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清 ［華東師范大學， 上海 201100］

簡·奧斯汀的代表作品之一《曼斯菲爾德莊園》出版于1814年，較之《理智與情感》晚三年，《傲慢與偏見》晚一年，從實際創(chuàng)作時間來看，《曼斯菲爾德莊園》較之前兩部作品晚十幾年。這一時期簡·奧斯汀已經(jīng)從一個反諷者成長為一個洞察者?！堵狗茽柕虑f園》依舊以男女青年婚姻愛情為主題，但對比前期《傲慢與偏見》《理智與情感》由夸張反諷帶來的說笑成分明顯減弱。因此，《曼斯菲爾德莊園》可以看作是簡·奧斯汀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分水嶺，也是其對理想婚姻認知走向成熟的標志性作品。在簡·奧斯汀對理想婚姻認知開始發(fā)生轉變這一背景下，范妮·普萊斯成為她塑造的一個灰姑娘式、深具魅力的典型形象。范妮·普萊斯是簡·奧斯汀六部作品當中身份地位最差的一位女主人公，但贏得了奧斯汀所定義的理想婚姻，那么范妮·普萊斯是如何在這一境遇之下逐漸取得成功，成為解讀《曼斯菲爾德莊園》的關鍵。

一、理想婚姻認知嬗變

《曼斯菲爾德莊園》中周圍人對于婚姻的認知依舊是停留在《傲慢與偏見》《理智與情感》中眾人對于婚姻的認知，唯有范妮·普萊斯是奧斯汀筆下的一個覺醒者，是一個對理想婚姻認知的先行者，所以范妮·普萊斯能夠收獲理想的婚姻。

在《曼斯菲爾德莊園》之前，簡·奧斯汀強調金錢與地位是理想婚姻的必備要素。如《傲慢與偏見》中伊麗莎白與達西的婚姻，便是遵循了有錢的單身漢總要娶一位太太這一真理。簡·奧斯汀也在書中反復強調“沒有金錢基礎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簡·貝內特和賓利這一對“浪漫灰姑娘式”的婚姻是對這一名言的再次認證。在《曼斯菲爾德莊園》之后，簡·奧斯汀對于理想婚姻的認知淡化了金錢門第在理想婚姻中的重要作用，而是更加看重平等自由、志趣相合的婚姻關系。如《愛瑪》中愛瑪勸說哈里特拒絕身為農民的馬丁求婚，讓她與一位黃金單身漢結合，并不斷幫助她與有錢有地位的男子相親，但簡·奧斯汀給哈里特安排的結局卻是嫁給了農民馬丁。這便能夠說明簡·奧斯汀對于理想婚姻的認知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因此，《曼斯菲爾德莊園》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它是最能體現(xiàn)簡·奧斯汀理想婚姻認知開始發(fā)生改變的一部小說。女主人公范妮·普萊斯不同于奧斯汀其他五部小說中的女主人公或多或少擁有一定財產(chǎn)和社會地位，范妮·普萊斯的外在條件最差，其生存背景是典型的“灰姑娘式”。范妮的父親普萊斯是一個海軍陸戰(zhàn)隊中尉，一沒文化，二沒家產(chǎn)，三沒門第，而她的母親弗朗西絲小姐的婚姻“沒讓家里人稱心”。故事背景開始于十一年以后普萊斯太太的一封求助信，十分清晰地交代了范妮家如今的困境：丈夫落下殘疾但依舊揮霍無度，他們生了九個孩子，一家人生活僅靠微薄的收入來支撐，這便是范妮最初的生存背景。范妮·普萊斯出身低微毫無財產(chǎn)，她拒絕了擁有兩萬英鎊的亨利·克勞福德先生的求婚，最后和埃德蒙·伯特倫結合。他們二人的結合看似是灰姑娘與王子的結合，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埃德蒙并不是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王子，他沒有爵位和莊園的繼承權。簡·奧斯汀設置的男主人公是一個并無多少財產(chǎn)且地位不高的人，他與范妮的結合和《傲慢與偏見》中賓利與灰姑娘簡·貝內特的結合完全不同。范妮與埃德蒙的結合絲毫沒有金錢關系，反而是青梅竹馬志趣相投的結合，這可以看作是簡·奧斯汀對理想婚姻的認知開始發(fā)生改變。

在小說中簡·奧斯汀借助小說人物來設置了兩類不同的對理想婚姻的認知。第一類以托馬斯伯爵和伯特倫太太的婚姻為代表。在小說的開端便提到伯特倫太太作為瑪利亞·沃德小姐時交了好運，僅憑七千英鎊的陪嫁就成為準男爵夫人，周圍人認為這門親事攀得好。這種婚姻狀態(tài)與《傲慢與偏見》中伊麗莎白與達西、簡與賓利的婚姻簡直如出一轍，更可以看作是簡·奧斯汀對于以前所認知的理想婚姻的一個反諷。伯特倫夫人是一個懶散的女人，不會管家更不注重子女的教育，她的所有一切都是依附于托馬斯爵士，甚至對于她能否短暫離開范妮也要由托馬斯爵士來衡量，這是一個典型的沒有獨立地位的傳統(tǒng)女性。而托馬斯爵士在面對亨利·克勞福德對范妮的求婚上更是表現(xiàn)了注重金錢門第對婚姻重要性的認知，他認為范妮應該接受求婚并表現(xiàn)出幸運與欣喜。同樣伯特倫夫人得知范妮被一個擁有兩萬英鎊的克勞福德先生求婚后也對范妮高看一眼，他們定義的理想婚姻便是以金錢門第為主要因素。

第二類以范妮·普萊斯與埃德蒙·伯特倫婚姻為代表。埃德蒙的婚姻認知從一開始通過他對于瑪利亞和拉什沃思先生結合的態(tài)度便能夠看出來，他并不贊成瑪利亞與拉什沃思先生的結合，他認為大宗的財產(chǎn)并不能使得婚姻幸福。之后在對待亨利向范妮求婚的態(tài)度上，他錯誤地認為亨利和范妮志趣相投，因此才勸說范妮接受亨利的求婚?！澳銈兪窒嘞瘢銈冇泄餐那槿?，你們有共同的道德觀念和文學修養(yǎng)。”埃德蒙是從志趣相投來考慮婚姻是否能成功，而非金錢門第，因而對于理想婚姻的認知標準并不相同，也就決定了埃德蒙與瑪麗·克勞福德無法結合。范妮·普萊斯對于理想婚姻的認知主要是通過亨利·克勞福德來表現(xiàn)出來的，她認為亨利是一個喜歡逢場作戲獻殷勤的人，而亨利幫助威廉得到晉升，在她看來是用不正當、不體面的手法來獲得的，這是范妮所不能接受的。即使亨利·克勞福德?lián)碛袃扇f英鎊的財產(chǎn)，嫁給他可以改變范妮一家人的生活處境，但范妮依舊選擇拒絕。范妮同樣是一個不過分看重金錢門第而注重志趣相投的理想婚姻的人，因此她與埃德蒙的結合便是簡·奧斯汀對于志趣相投的理想婚姻的初次實踐。

金錢權勢利益下的婚姻注定不會長遠，唯有志趣相投的結合才是理想婚姻應該有的狀態(tài)。這是簡·奧斯汀想要通過《曼斯菲爾德莊園》所傳達的她對理想婚姻的新的認知。正是在這一新的認知之下，范妮·普萊斯這樣一個沒有財產(chǎn)，沒有地位的女性才能夠拒絕亨利·克勞福德金錢驅使下的婚姻。埃德蒙·伯特倫才能夠解除他父親托馬斯爵士對表兄妹之間戀愛的擔憂，得以和范妮·普萊斯在一起。在小說結尾倒數(shù)第二段，簡·奧斯汀直接寫出范妮與埃德蒙結合的家是一個恩愛且安樂的家，這才是典范的理想婚姻應當有的狀態(tài)。

二、女性意識覺醒

女性意識是研究簡·奧斯汀六部小說的重要方向，然而就具體而言，簡·奧斯汀小說中女性意識的真正覺醒是在《曼斯菲爾德莊園》之后。奧斯汀第一部小說《傲慢與偏見》創(chuàng)作的一大背景便是英國長子繼承制，女性便是這一制度的附屬品，奧斯汀通過貝納特太太與貝納特先生的對話便交代清楚，若是女性沒有一個成功的婚姻，那便是其最大的不幸。因此，簡·奧斯汀給其中最受喜愛的兩位女性都安排了好的婚姻，伊麗莎白與達西的結合、簡·貝內特和賓利的結合都有巨大財富作為支撐。此時女性依舊附屬于男性的金錢權勢之下。奧斯汀出版的第二部小說《理智與情感》的創(chuàng)作背景同樣是長子繼承制這一制度?！堵狗茽柕虑f園》的出現(xiàn)是簡·奧斯汀小說中女性意識覺醒的標志。范妮·普萊斯并沒有和擁有兩萬英鎊財產(chǎn)的亨利·克勞福德結合，反而與身為次子，沒有多少財產(chǎn)的埃德蒙·伯特倫結合，這便體現(xiàn)了這部小說的不同之處。

首先，在小說中范妮·普萊斯這一女主人公形象是對傳統(tǒng)英國貴族女性培養(yǎng)方式的反叛。范妮·普萊斯作為一個外來者闖入曼斯菲爾德莊園，與一直在曼斯菲爾德莊園接受傳統(tǒng)女性教育的瑪利亞和朱莉婭完全不同，因為自小教育上的缺失導致范妮對于音樂繪畫并不熱衷，成年之后在這方面也沒有多少造詣。而瑪利亞與朱莉婭姐妹成為眾人眼中多才多藝、舉止得體的女性代表。但簡·奧斯汀給瑪利亞安排了與亨利·克勞福德私奔，遭到拋棄后與諾里斯太太到偏僻村野孤獨終老的結局，給朱莉婭安排了因為愚蠢而與耶茨私奔的結局，反而是并不符合上流社會認可的范妮成了曼斯菲爾德莊園牧師住宅女主人。在小說的結尾，一貫主張傳統(tǒng)貴族式教育的托馬斯爵士開始反省自己的教育失敗。通過對于共同生長下兩類女性形象結局的安排，簡·奧斯汀傳遞了對傳統(tǒng)教育反叛的女性意識的覺醒信號。

其次，范妮·普萊斯的獨立選擇與思考是對父權體系的挑戰(zhàn)。簡·奧斯汀兩次花費許多筆墨來描寫范妮的獨立選擇與思考。第一次是戲劇《山盟海誓》的演出，以湯姆·伯特倫為首的父權代表向范妮施壓，要求范妮出演戲劇中的一個角色。一向作為范妮同盟者的埃德蒙起先是反對這一戲劇的演出，但最后加入了戲劇演出的行列，成為和范妮相對立的存在。范妮的孤立無援與湯姆等人咄咄相逼的對比，更能顯示出女性意識覺醒與傳統(tǒng)父權制度強大的明顯差距。第二次是面對亨利·克勞福德求婚時范妮的選擇。此次范妮面對的是以托馬斯爵士為首的更為強大的父權體系維護者的施壓，托馬斯爵士以這樁婚姻的無限好處以及范妮自身的境遇進行施壓，更是采取一系列措施，如舉辦舞會、讓范妮回到樸茨茅斯感受生活的落差等以此來使得范妮妥協(xié)。而這一次作為范妮的同盟者埃德蒙再一次勸說范妮應該接受亨利·克勞福德的求婚，范妮依舊是孤立無援單打獨斗。奧斯汀通過兩次范妮的獨立思考與選擇來彰顯她女性意識的覺醒，但同時也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父權體系的強大。

女性意識的覺醒是范妮·普萊斯婚姻成功的秘訣之一。范妮所受的教育方式并非是來自托馬斯爵士那種獨斷專裁以及絕對權威下的教育，更多是通過書本與鄉(xiāng)野自然熏陶所養(yǎng)成的。同樣，范妮的獨立選擇與思考成為她獲得理想婚姻的關鍵，她并沒有被金錢權勢所影響而選擇亨利·克勞福德，即使身處樸茨茅斯那樣一種惡劣的環(huán)境，范妮對于婚姻依舊有著清醒的認知。

三、策略思維與預見匹配度

簡·奧斯汀筆下不論是主要人物還是次要人物，都具有一定的策略思維，這在奧斯汀的書中多次體現(xiàn)。策略思維是博弈論中的要素之一，常常被用作經(jīng)濟學標準分析，具體指的是在博弈論中，每一個局中人都有選擇實際可行的行動方案，能夠預見其他局中人將會選擇的行動方案，并能采取有效策略來應對，以達到目標。

策略思維有成功自然也會有失敗。有些人的策略思維會成功，如《傲慢與偏見》中伊麗莎白的策略思維，在面對凱瑟琳夫人的威逼時，伊麗莎白能夠迅速想出對策，并反過來利用凱瑟琳夫人來向達西傳遞希望他前來求婚的信號，最終促成美滿婚姻。有些人的策略思維則會失敗，如《曼斯菲爾德莊園》中諾里斯太太的策略思維，在拉什沃思夫人邀請眾人去索瑟頓時，諾里斯太太極力阻止范妮去，她先是以馬車沒有位子來反對，但埃德蒙已經(jīng)提前備好馬車，她僅有的一個反對理由是并沒有告知拉什沃思太太范妮也去。而這條理由也被埃德蒙給否定了，因為他提前替范妮接受了拉什沃思太太的邀請。由此可見策略思維人人都有，但不是人人都會成功，關鍵在于策略思維運用時是否能夠精準預見和洞察實際情況，即策略思維與預見匹配度趨同。

在《曼斯菲爾德莊園》中，范妮作為一個成長中的女性，本身不具備策略思維，當范妮第一次使用策略思維并成功之后，她似乎已經(jīng)得知應該如何運用。在第七章中因為瑪麗·克勞福德小姐的到來，范妮被剝奪了騎馬的權力，那一匹埃德蒙專門為范妮挑選的雌馬被瑪麗長時間使用，而埃德蒙也同樣成為瑪麗的伙伴。范妮遵守諾里斯太太不合理的工作要求并把自己累病，使得埃德蒙意識到：“他卻讓她一連四天都沒有選擇伙伴的余地，也沒有鍛煉身體的機會，兩個沒有理智的姨媽不論叫她做什么，她都無法推托?！狈赌莸牟呗陨Я?，她預見埃德蒙對她的愧疚與愛憐之心，在第二天又開始騎馬了。在面對亨利·克勞福德的求婚，瑪麗·克勞福德小姐一直勸說范妮接受求婚時，范妮采取的策略是避免單獨出現(xiàn)，長時間和伯特倫夫人待在一起讓瑪麗沒有機會單獨勸說她，書中對這一策略的評價是：“她這一招果然有效?！?/p>

總之，在《曼斯菲爾德莊園》中，范妮作為一個成長中的女性，其策略思維遠不如托馬斯爵士、瑪麗·克勞福德小姐等人成熟，但范妮的每一次策略基本上都能生效，且?guī)椭謸醪焕硐氲那蠡?，并為她贏得了理想中的婚姻。這足以說明，策略思維只是其一，關鍵在于策略思維與預見匹配度趨同性，只有兩者相匹配才能達到既定目標。

四、結語

《曼斯菲爾德莊園》的出現(xiàn)，是簡·奧斯汀思想成熟的重要標志，同樣也是她作為女性作家獨立意識投射在小說作品中的一次嘗試。簡·奧斯汀塑造了范妮·普萊斯這一“灰姑娘式”的角色，賦予了她全新的內涵。范妮對于婚姻的認知不再以金錢門第作為重要參考標準而是以志趣相投來擇偶；范妮擁有了女性的獨立意識與選擇，并且勇于向強大的父權制度反抗；范妮學會了策略思維并能夠精準預見洞察現(xiàn)實狀態(tài)，達到自己的目的。這些是《傲慢與偏見》中同樣作為“灰姑娘”這一浪漫愛情婚姻下的簡·貝內特所不具有的，可以說范妮·普萊斯是簡·貝內特成熟之后的狀態(tài)。因此，本文從簡·奧斯汀理想婚姻理念的改變切入，從女性意識、策略思維與預見匹配度來分析范妮·普萊斯婚姻成功的秘訣。

①②③ 〔英〕簡·奧斯?。骸堵狗茽柕虑f園》，孫致禮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299頁，第64頁，第3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