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夏天,我去了趟那拉提。從北京先飛烏魯木齊,至烏魯木齊,再飛40分鐘,抵達(dá)目的地。
天盡頭,雪山的輪廓,像神仙的指甲在藍(lán)的幕布上隨意劃過的印,而云浮在上面,大朵大朵如棉花糖。我這么想了,唇齒間便真的有棉花糖那甜的滋味顯現(xiàn)。一路向東,云更大朵、潔白、松軟,甜的滋味也更濃。
車在路上行,兩邊車窗外均是一望無垠的草原。那情境,像人類與自然商量出一條路,讓草和草讓步,允許我們進(jìn)入。但,世界仍是它們的,是草的,是與草更熟悉的生物的。
棕褐色皮膚的牛會臥在某個路口,無視我們的存在,任我們呼喊,按喇叭,它自安如泰山。什么時候離開,全看它心情。而馬總以動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幾十匹、上百匹,成群結(jié)隊,在山間、草原馳騁而過。
它們有些是野馬,有些不是。后來,我在景區(qū)工作人員的幫助下騎上一匹汗血寶馬,縱橫馳騁。烈日下,我的汗水自發(fā)梢流至唇角,咸的。速度越來越快,風(fēng)擦過耳邊,那種鉚足勁往前沖,馬上就要自由,此刻正在釋放的感覺,充斥著荷爾蒙的滋味。想象中,那也是咸的。
在那拉提,你常常分不清時間——日落可能在晚上10點,而第二天早上5點多,太陽又升起來了。你還常常分不清是醒還是醉——環(huán)境使然,太多人給你敬酒,你也會回敬,最后不醉不歸,醉也不歸。杯中酒是辣的,耳邊回蕩的歌聲也是火辣辣的。
在那拉提,我曾走過七座山,趟過七條湍急的河。我曾脫下鞋襪站在鞏乃斯河里,腳面被清冽的水沖擊著,腳趾蹭著卵石,一開始小心翼翼,漸漸就放心前行。那一刻,我竟想起第一次喝馬奶子時,一開始只是淺嘗,漸漸就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喝起來,那味道清涼咸酸,讓人陶醉。
在那拉提的最后一天,我們遇見一位搭車客。他是南方來的援疆干部,已經(jīng)是第二次進(jìn)疆了。他說:“你們知道嗎?像我這樣的漢子,會在離開那拉提的日子,夢到草原,會哭醒?!蔽覀兊膶?dǎo)游、陪同人員,都是援疆人的后代,他們和搭車客談笑甚歡。
車路過西漢和親公主解憂的雕像時,本地人笑:“看,那是我們古烏孫國的皇后?!蓖獾厝诵Γ骸翱?,那是第一代援疆人?!?/p>
路過一株胡楊樹時,我們專門下車去看。據(jù)說它已死了千年,但依然不朽,枝椏仍筆直地伸向天空。其實,我早在作家張者的小說《老風(fēng)口》中就見過它,它象征著一代代奔赴這里、扎根這里、將自己的青春和熱情奉獻(xiàn)給這里的異鄉(xiāng)人。
他們吃過很多苦:故土難離的苦、白手起家的苦、漂泊的苦、思念的苦??蜕崴萍壹宜萍?,在異鄉(xiāng)懷念故鄉(xiāng),又在故鄉(xiāng)懷念異鄉(xiāng),更是苦。
好在越來越多的異鄉(xiāng)人,心甘情愿地選擇了異鄉(xiāng),無論停駐的,還是一再回首的,讓這些苦中又多了些甜。離開的前夜,我嚼著一張藏著玫瑰花餡兒的馕,思索良久。
在那拉提流連十天,我終于返回了北京,當(dāng)天晚上,我也夢到了草原。醒來的那一刻,我終于明白那個搭車客為什么哭了。
夢里,我被無數(shù)味道包圍。云朵,遙不可及的甜;奔跑的馬,馱著流汗的我,咸;陽光辣,白酒辣,激昂的歌聲辣;馬奶子刷新我對酸的認(rèn)識,像鞏乃斯河水浸過的卵石,不可描述,不能復(fù)制。我還夢見遼闊土地上,心心念念留下的、流連的、思念著的、各有愁滋味的、相似的你我。
這一切組成了我遇見的那拉提,思念著的那拉提,起碼有五百種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