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常被讀者問懵：你最喜歡的書是什么？對你影響最大的書是哪一本？你能不能給我們推薦一本書？是的，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都答不上來;即便回答，也只是隨便用一兩個書名搪塞一下。

此時，夜深了，坐在書堆里，我忽然想起伴隨我四十多年的一本書。我已經(jīng)舍不得、也不忍心翻開它，因為它實在是破爛不堪。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裝進一個文件盒，放在書架上，作永久的珍藏。這本陪伴我經(jīng)歷了人生最痛苦、最難忘、最快樂時光的書，正不受打攪地、靜靜地睡在藍色文件盒里。我在文件盒側(cè)面的標簽上寫了這樣一句話：“我用過的第一部《新英漢詞典》，永久收藏?！?/p>

對，影響我一生的其實不是一本書，而是一部詞典。

雖然讀過不少書，但沒有哪本書像這部詞典這樣，如此長久地陪伴我，如此深刻地影響我，如此不斷地改變我的命運。我之所以要讓它“休息”，是因為它已經(jīng)“衰老不堪”。每次把它從文件盒里取出來，都像是從神龕里捧出圣物似的，唯恐把它碰壞。是的，四十年前的“這堆紙”，伴隨我東奔西跑、走南闖北，甚至漂洋過海，如今它已經(jīng)破爛得無以復(fù)加。哪怕是在收舊書報的人那里，也沒有一本書比我的這本詞典更破舊;如果我把它賣給收舊書報的，他們也會嫌它不夠整齊。它燙金的封面，早已看不到原來的字跡;它的扉頁，不知什么時候被遺落在地球的哪個角落;它的內(nèi)頁，邊角全都卷起，以至于要查一個單詞時，必須將卷起的書角展平;放在書桌上，它已經(jīng)沒有一部近1700頁的詞典本來應(yīng)有的“雄姿”，不過是一堆揉皺的爛紙而已。

一部詞典，如果沒有經(jīng)受千千萬萬次的翻閱，斷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場”。英語里有個詞語，現(xiàn)在的學(xué)生一開始往往不能明白，這個詞叫dog-eared，按字面解釋，是“狗耳朵的”。初識時，頗為費解。當(dāng)年，我卻一下子就懂得了這個詞的意思：書頁“折角了的”“卷邊了的”。用dog-eared，其實挺象形的：書角卷起來了，像狗的耳朵豎著或耷拉著。我的這部詞典不就是這樣的嗎？在中文里面，我們也可以用“狗啃過似的”來形容。總之，這本詞典真的爛得不能再翻了。我堅信，世界上肯定找不到第二本這樣的詞典。于是，我只好將它深藏，讓它 “安度晚年”。

這部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新英漢詞典》，是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舉全家財力買到的。不知吃錯了什么藥，上高中后，我忽然想學(xué)英文。在那所只有三間房、四周都是農(nóng)田、如今已成為養(yǎng)豬場的農(nóng)村高中里，我是唯一一個立志要學(xué)英文的“怪胎”。我的數(shù)學(xué)肯定不是體育老師教的，但我的英語肯定是我的物理老師教的。我清晰地記得高一第一次上英語課時的情形。物理課下課后，老師并沒有離開教室。上課鈴響了后，他繼續(xù)給我們上課——上英語課。我們都很驚訝。物理老師說：“同學(xué)們，根據(jù)學(xué)校的安排，現(xiàn)在由我教你們英語。我們的教材一共有兩冊，但我只教你們第一冊，因為第二冊我自己也不太會。”我便是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開始了我的英語學(xué)習(xí)。

記得那是春天，是4月8日（詞典的后面寫著這個購書日期），我逃了課。凌晨4點便從家里出發(fā)，穿過黎明前的黑暗，穿過寂靜的原野，步行去25里外的縣城。買到詞典后，再步行25里路回來。下午上學(xué)時，我就把這本詞典帶到了班上。同學(xué)們很驚訝，很羨慕，因為他們做夢也沒想到，世界上居然還有這么厚、這么漂亮的書。他們使勁地將手在衣服上擦干凈后，我才同意他們把它打開看一眼。在全班同學(xué)們面前，我的形象仿佛一下子高大起來。

第二天上午，課間休息時，我得意洋洋地跑到班主任辦公室，向他展示我的“大書”。班主任接過詞典，翻了翻，皺著眉頭，問道：

“這是你買的？”

“嗯?！?/p>

“多少錢？”

“六塊錢。”

沒想到，班主任的眼睛瞪得奇大，我從來沒見過他的眼睛睜得那么大過，眼珠簡直快要從眼眶里掉出來了。他瞪完眼睛后，把詞典往我手里一塞，只說了一句話：“你這個敗家子！”

既然這樣，我也就沒有必要再向他表達我的“抱負”了。但從班主任的辦公室里走出來，我心里極其難過，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教室后的稻田里，一群鴨子在啪啦啪啦地覓食，我忽然意識到，這部詞典是我母親賣了多少雞蛋才湊足了錢的呀。一只雞蛋5分錢，家中一共才養(yǎng)了5只雞?？墒?，詞典既然買回來了，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已經(jīng)沒有退路，只能勇往直前！我暗暗立志：將來要是有出息了，一定要買很多很多雞蛋給母親吃。我更不服氣班主任說我是個敗家子。

于是，我開始瘋狂地學(xué)習(xí)，我要為家里挽回“損失”。其實，這部詞典在我精神層面上的沖擊更大。我也像班上的同學(xué)一樣，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厚的書，我覺得它偉大、輝煌、威嚴，甚至覺得它神圣無比。我很驚訝，世界上居然有人能編寫出這么厚的一本書，居然有人能認識那么多我不認識的單詞。他們太有學(xué)問了，太了不得了！我一定要成為那樣的人！油燈下，走路時，我如癡如醉地背著這本大書里的單詞?？墒?，對于一個鄉(xiāng)下孩子，很多單詞實在是難懂。我的意思是，就連詞典里的一些單詞的中文釋義我也弄不明白。比如，什么是巧克力？什么是冰激凌？什么是香蕉？我雖然能背出chocolate、ice-cream、banana，可是，我從來沒見過這些東西，不知道它們究竟長啥樣。

然而，從那個春天起，我的人生因為一部詞典而改變。我每天都要帶著它，放學(xué)后，放牛時，坐在牛背上，都要把它帶著。可以想象那是一道怎樣的風(fēng)景：夏天，一個鄉(xiāng)下孩子，光著腳，騎在牛背上，手捧一部詞典，口中念念有詞。其實，我不僅是用它來查看單詞，事實上，我是把它當(dāng)著一本書在讀，這也是為什么它會破爛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因為這部詞典，我養(yǎng)成了讀詞典的習(xí)慣。沒有合適的書可讀時，我可以閱讀詞典。如果我是荒島上的魯濱遜，只要一部詞典，我就會很開心。

懷揣這部詞典，我沿著鄉(xiāng)間泥濘的小徑終于走到了很遠的地方，我得以“閱讀”人生絢麗的風(fēng)景。借助這部詞典，我考取了大學(xué)英文系;借助這部詞典，我考取了碩士研究生;借助這部詞典，我考取了博士研究生;借助這部詞典，我完成了博士后出站報告;借助這部詞典，我考取了公派留學(xué);借助這部詞典，我讀了不知多少原文經(jīng)典;借助這部詞典，我譯完了《傲慢與偏見》《魯濱遜漂流記》《苔絲》《雙城記》;借助這部詞典，我翻譯了300多首詩歌……因為這部詞典，我由一個放牛的孩子，成了大學(xué)教授。

可是，它太舊了，太爛了，沒法用了。于是，我后來又買了其他的詞典來取代它?？墒?，任何詞典到了一個詞典愛好者的手中，命運都不會太好，我的第二本詞典也快翻爛了。但我依然懷念我用過的這第一本詞典，因為是它影響了我的一生。雖然現(xiàn)在我們基本上都在用電子詞典，但紙版書的魅力卻是任何電子書無法替代的。盡管四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可以撫摸它，依然可以繼續(xù)感覺它的溫度、它的厚度、它的重量，我永遠也無法像刪除電子文檔那樣，將它從我的生活中“刪去”，因為，它的每一頁上都有我閱讀過的痕跡;每一頁的字里行間，都有我的筆跡，紅的、藍的、黑的，都有歲月留下的永遠抹不去的印記。更主要的是，如果不是這本詞典，我不知道我還會在家鄉(xiāng)那些泥濘的小路上徘徊多少年。

陳義海：教授，比較文學(xué)博士（博士后），雙語詩人，翻譯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兼任江蘇省中華詩學(xué)研究會副會長。主要從事跨文化研究、文學(xué)翻譯和詩歌創(chuàng)作。出版各類著（譯）近三十種，曾翻譯出版《傲慢與偏見》《魯濱遜漂流記》《苔絲》等;主要詩歌作品有《被翻譯了的意象》《迷失英倫》（雙語）等。其第一部英文詩集《西茉納之歌和七首憂傷的歌》2005年在英國出版。曾兩度獲得江蘇省紫金山文學(xué)獎、詩歌獎、散文獎，中國新歸來詩人代表詩人獎。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