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洛汐

楔子

去大學(xué)報到的前一天，商酌給我發(fā)來新歌的demo（小樣）。當(dāng)時夜已深，我怕打擾到父母，掏出壞了一邊的耳機，聽完了這首歌。

作詞作曲是商酌，而唱歌的人是宋冉。

歌詞講述了一個女孩的暗戀心事，我不由得想起追逐商酌的這三年。

原來他都知道啊。

我沒有遺憾了。

1

我曾設(shè)想過很多種引起商酌注意的方式。

比如努力沖到年級前一百，占據(jù)紅榜的一席之地，為此我沒日沒夜地學(xué)習(xí)，進(jìn)步堪稱神速。只是放榜那天他剛好請了假，沒能欣賞我精心拍攝的美照。

比如裝作不經(jīng)意地踩他一腳，再做作地和他道一聲“抱歉”，為此我拉著同桌練習(xí)多次。只是我踩壞了她兩雙鞋，也沒敢邁出那一步。

在我看來，不管什么方式，我的出場都應(yīng)該是驚艷、優(yōu)雅的，卻沒想到，實際呈現(xiàn)的方式會如此慘烈。

那天剛好趕上打疫苗，各班按順序在校醫(yī)院排隊。平白逃過一節(jié)數(shù)學(xué)課，同學(xué)們心情都特別好，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低聲交談，氣氛輕松愉快。

顯然我是那個例外，每次打針都令我如臨大敵。眼看隊伍越來越短，我心下一沉，一溜煙跑到了班級末尾。

然而，盡管我奮力拖延，最終還是沒能逃過。我只能咬牙上前，磨蹭著擼起袖子，再緊緊閉上眼。

針扎進(jìn)皮膚的那一刻，心理建設(shè)悉數(shù)崩塌，我下意識掐住旁邊那人的手，緊接著，兩道痛苦的哀號聲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奏起二重唱。

其中一道自然是我的，至于另一道……我機械地轉(zhuǎn)過頭，在看清身旁那人的臉時，渾身血液霎時凝固，心頭涌上一陣絕望。

那張五官精致、眉頭緊蹙的臉，不正是商酌嗎？

那一瞬間，我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

我的青春結(jié)束了。

徹底結(jié)束了。

2

七點十分，是我每天早上乘坐的那班公交車到達(dá)站點的時間。

幾年來風(fēng)雨無阻，從未遲到過，所以我七點十二到達(dá)的時候，只能看見它逐漸遠(yuǎn)離的背影。

盡管昨天已經(jīng)向商酌道過歉，可失落的情緒還是籠罩了我一晚上，導(dǎo)致我很晚才睡著，結(jié)果卻睡過頭，沒趕上公交車。

一年多以來，我從沒錯過這班公交車，原因很簡單——商酌也是這班車的固定乘客。他喜歡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左邊靠窗的位置，戴一副白色的耳機，看著窗外發(fā)呆。

而我就坐在最后一排靠右的位置，剛好能捕捉到他的側(cè)臉，微弱的晨光為他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看起來顯得意氣風(fēng)發(fā)。

急促的喇叭聲將我的思緒拉回來，我應(yīng)聲看去，記憶中的人和面前這人的臉重疊，我一時有些恍惚。

商酌坐在電動車上，淺藍(lán)色頭盔擋住他大半個臉，校服拉鏈沒拉，里面是一件純白色T恤，一雙大長腿隨意地?fù)卧诘孛嫔希嘎冻鲆还蓱猩艃骸?/p>

“南梔？”

對于他知道我名字這件事并不值得驚訝，畢竟我倆的名字已經(jīng)占據(jù)了學(xué)校論壇熱搜一整天，但我還是莫名心悸了一下，對他點了點頭。

“好巧啊。”他的聲音散漫，可我還是聽出幾分咬牙切齒，昨天在校醫(yī)院的畫面悉數(shù)往腦海里闖，我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幾步。

他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輕笑出聲：“該躲的人是我吧？”

我臉一燙，干巴巴地轉(zhuǎn)移話題：“你今天怎么不坐公交車？”話音剛落，我便意識到不妥，急忙找補，“我之前碰見過你。”

商酌用下巴指了指右手：“我可不想再被人圍觀。”

盡管當(dāng)時情況慌亂，我也依稀記得自己用了蠻力，他的手臂上此刻仍舊留有清晰的指印。我垂下頭，想再道一次歉，只是還沒來得及出聲，便被他清朗的聲音搶了先：“要不要搭個順風(fēng)車？”

我驚訝地抬起頭，只見他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頭盔遞過來，催促道：“快點，要遲到了?！?/p>

昨天的事經(jīng)過添油加醋，早已在學(xué)校里以極快的速度發(fā)酵，我本想說我們一起去學(xué)校會引來更大的非議，可對上他真誠的眉眼時，我還是接過了頭盔，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他身后。

這或許會是我最靠近他的一次，所以我想暫時抓住這耀陽的光，盡管他并不屬于我。

3

我第一次見到商酌是在高一上學(xué)期。

那時父母正在鬧離婚，而我因為不適應(yīng)高中的生活，成績大幅下降。

最新的月考成績出來后，我情緒有些崩潰，便趁午休去了操場后的花園。那里鮮少有人經(jīng)過，我放心地把臉埋在膝頭，準(zhǔn)備大哭一場。

正當(dāng)我哭得正起勁時，一陣“嗡嗡嗡”的聲響傳入耳蝸。我抽抽噎噎地抬起頭，一臺黑色的四軸飛行器映入眼簾，上面放著一包紙巾和幾顆奶糖，它身體微微傾斜，東西便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落入我懷中。

投射完成后，它便慢慢往上升，隨后拐了個彎，離開了我的視線。

我愣了片刻，才跟著轉(zhuǎn)過頭，這才注意到不遠(yuǎn)處站了個男生，斑駁的光影透過樹葉縫隙灑在他身上，側(cè)影清俊翩然。他一手拿著遙控器，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飛行器，莞爾一笑：“做得好，再接再厲?！?/p>

只見飛行器飛到了一墻之外，幾分鐘后，又晃蕩著身體飛進(jìn)來，還帶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煎餅馃子。

一墻之外是條小吃街，但學(xué)校明令禁止學(xué)生出去，大家只能乖乖吃食堂。頭一次見到有人用這么新奇的方式藐視校規(guī)，我難免有些驚訝。

許是我的目光太直白，男生倏地轉(zhuǎn)過頭來，暴露出他的正臉，我腦海里瞬間閃過“驚為天人”四個字。他嘴邊沾著一點煎餅屑，墨黑的眼睛透著懵懂：“你要嗎？”

意識瞬間回籠，我猛地?fù)u了搖頭，飛快地跑開了。

后來，我才知道他叫商酌，是學(xué)音樂的藝術(shù)生。

這并非是我刻意打聽到的結(jié)果，而是他在學(xué)校得實在太高調(diào)。

校慶晚會上，他抱著一把吉他在臺上唱了一首情歌，瞬間俘獲了萬千迷妹。

他偶爾也會切掉廣播里的歌曲，在廣播站開啟自己的個人演唱會，最后被教導(dǎo)主任及時制止，清晰的咆哮聲涌向校園各個角落。他最后被罰去操場跑圈，只是仍不肯消停，邊跑邊唱：“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他活得肆意張揚，讓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所以他會在我心里定居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和商酌靠近的場面，如今我就坐在他后座，相距不過十厘米，鼻息間混雜洗衣液的清香。他的校服外套被風(fēng)吹得鼓起，像兩只飛舞的蝴蝶，在我眼前晃啊晃。

我捏著他的衣角，始終覺得沒有實感。

鬼使神差，我的手往上移，碰到了他的腰。只是還沒來得及坐實這種感覺，便察覺到他背脊一僵，車頭偏轉(zhuǎn)了方向，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我倆一頭栽進(jìn)了花壇里。

“南梔?。?！”商酌氣急敗壞的嗓音落下，我想，他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我了。

有商酌當(dāng)人肉坐墊，我并沒什么大礙，他就比較慘了，摔斷了腿不說，額頭還破了個口子。

我對著他打著石膏的腿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我會對你負(fù)責(zé)的?！?/p>

“你當(dāng)然得負(fù)責(zé)，要不是你，我怎么會摔成這樣？！”商酌義憤填膺地指責(zé)道。

“可你爸說你剛學(xué)會騎電動車，根本還不熟……”接收到他的“死亡凝視”，我立馬將剩下的話消音，討好地將剛削好的蘋果遞給他。

他面色緩和不少，叉起一塊蘋果，嘴里含糊不清地對我進(jìn)行新一輪討伐：“你就是我的克星！昨天傷手，今天斷腿，下次是什么？你先透露一下，我好有個準(zhǔn)備?！?/p>

“不會有下次了，我以后會離你遠(yuǎn)遠(yuǎn)的?！苯舆B給他帶來麻煩，我實在沒臉再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商酌動作頓住，舉著叉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冷哼一聲：“你做夢！不是要負(fù)責(zé)嗎？罰你每天來這里報到，直到我出院為止?！?/p>

我驚喜地看向他，眼里有笑意沉淀：“真的可以嗎？！”

“廢話?！鄙套脹]好氣地回我，眼底閃過一絲狐疑，“你這么開心干什么？”

我聞言立馬放下嘴角，心里卻炸起了煙花，噼里啪啦一陣作響。

4

好不容易有機會和商酌近距離接觸，我自然要好好表現(xiàn)。為此我貢獻(xiàn)出畢生所學(xué)，每天變著法給他熬湯。

只是商少爺?shù)奈柑鹳F，一連拉了幾天肚子。偏偏他好面子，不肯用拐杖，只能單腳跳著去衛(wèi)生間，模樣著實滑稽。

我忍不住咧開了嘴，卻被他逮了個正著，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小梔子，還不快過來扶朕！”

他這副凄慘模樣，發(fā)起火來著實沒有威力，可我還是順從地跑過去充當(dāng)他的人肉拐杖：?“喳。”

住院一星期，商酌瘦了些，但畢竟是個一米八幾的男生，大半個身子倚在我身上，導(dǎo)致我步履維艱。

我抬起頭正準(zhǔn)備向他控訴，他卻突然把胳膊放到了我肩膀上，我身上的重力消失了大半，他的手和我肩膀的交界處卻燒出一簇火苗，進(jìn)而以燎原遍野之勢在我身體里攻城略地。

商酌仍在絮絮叨叨地控訴我的罪行，我卻一個字都沒聽進(jìn)去，也始終沒敢抬頭，所以便沒看見少年微紅的耳根。

在醫(yī)院的日子冗長又無聊，死要面子的商少爺謝絕任何人來訪，我顯然是那個例外。

“例外”這個詞總是容易令人遐想，尤其在這個情感朦朧的時期，于是我為自己編織了一個夢境。

只屬于商酌和南梔的夢境。

每天下午一放學(xué)就往醫(yī)院趕，見那個令我滿心歡喜的少年，這是我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

商酌在醫(yī)院的時候大多聽歌，戴著耳機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時候會在紙上寫寫畫畫，有音符也有漢字。我好奇地問那是什么，他揉亂我的頭發(fā)，笑容神秘：“這是個秘密?！?/p>

我冷哼著轉(zhuǎn)過頭，趁機藏住我面上的紅云。

偶爾他會分享給我一只耳機，我倆的品位明顯不同，常常為一首歌爭執(zhí)。他說這首歌枯燥，我卻覺得深情;我嫌那首歌太吵，他卻認(rèn)為我不懂搖滾。交鋒幾次，他看我的眼神明顯多了幾分欣賞：“不錯，在我的熏陶下音樂造詣有所提升?！?/p>

我“嘁”了一聲，傲嬌地?fù)P起下巴：“這是天賦?！?/p>

事實上，我每次回去都會把這些歌循環(huán)幾遍，對照著相關(guān)資料進(jìn)行分析，為的就是能和他有共同話題。

這樣做的后果就是我只能利用周末時間在病房趕作業(yè)，等我在題海里奮戰(zhàn)結(jié)束后，才看到商酌正盯著我，眼里有異樣的情緒一閃而過。

他扔掉手機，朝我招招手：“我給你剪劉海吧。”

我的劉海的確有些長了，可看著手握剪刀的商酌，我忍不住縮起腦袋：“你真的會剪嗎？”

商酌真摯地點點頭：“點點的毛……不是，頭發(fā)一直是我剪的?！?/p>

“點點是誰？”

“我妹妹?！?/p>

看他的模樣不像撒謊，我放心地圍上毛巾，坐到椅子上。

商酌一手拿剪刀，一手拿梳子，手法看起來很專業(yè)，動作輕柔，剪刀不會觸碰到我的皮膚。于是我開始心猿意馬起來，視線偷偷往他身上放。

正午的陽光很燦爛，在他周身暈染出一道柔和的光景，他的皮膚很好，能看到上面的細(xì)小絨毛。我正悄悄數(shù)他的睫毛時，他視線向下偏移幾分，和我的碰了個正著。

他明顯愣了片刻。

我一時有些慌亂，張了張嘴，竟不知道該如何圓場。

空氣詭異地安靜了幾秒，還是商酌率先打破沉默：“南梔。”

我心跳亂了幾拍，呆呆地回：“?。俊?/p>

一道清脆的爆笑聲在房間內(nèi)立體聲環(huán)繞，商酌把鏡子舉到我面前，笑意仍明晃晃地掛在臉上：“你這發(fā)型和我家點點還真挺像?！?/p>

我望著鏡子里狗啃一般的劉海，深深吸了口氣：“點點到底是誰？”

商酌從相冊里翻出一張照片：“我家的狗?！?/p>

“……”

他絕對是在報復(fù)我！

5

隨著我劉海逐漸變長，也到了商酌出院的日子。

我盯著他已經(jīng)拆掉石膏的腿，考慮踢他一腳后復(fù)發(fā)的概率有多大。等他出院之后，我們的約定就作廢，又恢復(fù)了普通同學(xué)的關(guān)系，教室隔得遠(yuǎn)，如果不是我刻意，可能根本就不會遇到。

一想到這兒，我就心情低落，神游般跟他出了醫(yī)院。等到達(dá)目的地，我才一個激靈醒過來。

面前是一間廢舊倉庫，墻上是五彩繽紛的涂鴉，周圍靜悄悄的，略顯詭異。我咽了咽口水，抱著書包往后退：“我們來這兒干嗎？”

商酌故弄玄虛地背起手，俯身湊到我面前，用氣音說道：“我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你害我受傷，當(dāng)然得接受懲罰?！?/p>

我背脊一涼，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我、我不是一直在照、照顧你嗎？”

商酌“嘖”了一聲，搖了搖頭：“那可不夠?！?/p>

話音一落，他便扯著我的胳膊往前走，他的腿還沒好利索，步伐不太穩(wěn)，但足以制服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我絕望地看著他打開卷簾門，還沒來得及看清面前的場景，一抹模糊的身影朝這邊沖過來，那人不由分說地將商酌抱住，語氣滿是悲切：“兄弟，你可回來了！”

男生和商酌寒暄了半晌才注意到我：“哪來的小姑娘？”

商酌推開他，看了我一眼，輕笑出聲：“路上撿的?！?/p>

我毫不吝嗇地賞他一個白眼，這才來得及打量眼前的倉庫。不同于外面的破敗，里面空曠整潔，像個小型清吧，中間有一個圓圓的舞臺，放著許多樂器。

我不由得睜大眼睛：“這是……”

“我的秘密基地?！?/p>

我好奇地打量著這奇妙的房間，才注意到角落的沙發(fā)上還坐著一男一女。原來他們是同班同學(xué)，三個月前成立了一個樂隊，這里就是他們排練的地方。

見我興致盎然，商酌眼角眉梢向上揚：“要不要當(dāng)我們的第一個觀眾？”

我猛地點點頭。

他們將周圍的光都關(guān)掉，打開了照向舞臺的激光燈。

“……誰人定我去或留/定我心中的宇宙/只想靠雙手/向理想揮手……”

是Beyond的《不再猶豫》。

很突然的，我想起幾天前，耳機里彈出一首粵語歌，我夸男歌手音色動人，粵語歌唱得極好。當(dāng)時商酌一臉不屑，說過幾天讓我長長見識，想必就是此刻。

我還是第一次聽他唱粵語，他的音色低沉，尾音微微上揚。暗黃色的燈光打在他周身，整個人似乎在閃閃發(fā)光。

我坐在黑暗中，突然覺得離他好遠(yuǎn)好遠(yuǎn)，可又覺得能這樣仰望著他，真的很幸福。

這樣就夠了。

6

我就這樣稀里糊涂地成了他們的小助理。

他們的樂隊名叫作“上”，據(jù)說是當(dāng)初商酌隨意取的名字，我忍不住調(diào)侃：“所以英文名叫‘UP（向上）？”

商酌打了個響指：“賓果！”

“……”

他們沒課的日子就聚在一起練習(xí)，周末的時候會到廣場表演，觀眾多是大爺大媽，隨著熱烈的音樂跳起廣場舞。我就混在其中，舉著攝像機給他們錄視頻，又在表演結(jié)束后送上飲料。

兩個男生都很友好，總愛起哄著叫我“商酌家的小梔子”，給名字帶上所屬本就有些曖昧，商酌沒阻止，我也就沒辯解。

女生叫宋冉，相較起來不太好相處，總是冷著一張臉，但她打架子鼓的時候酷極了。

見我兩眼冒光，商酌朝著架子鼓揚了揚下頜：“要不要我教你？”

“真的可以嗎？”

“當(dāng)然?！?/p>

我興沖沖地跑過去，在看到架子鼓繁雜的結(jié)構(gòu)后，很快產(chǎn)生了退縮的想法。

商酌卻不由分說地將我按到板凳上，示意我踩住踏板，然后將鼓槌遞給我。我握住鼓槌，正準(zhǔn)備開啟我的搖滾之旅時，被他半道截?。骸白藙莶粚Α！?/p>

他拉著我的手指調(diào)整姿勢，最后將我的手包裹住，帶著我敲鼓，發(fā)出“動次打次”的聲音。

我機械地跟著他動作，心跳好像也踩在鼓點之上，驚起一陣洶涌澎湃的浪花。

那陣溫?zé)岢啡サ臅r候，我猛地松了口氣，卻又聽他扔下一個重磅炸彈：“你自己來一遍。”

我只能憑著殘存的記憶嘗試，雖然不算流暢，竟也沒出錯。見他贊許地點點頭，我有些得意：“看來也沒那么難嘛。”

商酌配合地點點頭：“嗯，你可以去參加校園歌手大賽了?！?/p>

五音不全的我當(dāng)然不會去參加比賽，倒是商酌他們，為了即將到來的校園歌手大賽準(zhǔn)備了許久。

這是幾個中學(xué)聯(lián)合舉辦的比賽，含金量很高，觀眾席挨挨擠擠坐滿了人。作為全場唯一一支專業(yè)的樂隊，“上”樂隊一上臺，就引燃了全場，大家紛紛站起來，隨著音樂揮舞熒光棒。

身材嬌小的我，很快被人群擠著往后退，我護(hù)著手里的攝像機，踮著腳看完了整場表演。

商酌在臺中央，一如既往地光彩奪目，仿佛有一條無形的線，將那邊的熱鬧喧囂與我隔絕開來，我一時覺得有些落寞。

興致消失了大半，我提前離開。剛走出體育館，帽子受到一股拉力，我轉(zhuǎn)過頭，便看見商酌俊眉擰著，胸膛還在劇烈起伏：“說好的等我，你怎么先走了？”

我眨了眨眼，答非所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出來了？”

他伸出兩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發(fā)出“咻”的一聲，那只手直直地來到我眼前，夾雜著笑意的嗓音一同落下：“因為光沿直線傳播啊，所以無論你在哪兒，我都看得到?！?/p>

今晚的月光很亮，可我卻覺得，不及他眼眸的萬分之一。

7

商酌腿好全的時候，暑假已經(jīng)過去大半，再過幾天就要邁進(jìn)高三的門檻，眾人提議趁此機會一起去海邊露營。

晚上燒烤的時候，大家圍成一個圈，不知誰帶頭說起了理想。

輪到商酌的時候，我偏頭看向他。

“我希望能和樂隊一起走南闖北，讓世界的各個角落都播放我們的歌?！鄙倌暾Z氣里滿是輕狂自信，卻并不讓人反感，滿天星辰都鋪在他眼眸，讓人無端覺得，他就是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的集合。

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帶著堅毅，我一時看得入迷，所以他轉(zhuǎn)過來的時候沒能移開目光，他笑了笑，反問我同樣的問題。

我一時哽住，不知如何作答。

就在幾天前，我的父母辦了離婚手續(xù)，我由母親撫養(yǎng)。家境平凡、資質(zhì)平凡的我，只期盼能上一所好大學(xué)，然后在母親身邊安居樂業(yè)。

我甘心做家養(yǎng)的小雀，他卻夢想做展翅的雄鷹，我們似乎注定背道而馳?？捎|及他晶亮的眼眸，我心下一動，說道：“我想要有人陪我看日出?！?/p>

“就這么簡單？”

“對?！?/p>

他嘴角斜斜勾起：“那我明天就幫你實現(xiàn)。”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個階段的女孩總喜歡把心愿寄托在美好的事物上，我固執(zhí)地以為，一起看過日出的人，或許就能記得久一些。

然而我們并沒看成日出。

晚上商酌收到一個音樂經(jīng)紀(jì)人的電話，他們在網(wǎng)上看到了“上”樂隊表演的視頻，希望對他們進(jìn)行面試，成功的話將會進(jìn)行簽約。

但時間很緊促，大家只能連夜趕回去。

商酌欲言又止地看向我，眉目里滿是歉意：“我下次一定帶你去看日出?！?/p>

年輕的我們對未來總有一種篤定，卻不知道未來和意外哪個先到，我并沒有等到下一次。

他們的面試很成功，在父母的陪同下，很快簽了合同。

大家在秘密基地舉辦了一個小型慶功會，大家都很興奮，就連一向不茍言笑的宋冉嘴角也揚起淡淡的弧度。

商酌眼底星星點點落了光，對著我的頭重重地揉了幾下，美其名曰要把好運傳給我。我順從地任他擺布，真心地為他們感到高興。

自那之后，商酌的時間被排練塞滿，他們要專心準(zhǔn)備藝考和比賽，每天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放學(xué)的時候會去看他們排練，繼續(xù)擔(dān)任著小助理的工作。

但高三學(xué)習(xí)任務(wù)吃緊，我漸漸有些力不從心，顯然商酌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強烈要求我好好準(zhǔn)備高考，不許再去看他們排練。

“復(fù)習(xí)加油，到時候我……有話和你說?！彼麚狭藫虾竽X勺，眼里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點點頭，心底隱隱升起一陣期待。

因為沒時間見面，我和商酌的溝通僅限于手機，他向我絮絮叨叨地說排練的事情，也會讓我聊聊近況，只是我們時常不在一個頻道，往往他發(fā)過來消息的時候，我已經(jīng)睡了;我回過去的時候，他還沒醒。盡管這樣，每次收到他的消息，學(xué)習(xí)帶給我的疲憊都會瞬間一掃而光。

寒假的時候，他們?nèi)ケ本﹨⒓恿艘粰n以“樂隊”為主題的選秀節(jié)目。大年三十那天，商酌給我打來了視頻電話，特意讓我這個沒見過雪的南方小妞見見世面。

我的目光在占據(jù)屏幕大半的雪景停留幾秒，便移到了商酌身上。他穿著一身黑色的羽絨服，只露出半張臉，鼻頭被凍得通紅，眸子清亮，他嗓音里是不加掩飾的興奮：“小梔子，好看嗎？”

我躲在被窩里，對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很好看?！?/p>

“那你要不要考北京的大學(xué)……”窗外突然響起了炮仗聲，將他后半段的聲音淹沒，我湊近屏幕，卻剛好看到了宋冉的身影，她穿著和商酌同款的羽絨服，正朝這邊看過來。

我突然覺得有些悶，沒有詢問他說了什么，生硬地轉(zhuǎn)移了話題：“我看了你們的比賽，真的很棒?！?/p>

節(jié)目第一期已經(jīng)在線上播出，作為年紀(jì)最小的參賽者，“上”樂隊從一開始就引人關(guān)注，也憑借第一場比賽的優(yōu)秀表現(xiàn)贏得了許多認(rèn)可。

商酌眸中笑意蕩漾：“不愧是我的頭號粉絲，回來給你帶禮物?！?/p>

我點點頭，心里的不快頓時煙消云散了。

8

可我還沒等到商酌回來，卻收到了我媽媽出車禍的消息。她躺在手術(shù)室里生死未卜，我手腳冰涼地坐在手術(shù)室外，顫抖著手給商酌打電話。

他一直沒有接。

我無助地抱住自己，忍不住痛哭出聲，可是這一次，沒人給我送紙巾和糖果了。

商酌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媽已經(jīng)轉(zhuǎn)入病房，我輕輕走到病房外，按下了接聽鍵。

“小梔子，猜猜我們得了第幾名？”商酌雀躍的聲音通過電波傳入我耳中。

我配合地回答：“不知道?！?/p>

商酌清了清嗓子，語氣鄭重：“亞軍，厲害吧？”

作為一支剛起步的隊伍，這樣的成績著實不錯。明知他看不見，我還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很厲害?！?/p>

聽筒里傳來他爽朗的笑，片刻后，他的聲音又低了下來：“對不起啊，比賽一結(jié)束就被拉去參加慶功宴，現(xiàn)在才拿到手機。等我這周末回去給你謝罪。”

其實我早在微博上看到了他們拿獎的消息，也看到了商酌和宋冉在舞臺上相擁的照片。

我握著手機，吸了吸鼻子，輕聲道：“商酌，我們高考之前先別見面了吧，時間不多了，先專心準(zhǔn)備考試，好嗎？”

聽筒那邊默了一瞬：“我影響到你學(xué)習(xí)了嗎？”

我艱難地擠出一個“嗯”字。

他嘆了口氣：“好吧”。

自那之后，時間仿佛被按了加速鍵，高考一晃而過。商酌一結(jié)束考試，便因為工作去了北京，直到填志愿的前兩天才回來。

我約他在常坐的那班公交車上見面。

他仍坐在老位子，穿著一身休閑服，棒球帽遮住他大半張臉。

在年初那檔節(jié)目中，他憑借著超高的顏值和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實力成為人氣最高的選手，在街上很容易被認(rèn)出來。

周末人不多，除了我們，車上就只有一個老爺爺。

幾個月不見，商酌好像沒什么變化，又好像變了很多。他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天南海北地聊了很多。最后，商酌問我：“南梔，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北京？”

他通過了北京一所音樂院校的藝考，以后也會在北京發(fā)展，還會在世界各地開巡演，星途璀璨。

我悄悄握緊拳頭，告訴他：“商酌，我不想去北京。”

他臉上的笑僵?。骸盀槭裁?？”

我高考發(fā)揮得一般，上A市的一本綽綽有余，可去北京的話，分?jǐn)?shù)就有些不夠看了，而且我媽媽身體尚未痊愈，我怎么能放心離開？

知道理由后，商酌沉默了片刻，語氣里滿是歉意：“對不起，我以后……”

“商酌，你沒有錯，不用和我道歉?！蔽业暯財嗨脑挘拔蚁矚g的一直是在舞臺上閃閃發(fā)光的你啊。”

是我太貪心了，他是天上遙不可及的星星，我卻妄圖將他摘下來占為己有。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不僅是時間和距離，我并沒有勇氣和自信能與之抗衡。

他會去更遠(yuǎn)的地方看更美的風(fēng)景，他身邊有和他旗鼓相當(dāng)?shù)乃稳?，也會有更多?yōu)秀的女孩陪伴。

有幸能陪他走過一程，已足夠我回味半生。

“我們……到這里就好啦！”我抬起頭，對上他落寞的眼眸，送上我最后的祝福，“商酌，祝你前程似錦?！?/p>

9

我本以為隨著時間的消逝，我能逐漸釋然，可當(dāng)我從其他人口中聽到商酌的名字，心里某個地方仍舊會柔軟地下陷。

那是我的舍友七七，在第一次臥談會上就表達(dá)了對“上”樂隊的強烈喜歡，并且持續(xù)整整三年。托她的福，我對商酌的近況一清二楚。

比如他們拿下了“最受歡迎樂隊獎”，比如他澄清了和宋冉的緋聞，比如他在采訪中談到一直有一個遺憾。

“什么遺憾？”我忍不住問道。

七七點開那個視頻，商酌的聲音傳了出來：“遺憾沒能帶喜歡的女孩去看日出?！?/p>

“因為太忙了嗎？”

商酌搖搖頭：“那個時候的我太自信了，總覺得還有很多時間，她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墒俏液髞聿虐l(fā)現(xiàn)，我們早在不經(jīng)意間走散，我已經(jīng)失去了陪她看日出的資格，也沒勇氣再讓她等我?！?/p>

主持人一臉惋惜：“那為什么不再主動爭取一次呢？”

“我曾給她寫過一首歌告白，”商酌懊惱地垂下頭，“可是沒有收到回應(yīng)。”

“如果給你一次機會，你會對她說什么？”

商酌注視著鏡頭，漆黑的眸子里暈開點點星光：“你說喜歡我在舞臺上閃閃發(fā)光，可是你不在，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這一次換我在原地等，等你看清你的心，等你來找我。”

電光石火間，我想到那首demo，自聽過一次后，我就沒有再打開過。這首歌沒有在平臺上架，仍躺在我的收藏夾里。我急忙找到它，戴上耳機，聽到商酌的聲音時，心尖一顫。

記憶飄忽，回到與他分享一首歌的日子里。因為我們對音樂的意見大相徑庭，我忍不住嘟囔：“我們聽的真的是一首歌嗎？”

“雙聲道的歌沒聽過？”

我懵懂地?fù)u了搖頭。

他敲了敲我的額頭，一副嘚瑟模樣：“蠢梔子?！?/p>

我當(dāng)即惱羞成怒，搶過他的耳機戴上，分明就是一首歌！

此刻一左一右兩道聲音交織，分別將男生和女生的心事娓娓道來，我才知道被我忽略的另一半故事。

原來他一直記得那個縮在角落哭泣的女孩，記得那包紙巾和糖，也始終記得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歌曲結(jié)束，耳機里有一瞬的留白，幾秒后，商酌聲音在我左耳響起，清晰而堅定。

“南梔，要一起去看日出嗎？”

我腦中頓時嗡嗡一片，顫抖著給商酌發(fā)去一條信息：“好?！?/p>

盡管星星很遠(yuǎn)，路途艱險，我也要試著，跨越銀河，去摘摘看。

因為我的少年說過，他會在原地等。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