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可凡
25歲那年,沈尹默與陳獨(dú)秀邂逅。一見面,快人快語的陳獨(dú)秀就直言不諱地對他說道:“昨天在劉三處曾見你寫一詩,詩很好,字則其俗在骨?!泵鎸﹃愂系呐u,沈尹默不知如何回應(yīng)。但事后他很快冷靜下來,決心一改自己拙劣的書法。于是,他拿來包世臣的《藝舟雙楫》細(xì)細(xì)研讀,從指實(shí)掌虛、掌豎腕平做起,試圖擺脫不能懸腕作書的窘境。在此后的兩三年里,他每天取一刀尺八紙,用大羊毫蘸淡墨臨寫漢碑,一紙一字,待字跡干后,再蘸濃墨,一紙四字。待墨干后,再翻轉(zhuǎn)紙來隨意臨寫。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琢磨、實(shí)踐,書藝大有進(jìn)境。他也因此對陳氏充滿感激:“陳獨(dú)秀對我直率而中肯的批評,使我茅塞頓開。我自幼受黃自源影響太深,取法不高,的確有些浪擲韻光,如今一語會心,使我今后有了方向?!?/p>
沈尹默與魯迅相交長達(dá)20余年,他們彼此志趣相投,成為莫逆之交。當(dāng)年,魯迅與鄭振鐸共同編印《北平箋譜》,鄭提議由劉半農(nóng)、錢玄同題詞,但魯迅卻執(zhí)意讓沈尹默、沈兼士題簽??梢?,沈尹默在魯迅心中的分量。后來,沈尹默曾寫《追懷魯迅先生》一詩,懷念故人:
雅人不喜俗人嫌,世路悠悠幾顧瞻。萬里仍歸一掌上,千夫莫敵兩眉尖。
窗余壁虎乾香飯,座隱神龍冷紫髯。四十余年成一暝,明之初月上風(fēng)簾。
沈尹默最愛寫魯迅的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痹谏淖詈髱啄?,有一天他忽然從床上爬起,伏案奮筆疾書這14個大字——遒勁洗練,蓄勢藏鋒,寫出對魯迅的敬仰、懷念之情。
《辛棄疾〈鷓鴣天·賦梅雨〉》沈尹默
新中國成立后,沈尹默以積極姿態(tài)投入新的社會生活。作為一代書法大家,他的字清麗遒勁,古雅凝重,法度森嚴(yán),骎(qīn)骎入古,既有帖的秀逸,又具碑的耐看,為南北合流的典范。他寫字從不隨便落筆,而是恭恭敬敬,當(dāng)作一種朝圣的禮儀。張充和在《從洗硯說起》一文中說道:“尹師書桌上一盂清水,從早到晚,先用磨墨,后用洗硯,洗硯時用筆蘸水在硯上來回洗擦,就在廢紙上寫字畫竹,到了滿紙筆墨交加時再換紙,如此數(shù)番,硯墨已盡,再用廢紙擦干,然后又把筆一面蘸水一面用紙擦筆,也是到筆根墨盡為止。他曾對我說‘筆根干凈,最是要緊?!鼛煆牟挥酶粢顾弈矎牟灰獎e人磨墨,總是正襟危坐的磨,也正是他凝神氣,收視反聽之時。”
沈尹默學(xué)書也走過一段彎路。當(dāng)年陳獨(dú)秀振聾發(fā)聵的批評,讓他脫胎換骨。學(xué)會懸腕作書后,他又苦練北碑,“每作一橫,輒屏氣為之,橫成始敢暢意呼吸?!蹦嵌螘r間,除了寫信,他很少寫行書,多半寫正書,“這是為得要徹底洗刷干凈以前行草所沾染上的俗氣的緣故”。自1926年至1936年的10年間,沈尹默臨池最為用功。按沈培方《沈尹默評傳》的說法,那個階段沈老“寫得較工整的字,就是基本上此階段的楷書形態(tài),而寫得流動一些的字,也盡量不越雷池,守住陣地……這一階段的行書尚在嘗試階段,故小心翼翼,謹(jǐn)慎有余??上驳氖?,隨著其楷書功力的提高,行書亦能同步前進(jìn)……”直到他于天命之年探索褚遂良書法后,才逐漸形成自己的書風(fēng)。20世紀(jì)40年代后期,沈尹默應(yīng)邀為名震書壇的《書法大成》寫大、中、楷書及行書臨范,“他的煊赫名跡‘積玉’兩字被甄選為壓卷之作,表明沈尹默作為帖學(xué)書法領(lǐng)袖地位的確定”。
晚年,沈尹默眼睛近視度數(shù)達(dá)1700多度,離眼一尺遠(yuǎn)就看不清了,但他書寫七八尺大的直幅,將近一寸大小的行書幾乎有二三十行;每行直下竟無一絲歪斜之處,行氣也非常均勻。謝稚柳大為感嘆道:“這已經(jīng)不是靠視力,而完全是憑著自己得心應(yīng)手的熟練功夫?!恳徽宫F(xiàn),真令人驚嘆!數(shù)百年來,書家林立,蓋無人能出其右者?!?/p>
《升月柔風(fēng)》八言聯(lián) 沈尹默
在后來的那場災(zāi)難中,他忍痛將自己一生的詩稿和書法作品一張張撕開浸泡于水中,再將那些碎紙漿捏成紙團(tuán),趁夜深人靜時偷偷扔到蘇州河里。我想,當(dāng)他看到一生心血被自己親手毀于一旦時,一定有著錐心般疼痛,如同一個父親親手扼殺自己培養(yǎng)了一生的孩子……
1971年6月1日,沈尹默那盞燃燒了近90年的油燈,耗盡了最后一滴膏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