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悅瑩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張裕民是丁玲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中的人物。《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出版于1948年,基于作家丁玲1946-1948年在華北農村的實際生活經(jīng)驗而創(chuàng)作,是她第一次以農村斗爭為主題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個叫暖水屯的地方,暖水屯的村民淳樸熱情,卻常受地主的氣。張裕民——村子里的黨支部書記,是“一個雇工出身誠實可靠而能干的干部”,在暖水屯熱鬧的土地改革中發(fā)揮了堅定、突出的黨員示范作用。在以張裕民為代表的土改小組的帶領下,農民打倒地主,得以翻身。黨的政策好,人心變化也快。在這樣一場艱難的戰(zhàn)役中,張裕民在變,土改組成員乃至暖水屯村民們的思想心態(tài)也在變。最終農民分到了土地,也有了當家作主的自信。
“敞著棉衣,拿著一頂舊的三塊瓦皮帽,預感著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卻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边@是暖水屯第一個共產黨員張裕民的首次亮相?!芭f的三塊瓦皮帽”透露出張裕民的貧農身份。他過去是暖水屯地主李子俊家的長工,自小受苦頗多,8 歲時父母雙亡,和剛滿周歲的兄弟寄住在外祖母家,跟著舅舅郭全在地里做活。17 歲時便扛起生存的重擔,撿柴、燒飯、做活、養(yǎng)活他兄弟。除此以外,張裕民在暖水屯也沒什么親戚,他的伯父倒是有兩個兒子,但很小的時候他們就一同逃荒到了外地,所以也有人叫張裕民為“三哥”。從張裕民在暖水屯領導了兩次清算復仇后,贏得了村民的好感和信任,“三哥”這稱呼便流行起來。
丁玲
然而,在加入中國共產黨之前,張裕民身上也有一些流氓習氣。甚至在加入共產黨后,他在形象上還保留著“痞子干部”的特點。土改組組長文采的印象證實了這一點:“文采看見他敞開的胸口和胸口上的毛,一股汗氣撲過來,好像還混和得有酒味?!辈粌H如此,暖水屯的土改小組中還有李昌、楊亮,以及村工會主任錢文虎、農會主任程仁、副村長趙得祿等人,在這些成員中,張裕民是很不起眼、極其普通的一個。他不像暖水屯的農會主任程仁。程仁曾是錢文貴家燒飯的長工、李子俊家的佃戶,他在錢文貴家做工時,和錢文貴的侄女黑妮暗生情愫,糾纏于公理與私情之間;也不像土改小組的文采、楊亮等人。文采在延安住過一年,上過大學,博覽群書,學問淵博;楊亮以前在邊區(qū)政府圖書館管理圖書,愛讀書,愛動腦,是一個沉靜、聰慧的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而張裕民不識字,嘴又笨,只會干些粗活,扛鋤頭、抬木料、拉犁……
加入共產黨、參加土地改革是張裕民人生的轉折點。之所以能成為暖水屯第一個共產黨員,還要從白銀兒和江世榮說起。寡婦白銀兒,諢名白娘娘。她是暖水屯村上的女巫,家里供著紅綢神龕,裝神弄鬼,也招攬一些客人賭錢,張裕民曾是她家的常客。江世榮則是暖水屯的甲長,善于巴結,借日本人的力斂老百姓的財。暖水屯有八大地主,俗稱“八大尖”,江世榮也是其中之一。有一天,江世榮來白銀兒家找張裕民,說八路軍寫信借糧,想委托張裕民去據(jù)點給八路軍送糧食。江世榮不敢去前線,他怕八路軍殺他,又怕日本人知道他通八路。對于張裕民來說,他早就仰慕八路軍英雄,但同時他知道江世榮“兩頭通吃”的小人之心,便隱藏起內心的竊喜,佯裝不情愿地答應了。
這次會見,八路軍的溫暖給張裕民留下深刻的印象,促使張裕民不斷向黨組織靠攏,最終加入共產黨。他看到八路軍戰(zhàn)士衣著簡樸,腰上別著短槍,還“倒酒給他暖身體,搟面條給他吃,同他談這樣談那樣。他很注意地看他們,聽他們,他覺得這些人很講義氣。打日本,反漢奸是天經(jīng)地義啦,他們又打富濟貧,這全對他的勁”。張裕民也覺得“劫富濟貧”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而與八路軍的見面激發(fā)了他骨子里“替天行道”的英雄情結。多次來往中,張裕民和八路軍的聯(lián)系也越來越密切,八路軍親切友愛,聽張裕民講他過往的遭遇,那些窮苦的記憶翻涌而出。張裕民日益感受到八路軍的無私、友愛,他從沒對人說過這些掏心窩的話,他仿佛遇到了親人。于是,在八路軍的感召下,張裕民的思想發(fā)生變化,他意識到貧困的根源和階級的不平等,有錢人當家造成了窮人的苦。得益于這樣的啟發(fā),具有英雄氣概的張裕民找到了生活的意義。他不再去白銀兒家,而是加入黨組織,成為暖水屯的第一個共產黨員。
張裕民是土生土長的暖水屯人,是八路軍直接培養(yǎng)的干部,過去當過抗聯(lián)會主任,現(xiàn)在是暖水屯的黨支部書記,又兼武委會主任。他對暖水屯的土地狀況、村民的性格心理了如指掌。暖水屯是解放區(qū),在抗戰(zhàn)時期就有了一定的斗爭基礎。在開展工作時,相比較其他土改小組成員,他的優(yōu)勢在于能結合農民的利益訴求,把握暖水屯土改的方向。這首先體現(xiàn)在他對黨的理論的理解上??h委宣傳部印發(fā)了小冊子《土地改革問答》,張裕民、程仁和李昌對這本小冊子有各自的解讀。其中李昌腦筋靈活,容易接受新事物,但缺乏思考。他依據(jù)小冊子聯(lián)系到暖水屯的階級劃分,地主、富農、中農、窮人與具體的村民一一對應,一目了然,因而他對土地改革充滿信心。程仁對本村的土地成分比較熟悉,結合小冊子上的土地數(shù)字,認為土地分配公平是十分困難的。相比之下,張裕民則清醒得多,認識到核心目標是打垮舊勢力,但這需要老百姓自覺地團結起來,而農民自身的狀況卻不容樂觀。“他總覺得老百姓的心里可糊涂著呢,常常就說不通他們,他們常常動搖,常常會認賊作父,只看見眼前的利益,有一點不滿足,就罵干部。”
張裕民對農民“心里糊涂著”的判斷,看似簡單,但卻與他對暖水屯鄉(xiāng)村倫理關系的現(xiàn)實把握密不可分。在暖水屯中,農民分為幾種類型:以侯忠全老頭等老年農民為代表的保守派,骨子里具有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侯忠全是侯殿魁家的佃戶,同時也是侯殿魁的叔父。當斗侯殿魁時,侯忠全卻把分給他的一畝半地還給侯殿魁。生活的磨難讓他學會承受,養(yǎng)成了他忍辱負重的性格,宿命與贖罪構成了侯忠全的人生哲學。在土改運動中,這類農民是較難領導、不易調動的;還有一類,是以劉滿等青年農民為代表的激進派。黑漢子劉滿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頭發(fā)很長,兩眼瞪得圓圓的,閃著焦躁的神氣,光著上身,穿一條黑布褲子?!眲M的父親被逼死,大哥被綁去當兵失蹤,另一個哥哥劉魁做甲長,被錢文貴逼瘋,一家人都慘遭錢文貴的迫害,內心積蓄了濃厚的仇恨。這是土改運動中最容易調動的一群人。像劉滿以及侯忠全的兒子侯清槐、王新田等人,他們年紀輕,干勁足。當然也有一些中間人物,介于保守與激進之間,看重個人私利。比如地主錢文貴的女婿張正典、小學教員任國忠等。這類人礙于自身的處境和思想局限,受到錢文貴的鉗制,在土改問題上猶豫、后退。其中任國忠受錢文貴的指使,出黑板報告發(fā)李子俊,干擾土改小組的視線。
土地是地主壓迫農民的工具。在長時間的剝削壓迫中,農民越來越苦,養(yǎng)成了“敢怒不敢言”的思維定式。而村民之間的血緣、鄰里關系,諸此種種,構成了他們復雜的倫理觀念。土改小組作為暖水屯的“闖入者”,只有把握、整合與農村既有倫理秩序之間的作用力,顛覆暖水屯地主、雇工、佃戶、貧農之間的倫理秩序,才能促使農民團結,實現(xiàn)翻身。從這個角度來說,張裕民對打垮舊勢力和農民“心里糊涂著”的判斷,正是把“翻身”和“翻心”作為暖水屯土改的兩項重要內容,這展現(xiàn)出作為黨員領導的張裕民頗具智謀的大局觀。
在土改進行中,張裕民膽大心細,善于觀察人的神態(tài)、動作,能夠捕捉黨員群眾的思想動向。土改工作小組第一次會議散會后,他看到民兵隊長黑漢子張正國肩上扛了槍站在街頭,果敢坦蕩,就暗下判斷:“這小子是個靠得住的?!彼男募氝€體現(xiàn)在對暖水屯干部處境的體察上,本來張裕民擔心干部之間存在分歧,預備一一和干部進行談話,他想通過這種形式在土改會形成打倒舊勢力的統(tǒng)一意見。張裕民憑借自己的直覺,認為干部里存在內奸。張正典是錢文貴的女婿,張裕民對他保持警惕,并派民兵監(jiān)視他。在趙得祿的問題上,張裕民則表現(xiàn)出強烈的同情心。因此趙得祿樂于把自己的心里話告訴他。江世榮曾借給他兩石糧食,而且因為趙得祿家窮,他老婆沒有衣服穿。江世榮的老婆便有了可乘之機,給她花衣裳和一些吃的作引誘,因此趙得祿的老婆認為江世榮是好人,但趙得祿表示,他在抗日時期就當村長,有堅定徹底的土改的心。這些心里話鼓舞了張裕民:“好趙大爺呢,咱就為的這個事來找你呢。”張裕民跳在地下,走來走去,高興不已。而在程仁的問題上,張裕民則旁敲側擊,借以判斷程仁的思想態(tài)勢。當程仁提出批斗李子俊時,“不,女人是不拿槍打仗的,女人的本領可多呢,人常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嘿……哼!’”張裕民的這些話是說給程仁聽的,他期待程仁主動表態(tài),但是程仁一言不發(fā),“只撥著他面前的一個算盤”。因此,張裕民猜測現(xiàn)在找他談話,可能談不出結果,所以打算以靜制動。這樣的一種語言策略顯示出張裕民心思縝密的一面。
不僅如此,作為一名黨員,張裕民在執(zhí)行土改任務時,堅持“人民群眾利益高于一切”的工作態(tài)度和行動標準,這成為促使土改順利進行的重要因素。正因為他自覺地把老百姓放在第一位,設身處地替農民考慮,才會在土改中得民心,獲得村民的仰賴。在分果園時,他向楊亮解釋,真正受苦人喜歡水地,水地不像果木那樣靠不住,水地果實產量比較穩(wěn)定。并且在制定任何有關土地的政策時,他都抱著“可得讓大伙知道”的態(tài)度。在解決老百姓的問題上,張裕民一改猶豫,十分痛快??紤]到鮮果的時令性,張裕民迅速召開會議,組織老百姓摘果子,運到縣城賣。這其中,賣果子的會計、委員會成員都是貧農。在具體的土改事務上充分體現(xiàn)了張裕民“百姓為先”的土改觀念。落到實處,而不是紙上談兵,這是張裕民貫穿如一的立場,也是他與文采等人的區(qū)別所在。
張裕民是雇農出身,他深知窮人的不易。在處理暖水屯土地的問題上,他不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在分革命果實時,也盡量考慮更需要的人。而他自己,仍是和他的兄弟租住在別人的東屋,至今沒有隔夜糧食。的確,在暖水屯,土地和錢財掌握在錢文貴、江世榮、李子俊等地主、富農的身上,他們攥緊貧農和佃戶的地契,剝削斂財,暖水屯大部分村民對這些人恨之入骨,但由于這些地主、富農根基過深,長期遭受壓迫、剝削的農民敢怒卻不敢鬧。
在暖水屯,張裕民雖有穩(wěn)定的干群基礎,但是,土改畢竟是新事物。面對新事物的來臨,木訥的張裕民由于缺乏宣傳經(jīng)驗,并不知道如何把土改政策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講給暖水屯村民聽。起先,為了向村民介紹土地改革的內容,提高窮人們的“翻身”覺悟,農會召開了一次貧農會。趙得祿、羊倌老婆、識字班的人都來參加了,有一些中農也抱著興趣來聽,大家都對這次會議充滿期待。會議開了五六個小時,文采發(fā)表了才華橫溢的講演,從國內外土改的形勢講到群眾路線。但對于老百姓來說,這些文縐縐、書面化的語言無法和他們的生活產生直接的聯(lián)系,很多村民怨聲連連。
和張裕民一樣,這些農民黨員大多數(shù)年紀較輕,貧下中農出身,受過地主的壓迫。受自身能力和政治覺悟的限制,在對革命和階級的認識問題上存在保守、模糊的特點。土改進行不久,小組內部就產生了矛盾,這其中爭執(zhí)最多的是“先斗誰”的問題。表面上看,暖水屯找不出大地主,不存在壞的典型。李子俊、錢文貴等人雖有剝削的行徑,但不至于十惡不赦。在對這些地主、富農的認識上,土改成員們各執(zhí)一詞。比如,他們對顧涌的看法存在分歧。程仁認為,顧涌雖是富農,但他的土地是一滴汗一滴血地賺來的;張正典娶了錢文貴的女兒,他說錢文貴有錢、地也多,但他的兒子錢義參加了八路軍,不好下定論;暖水屯副村長趙得祿家窮得叮當響,念及江世榮在他吃飯艱難的時候,托人轉手借了兩石糧食給他,因此為曾和日本人勾結、以權謀私的江世榮“說好話”。
張裕民心里明白,之所以出現(xiàn)黨員干部“各有各的藤藤絆絆”、不肯帶頭的情況,這其中有各自利益的考量。不過他并沒有氣餒,而是轉變工作作風,到群眾中去。在黨員楊亮的鼓勵下,張裕民先在村子里調查摸底,鼓動群眾,找地主“算賬”。他了解到今年是蘋果、梨子、葫蘆冰成熟的季節(jié),是果子豐收的大年,這為“算賬”提供了契機。全村11 家地主、15 家富農全有園子,還有5家中農、20 家貧農也有果子。于是農會決定把11 家地主的果園管制起來,預備分給貧農。為了有效管制果實,臨時成立了賣果子委員會。這些成員有李寶堂,他給李子俊家看了二十多年的果子,對李子俊家的果園比較熟悉;有任天華,是辦合作社、會算賬的精明人;還有土改積極分子侯忠全的兒子——不怕得罪人的侯清槐。他們帶領貧農鬧果園、摘果子、裝果子。更鼓舞人心的是,郭富貴、王新田等9 位佃戶,在農會的支持下紛紛找江世榮要紅契,這一舉措促使更多的農戶告江世榮的狀,要求找江世榮算賬。不得不說,這是土改的初步勝利。這樣的群眾熱情,張裕民在以往的斗爭大會上也很少見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勝利似乎就在眼前。
由于入黨之前的個人作風問題,張裕民在黨員干部中間也面臨公信力不足的問題。在張正典的煽動下,文采懷疑張裕民與江世榮勾結。但實際上,張裕民沒有私心。李子俊的老婆看到張裕民他們勢頭正盛,就開始裝窮。張裕民曾做過李子俊家的佃戶,為此李子俊老婆還特意做點東西,請張裕民喝酒,但他從未接受這樣的“好意”。不僅如此,文采開始對干部隊伍有諸多不滿,比如顧涌作為一個地主,但他的兒子顧順卻被吸收到青聯(lián)會當了副主任。這樣的組織安排,使他認為干部隊伍存在自私自利的缺陷。而楊亮,在對暖水屯貧農的親近中,判斷出老百姓最痛恨錢文貴,錢文貴是暖水屯地主里最陰險的一個。
問題接二連三,黨內亟需整頓。但在這一點上,張裕民暴露出性格中延宕、猶豫的一面。他總是怕“鬧不起來”,怕“拔尖”不成,怕得罪人。這一性格缺點鮮明地體現(xiàn)在斗錢文貴的事情上,他一方面顧及錢文貴是抗屬,不該斗;同時心里清楚,錢文貴是暖水屯不得不斗的舊勢力。問題是即使斗了,錢文貴本身也沒有死罪。如果遭到報復,或是像以往上級“糾偏”那樣,將這些老百姓恨之入骨的人送到縣上,講寬大政策時卻再被送回來,就沒辦法處理了。斗還是不斗錢文貴,成了一個難題。錢文貴是暖水屯的“頭尖”,是最大的地主。他十分狡猾,“人沒三十歲就蓄了一撮撮胡髭……他不做官,也不做鄉(xiāng)長,甲長,也不做買賣,可是人都得恭維他,給他送東西,送錢”。他在私塾曾念過兩年書,走南闖北,心思熟絡,為人精明,不像莊稼人。他會利用黑妮的“美人計”,鉗制農會主任程仁;利用小學教員任國忠,嚇唬李子俊,分散土改小組的注意力。治安員張正典也是他的眼線,給他通風報信。他的兒子還參加了八路軍。而在面對干部內部的爭執(zhí)時,張裕民往往木訥樸拙,甚至沒有時間表達自己的想法。在處理張正典和劉滿的矛盾時,他也沒有放長眼光,直面干部與貧農這一階級問題,而是將之擱淺,試圖交給農會處理。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連環(huán)畫(局部)
在成長為一名“誠實可靠而能干的干部”的過程中,張裕民獲得了黨組織及干部成員可靠而及時的幫助。土改小組的干部成員一直鼓勵張裕民,增強了他的信心。楊亮就是最早鼓勵張裕民的人。在最初的村干部會上,當時土改小組還是一個人員不多、組織性不強的零散組織,變天思想流行。開會中,干部、群眾難免流露出懈怠的消極心理。楊亮多次耐心地激勵他,對他講動員群眾是循序漸進的過程,團結一切力量,土改定能取得勝利。而在土改矛盾重重、難以繼續(xù)時,從區(qū)里來的章品來得及時,打消了張裕民“拔尖”的顧慮,解決了斗爭會的燃眉之急。章品根據(jù)暖水屯土改的情況,開展黨員大會,給張裕民反思自身、團結群眾的機會。章品是縣宣傳部部長,有著瘦長的脖子,常常摸他的光頭。他本來在六區(qū)搞土改工作。六區(qū)是在桑干河北岸和洋河南岸的一塊狹長的三角地帶。他是第一個來暖水屯的八路軍,非常了解全村的情況。雖然也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但他做事明快、老練。長期在村子里與偽甲長、地主打交道的經(jīng)歷,練就了一雙識破地主詭計的火眼金睛。在處理富農、中農與土地的關系問題上,他是一個很堅定、果決的人:“土地改革就只有一條,滿足無地少地的農民,使農民徹底翻身。”章品剛來到暖水屯時,感受到村干部之間處于一種混亂的狀態(tài),彼此之間存在猜疑,于是他臨時將農會改成黨員大會,借以開展干部教育。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連環(huán)畫(局部)
這次開會的黨員干部有二十來人。在黨員大會上,張裕民率先開展自我批評,對工作中的“不放手”作風進行反思,起到了黨員的模范作用。他說:“咱從頭到腳也只是個窮,如今還不能替老百姓想,瞞上欺下,咱簡直不是個人啦!”這些心里話感染了大會上的其他黨員。隨后黑漢子張正國、工會主任錢文虎、張正典、程仁等人紛紛表態(tài),相繼進行自我批評。通過這次會議,土改小組的凝聚力大大增強,堅定了堅持土改、繼續(xù)土改的斗爭意志。暖水屯原本松散、常產生分歧的土改小組成員憶苦思甜,意識到各自的思想建設問題。并且,在這次會議上,土改成員就斗誰的問題達成了一致,最終確立了斗爭對象錢文貴。
章品還提醒張裕民,斗錢文貴時“人千萬別打死”,斗爭的目的是讓他向人民低頭,“要在斗爭里看出人民團結的力量,要在斗爭里消滅變天思想”,這一囑咐是十分必要的。在土改的初級階段,人民只想痛快地報復、消滅地主。章品為斗爭會的開展提供了許多有預見性的意見,張裕民受到極大的鼓舞,斗爭情緒高漲,終于堅定地開始“斗錢文貴了”。這次斗爭集中體現(xiàn)了暖水屯黨群一心、同仇敵愾的團結力量。
在錢文貴的斗爭會上,張裕民走在群眾前面,引領農民翻身,展現(xiàn)出性格中堅強、具有爆發(fā)性的一面。會上的張裕民十分活躍,不僅克服了自己的木訥和猶疑,而且敢于宣傳,善于發(fā)動群眾,展現(xiàn)出卓越的領導能力。他一會兒指揮號令;一會兒跳上臺中央,發(fā)表報告;一會兒伸開拳頭,喊口號,鼓士氣。他的報告與文采的報告不同,沒有繁復的名詞,通俗簡潔?!敖裉煸蹅冞@個會就是和錢文貴算賬。咱們先算算,算得差不多了,改天再當著他算,咱們農民自己來主持這個會,咱們選老百姓來當主席。你們說成不成?”“‘成!’‘就是張裕民!’”臺下的村民紛紛應和,回應張裕民,這是暖水屯村民對張裕民的肯定。借著老百姓高漲的積極性,張裕民在大會上給受過壓迫的農民“算賬”的機會。錢文貴是土改運動中最難啃的“骨頭”,他幾次利用小學教員任國忠、侄女黑妮、李子俊、張正典等掩人耳目。即使在斗爭會上,錢文貴也很犟,“他站在臺口,牙齒咬著嘴唇,橫著眼睛,他要壓服這些粗人,他不甘心被打下去”。錢文貴氣場強大,在暖水屯為非作歹多年,老百姓們怕他怕到骨子里,不敢言語。這時候,程仁從人群中跳出來,一呼百應。劉滿等人也紛紛走到臺前訴苦、算賬。錢文貴終于漸漸消了氣焰,向百姓投降。最終除了錢義的25 畝地外,錢文貴的所有財產都被充公。在這一過程中,老百姓實現(xiàn)了翻身,也有了當家作主的自信。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樣激烈的斗爭中,張裕民謹記章品的囑咐,護住被人群踩踏的錢文貴,使斗爭會不至于陷入失控的局面。從中能看出,這次斗爭會展現(xiàn)了張裕民日趨成熟的領導能力,使他完成了從幕后走到臺前的轉變。而暖水屯土改“翻身”與“翻心”的實現(xiàn),是以張裕民為代表的黨員干部和農民互相信任的結果。張裕民聚人心、察民意的領導作用,在此也真正凸顯出來。
暖水屯的土改過程,也是張裕民從“痞子”干部到“誠實可靠而能干的干部”的成長過程。張裕民不是一個完美的土改領導,他有英雄氣,也有流氓氣,近似于中國古典小說中的梁山泊好漢;而性格中的諸多顧慮,諸如延宕、猶豫構成了他的突出特質,這讓人想起莎士比亞的戲劇主人公哈姆萊特。但他同時又具有秉持公心、勇敢敏銳、善于反思的一面,能夠戰(zhàn)勝自己的性格弱點,最終帶領暖水屯村民打倒地主,成為了一名高素質的黨員干部。張裕民是立體的、有血有肉的人,是在土改中真實成長的人。土改內外之間,暖水屯村民的“翻身”與“翻心”顯示出更深遠而持久的意義。張裕民,作為一名誠實、可靠而能干的黨員干部,形象也更加鮮活、親切。
注釋:
[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丁玲著:《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第34 頁、25 頁、34 頁、27 頁、31 頁、132 頁、36 頁、129 頁、126 頁、126 頁、130 頁、6 頁、175 頁、190 頁、202 頁、203 頁、208 頁、208 頁、214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