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可夫
劉 光第,四川富順縣人,戊戌六君子之一。其時清室衰微,華夏處于瓜剖豆分之危,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一批改良知識分子,說服光緒皇帝實行新政,辦學校、開報館、倡民權、開化風氣,維新變法以圖富國強兵,挽危瀾于即倒。然而慈禧垂簾,舊黨復辟,光緒囚于瀛臺,康梁流亡海外,六君子喋血菜市口,百日維新悲壯結束。劉光第臨刑嘆息曰:“吾屬死,正氣盡。”從此,紫禁城籠罩在血色的殘陽中。
劉光第寫得一手非常漂亮的顏體字,有時也效法錢南園。他在給其弟的信中寫道:“為弟購得錢南園先生法書荀子六幅,錢為本朝中善寫顏字者……何子貞太史尊人文安公實出其門……兄近日作字亦間用錢法。因弟酷好顏書,與兄同癖,故為詳言之。”對于書法,劉光第不止于技法,而深于心術。他說:“(書法)止事淺之業(yè)游藝之一端,精之亦可通神明而藏造化,要惟胸次高妙,懷抱不偽者,始可以言。而老弟襟寄之超,已遠出于塵俗之外,作書之本俱矣。然后博涉古人藩,旁參乎物精之變,為而不息,心能有成?!?/p>
瀘州市博物館陳列的劉光第顏體楷書書法堂屏——《京寓小園》
真所謂:堂堂正正“氣骨森疏嚴整,肖其為人”(梁啟超語)。
劉光第,字裴邨,清咸豐九年(1859)生于四川富順縣趙化鎮(zhèn)西豐街。幼年聰明好學,5歲學書,日得數(shù)十字。家境貧寒,兩三個月才吃一次肉。清光緒二年(1876),他母親生病,家境益窘。親戚、鄰居勸說把劉光第送去經(jīng)商,他母親堅決不允。光緒四年應童子試,縣令陳錫鬯認為他是奇才,選為第一名。第二年應督學試落榜。母親笑著鼓勵他,賣屋買書送他到成都錦江書院就讀。光緒八年中舉人,九年登進士,授刑部主事。本來家貧,無力做京官,得同縣宗人劉舉臣年資助二百金、縣令陳錫鬯資助一百金這才成行。
光緒十一年母逝,劉光第回家服喪。常游瀘州、宜賓等鄰州縣,有《瀘州登忠山感賦》《游方山》等詩。光緒十四年服喪完,攜家赴京。
劉光第誕生地
劉光第4歲讀書啟蒙處
劉光第在京供職,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光緒十五年至二十一年(1889—1895),業(yè)余研讀《廿三史》《資治通鑒》等書籍,書法漸有名氣,也有人前來索書,文學也“大有進境”。但目睹官場腐敗,痛心疾首,至甲午戰(zhàn)爭失敗,割地賠款,他對清政府甚為失望,準備終歸田里,著述名山。第二個階段,清光緒二十一年至二十四年(1895—1898),游歷東南各省,心情稍有好轉。閱讀并推崇《時務報》,辦蜀學會,積極參與維新活動。后受光緒皇帝詔見,授四品頂戴,任軍機章京上行走,參與新政。光緒二十四年九月二十四日,戊戌維新失敗,在北京寓所被捕,二十八日殉難菜市口。
劉光第是一個品性高潔的人。他把“清、勤、慎”作為為官準則,在做京官后寫給弟弟的第三封信中說:“弟謂做官先辦得勤字,然后講慎字,清字是做官本等,不待言?!?/p>
劉光第的寓所離刑部來回要走12里,一路上“臭氣熏蒸,灰土嗆人,實在不好聞得”。有些同行勸他不要這樣節(jié)約,怕惹出病來。但劉光第的回答是:“無奈止此力量,但于雨大太爛時,偶坐車而已?!?/p>
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他做京官已10年,在致弟五十三函中這樣說:“今年日本荒歉,以致京師米麥大漲。幸兄宅中大小人口均能打粗(四川方言,意為不擇食),或時買苞谷小米面及番薯貼米而食,孩子們頗長得好?!?/p>
他自己的生活“打粗”,但卻能急人之難。當他從南溪到京的趙簣洲孝廉處得知他的老師李少崖76 歲“癱瘓在床,雙目不見,窮山坐困,日食為難”時,他立即給弟弟寫信:“兄聞之,中不自安。已為托寄瀘州車笙學博急為籌計。而兄力量過綿,不能厚給,只有懇求老弟于今年接濟兄項下先撥三十金送之(將來少兌三十金來京)以救眉急?!?/p>
瀘州籍京官太史高楷在為劉光第作的傳記中這樣描寫其清廉生活:“性廉介,非舊交,雖禮饋皆謝絕。”他介入新政,到軍機處工作。有一個藩司照以往慣例來送禮,“君獨辭卻”。藩司說:“人家都接收了,你一個人是不是太清高了?”“君赧然謝之。”他在京中必然有許多吃喝機會,但“尋常宴會酒食,亦多不至”。
富順劉光第雕像
梁啟超說了這樣一件事:“初入軍機者,都待例索賞錢,君持正不與。禮親王軍機首輔生日祝壽,同行皆往拜,君不往。軍機大臣裕祿擢禮部尚書,同行皆往賀,君不賀。謂‘時勢艱難,吾輩拜爵于朝,當劬王事,豈有暇奔走媚事權貴哉!’其氣節(jié)嚴厲如此?!?/p>
他的寓所只有一個老仆守門,其他家務全是妻子率領子女親自做。清光緒二十四年九月二十四日,維新失敗,來逮捕他的士兵見其寓所內的家具、被帳非常簡陋,其夫人不似一個官太太卻像一個傭人,都驚嘆道:“乃不是一個官人?!?/p>
就是這樣一個任軍機章京上行走的京官,其生活如此簡陋者,恐古無一人。但他酷愛買書,并讀書不倦。他勤于思考,精神世界之廣大、思想之高深、人品之磊落,當時滿朝沒幾人能比。
他入軍機處后,百日維新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守舊派官員湖南曾廉上書請殺康有為、梁啟超,并組織很多材料,說明康梁的維新主張是對朝廷的背叛。折子轉到譚嗣同處,譚駁斥道:“臣嗣同以百口保康梁之忠,若曾廉所說是真的,臣嗣同請先坐罪。”劉光第與譚嗣同在一班,接過折子也簽上“臣光第亦請先坐罪”。譚嗣同“大敬而驚之”,感嘆道:“京師所見高節(jié)篤行之士,罕其匹也?!绷簡⒊笠囿@嘆曰:“真古之人哉,古之人哉!”
距戊戌維新15 年前,劉光第踏入仕途,一進京城他便察覺到“時局方艱,國家多故”;但他雄心勃勃,“且閱歷既深、更事亦久,然后行吾之志,時會如有可乘,尚欲為國家極力振作一番”。
入京第2 年,他對國家時勢的觀察就更深入:“京中大致蕭條,人心漸維系不住,大非好消息,第時切憂思,但如大廈然,已經(jīng)風銷雨蝕,木壞蟲生,觀者雖代為憂灼,加以疾呼苦告,奈何居屋下者,方且宴安飲樂,毫不經(jīng)心,且怒旁人多事。即處屋中之奴仆有先見者或有所條陳,僅為阿諛茍容之管家所斥逐,此等家屋,尚能望其長久耶?今國家亦無大異于是矣!”
如果說上面的比喻是一個“旁觀者”的觀察,那么下面這段話乃是一個批評家對時政的批評:“朝廷的一切政事,皆系茍安目前,敷弄了局。今日所說,明日又翻,今年所定,明年又變。大臣偷安旦夕,持祿養(yǎng)交,小臣斗巧鉆營便私阿上。辦事認真者以為固執(zhí)而不圓通,上書直言者,以為浮躁而不鎮(zhèn)靜,甚有因認真而撤去差使者,因直言而革去官職者……嗚呼,朝廷用人行政如此,其它大致類是,雖欲不衰不削其可得乎?”
就在這時,一件發(fā)生在他身邊的事深深觸動了他。清光緒十五年(1889)八月,福中堂齋中老媽子將人致死,卻告死者搶他兒子的銀兩。劉光第認為案情可疑,傳死者家屬,沒有人來,傳原告也不來,這時新任刑部尚書也就是劉光第的頂頭上司出面告知,此案可不傳,案子可不辦。劉光第暗自思忖:“此一條人命遂白送了?!彼@道:“嗚呼,即此一事,以觀方今天下,內外政事俱是如此,真足令英雄短氣,豪杰灰心……”
在外人看來,他在刑部勤于職守,工作蒸蒸日上,贏得同行們的贊賞:“署中役吏皆私稱第頗能精練政事。”就連一些犯人也私下告訴役吏說:“司中諸位老爺我都不怕,只怕劉老爺一人。他的主意多,案情難躲,不由我不承招。”但誰知他內心的痛苦呢?他給弟弟寫道:“(他們)不知兄隱憂大局,偶聞一稗政,或見一壞舉,便覺數(shù)日憂憤,耿耿于心,致形于色……不知此胸中之事,非一人之事,乃天下之事也。此語可告誰人?”其實,在京城這些敏感的地方,他的隱憂敢告訴他人嗎?這時他“公事之外,閑門讀書”“決心不愿做紅人,但知兢兢守己,求全于天之所以與我者而已。”畢竟是受儒家文化影響的人物,此時此境,他唯有選擇“獨善其身”。
富順劉光第衣冠冢
富順縣趙化鎮(zhèn)劉光第墓
瀘州市圖書館藏劉光第部分著作
清光緒二十年(1894),甲午中日戰(zhàn)爭失敗。那些“意在賣國,打仗之事全不認真,視為兒戲”的“小人”,這時紛紛逃出北京城,北京城內“十室九空”。慈禧也欲逃陜西,瓜剖豆分之勢成也。劉光第悲痛地給弟弟寫信:“兄前時日夕愁憤,寢食失常……每日閉戶讀書,句句是說著今日,不禁聲淚俱下也。”他以血淚之筆寫成著名的《甲午條陳》,主張變法,主張慈禧不要干政,主張皇帝下“罪己詔”團結全國民心,主張皇帝賞罰嚴明,懲治那些貽誤軍機的大臣,主張重振武備。但他的奏折遞到堂官那里,所見者盡都瞠目結舌,失色推諉不愿承遞。這更使這位“報國無門”的英雄感到“陽氣孤危,陰氣層層極盛”?!靶∪藙荼?,君子不敵,成格太重,習氣太深,非得極力振刷變通之?!钡惺裁崔k法呢?他只有“含血噴天,決眥切齒,坐視神州之陸沉”。
甲午戰(zhàn)爭后,朝廷與日本議和,割東三省已失之地、割臺灣與日本,賠款二億兩銀子,獻炮臺,繳軍械(光第語:此條真是投降也),開放沙市、重慶、蘇州、杭州等口岸……劉光第哀嘆道:“嗚呼!堂堂焉以一金甌無缺之中國,一旦而敗壞于諸纖兒之手,雖不遽至滅亡,亦將日見侵削。忠憤之士所以痛哭太息,戟手切齒于奸人之誤國而害及天下蒼生也?!?/p>
就在這國家分裂,而自己又報國無門的情形下,劉光第產(chǎn)生退隱歸田、著述名山的想法。他說:“譬諸大器將傾,意欲起而扶之,而勢有不能,漠然坐觀其旁,而情又不忍,只有決然舍之一法而已?!边@時他跟弟弟談了如果洋人入侵內地應采取的一些方法、態(tài)度,自己準備到福建原籍去看一看,到東南一帶游一游,等下半年長江水平緩后再辭官回川,“憩足林泉,長為農(nóng)圃野人以終”。
但一顆憂國憂民的心怎能停止跳動。經(jīng)過此番游歷,劉光第與張之洞等政治家進行了一番晤談,他的心情稍微好轉。“幸去歲出外,游覽山水,略消憤懣,不然,其無病狂之懼乎?此所以精神恍惚,遇近事多遺忘者也?!眹业膼u辱給他的身心帶來很大摧殘。但他還是沒有放棄批評時政,不忘研究振興中國之道,“度日如年”“閉門謝客”,對時勢的研究更加精深。他寫道:“今日事勢,比中日戰(zhàn)爭以前尤為可怕,為人上者,愈似酣嬉,而權要之途,愈貪愈鄙……而三品以上之人更覺坦夷,無所憤懼,不圖史冊所載亡國奸庸,為平時讀書所見者,至今日而親見之?!庇纱?,他更認識到:“必須力除諂諛蒙蔽,另行換一班人,從新整頓,始有起色轉機?!?/p>
清光緒二十二年(1896),他閱讀了梁啟超辦的《時務報》并竭力向四川的家人推薦。第二年他結識梁啟超,積極參與維新活動,與同鄉(xiāng)的京官在四川會館辦起蜀學會,募捐數(shù)千金,添購書籍儀器,聘請中外教師講時務之學。光緒二十四年他又參加康有為舉辦的保國會,并與康有為見了第一面也是唯一一面。他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張,著《論校邠廬抗議》,主張采西學、制洋器、變科舉、均賦稅、辦學堂,裁減冗腫的官僚體制、高薪養(yǎng)廉制腐敗,特別提出“舉國皆兵”的政治思想。他的這些思想得到當時維新派的重視。湖南巡撫陳寶箴把他推薦給光緒皇帝。光緒皇帝于光緒二十四年九月四日召見他。他力陳時局艱危與中外積弊,深得光緒皇帝贊賞;次日授四品卿銜,任軍機章京上行走,參與新政,終于實現(xiàn)他“為國家極力振作一番”的政治理想,并為自己救國救民的理想流盡最后一滴血。
劉光第的家鄉(xiāng)富順縣,晉安帝義熙九年(413)時叫綿水縣,屬東江陽郡轄。隋煬帝大業(yè)三年(607)改瀘州郡,綿水縣屬瀘州管轄。民國時期,富順屬瀘州管轄;1949年后川南行署瀘州專署轄富順縣。瀘州古稱江陽,和富順(綿水縣)同屬江陽郡治,劉光第贈詩朋友自稱“江陽一男子”是有歷史依據(jù)的。
劉光第對瀘州如同對自己家鄉(xiāng)。清光緒九年(1883),劉光第登進士后回川省親,回到瀘州時感嘆道:“望見小河口(沱江口)如到家門,如睹鄉(xiāng)樹,為之色喜者久也?!痹诩曳势陂g,他經(jīng)常步行于瀘州與富順之間,游歷瀘州的方山、忠山、龍馬潭等風景名勝,留下《游方山題名慶云崖下覽新舊云峰二寺》詩一首,《瀘州登忠山感賦時海南用兵也》詩二首,《瀘州忠山訪來青園過江山行泛龍馬潭古沖虛宮》詩四首,《戊子三月赴京始發(fā)宿瀘州偕內子登忠山》一首以及《題過伯安畫魚》等頌揚瀘州山水名勝的詩歌。
有一次,劉光第從瀘州回趙化鎮(zhèn)時,在路上被一瘋狗咬傷,他馬上借廚刀削去傷口,鄉(xiāng)人圍觀駭嘆。還有一次,他從瀘州買了許多書,乘船回趙化鎮(zhèn),那天正是白露,在通灘住宿時,突然下起大雨,他頓時吟詩一首:
胡市西來泛夕光,笑編楚舫作曹倉。
斷崖風雨鳴金鐵,陰火蛟龍攫薤瑯。
何處滄江虹貫月,是時天氣露為霜。
喜無玉帳符經(jīng)在,免化兵書石一方。
劉光第在瀘州買了這么多書,自己又寫了許多詩文,究竟是否保留下來?梁啟超在為劉光第作的傳中這樣寫道:“君家貧,艱苦刻歷,詩文甚富。就義后,未知其稿所在。”筆者曾在瀘州市圖書館和吳孟輝副館長一起在古書庫工作過,清理劉光第藏書300 余本,還有劉光第的詩作《介白堂詩集》《劉揚合刊》《衷圣齋文集》《戊戌六君子遺集》等一批劉光第著作及藏書,它們是中國共產(chǎn)黨建政初期川南行署從富順查收來交給川南圖書館的,后改為瀘州圖書館。這也是劉光第留給瀘州人民的一份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