅襦襟掩,妙手撫娑之際,他亦視之坦然。他說‘這是醫(yī)病,沒有什么避嫌可疑的?!?/p>
徐晚蘋則開始埋怨妻子。他認為若非周煉霞平時快人快語,太過灑脫,那些男人怎敢變本加厲?面對指責,周煉霞有些委屈,飛短流長何須在意,生活是自己的,和旁人無關(guān)。
更何況,她是真心信任丈夫。徐晚蘋喜歡跳舞,有一次,他捧的舞女忽然失蹤,徐晚蘋回家悶悶不樂,周煉霞填詞一闋:“問卿底事歸來早,綠窗豈有人兒好?!焙髞淼弥俏晃枧奕牒篱T,周煉霞又作詩曰:“惆悵侯門人不見,陌路蕭郎舊姓徐?!毙煜壬陥鲎鲬?,煉霞不吃醋;如今報上兩篇花邊文章,先生你吃什么醋呢?
這對夫妻第一次遇到了感情危機。1946年5月4日,徐晚蘋因公飛往臺灣,他的本意是借出差雙方稍許冷靜,等重陽節(jié)再回上海。結(jié)果三個月之后,徐晚蘋忽然得到升職通知,成為臺北郵政局局長,短差成了長差。徐晚蘋顧及妻子身體不好,臺灣也沒有朋友,夫妻便一直這樣兩地分居著。
陳小翠在東??Х葟d詢問周煉霞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有八年未見了。
對于周煉霞的緋聞,陳小翠從來不在意。她知道煉霞天生是爽利的人,別人講周陳二人,云泥之別,她只笑笑,糾正道:“煉霞系花衫,我乃青衣。”
這評價實在恰當,周煉霞是帶刺玫瑰的話,陳小翠便是芙蓉。她受到的教育,是典型的“林黛玉式的”,詩書做伴,自在風流。
這個和李后主同月同日生的女子出生在杭州的一個書香世家。父親陳蝶仙(我更熟悉他的筆名“天虛我生”)是所有知識分子的楷模,無論從事什么行業(yè),都是翹楚:十八歲第一部長篇小說就寫好了,《淚珠緣》一百零七回,由中華圖書館印行問世。感覺是《紅樓夢》同人文。填詞也是一等一,他是南社中有名的填詞大家。授徒傳曲,在曲學界的影響也很廣泛。報紙主編也做得特別好,鼎鼎有名的《申報·自由談》他曾經(jīng)主持了兩年。百無一用是書生嗎?一轉(zhuǎn)身去創(chuàng)業(yè),居然擠掉了日本品牌。這便是中國近代工業(yè)史上鼎鼎大名的“無敵”牌牙粉——“無敵”,上海話讀起來和“蝴蝶”是一樣的,這名字要風韻有風韻,要氣勢有氣勢,絕了。母親朱恕是江南著名文藝女青年,我喜歡她寫的“懶云猶傍高樓宿,眉樣春山蹙”。他們所生子女有三,長子陳小蝶便是寫《春申舊聞》的陳定山,10歲能唱昆曲,16歲翻譯小說,和父親合寫小說,在文壇和父親有“大小仲馬”之稱。他也畫畫,算是票友,1929年7月的《小蝶畫扇》潤例中規(guī)定“以二百件為限”,純屬“籍杜應酬”的性質(zhì)。小兒子陳次蝶同樣善于詩詞,只是身體不好。而父親最為得意的便是女兒陳小翠,他曾在《婦女世界》里說,自己有段時間在蜀地出差,年幼的陳小翠會給父親寫信,信末附幾首小詩,陳蝶仙以為是老婆代寫的,回來之后才知道,乃女兒獨立創(chuàng)作。陳小翠13歲時寫出來的詩是這樣的:“詩似美人惟淡好,花如良友不嫌多。招來明月涼于水,拍碎紅牙哭當歌?!边B葉嘉瑩也為小翠的詩擊節(jié)稱贊,她在《唐詩系列講座:王維詩》中說:“上海有一位叫陳小翠的女詩人,在她的集子前面有她哥哥作的一篇序,序中說她四歲時連話都說不清楚,母親就叫她背誦司空圖的《詩品》,我發(fā)現(xiàn)她十幾歲時的詩就寫得很好了?!?/p>
陳小翠是被按照一個標準的女詩人來培養(yǎng)的,陳蝶仙曾經(jīng)在《翠樓吟草序》里半帶得意地吐槽女兒:“其母嘗曰:‘吾家豢一書蠹,不問米鹽,他日為人婦,何以奉尊章,殆將以丫角終耶?璻則笑曰:‘從來婦女自儕廝養(yǎng),遂使習為灶下婢。夫豈修齊之道,乃在米鹽中耶?母無以難,則惟任之。”
不想做“灶下婢”的小翠,在即將進入婚姻生活時,果然遇到了問題。父親并不同意她和自己的學生顧佛影戀愛,而執(zhí)意打算把女兒許配給名門。這主要來自陳巨來的說法:
初,陳老蝶在中學任教師,得一佳徒名顧佛影,詩文俱佳,老蝶招之來家與小翠小蝶兄妹互相交換學問。因此,小翠與顧發(fā)生了愛情。但老蝶嫌顧家窮困,堅不允準。后家庭工業(yè)社發(fā)達了,思仰攀高門,遂以小翠許配給浙江都督兼省長湯壽潛之孫湯彥耆為妻了。小翠以非素愿,故與湯生一女翠雛后,即離婚了。湯氏提出要破鏡重圓可以的,彥耆永不娶妻,小翠亦永不能另嫁為條件,小翠毅然簽字允之者(此小翠親自告余者也)。自離婚后,雖仍不能嫁與顧佛影,但魚雁時通,二人情詩之多,多不可言。——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
不過,說陳蝶仙嫌貧愛富,我們似乎有一個反證。這便是施蟄存。施蟄存當時以青萍的名字在周瘦鵑創(chuàng)辦的《半月》雜志上以封面為主題填詞投稿,從第一期填到了第十五期。周瘦鵑把這些詞稿拿給了好友的女兒陳小翠看,小翠復填九闋,從第十六期到第二十四期。這一共二十四闋詞,被發(fā)表在《半月》1922年第二卷第二號上,名字是“兒女詞”。
這在文藝圈掀起了小小的波瀾,江湖兒女,長江后浪推前浪。而施蟄存的表叔沈曉孫當時供職于陳蝶仙的“家庭工業(yè)社”,他見過陳小翠,對她印象很好,在“兒女詞”事件之后,沈曉孫認為兩人是天生一對,就跟老板陳蝶仙提親。陳蝶仙也非常欣賞施蟄存的才華,就讓施蟄存親自登門拜訪。為表誠意,陳蝶仙給了一張陳小翠的照片,表叔帶著照片去找施蟄存的父母,父母也頗為滿意,可惜,當施爸爸到之江大學跟施蟄存說這件事的時候,施蟄存表示了反對,反對理由是:“自愧寒素,何敢仰托高門?!?/p>
施蟄存和陳小翠沒能成為夫婦,但他們的因緣還將在幾十年之后持續(xù)。不過,陳父既然看得上施蟄存,為什么看不上和施蟄存家境門第頗為相當?shù)念櫡鹩澳兀恳苍S有兩個原因,一則顧佛影和陳小翠年紀相差六歲,在當時的婚姻習俗中算“六不合”;二則陳父疼愛女兒,他希望女兒成婚之后可以繼續(xù)過在娘家的詩書生活,從這個角度來看,湯彥耆當然是更好的選擇。
不過,他沒能如愿。
湯彥耆和陳小翠的婚姻不算和諧,兩三年就分居,后來名存實亡。鄭逸梅先生認為,這主要是兩人性格不合,湯彥耆喜歡貓,吃飯的時候和貓對坐,陳小翠完全接受不了,二人不得不分桌吃飯。劉夢芙先生在《二十世紀傳統(tǒng)文學的玉樹琪花》中說得中肯:“小翠與其丈夫湯彥耆婚后兩三年即分居,是因情趣、性格不合,并非沒有感情?!?/p>
至少在陳小翠的詩里,我們是可以看到兩人的感情的,比如這首送夫君出征所寫的《送長孺》(湯彥耆字長孺):
昨夢送君行,睡中已嗚咽;況茲當分袂,含意不能說;人生茍相知,天涯如咫尺;豈必兒女恩,相守在晨夕?望盡似猶見,樓高久憑立;思為路旁草,千里印車轍;歸來入虛房,惻惻萬感集;心亦不能哀,淚亦不能熱;何物填肝臟,毋乃冰與鐵。
劉夢芙先生說小翠“分開后對其夫婿始終未能忘情,詞中時時流露”,真實不假。我猜,陳小翠在娘家時的浪漫情懷和不善于家務瑣事的性格,使她并不適應婚后生活。湯彥耆在抗戰(zhàn)之后參軍,可以想見是一個熱血男兒,這樣的男子恐怕并不浪漫。而這種反差讓夫妻的感情日益淡漠,你不知我,我不知你,這才使得兩人漸行漸遠。
與其說陳小翠不適合湯彥耆,不如說她并不適合婚姻。
不是妻子,而是女子的陳小翠,實在是非常出色的。1934年,陳小翠與馮文鳳、李秋君等人在滬上發(fā)起成立“中國女子書畫會”,聚集了120多人,這可能是有史以來女畫家們第一次這么高調(diào)地集體亮相。陳小翠是常務委員,也負責編輯書畫會的特刊。次年第二屆中國女子書畫展,陳小翠與李秋君、何香凝等百余名畫家共有500多件作品參展。她同馮文鳳、顧飛、謝月眉還聯(lián)手于1939、1941、1943年三次舉辦“四家書畫展覽會”,也頗受關(guān)注。陳小翠的畫作頗受歡迎,“仕女人物嬰孩屏條每尺五十六元、花鳥魚蟲每尺四十五元、扇面冊頁作一尺計、另加墨費二成?!?/p>
她也創(chuàng)作戲劇,十幾歲時所作的《黛玉葬花》和當時的梅蘭芳《黛玉葬花》演得大不相同,不說寶黛愛情,不言共讀西廂,只說黛玉一個人的感受:[沉醉東風]早則是媚春風柳明花艷,多化作困沈沈慘綠愁青。紅雨暗長亭,有多少倚樓人病,任你是嬌姿傲性,一例的香消玉殞。當日個寶鏡云屏,消瘦了恩憐萬頃,到得個飛花落絮,更誰來問。
陳小翠還寫得一手好字,著名書法家陳祖范所著的《近代書苑采英》一書中,收錄了近代以來書法家七十九人,其中女性只有陳小翠一人,可見其專業(yè)水準之高。
在更多的歲月里,她把自己所有的柔情都寄托在書里、畫里、詞里,可惜,這樣的女子,不是什么人都懂得欣賞。倒是鄭逸梅先生說得好:“女子鐘靈毓秀,實勝于須眉男子??墒桥禹毷箩樉€,操井臼,凡一切瑣碎的事,大都由女子任之。何況女子照樣要在社會上擔負職務,八小時工作,已很勞累,加之內(nèi)外兼顧,其忙可知。一旦嫁了丈夫,又有侍姑撫嬰的額外義務,在這種情況下,試問哪里有閑工夫,下在文翰藝事上?雖具著充分的靈和秀,無從發(fā)揮出來,徒然辜負了造化給予的鐘毓,那是何等可惜??!”
在徐晚蘋飛往臺灣的1946年初夏,陳小翠迎來了她的青梅竹馬顧佛影。兩人詩書頻仍,唱和往來,據(jù)說,顧佛影有意破鏡重圓。
最終陳小翠拒絕了,陳巨來揣測說,這是因為陳小翠的丈夫不同意。但此時陳小翠和湯彥耆已經(jīng)分居多年,形同陌路。其實,她把拒絕的原因?qū)懺诹嗽娋淅?,他有家小,她不能去輕易打攪:
“明珠一擲手輕分,豈有羅敷嫁使君?!保ā哆€珠吟有謝》)
“梁鴻自有山中侶,珍重明珠莫輕投。”(《重謝》)
陳小翠在詩中說得很明白:“莫把詩人當巾幗,風懷曾薄杜司勛。”不要把自己看成貪戀柔情蜜意的普通女性,她也并不欣賞杜牧那樣風流薄幸的文人。她鄭重寫了一首《南仙侶·寄答顧佛影同學兄》,里面這樣說:“十年血淚灑錢塘,把詩情畫意都輕放?!?/p>
已經(jīng)回不去了,不如各自珍重。
東??Х瑞^里,周煉霞雖然沒有回答陳小翠的問題,陳小翠卻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此時的周煉霞不愿意提及遠走的徐晚蘋,一則是時勢,二則她聽說在臺灣徐晚蘋已經(jīng)另有佳人。此時的周煉霞,完全靠一己之力養(yǎng)活五個孩子,為了生存,她給上海市花紗布公司設(shè)計服飾花樣,畫臉盆、畫珠簾、畫檀香山……只要能賺錢的,她都做。
陳小翠的情況好一些,名存實亡的丈夫湯彥耆在臺灣每個月都寄錢來,小翠一直保持著女詩人的閑雅生活。到了1952年,這筆錢戛然而止,那一年,湯彥耆去世。陳巨來曾講1956年和陸小曼同去淮海路復興西菜館吃飯,進門見一男一女竊竊而談,男者五十左右,女者二十多歲,貌至美。陸小曼說,女的是剛剛離婚的陳小翠之女,“交了這么一個老人作朋友”,后來才發(fā)現(xiàn)老人其實是湯彥耆。(這則寫在《安持人物瑣憶》里的傳聞當然是誤傳,彼時湯早已駕鶴多年。)小翠說,前一陣子去了湯家花園。煉霞給小翠的咖啡杯中添塊方糖,我看了那首《詠湯氏園白藤花》,寫得俠氣好,“東風吹冷黃藤酒,翠羽明珠漫寂寥”,湯彥耆能得這樣的詩,死了也不冤枉!小翠不響。
煉霞又講,聽說顧佛影腳傷未愈,又添了新毛病。你可去看過?小翠嘆息道,他如今借住在朱大可的亭子間里,連日咳嗽,醫(yī)生說,喉嚨里長了癌,看上去不好。
小翠的臉望向窗外,黃葉漫天飛舞,層層疊疊。煉霞怕小翠觸景生情,岔開來講,哎哎哎,老吳那本《董美人》,請你贈詞了沒?小翠撲哧一聲,從剛剛的惆悵中略略回神,那樣的寶貝,我還無緣得見。不過,煉師娘,不是我講你,現(xiàn)在外面?zhèn)鞯媚敲磥y七八糟,你倒好,在我面前還窮講八講,一點忌諱也沒有,改天又登了報,你還有幾個丈夫好和你吵?
煉霞滿臉不在乎,現(xiàn)在都是人民的報紙,那些小報早就倒閉了。外面那些人頂無聊,讓他們?nèi)ブv,反正我,虱子多了不怕。
外面“窮講八講”的事情,指的是吳湖帆和周煉霞的緋聞。1954年,陳小蝶在臺灣的兄長陳定山在《春申舊聞》中寫道,張大千香港回來講吳湖帆“在先施公司門口擺地攤”,“書至此,為之泫然擱筆”。他大概還不知道,此時的吳湖帆,不僅沒有擺地攤,還交上了紅鸞運。吳周事傳得沸沸揚揚,甚至從上海傳到北京,連章士釗都聽說。在北京保利2017年的春拍中,有這樣一件章士釗“題滬上周吳故事”詩札:
天佐返京,為言周、吳近得賃小房子,此定在伯鷹處聞此消息,似不失為一詩題……甲午臘不盡七日。
這里的“伯鷹”指的是潘伯鷹,他在國共和談時曾擔任章士釗的秘書。章士釗得到的“情報”,吳湖帆和周煉霞已經(jīng)租房同居,而到了陳巨來那里,添加了更多戲劇沖突,簡直神乎其神:
冒鶴亭屢屢以她詩詞絕妙告于湖帆,力為介紹,二人在鶴老家一見生情,遂在平襟亞次女初霞天平路家中樓上作幽會之所(初霞為余與她二人之女弟子也)。事為吳第二夫人顧抱真所知,私報公安局,將他們所居解散了。
根據(jù)劉聰先生的考據(jù),周煉霞和吳湖帆確實是在冒鶴亭的介紹下相識的,但直到1952年夏秋,兩人的關(guān)系還十分客氣,《荷花鴛鴦》上,吳湖帆的題款是“用小山《破陣子》韻寫為螺川同志一粲”。不過,到了1954年清明時節(jié),煉霞自己對吳湖帆有了一個新稱呼:“填詞侶”。
她在這一期間所作的十首《采桑子》,大約都是給吳湖帆看的,所以開頭都是:
“湖邊最憶填詞侶?!?/p>
“登山最憶填詞侶?!?/p>
“燈前最憶填詞侶?!?/p>
“泛舟最憶填詞侶?!?/p>
“踏青最憶填詞侶?!?/p>
“行吟最憶填詞侶?!?/p>
“品茶最憶填詞侶?!?/p>
“傳真最憶填詞侶?!?/p>
“歸途最憶填詞侶?!?/p>
“揮毫最憶填詞侶。”
一言以蔽之,二十四小時都在想念你。
廣東崇正2018春拍“倩庵癡語·吳湖帆與周鍊霞”專場上,也出現(xiàn)了大量兩人合作的畫作。一個畫荷花,一個補蜻蜓;一個描仕女,一個補芭蕉。吳湖帆對周煉霞的稱呼,從“同志”變成了“螺川如弟”和“煉弟”。
周煉霞和吳湖帆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眾說紛紜。劉聰先生的佳作《吳湖帆與周煉霞》考證齊全,我不再做更多贅述了。不過,即便有那么多藏在詩詞書畫里的柔情蜜意,我仍舊認為,兩人的感情是淺嘗輒止的,或許曾經(jīng)炙熱過,說到底,不過是男與女的“中年哀樂”。
《哀樂中年》是桑弧編劇導演的電影,而“哀樂中年”的含義,套用張愛玲的話說,就是“他們的歡樂里面永遠夾雜著一絲辛酸,他們的悲哀也是完全沒有安慰的”。他們唯一的出路,也許只有互相安慰。在那十首《采桑子》里,第十首是“中年同是傷哀樂,甘苦辛酸”,周煉霞的“中年哀樂”是丈夫徐晚蘋的不理解與出走,而吳湖帆的“中年哀樂”則是喪妻。
在吳湖帆心里,沒有女人可以替代原配夫人潘靜淑。這個女子大約是最適合吳湖帆的妻子,出身名門,熱愛金石書畫,喜吟詠。這位出身蘇州潘家的完美妻子在1939年因闌尾炎遽然不治,據(jù)說,她始終秉持舊派閨秀的規(guī)矩,不愿意去西式醫(yī)院就醫(yī),由此耽誤了救治。吳湖帆為此“幾不欲生”,他把自己的字號改成了“倩菴,取奉倩傷神之意”。為了悼念妻子,他編印了120位詩人為之畫圖詠詩的《綠遍池塘草》,又自費出版了潘靜淑生前畫作集《梅影書屋畫集》,為畫集作序的是陳小翠的哥哥陳小蝶。他續(xù)娶的妻子也是潘靜淑的貼身侍女阿寶,他為之取名顧抱真。上海畫院曾有吳湖帆文獻展,其中一幅中秋悼念亡妻圖,他和顧抱真并肩而立,遙望遠在天邊月中的潘靜淑。這是舊時代文人的思念,在今日也許會引起爭議,但在當時,每個人都能感受到吳湖帆的思念。
在吳湖帆的梅景書屋藏品中,最為珍貴的是宋版《梅花喜神譜》——這是潘靜淑的陪嫁。仔細看,上面留下一行墨跡:“癸巳元宵,抱真、鍊霞同觀”,題跋人周煉霞。癸巳年為1953年,當年元宵節(jié),周煉霞和顧抱真一起觀賞了《梅花喜神圖》,倘若周煉霞和吳湖帆的關(guān)系真如外人所說的那么不堪,會有這樣和諧的場景嗎?陳巨來所說的顧抱真去派出所報案,恐怕不是事實。
我們無法還原58歲的吳湖帆和46歲的周煉霞之間究竟是怎樣的感情,但有一點是可以證實的,周煉霞和八年前的周煉霞一樣,無懼流言。她自顧自地穿著灑金襖,更為關(guān)心檸檬攀的味道,與吳湖帆一闋接一闋地詩詞唱和,任由陳巨來們的八卦大嘴滔滔不絕。
1954年的十月,當周煉霞和陳小翠在東海咖啡館里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的時候,她們還意識不到,一年之后,上海市人民政府工商行政管理局對全市西菜咖啡業(yè)進行改造,公私合營后咖啡館急劇減少,東海索性不再售賣檸檬攀。山雨欲來風滿樓,反而是躲在深閨的陸小曼一葉知秋。這一年,全國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北京商務印書館告訴陸小曼,他們找到了之前失散的《志摩全集》原稿,但因為不合時代性,暫時無法出版,所以把清樣退還。徐志摩飛機失事之后,陸小曼人生最大的意義便是出版《志摩全集》,她先將整理好的稿件交給趙家璧所在的良友圖書,卻被胡適阻攔,認為新月派詩人不能在左派出版社出版全集,轉(zhuǎn)而交由商務印書館。內(nèi)戰(zhàn)頻仍,商務印書館一度無法確認書稿“是否存在”。所以,收到清樣的陸小曼雖然頗為失望,卻并不絕望,她甚至寬慰身邊的朋友:“不要緊,只要志摩的稿子在,將來一定會出版的?!?h3>五
七年之后,足不出戶的陸小曼、灑脫隨性的周煉霞和文靜堅強的陳小翠有了一個共同的新身份:上海畫院職業(yè)畫師。
這個機會對于陳小翠大約是可有可無。她不怎么去上班,連開大會都不參加,有人提意見,她說,我就是不想去開會,你們不接受我可以辭職。人們判斷陳小翠來沒來上班,有一個重要因素,她喜歡噴法國香水,人沒到,香味已經(jīng)飄來,這是屬于陳小翠的特色。但進了畫院,陳小翠和閨蜜們的聚會更多了,好友之間,陳小翠也會開開玩笑。某次聚餐,周煉霞進來,見大家都在喝粥,于是說,眼前風光,正好一個成語。眾人不解,唯有陳小翠立刻回答:“群雌粥粥。”
進入畫院對于周煉霞來說是可圈可點。不過,她能進入畫院,或許和吳湖帆不無關(guān)系。吳湖帆的提名名單里,她的名字比陳小翠還要靠前。不過,當她正式進入畫院時,她和吳湖帆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走到了終點,是周煉霞主動提出的。為什么分手?我們無從得知,我們只知道,在這一年年初,吳湖帆經(jīng)歷了一次中風。大病初愈之后,他企圖把自己的珍寶《董美人》贈送給周煉霞:
余得此志后乞題詞五十家,繼并女史四家,展為六十家。初和作四十六首,后陸續(xù)足成十首,旋得中風病,不能作細楷,索螺川補書十首。續(xù)和之女史詞二首,由螺川任之。螺川愛此志,物歸所好,緣償斯愿。辛丑之春吳倩病起識。
然而,周煉霞沒有為他補書,現(xiàn)在出版的“續(xù)和之女史詞”,也出自吳湖帆自己的手筆。這份禮物,周煉霞亦沒有接受。
他們始終不是同樣的人。吳湖帆受不得一點委屈,為人執(zhí)拗;周煉霞則天生樂觀,為了生活愿意妥協(xié)。當時,上海國畫工作者互助組指派給畫家們畫辛苦而又難度頗高的檀香扇工作時,吳湖帆抱怨“現(xiàn)在畫檀香扇已不是創(chuàng)作而是末路”,而周煉霞則選擇接受,因為她知道,只要能夠生活下去,一切就都有意義。
我們終究不知道他們因何分手,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在分手之后,吳湖帆的詩里仍舊纏綿哀痛,周煉霞的詞中卻再也沒有吳湖帆的身影,對于她來說,結(jié)束就是結(jié)束,是終點,是句號,是永不回首。
進入上海美院這個機會,對陸小曼則稱得上可喜可賀。前一年,她在街頭重逢老友王映霞,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另一出著名婚戀事件的女主角,王映霞早已擺脫了郁達夫的陰影,走進了第二段幸?;橐?。陸小曼對王映霞哭訴說:“出門一個人,進門一個人,真是海一般深的凄涼和孤獨啊?!毙熘灸θナ乐?,她的境遇愈發(fā)難過。徐志摩的父親讓張幼儀主持葬禮,胡適則忙著幫林徽因抽掉志摩日記中的劍橋經(jīng)歷。仿佛對生命失去了希望,陸小曼徹底掉進了小報早早為她設(shè)下的圈套,接受了翁瑞午的照顧。這一年,翁瑞午去世,這個男人曾經(jīng)熱烈追求過她,也曾經(jīng)背叛過她,在生命的最后,他拉著趙清閣說:“請你們幫我照顧小曼?。 标懶÷M入上海畫院,作為畫家的陸小曼,確實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這也是徐志摩曾經(jīng)對她的期許——飛機失事現(xiàn)場,人們發(fā)現(xiàn)唯一保存完好的,是他隨身攜帶的鐵函,里面裝著陸小曼的仿董其昌山水。
曾經(jīng)被小報幾乎摧毀了一生的陸小曼成了“三八紅旗手”,但在這個世界上,能讓她在意的事情似乎已經(jīng)太少了。在侄外孫邱權(quán)的印象里,陸小曼的臥室窗簾大多閉合,即使是白天也光線昏暗。唯一的光明來自三樓上面的曬臺,“姑婆冬天取暖爐用的煤就堆在上面,我常用廢紙折紙飛機拋飛出去……陽光照射下,紙飛機在碧藍的空中晃晃悠悠飄蕩下墜,姑婆會神色凝重地看著,不說任何話,要好一會兒才能回過神來,眼里還盈含淚水……”
她人生所有的淚水,大約都在1931年流完了。她對朋友們說:“志摩在天上看著我,他知道我是清白的。”但陸小曼的心里,卻隱藏著另一種虧欠,她決定在生命的最后,做另一件事,為她的前夫王賡平反。
在無數(shù)個故事版本里,王賡永遠是一個悲情的影子。他是一個學霸,畢業(yè)于清華,而后留學美國,拿到普林斯頓大學文學學士學位,又入西點軍校。在整個中華民國歷史上,只有八個中國人成功從西點軍校畢業(yè),王賡便是八分之一,他當年的成績是全年級12(全校137名學生)。他精通英法德三國語言,和陸小曼結(jié)婚時,已經(jīng)是陸軍上?!獜挠喕榈浇Y(jié)婚,他們僅用一個月,是閃婚。
可他確實不懂愛,特別是對待陸小曼這樣花朵一樣柔弱的妻子。他沒有時間陪伴,也不想要了解,他以為只要事業(yè)成功,就是對于妻子的全部回報。他有時又很急躁,認為陸小曼的職責就是生育,反感陸小曼的交際生活。有一次,同伴們約她外出跳舞時,她有些遲疑,有些人便開玩笑:“我們總以為受慶怕小曼,誰知小曼這樣怕他,不敢單獨跟我們走?!眲傄宪?,被王賡撞見,他居然破口大罵陸小曼:“你是不是人!”
她們看來夫榮子貴是女人莫大的幸福,個人的喜怒哀樂是不成問題的,所以也難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懶÷沼?/p>
他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給陸小曼找一個朋友來陪伴她,那朋友便是他的好友徐志摩。后來的結(jié)局我們都知道了,1925年,王賡和陸小曼離婚。第二年,陸小曼和徐志摩結(jié)婚。王賡送了結(jié)婚禮物,他還和陸小曼的母親保持著聯(lián)系——丈母娘仍舊認為,王賡才是最完美的女婿。
和陸小曼離婚之后的王賡似乎退出了歷史舞臺,他在1942年因腎病復發(fā)死于開羅,連尸骨也未能還鄉(xiāng)。陸小曼為何在1961年重新提起這個名字?因為她看到了沈醉在《文史資料選輯》上發(fā)表的《我所知道的戴笠》。沈醉重新提到了王賡在淞滬戰(zhàn)爭中誤入日軍區(qū)域而被捕事件,并且說消息源來自戴笠,王賡當時是為了去見禮查飯店里的“當紅舞女”陸小曼,而王賡被捕之后,交出了十九路軍的地圖,從而導致了淞滬會戰(zhàn)的大敗。沈醉的言論不是孤證,十九路軍將領(lǐng)蔣光鼐和蔡廷鍇也對“王賡獻圖”做了闡述:
國民黨財政部直屬稅警團有兩團原駐上海浦東靠黃浦江沿岸一帶,戰(zhàn)事發(fā)生后,該團撤退無路,經(jīng)宋子文要求撥歸十九路軍指揮。敵增加兵力后,我軍召開軍事會議。王賡以稅警團旅長身分與會,散會后王取去十九路軍“部署地圖”和“作戰(zhàn)計劃”各一份(當時在會場上散發(fā)的)。王當晚跑到租界舞廳跳舞,被日軍偵知,將王“逮捕”(?),搜去該項軍事文件。第二天,日本報紙吹噓俘虜十九路軍旅長王賡云云。王賡是美國西點軍校畢業(yè)的,與美帝特務有勾結(jié),當晚被日方扣押數(shù)小時,即由美總領(lǐng)事具保釋放。這是國民黨政府破壞淞滬抗戰(zhàn)的另一罪證?!Y光鼐、蔡廷鍇、戴戟,十九路軍淞滬抗戰(zhàn)回憶
陸小曼決心執(zhí)筆,為王賡喊冤。首先,王賡不可能是去禮查飯店見陸小曼,因為她當時一直因徐志摩之死病榻纏綿,住在四明村。其次,王賡當時的目的地其實是美國駐滬領(lǐng)事館,淞滬戰(zhàn)爭中,他負責指揮炮兵,因為近視,大炮總是打不準。為了研究如何把炮打準,王賡打算去請教自己西點軍校的同學。我查到《紐約時報》關(guān)于王賡被捕事件的報道,找到了那位同學的名字William Mayer,他在1932年1月到達上海,擔任美國駐上海領(lǐng)事館武官助理。《紐約時報》也從側(cè)面證實了陸小曼的說法,王賡當時忘記了美國領(lǐng)事館已經(jīng)搬家,所以誤入禁區(qū)。第三,王賡并沒有把作戰(zhàn)地圖獻給日軍,在虹口巡捕房,他把自己的皮包交給了巡捕房里的中國人。最后,陸小曼強調(diào),自己并不是什么當紅舞女。
1961年,陸小曼的文章在《文史資料選輯》上發(fā)表,可惜,這篇文章在當時的影響力遠遠低于沈醉的文章。畢竟,人們還是更喜歡相信那些捕風捉影的花邊新聞,因為近視而誤入禁區(qū),怎么比得上和佳人約會的傳聞呢!但她終究還是說了。我一直在想,如果換作周煉霞和陳小翠,她們會如何做呢?周煉霞大約會毫不在乎,而陳小翠恐怕會保持沉默,但陸小曼,這個滿目瘡痍的女子,最終還是一如既往地選擇抗爭,哪怕這抗爭,注定失敗。
為王賡寫的文章,是陸小曼生命最后幾年中的一抹亮色。更多時候,她是垂垂老矣的老嫗,淪落到用固本肥皂洗臉,在家中也不梳頭,閑暇時看武俠小說。她最后的繪畫作品是1964年杜甫草堂的四幅山水條屏。1965年早春,陸小曼因肺氣腫入院不治,她把退回的徐志摩全集清樣托付給親戚陳從周。她說,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出版徐志摩全集。有人說,彌留之際,陸小曼右手不斷在空手揮舞,叫喊著:“摩,摩,摩?!?月2日,陸小曼去世,享年63歲。
陸小曼走向生命盡頭之時,陳小翠位于金神父路(現(xiàn)瑞金路)金谷邨的家中來了一個客人。他居然是四十年前和自己共作“兒女詞”的施蟄存,陳小翠聽過他的名字,知道他曾經(jīng)拒絕過自己的父親,卻從來不曾見過他。江湖子弟顏色老,紅粉佳人白了頭,兩位少年筆友居然一見如故,相談甚歡。施蟄存的《閑寂日記》中記述,陳小翠頻繁送詩作給施蟄存,后者“讀翠樓吟草,竟得十絕句,又書懷二絕,合十二絕句,待寫好后寄贈陳小翠。此十二詩甚自賞,謂不讓錢牧齋贈王玉映十絕句也”。陳小翠在送給施蟄存的詩里這樣寫道:“少年才夢滿東南,卅載滄桑駒過隙?!比绻麤]有施蟄存年少時的一念之差,陳小翠還會經(jīng)歷如此多的滄海桑田嗎?沒有人能回答。
陳小翠于1968年去世,她給我們留下的最后一首詩,是《避難滬西寄懷雛兒書》:
欲說今年事,匆匆萬劫過。安居無定所,行役滿關(guān)河。
路遠風霜早,天寒盜賊多。遠書常畏發(fā),君莫問如何。
舉國無安土,余生敢自悲?;厮茧x亂日,猶是太平時。
痛定心猶悸,書成鬢已絲。誰憐繞枝鵲,夜夜向南飛。
1980年,周煉霞收到了一封來自美國的信,信是徐晚蘋寫的,抬頭第一句:“煉霞吾妻”。對于三十多年前的口角,徐晚蘋做何感想呢?他是否知道在后來的歲月里,他的煉霞所經(jīng)歷的愛恨情仇?他是否后悔把妻子留在了內(nèi)地?他將如何述說自己這三十多年的生活?
都不重要了。這段姻緣,最終以這四個字破鏡重圓。
她去了美國。根據(jù)當?shù)胤?,夫婦分居三十年以上,需要重新舉辦結(jié)婚儀式。在諸多子女和親友的陪伴下,她和徐晚蘋于美國教堂又結(jié)了一次婚。
周煉霞的眼傷最終治好了,洛杉磯建市二百周年,市長親自登門給她送來洛杉磯文藝名人證書,她亦贈畫《洛城嘉果圖》回報。1984年奧運會,她創(chuàng)作了一幅《碩果》,用傳統(tǒng)清供圖,將一串金光閃閃的奧運金牌和荔枝荸薺等果品一同入畫,喜慶中國奧運健兒取得佳績。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她和丈夫又恢復了蜜月時游山玩水拍照的生活,她終于徹底擺脫了那些無聊的八卦。陳巨來的文字,她看到了嗎?我想,即使看到,她也并不以為然,不以為意吧。
2000年4月13日,周煉霞清晨起床,一切如常。中午,94歲的她在沙發(fā)上坐著坐著,忽然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人間。
2020年11月,暮秋。
金黃梧桐葉撲簌簌飛舞,鱗爪似的影子投射在沿街玻璃柜臺里,落地前一秒,葉子深情地望望深藍搪瓷盆里剛?cè)錾咸撬臋幟逝?,在自己即將永久停留在秋日的一瞬間,它總算看到了一場甜蜜的初雪。已經(jīng)關(guān)張多年的東??Х瑞^重新開張,從南京東路搬到了外灘旁邊的滇池路。很久不回上海的我推門而入,紅木家具,花窗玻璃,老式吊燈,馬賽克地面,鄧麗君的歌,菜單上羅宋湯不過15塊。并不是吃飯時間,又逢疫情之下,店里客人寥寥,只有隔壁桌的時髦阿姨,拿著手機在壁爐前面凹造型拍照。
在等待檸檬攀的時候,我重新回味了一個小時之前剛剛觀看的“畫院掇英——院藏女畫師作品展”。在那里,我重新得見了我所熟悉的陸小曼、周煉霞、陳小翠、龐左玉、陳佩秋、李秋君……陸小曼和李秋君背對背,而碎金棉襖的周煉霞照片隔壁則是不怎么微笑的陳小翠——陸小曼說,陳小翠不肯笑,是因為她的牙生得不好。在滬上畫壇之中,陸小曼、周煉霞和陳小翠,絕對不是最出色的那些個,作品也不是最多的那些個,她們都不算勤奮,對比陳佩秋,也許可以歸到“懶怠的女畫家”一類,但三婦艷佳人如玉,紅塵中輾轉(zhuǎn)一世,留下的故事里,充滿著世人的偏見,也充滿了她們自己的抗爭,留給我們的是一段傳奇。
順便說一句,過于甜膩的檸檬攀,不必嘗試。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