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宮本輝
在阪急電車的御影站下車,綾子在春風(fēng)的吹拂下,腳步沉重地走在幽靜的住宅區(qū)的坡道上。明亮的路上,盛開的櫻花無聲散落。
綾子就快五十歲了,跟丈夫分開大約有二十年了,因交通事故失去獨(dú)生子修一也快一年了。
在陡峭的坡路上停步,她回頭望去,看見了大海。神戶的海,在春霞之中閃亮,像一塊銀板。無論心情多好的時候,綾子都從未帶著幸福感從這里眺望過大海。綾子家要再往上走一百來米,夾在某銀行董事長的邸宅和一個德國商人的洋樓中間。這所房子是從一個投機(jī)商人手上便宜買下的,二層樓的柏木建筑,有高高的綠籬環(huán)繞,院子挺大。
綾子又邁開步。隨風(fēng)起舞的櫻花瓣令人心煩。一個面熟的女學(xué)生從對面走過來,錯身而過時,她笑著說:“您好像有客人?!?/p>
綾子緊趕慢趕,氣喘吁吁,脖子、后背滲出了汗。向右一拐,綾子看見了站在家門前的山岡裕三——她的前夫。
去年在修一的葬禮上,時隔二十年,綾子見到了裕三。他在神戶經(jīng)營一家船舶運(yùn)輸公司,比綾子大三歲。
“這是怎么回事?”
裕三說著,指指貼在門柱上的紙。那是綾子出門時貼的,上面寫著:“歡迎寄宿,僅限學(xué)生,須有擔(dān)保人?!?/p>
“錢方面不方便?”裕三皺了皺眉,問綾子道。
“一個女人挺多事的,有個人同住的話,心情也輕松?!?/p>
“現(xiàn)在的學(xué)生古怪的也很多,反而不省心?!?/p>
進(jìn)了門,綾子請裕三到面向庭園的八疊間。綾子一打開外廊的大玻璃窗,裕三就站在一旁看院子里的櫻花。
修一死于院子里的櫻花盛開之日。四月十日。
寬大的庭園中央,矗立著三棵巨大的櫻樹,枝葉交纏。裕三的父親戰(zhàn)后從投機(jī)商人手上買下這處房產(chǎn)時,已有這三棵櫻樹。
裕三在綾子遞過來的坐墊上盤腿坐下,說道:“修一一周年忌日的事,您盡管放心,全部讓我來搞定?!?/p>
“你”字剛要出口,裕三慌忙改成“您”。綾子坐在榻榻米上,把目光定定地投向院子里的櫻花。櫻樹仿佛一只堆放過滿的木籠子,里頭的東西不斷向外溢——花瓣和春光一起,不住地落在地面上。
“要是知道修一會先走,當(dāng)時就不會跟你離婚。真是不可挽回的錯誤……”
二十多年前,裕三就是說著類似的話,向綾子求婚的。當(dāng)時裕三二十五歲,在位于神戶北野町的一家會員制餐廳里說得很起勁。那是一家外國人經(jīng)營的、當(dāng)時少有的高級餐廳。
“若不是參了軍,早就求婚了。即使明知要死,也得先擁有你。真是不可挽回的錯誤,我一直是這樣看的……”
綾子覺得奇怪,這些話怎么記得如此清楚?
說到“不可挽回”,自己當(dāng)時說的話確實(shí)就是“不可挽回”,綾子心想。經(jīng)過長時間戀愛才結(jié)合的裕三和綾子,只經(jīng)過了三年多的婚姻生活,就離婚了。把一歲的修一交給綾子、把御影這個家給了綾子的,都是家公。雖然每月會收到孩子的撫養(yǎng)費(fèi),但綾子在修一滿三歲時,就出來工作了。伯父在六甲口開一家進(jìn)口雜貨店,直到去年四月修一去世,她一直在伯父的店里工作。雖也有人來介紹對象,綾子卻沒這心思。綾子忘不了裕三。聽說裕三再婚時,綾子像傻了一樣,牽著修一的手,在石屋川河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個小時。
裕三爬過榻榻米,雙手捧起裝飾在壁龕的青瓷壺,說道:“真令人懷念啊?!?/p>
青瓷壺是家公心愛之物,裕三與綾子離婚時,家公將它給了綾子。她眼前浮現(xiàn)出家公親切的大眼睛,意料不到的話脫口而出。
“我就饒你這一回,再來我可就受不了了——那時候,要是這樣說就好了……”
說到“修一也死了”,綾子突然哭了起來。裕三把青瓷壺捧在胸前,默默看著綾子。
“我孩子氣,你也是個公子哥。”
談話暫時繼續(xù)不下去了,綾子和裕三又把目光移向院子里的櫻花。
“這里的櫻花晚上很漂亮,對吧?”
“是啊。鄰居董事長院子里的水銀燈,做照明正合適呢?!?/p>
裕三叮囑完絕不可收留人寄宿,就回家去了??纯磿r鐘,是兩點(diǎn)。綾子在廚房洗洗涮涮時,門鈴響了。出去一看,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外。
“我想問一下紙上說的事——已經(jīng)有人租住了嗎?”年輕人說道。他身材很高,穿著藍(lán)色工裝,怎么看也不像學(xué)生。
“原想把二樓租出去,但我突然改變主意了……”
“二樓,是朝南的房間嗎?”年輕人說著指了指。他看綾子點(diǎn)頭,滿臉歡喜,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名片遞上,鄭重地鞠了一躬。
“就今天一個晚上,把二樓的房間租給我好嗎?”
“一個晚上的話,找間旅館、酒店就行了嘛。抱歉,我不能答應(yīng)?!?/p>
年輕人滿心遺憾地仰望著二樓,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說:“那根電視天線——因?yàn)楣潭ㄋ蔫F絲松了,所以電視圖像效果不好吧?我?guī)湍抟幌?。我是做電器安裝的。此外,我?guī)湍鷻z查一下家里所有的電器,幫您調(diào)好。住宿費(fèi)我也付,就請您把二樓的房間租給我一個晚上吧?!?/p>
“你為什么就想住一個晚上呢?”綾子生氣了,正顏厲色地問年輕人。
“我想在都是這種大宅子的安靜小區(qū)里好好睡一個晚上試試?!?/p>
這古怪的說法讓綾子笑了起來,她不由得說道:“既然這樣,那你現(xiàn)在就幫我修理電視天線。微波爐的定時開關(guān)也壞了,電冰箱除霜也不靈了——你都幫我修好的話,我可以考慮?!?/p>
“干其他事我都不行,就修理電器在行?!?/p>
果不其然,年輕人擺弄了五六分鐘定時開關(guān),就輕輕松松修好了。
“這里往東面一點(diǎn),有一戶牙醫(yī),對吧?那位牙醫(yī)在醫(yī)院旁邊新建了房子,那是一幢三層的豪宅,從他家的樓上看,這邊院子里的櫻花看得很清楚。很大、很漂亮的櫻樹……那房子的布線全是我做的。我從五天前就開始欣賞您院子里的櫻花了?!蹦贻p人說道。
年輕人說,冰箱的恒溫器壞了,這東西一下子修不好。于是先修屋頂?shù)奶炀€,二人上到二樓。打算出租的朝南八疊間,一年前還是修一住的。書柜、衣櫥還是原樣,修一學(xué)生時代就珍愛的三支網(wǎng)球拍掛在墻上。
“這個房間,是您公子住過的嗎?”
對年輕人的這個問題,綾子坦率地點(diǎn)點(diǎn)頭,從窗戶探出臉,指著石屋川的方向說:“他迷迷糊糊地出去買煙,在那個拐角被車軋了。”
“……是這樣啊。”
“他死了。當(dāng)場死了?!?/p>
年輕人也學(xué)著綾子那樣從窗戶探出臉,凝望著石屋川。他曬黑的大手很粗糙,裂痕縱橫。
“大學(xué)畢業(yè)了,剛進(jìn)入商社工作?!?/p>
“今晚請租給我,好嗎?”年輕人小心地說。
“就一個晚上。而且不提供飯,也沒有任何服務(wù)?!?/p>
年輕人說傍晚拿被褥過來,便高高興興地走了。他走后,綾子突然被后悔的念頭籠罩,心里七上八下,內(nèi)心一番掙扎之后,她想,既然說定了,就不改了,而且這個年輕人看上去溫和開朗,并無惡意。
鄰居太太來邀她一起去購物,綾子去了一趟車站旁的超市。鄰居太太自顧自地東拉西扯,綾子隨口附和著,腦子里浮現(xiàn)的是裕三的面容。對染指公司年輕員工的裕三,自己為何一次也不肯原諒呢?在櫻花飄落的、安靜的坡道上,綾子和朋友并肩走著,不住地想。
晚上八點(diǎn)剛過,年輕人來了。不止他一個——他帶來一個穿著一條樸素的米黃色連衣裙的女孩子。綾子慌了。她覺得被人耍了,像要攔住二人似的讓他們在玄關(guān)口坐下來。她正要說話,年輕人先開了口:“這位是我老婆……不過我們是今天才結(jié)的婚?!?/p>
“打擾了。”姑娘害羞地鞠一躬,小聲說,“婚禮還沒辦呢,只是給市政所提交了申請?!惫媚锝z毫沒有給人輕浮的感覺,但肯定算不上美貌。
年輕人隨即拉起姑娘的手,徑直上了二樓,留下目瞪口呆的綾子。自己家被陌生男女當(dāng)情人旅館使,這讓綾子生了一肚子悶氣。她想叫他們走,卻沒有那種追上二樓去逐客的氣勢。
過了十點(diǎn),綾子控制住復(fù)雜的心情,洗了澡。擦拭身體時,一種不妙的預(yù)感突然掠過腦海?!把城椤币辉~突然冒了出來。她擔(dān)心起來:這對男女是否為了某個原因,要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呢?剛過十一點(diǎn)時,她終于下定決心,走上二樓。心怦怦跳。她輕輕走近八疊間,想要打招呼,這時微微聽見二人像躺著說話的聲音。綾子在漆黑的走廊止步,側(cè)耳細(xì)聽。
“可不許睡著啊。”
“嗯?!?/p>
傳出移動的動靜,年輕人的聲音移到了窗邊。
“過來這里。”
“不……不行……害羞嘛。”
“漆黑一片,看不見啦?!?/p>
“我穿上衣服過去?!?/p>
“今天不冷,不穿也行?!?/p>
“不是冷不冷的問題啦?!?/p>
女子的聲音也移到了窗邊。綾子明白是自己過慮了,身上的力氣頓時泄掉了。
“遠(yuǎn)眺大海,盛開的櫻花環(huán)繞,住一個晚上,且費(fèi)用只有五千日元——為了滿足你這樣的愿望,我真是絞盡腦汁啦。”
女子含混的笑聲,傳入綾子心中。
“美麗的夜櫻?!?/p>
“真的……太美了?!?/p>
“神戶的夜景看得也很清楚。”
說話聲中斷了,女子輕聲笑著??礃幼佣瞬厣泶斑?,正在欣賞院中燈光下的櫻花。
“我覺得,女人想幸福,絕對要嫁給富翁?!?/p>
“我也這么想。”
“你好像在說別人呢……我們好歹也要住上這樣的房子啊?!?/p>
“嗯?!?/p>
“好勉強(qiáng)的回答嘛?!?/p>
綾子又悄悄下了樓梯。
溫暖的夜。明天也許下雨,綾子心想。她坐在外廊,久久地眺望著盛開的櫻花。她從沒有如此注視過。仿佛一團(tuán)巨大的淺桃色棉花,由青光鑲邊,飄浮在空中。也仿佛一個妖艷的生命,簌簌紛紛地散落著、減少著。綾子決定,這個奇特的不眠之夜,就陪伴著櫻花度過。
看不見星星和月亮,庭石和陶椅也都不見蹤影。心頭只有櫻花不斷飄落,沉醉在花雨拂面的心境中。二樓的人一定已經(jīng)離開窗邊,重新鉆進(jìn)被窩了吧。綾子就這樣久久沉浸于夜櫻之中。
(清水無香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幻之光》一書,本刊節(jié)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