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錫敏［西南大學(xué)中國新詩研究所， 重慶 400715］

一直以來，男性作家對女性的不同書寫是文學(xué)評論界的一個重要議題。陳順馨在《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的敘事與性別》一書的前言中總結(jié)了“女性”與“男性”視點敘事作品的不同特征：“女性”視點敘事重視內(nèi)在感情、心理的描述，將女性形象放在主體和看的位置上，并且肯定女性意識和欲望的存在；“男性”視點敘事則重視理性、思辨色彩和外在客觀因素的引入，將女性形象放在客體和被看的位置，對于女性意識和欲望持道德批判態(tài)度。而在《暫坐》這部敘事作品中，賈平凹明顯地不同于慣常的“男性”視點，他以一種溫柔的姿態(tài)來呈現(xiàn)女性。賈平凹既書寫女性的真實與欲望，又揭示女性的困境與絕望。

一、離家搖曳的女性

除去女性以自己的生命體驗為原本的寫作，大多數(shù)文學(xué)作品中的女性都被桎梏在“家庭”之中，似乎女性一旦脫離了家庭，就失去了被敘述、被贊美的理由。女性的意義也被長久地束縛在以家為單位的方寸之中，離開了這個空間，便只能被無名化?！稌鹤分械呐詳⑹聟s打破了這一傳統(tǒng)。在賈平凹筆下，這“西京十塊玉”要么離異、要么未婚或者不婚，呈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都是“離家”的，并且也沒有“歸家”的趨向。家，固然是一個溫情的名詞，但如果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女人，被限定在“家”這個單位里，便會被抹去自身的部分意義。顯然，賈平凹敘述女性的方式，是將其當(dāng)作一個原初意義的“人”而非被社會慣性所賦予的“女性”身份。

這群“離家”的女性，幾乎都憑借著個人的努力過著看起來光鮮亮麗且獨立的生活，風(fēng)情搖曳在西京城的某一處。海若開著一家茶莊，不僅有相對穩(wěn)定的客源，也成為姐妹們相聚的中心；陸以可經(jīng)營著一家廣告公司，野心勃勃地籌劃著下一塊廣告牌的安置地；虞本溫管理著一家火鍋店，紅火且熱鬧……每一塊玉都在各自的領(lǐng)域中積極而又向上地生長著。值得注意的是，《暫坐》一共三十五小節(jié)的標(biāo)題，都是人名和地名的組合，這更是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家”，將人物推向了社會的各個角落。讀者讀完作品，腦海里呈現(xiàn)的是這群女性在縱橫交錯的西京城中的生活軌跡，她們就像一群鳥兒，聚集之后各自會飛向更廣闊的天地。

二、日常百態(tài)的女性

“小甄說：這怎么吃呀，才涂了口紅。卻還是第一時間，張大了嘴，把巧克力放到齒后，再抿了嘴咀嚼?！薄艾F(xiàn)在在瓷器上能鋦釘，則顯得高古和美觀，就像漂亮的姑娘偏要在光潔的臉上化妝出一個痣來?！薄拔已郎险粗虏?，店里那么多人一直和我說話，沒誰提醒，讓我丟丑，只有你來把我拉到一邊，訓(xùn)斥我擦了牙。”不得不說，賈平凹對女性的日常描寫是如此真實與細膩，乍一看，很難想到是一個男性在言說。不同于其他大多數(shù)男作家對女性的刻畫僅僅是一種異性化的“塑造”，給想象中的女性群體造個形，賈平凹是基于日常的，并且無道德個性審判的女性描寫，不再是“塑造”，而是一種“呈現(xiàn)”。她們并非絕對的完美，也不是極端的邪惡，這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與細節(jié)呈現(xiàn)出更接近真實的女性面貌。

并且，這些女子的性格與打扮是如此豐富多樣、異彩紛呈。海若的寬厚與大方、應(yīng)麗后的天真與游移、司一楠的爽朗與霸氣……十塊玉十個樣。她們的性格與打扮不再帶有言說者的潛藏目的投射，也不是頌揚女子賢淑和攻擊女子強勢的手段，而是一種多姿多彩的呈現(xiàn)，不論是什么樣的性格、什么樣的打扮，都是女子自己的選擇，帶著女性的自我認識。甚至于她們的情感也可以是多樣化的，比如徐棲和司一楠之間曖昧夢幻的關(guān)系，作者沒有一句評判、不帶一絲質(zhì)詢，只是描寫她們之間默契的情誼。更重要的是，賈平凹并沒有將這十塊玉鑲嵌在完美的吊墜上，而是各有各的瑕疵。這些女性沒有被定義，而是肆意地綻放。

三、重情相助的女性

《暫坐》的敘事基本是靠眾姐妹輪流照顧病危的夏自花這條線索完成的。作者從海若托陸以可給夏自花找血小板的供應(yīng)者為始，以敘述姐妹們輪流排班常駐醫(yī)院照顧夏自花為經(jīng)，后由眾姐妹為夏自花料理后事、安頓夏自花的兒子為終，將十姐妹的情誼、女性之間的溫情娓娓道來。不只是這樣的大義，還有那些蘊含在日常生活中的小情。當(dāng)希立水知道辛起瘋狂且不靠譜的想法時，不忍看她墮落，便求助海若幫著開解。為了幫助辛起重建新生活，一行人不辭辛勞地為這個并沒有認識太久的女人搬家。不只是對人，對待社會中以及自然中的生靈，她們都充滿著善意和愛心。在小說的第二十節(jié)，小唐在等待修車的間隙看到一只大烏龜被人倒掛著玩弄，不忍見它受難，便花錢將烏龜買回茶莊，當(dāng)晚，眾姐妹便去曲湖放生了它。書中有這樣一段話：“放生如此奇妙，于是大家決定，以后凡是誰再在街上遇見賣龜?shù)?，不論便宜貴賤都要買下來，買下來就來這里放生?！边@群女性，靠著這些點點滴滴的善意，將零散的生活軌跡時不時擰成一個同心結(jié)。

當(dāng)然，善意并非是人性的全部，眾姐妹也并非一直其樂融融。她們也會暗自比較、偶爾較真，辦事甚至不靠譜，比如嚴念初與應(yīng)麗后之間的經(jīng)濟糾葛。但也正是因為有這些裂縫的出現(xiàn)，眾姐妹對夏自花及其后代的照料、對萬物生靈的慈悲，才顯得如此可貴。賈平凹通過這群女性角色，表現(xiàn)了女性的瑣碎與偉大。

四、困境依舊的女性

之所以說《暫坐》是賈平凹對女性的一種溫柔“呈現(xiàn)”，正是因為他不僅書寫了女性日常、女性的獨立和女性的情誼，他還毫不回避甚至大大方方地展現(xiàn)了女性的困境。這西京的十塊玉，已經(jīng)是女性群體中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生活都比較富足的那部分了，但最后她們中的一些人還是在社會的網(wǎng)絡(luò)中失聯(lián)。這又是為何？她們?yōu)槭裁床荒軐⒆约荷畹能壍腊舶卜€(wěn)穩(wěn)地進行下去呢？作者通過羿光之口道出了原因：這個社會說是婦女翻身，其實仍然是男性的社會。海若們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才走出來做生意，希望經(jīng)濟獨立而后精神獨立。但羿光又說：“是要經(jīng)濟獨立，可都是些小老板呀，就像坐在窩里孵蛋的雞，生下的蛋大蛋小，有的蛋還是軟的，有的蛋還是蛋皮上沾滿了糞便和血，卻都咯咯叫?！?/p>

在賈平凹的書寫中，女人有兩層困境。一層是作為女性，根深蒂固的父系社會并非短時間內(nèi)便能瓦解，就算如今倡導(dǎo)的男女平等觀念已經(jīng)深入人心，但在許多看得見和看不見的角落，女性都承擔(dān)著更重的偏見和壓力。另外一層呢，則是作為人的困境，不論女性還是男性，都被“欲望”二字牢牢吸附在社會的關(guān)系網(wǎng)中，“越有欲望身子越重，腳上帶著這樣那樣的泥濘”，又怎么能飛上天呢？這兩層困境將女性群體牢牢地纏繞，可能有一部分人掙脫了其中的一層，卻難免被另一層困住，因而是飛不上天的。

賈平凹的《暫坐》就是以這樣一種溫柔的方式，對部分女性群體的生活給予了全方位的“呈現(xiàn)”，將善與惡、美與真、偉大與渺小通通附著在這十塊玉身上，在對女性溫柔寫意的同時更包含了作者對女性生存現(xiàn)狀的犀利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