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玉

在西方，“怪誕”（grotesque）一詞來源于意大利語。大約公元1500年人們在意大利羅馬的某一洞穴里首次發(fā)掘出了一種奇形怪狀的古代壁飾，所以人們在grotte（意大利語，“洞穴”的意思，后擴展為“發(fā)掘出土的文物”）一詞的基礎上衍生出形容詞grottesco，專指這種繪畫裝飾風格。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grottesco被藝術家們用來表示一種滑稽的快樂、無所顧忌的古怪。而隨著這種藝術風格的傳播，grottesco一詞在書寫上變?yōu)椤癵rotesque”，中國翻譯和研究者多譯為“怪誕”。后來，“grotesque”一詞進入文學與其他非藝術性領域，著重強調(diào)荒謬可笑的創(chuàng)作手法與奇異的語言風格。關于“怪誕”形象，中外文學史中的很多作家都有描述，如拉伯雷《巨人傳》中的巨人父子、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加西莫多、?？思{《喧嘩與騷動》中的班吉等。無獨有偶，在中國文學畫廊中也有著很多怪誕的身影。如古籍《山海經(jīng)》中保存了不少神怪畏獸形象和荒誕不經(jīng)的傳聞軼事；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志怪小說興起，情節(jié)跌宕起伏，故事種類繁多，如《搜神記》中既有精靈物怪、神仙變幻的情形，又有人神、人鬼相戀的故事；至明清之際，通俗小說蓬勃發(fā)展，《西游記》《聊齋志異》中對于怪誕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jié)的刻畫數(shù)不勝數(shù)。因此，這些“怪誕”的形象不僅是作者所處時代的縮影，而且也對后世文學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一般來說，怪誕表現(xiàn)為一種極度反常的過激反應，反映在故事情節(jié)的描寫、人物形象的刻畫，甚至表現(xiàn)得滑稽可笑。如喬納森？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記》中里梅爾？格列佛船長在到達“大人國”中與王后的侏儒拌嘴的情節(jié)讓人忍俊不禁；另一方面，怪誕也會讓人恐懼或厭惡，如卡夫卡在《變形記》中以怪誕的藝術筆調(diào)對“格力高爾變成甲殼蟲事件”進行反復渲染，使作品充滿了荒誕、怪異的特征。

卡森？麥卡勒斯是怪誕風格的天才作家，她受到了愛倫？坡創(chuàng)作思想上的影響，以在其作品中塑造各式各樣的怪誕形象在美國文壇獨占一席，堪稱20世紀美國南方作家群的一顆璀璨明珠，她的創(chuàng)作風格自成體系，大多以描寫“孤獨”和“怪誕”著稱于世。題材主要涉及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內(nèi)戰(zhàn)后的美國南方等，戰(zhàn)爭的背景若隱若現(xiàn)地穿梭在其作品的字里行間。代表作品主要有《心是孤獨的獵手》《傷心咖啡館之歌》《金色眼睛的映像》等，這些作品主要關注的是大眾眼光中的丑人或者畸形人群體，以及對生命和人的內(nèi)心世界的觀照，因此，麥卡勒斯被文學評論家們譽為“僅次于?？思{的南方最出色的作家”。在《傷心咖啡館之歌》這部作品中，麥卡勒斯以她細膩的筆觸、敏銳的感知力，為我們展現(xiàn)的不僅是美國南方普通小鎮(zhèn)的怪誕世界，更是借此表達了她對城市化發(fā)展進程中那個表面光鮮、本質(zhì)異化的時代的控訴，揭示了現(xiàn)代化社會人性的善惡，并折射出了20世紀四五十年代美國人內(nèi)心的孤獨和彼此之間隔絕的精神狀態(tài)。

在《傷心咖啡館之歌》中，她筆下的小鎮(zhèn)是滿目凄清、孤單怪異的世界。鎮(zhèn)子里只有一家棉紡廠、一些工人住的兩間一幢的房子、一座教堂。這是一處非常偏僻乏味、與世隔絕的地方。麥卡勒斯寥寥幾筆就刻畫出小鎮(zhèn)沉悶的、凝重的氣息以及在工業(yè)文明裝點下透露出的呆板與死寂。麥卡勒斯將怪誕的風格融入日常生活景象描寫，從令人疲倦的色彩與古怪的建筑中，呈現(xiàn)出了隔絕、冷酷的異化處境，投射出人與人之間彼此疏離的南方社會。另一方面，麥卡勒斯在文本中講述了三個主人公之間一段非同尋常的三角戀故事：美國南方某座小鎮(zhèn)上本來經(jīng)營雜貨鋪，且在方圓幾十里擁有一定威望的愛密利亞小姐，對“從天而降”前來認親，卻對自己的身世和年齡等前塵往事語焉不詳?shù)睦蠲杀砀缫灰妰A心。她把家中一切最好的東西悉數(shù)奉上，并且為了取悅李蒙，毅然將雜貨鋪改為咖啡館。就在愛密利亞對眼前的生活心滿意足時，出獄歸來的前夫馬文？馬西前來報復，面對來者不善的馬文，愛密利亞很是頭疼，然而，令人不解的是精神變態(tài)的李蒙卻情不自禁地被馬文身上的“惡棍氣質(zhì)”所吸引，死心塌地與他為伍。為此愛密利亞和馬文進行了一場決斗，就在愛密利亞即將打敗馬文贏得勝利的時刻，李蒙飛身而出，幫助馬文一舉擊敗愛密利亞，并將愛密利亞的咖啡館洗劫一空后，遠走他鄉(xiāng)。而腹背受敵的愛密利亞從此一蹶不振，再也沒有了昔日的鋒芒和銳氣，獨自憑吊余生。而這段情感的不同尋常之處取決于作者塑造的一系列怪誕的人物群像，如雙性同體的愛密利亞對于精神變態(tài)的駝背李蒙無限制寵愛，而對于馬文？馬西的熱烈追求，她則嗤之以鼻。這些怪誕的人物群像形象也構成了麥卡勒斯作品最顯著的特色。

李祥林提出，“‘雙性同體（雌雄同體）原是一個生物學術語，用來描述動植物的雌雄同株或一些罕見的生理畸形等現(xiàn)象。在心理學上，指同一個體既有明顯的男性人格特征，又具有明顯的女性人格特征，著重表達心理的雙性化。而社會學意義上的雙性同體則更多地具有一種精神和文化意義上的性別超越的內(nèi)涵，逐步演變?yōu)橐环N人文蘊涵的文化概念。”這也正如麥卡勒斯所塑造的愛密利亞一樣，麥卡勒斯一反傳統(tǒng)小說中常見的特定男女性別界定，因而她筆下的愛密利亞是一個性別界限模糊，男女氣質(zhì)兼?zhèn)涞牡湫偷摹半p性同體”形象。一方面，愛密利亞身上兼具了女性特有的溫柔賢惠，如當李蒙表哥出現(xiàn)時，愛密利亞身上的女性氣質(zhì)就被完全激發(fā)了出來，她會在喜歡的李蒙表哥面前表現(xiàn)出嬌羞的女兒姿態(tài)，事事為李蒙考慮，甚至不惜將自己的雜貨鋪改建成咖啡館去取悅李蒙。另一方面，麥卡勒斯在文本中又塑造了另一個彪悍的“男人”形象的愛密利亞?！啊桓蹦凶訚h都不及的彪悍骨架，頭發(fā)剪得很短，再平平地往后梳，那張?zhí)枙窈诘哪樕虾苌儆行︻伋霈F(xiàn)……”這種氣質(zhì)表現(xiàn)更多的是不同于傳統(tǒng)美國南方女子的怪異。她不僅有彪悍的男性氣質(zhì)，而且還有一顆令一般女性望塵莫及的強大內(nèi)心。她在鎮(zhèn)上經(jīng)營雜貨鋪，后改建成咖啡館，她還駕駛汽車旁若無人地駛進城，她個性乖張、強勢，甚至將律師打得抱頭鼠竄；她還憑借自己的精明能干、吃苦耐勞把日子過得很紅火。“她只花了兩個星期就在店后用磚蓋起了一間廁所。她木匠活也很拿得起來。”男性化的舉止、孤僻的性格、對異性的冷漠，無處不彰顯著愛密利亞的男性氣質(zhì)。究其實質(zhì)，愛密利亞怪異的行為舉止和性格，都與她的生活環(huán)境密切相關，愛密利亞從小和父親生活在一起，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幾個可以來往的親戚，在父親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她對于兩性關系的認知十分極端和自我化，她很排斥自己的女性身份，潛意識中把自己定義為男性。

麥卡勒斯在作品中不僅塑造了愛密利亞怪誕的形象，而且還造就了身體畸形、精神變態(tài)的李蒙。他是一個身高頂多四英尺的駝背人，大雞胸和肩膀后面的大駝峰似乎要壓垮那一雙細細的羅圈腿，十分滑稽。李蒙的出現(xiàn)打亂了小鎮(zhèn)的平靜，他慫恿愛密利亞將雜貨鋪改建成了咖啡館。每天晚上的咖啡館里，李蒙儼然一副本店大老板的囂張氣焰，邁著得意洋洋的小步子打量著店里的每個人，他與每個人建立起直接的聯(lián)系，就是為了獵奇一些奇聞異事，但是，他內(nèi)心深處又極度寂寞，他害怕黑暗、死亡。另一方面，對于李蒙而言，身體的畸形雖然使他沒有缺失男性本能，但卻使他在精神上無法與“進過監(jiān)獄”的錚錚硬漢馬文相提并論。他缺失的正是精神上的男性氣概，似乎只有通過愛慕具有男性力量的馬文才能間接實現(xiàn)，他如同一個小丑一般可笑，早上輕聲叫喚馬文起床、扭動自己的招風耳、扯馬文的褲腿等等，表現(xiàn)得如同一個愛調(diào)情的傻女人，在無意識中他還開始像女性那樣注重自己的著裝，因而究其實質(zhì)，李蒙也是一個具有男性身體、女性意識的怪誕人物。

美國作家舍伍德？安德森在小說《小城畸人》中將怪誕人物比作樹上“隆然有節(jié)的、歪斜不整的蘋果”，并且說明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歪斜不整的蘋果的“甜味”。舍伍德所強調(diào)的“甜味”是指怪誕人物不僅有丑陋滑稽的一面，而且還有美麗善良的一面。他們雖然沉溺于自我的真理，壓抑內(nèi)心的欲望和夢想，但他們同時又敢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承擔起內(nèi)心斗爭帶來的掙扎，如《小城畸人》中，與父母之間的關系有著不自然的“疏離感”的喬治？威拉德性格孤僻，經(jīng)常自說自話，可他會和小城中的“隱形人”飛翼？彼得爾？鮑姆建立起親密的友誼，會在與海倫的兩性關系中學會成長，母親的去世使他對人生有了新的感悟，那就是渴望自由和理解，追尋生命的真正價值。于是，他最終選擇離開韋恩斯堡小鎮(zhèn)，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麥卡勒斯《傷心咖啡館之歌》中的怪誕人物面對自己生命中不可承受的孤獨，只會選擇逃避，因而他們的生命中就只剩下了“苦味”。這種“苦味”，實質(zhì)上就是由于在工業(yè)化與現(xiàn)代化的口號下，美國南方人引以為傲的奴隸制種植園經(jīng)濟鏈，隨著工業(yè)文明的入侵在頃刻之間土崩瓦解，昔日富庶肥沃的土地上建起成千上萬的工業(yè)小鎮(zhèn)，優(yōu)越平靜的生活也隨風而逝，這對驕傲自信的南方人來說打擊不小。在經(jīng)歷了內(nèi)戰(zhàn)、工業(yè)文明的巨大沖擊后，南方人想要抵觸現(xiàn)有社會秩序卻又無能為力。他們逃避現(xiàn)實、懷念以往的榮耀、富庶、美好的時光。但是，誰也無法阻止社會發(fā)展的進程，他們只能背負著沉重的歷史包袱游走在過去與現(xiàn)實之間。在這種尷尬的境遇之中，人變得壓抑、迷惘、怪誕，形成了美國南方特有的哥特式的氛圍。正如張衛(wèi)指出的“南方作家之所以會以這種極端的方式描繪南方，是源自他們內(nèi)心對南方無比的愛戀，他們敢于揭露南方存在的種種罪惡，即使故鄉(xiāng)充滿罪惡，也無法割斷他們對故鄉(xiāng)的熱愛?！?/p>

麥卡勒斯在《傷心咖啡館之歌》中塑造了一系列怪誕群像，這些人物不僅有著怪誕的容貌、怪異的個性，而且，愛密利亞、駝背李蒙、馬文？馬西三者之間還有著怪誕的關系?！斑@種怪誕就是美國社會工業(yè)化與現(xiàn)代化的必然結果”，甚至延伸到愛密利亞獲得愛情的方式，她使用金錢來換取對方的認同，除此之外仿佛別無他法；馬文？馬西也不例外，他當年追求愛密利亞也是如此。馬文在對愛密利亞一見鐘情后性情大變，從一個無惡不作的街頭混混，變?yōu)閷胰擞袗邸址粺崆榈暮们嗄?。為了博取愛密利亞的好感，他還將自己所有的財產(chǎn)都贈與愛密利亞。在他們怪誕的三角戀關系中，追求者對于被追求者都是崇拜和信任到無以復加，都將后者寵愛到無法無天，而后者都無一例外對前者恩將仇報。如此怪誕的愛與恨，在小說中都是通過物質(zhì)的贈與和剝奪來實現(xiàn)的，也就是通過金錢來衡量和交換。當人類最彌足珍貴的情感淪為商品時，所謂的愛不過是一面面銅墻鐵壁，因此，在工業(yè)化時代，人們被更深層次的怪誕推入了絕望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