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陳劉氏

我一直不知道奶奶的名字，只知道她姓劉。

小時候，家是雖貧寒卻溫馨的，七個人里，我知道爺爺?shù)拿郑栏赣H母親的名字，更知道姐姐妹妹的名字，但我不知道奶奶的名字。我曾見過家族里厚厚的家譜，找到屬于我家的那一頁，關于奶奶，只在爺爺?shù)拿窒聦懼宏悇⑹稀?/p>

奶奶的娘家離我們家的小村子不遠，二十里路的樣子。在我記憶里，奶奶回娘家時都是父親用自行車帶她去，我也經(jīng)常跟著過去。在奶奶娘家的那個小鎮(zhèn)上，鄰居們見到奶奶回來，除了一些人按輩分稱呼，還有很多人會說“老陳家的回來了啊”，此時，奶奶連自己本來的姓都沒有了。

奶奶瘦弱，矮小，還在做姑娘時裹了小腳。從我記事開始，奶奶就佝僂了腰身，這使她顯得更加瘦小?，F(xiàn)在想來，奶奶佝僂腰身可能是年紀大了之后，身體缺鈣造成脊柱彎曲所致吧?，F(xiàn)在的人補鈣不是什么問題，但在四十年前，沒人會重視，更不會有人去醫(yī)院檢查，即使檢查出來缺鈣，在那個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年代里，又有多少鄉(xiāng)下的家庭有經(jīng)濟條件買藥補鈣呢。奶奶佝僂著腰身在生活中操勞著，一天又一天，腰身佝僂得越來越厲害。

奶奶有個好名聲，她性格溫和，從不與人吵架，她還有一手的好廚藝，四里八鄉(xiāng)聞名。村里誰家有了紅白喜事，都會把奶奶叫去幫忙。奶奶坐在灶頭的高板凳上，切菜炒菜，很是利索，實在不能想象，有時候幾十桌味道上佳的飯菜都出自我瘦小的奶奶之手。（那時候父親會去給奶奶打打下手，多年之后，奶奶去世，我父親又接過了奶奶的那把刀，繼續(xù)給村里人幫忙。）奶奶的好廚藝是公認的，在她去世多年之后，還有很多人懷念奶奶做出的飯菜的味道。奶奶給村里人幫忙做宴席時，從不允許我和姐姐妹妹過去，奶奶是怕主家說。她幫鄉(xiāng)親忙，酬勞就是兩塊毛巾而已，她很少吃主家的飯，只在回家的時候跟主家打聲招呼，帶上一塊宴席上沒用完的熟食，回家后給我和姐姐、妹妹解解饞。有時是一塊肝，有時是一塊心，不多，但也足以慰藉幾個小孩子的胃了。在家里讓奶奶一起吃的時候，她總以吃過了搪塞我們。

我小的時候，生活還很困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剛剛包產(chǎn)到戶，每年的小麥還不足以吃到年尾，奶奶便隔三岔五把小麥面和玉米面啊高粱面啊分別搟成薄餅，然后再疊在一起做成饅頭。蒸熟之后，饅頭便出現(xiàn)了漂亮的分層，白色、黃色、黑色在饅頭上呈現(xiàn)出好看的花紋，大家稱那種饅頭為“花老虎”。條件慢慢好起來，奶奶每年夏末會用黃豆和西瓜做成一種醇香的醬。先把黃豆煮熟，然后控干水分，均勻地鋪在干凈的草苫上，用厚厚的被子把黃豆蓋起來。幾天之后，黃豆開始長出長而厚的白色菌絲，奶奶便取掉被子，把長出菌絲的黃豆在陽光下曝曬。曬干之后，就到了做西瓜醬的好時候。常常是在早晨，奶奶拿出一個大盆，再拿出早已洗干凈的陶土壇子。她把備好的西瓜切掉外皮，再一塊一塊切好，然后把每塊西瓜的瓤切下來，單獨放在一個盆里，我和姐姐、妹妹起床后就可以大快朵頤了。之后奶奶會把保留了一部分西瓜皮和紅色瓜瓤的西瓜切成適當?shù)男K，和晾曬好的黃豆一起倒進大盆里，再放上各色的佐料，花椒，干辣椒，姜，丁香，八角，桂皮等等，放進適量的鹽，攪拌均勻，小心地盛進長頸大肚的陶土壇子里，再用塑料紙緊緊封住口，最外面，還要用和好的泥土再封住壇口。把壇子放在陰涼干燥的地方，一個月后，美味即成。奶奶去世多年之后，母親每年也會做西瓜醬，但再也不是奶奶做的西瓜醬的味道了。就在最近，我從網(wǎng)上買了一瓶，也不是那種味道，相去甚遠。

貧苦的日子里，因為奶奶的好廚藝，倒沒覺得有多苦。那時，一年中能吃到肉的時候屈指可數(shù)，無非是八月十五和春節(jié)，要不就是家里來了客人。做好飯，奶奶就在小廚房里坐下，隨便吃點。家里好不容易吃點葷腥，奶奶很少動筷子，她只緊著孫子孫女吃，夾到她碗里的肉很多時候又回到了孩子們的碗里。小時候，我曾多次問奶奶不饞嗎，奶奶會說在娘家做姑娘時享過福，現(xiàn)在就什么都不稀罕了。奶奶的娘家是地主，有四五十畝地，但在那個年代，能享到什么福呢？

奶奶一生，除了田間地頭和那個貧寒的家，從沒出過遠門。奶奶去世后，我聽父親說奶奶連火車也不曾見過，更別說坐了。很多年前父親曾試圖帶奶奶去縣城看一下，奶奶拒絕了，我問奶奶不去的原因，奶奶說，我做姑娘時去過了。我的大伯在青海工作，也曾多次要求奶奶到他工作的地方看看，主要是想讓她出趟遠門，坐坐火車，過去享幾天福，但依舊被奶奶拒絕了。我們的小村子離鎮(zhèn)上不過兩里路，每逢單日就是集市，奶奶也沒有去過。我十一歲那年的春天，家里果園的蘋果花開得繁茂，我用木板車拉奶奶去果園看看，她終于沒有拒絕。那天奶奶很高興，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自家的果園。家里離果園不過一里路遠，我像是帶奶奶出了趟遠門。那天我也很高興，好像幫奶奶做了件大事似的。多年后很多次想到那天帶奶奶去果園的場景，每次心里都隱隱作痛。

在我的記憶中，奶奶的母親去世之后，她娘家就只有弟弟一個親人了，我叫他舅老爺。我記得他的樣子，和善而慈祥，臉上一直掛著讓人溫暖的笑意。舅老爺只有一個遠嫁到內(nèi)蒙古的女兒，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舅老爺年紀大了，就去了內(nèi)蒙古的女兒家。舅老爺經(jīng)常給奶奶來信，奶奶就把回信的任務交給了我，奶奶口述，我按她的意思寫出來，再到鎮(zhèn)上的小郵局寄掉。我?guī)湍棠袒亓撕芏嗄甑男?，這是每次我想起奶奶時感到欣慰的事。奶奶和她的弟弟都已去世多年，他們姐弟倆終于可以跨越迢遙的距離，在另一個世界見面了。

我上初一那年，家里蓋了新房子，奶奶住了一段時間，便推說住不習慣，堅持要一個人回到老房子去住，我后來知道原因，不是奶奶住不慣，是她認為新房子我以后結(jié)婚要用，她年紀大了，身體一天天衰弱，不定哪天就去世了，如果她在新房子里去世，是一種晦氣，對孫子不好。我知道后心里很難過，多次勸說奶奶到新房子里住，但都被拒絕了。奶奶疼我，會把她認為最好的東西都給我。從我一兩歲開始，我就每天跟著奶奶睡，小時候我體弱多病，一到冬天，尤其怕冷，奶奶便每天早早到床上給我暖熱被窩，再讓我躺進去。有時在外邊玩，回家時手會凍得跟冰塊一樣，奶奶便笑著搓一搓她的雙手，然后把我的手捂在她的手心里。

我中學時開始住校，一星期回一次家。那時候，我總會從五塊錢、八塊錢的生活費中省出一點來，回家時給奶奶買兩個她喜歡吃的燒餅，或是幾塊糖。每次從學?；丶?，我都會直接去奶奶住的老房子，奶奶也總是早早就在路口等著我了。奶奶腿不好，又是小腳，但她沒有一個周末不在路口等我。我攙著奶奶回家，看她一臉幸福地吃著我買給她的燒餅或是水果糖，我心里覺得幸福極了。奶奶知道我從小愛吃面條，便會佝僂著腰做給我吃，盡管她和面時已經(jīng)很費力了，臉上依然露出很高興的神情。我去學校后，奶奶便會數(shù)著日子等我回家，到了我回家的日子，她又早早等在了路口。我一次次想起奶奶在路口等我的場景，她拄著木棍，佝僂著腰身，風吹起她的白發(fā)，她顯得那么瘦小?？吹轿視r，奶奶遠遠地叫我的小名……寫到這里，我的眼里止不住涌出淚來，奶奶，您走了這么久，我想您了！

1997年春天，奶奶突然得了腦溢血，父親把奶奶又接到了新房子里，很多人她都不認識了，但她依然認識我——她的孫子。奶奶的腦子開始變得有些糊涂，說話顛三倒四，一到晚上就會說些讓人驚悚的話。周末從學校回到家，我就長時間坐在奶奶床前，陪她說話，晚上我會取來一把刀，放在奶奶的枕頭下，我告訴奶奶，什么都不怕，有我呢。我以為我的愛能讓奶奶好起來，但我還是沒能留住奶奶，大概半個月之后的一天早晨，我正在學校上早自習，堂哥來學校叫我，說奶奶“老了”（在家鄉(xiāng)皖北，老人去世被稱為“老了”）。我聽到這個消息，如五雷轟頂，腦子一片空白，機械地跟著堂哥走出校園。坐上回家的車后，我像猛然明白過來一樣，開始嚎啕大哭，鼻子里也噴射一般流出血來……回到家，我撲跪進屋里，見奶奶躺在床上，緊閉著眼睛，再也無法看我一眼，我的眼睛充了血一般，開始模糊不清，感到天旋地轉(zhuǎn)，我知道，我頭頂上，奶奶為我撐起的那一小塊天空，終于還是塌了。奶奶去世后很長時間，我都無法擺脫那種痛徹心扉的痛苦，無數(shù)個夜晚，我都會夢到奶奶。她就坐在堂屋的凳子上，一臉笑意地看著我。我想再跟奶奶說說話，可她在夢中從未開口。我一次次抽泣著醒來，把想說給奶奶的話寫進了日記里，邊痛哭邊寫，常常不能自已。后來，我把那些涕淚斑斑的日記都用膠帶粘了起來，因為每次看，我都會哭。我一次次在奶奶住過的房間里呆坐，想著奶奶說話走路的樣子，想著和奶奶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一想到這些，又會難過起來，默默哭泣。我想起奶奶的一個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她一直想攢錢給我買件棉衣，但直到她突然去世，她都沒有攢夠為我買棉衣的錢，這成了她的一個遺憾，我想告訴奶奶，我很暖和，但您的離開，讓我感受到了人世間徹骨的冷……

奶奶去世之前，已有傳言，說去世后會要求火葬，她便很擔心，一次次告訴我父親不要火葬，她死后悄悄埋掉就行了。奶奶去世后，遵照她的意愿，沒有火葬，我們把她埋在了自家的果園里，這樣，每年鮮花盛開的時候，她就可以看到那些美好的花兒了。辦完喪事，很長時間里我們都很擔心，怕有人舉報。聽說了很多人家被舉報，鎮(zhèn)里便會把剛埋葬不久的人挖出來，架上柴火燒掉的事。擔心之余，我曾在心里發(fā)過狠，如果誰舉報了奶奶土葬的事，我一定會跟他拼命，我一定要守護好奶奶的意愿，最后再為她做件事。還好，奶奶的好名聲佑護了她，沒有人舉報，她終于得以入土為安。

奶奶的去世，讓我第一次直面了死亡，那蒼涼的人生結(jié)局有時會讓自己感到恐慌，但據(jù)說人死后會見到自己去世的親人，奶奶，多年之后我會再見到您嗎？如果能見到，死亡倒是一種巨大的慰藉了。

奶奶就葬在了自己家的果園里，回家鄉(xiāng)時，我經(jīng)常會到奶奶的墳前坐一坐，陪奶奶說說話。我不知道奶奶的名字，就像不知道她墳前那些野草的名字?？菘輼s榮，生生死死，時間帶著那么多不知道名字的人去了遠方。

我不知道奶奶的名字，但在我心里，“陳劉氏”這個模糊的名字就是我的奶奶。

起風了，大風吹動著奶奶墳前的衰草，就像吹動著奶奶的白發(fā)。

起風了，風吹進了我的眼里，吹酸了一顆碩大的淚滴……

祖 父

祖父高大，健碩，面目威嚴。他在世的時候，在家里是絕對的家長，少有人忤逆他的要求。除了我，別人跟他的交流都不多。我經(jīng)常圍著祖父轉(zhuǎn)，有自己的目的，多跟他說說話，可以從他那里磨出來一點零花錢。三角五角不等，最多時竟有兩三塊錢，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對于剛剛上學的我來說，實在是一筆巨款了。

祖父生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他經(jīng)歷了太多事物。我稍微懂一點事的時候，祖父會跟我說說家族里的事。祖父說，在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曾祖父那一輩之前，家里一直很貧困。我的曾祖父是個精明的人，為人又厚道，方圓百里內(nèi)的一個大地主看上了曾祖父，請他做了家里的大管家。曾祖父把那個大地主家里的生活、營生都操持得井井有條，深得主人家喜歡，給的薪水便逐年提高。曾祖父異常節(jié)儉，省吃儉用，把領到的薪水置了家產(chǎn)，更多的，都用來買了地，到解放前的兩年，家里的土地竟有百畝之多。這也為日后埋下了禍根，土改時，我家被劃為了地主。這樣的階級成分給家里帶來的巨大的磨難，游街、批斗成了家常便飯。曾祖父人品很好，受到的責難倒也不算太多。但家里的后輩在求學、工作，甚至婚姻上都遭受了巨大的困擾。

祖父說起家族里的這些事，情緒上沒有什么波動，好像是講一個別人家的故事。我聽得津津有味，但重復聽了幾次之后，興趣也就沒有那么大了。祖父雖是農(nóng)村人，但似乎并不怎么熱衷于稼穡之事，他跟我說，他年輕的時候，做過販賣雞鴨鵝苗的小生意，走南闖北過，到過南京、上海之類的大城市。我再細細去問祖父的時候，他談到的事情就不多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全國都在鬧饑荒，我的家鄉(xiāng)那一帶似乎情況更嚴峻，祖父便西去青海，到了我現(xiàn)在生活的這個小城市——格爾木，做了一名地質(zhì)勘探隊員，終于解決了溫飽問題，還能掙到一筆在當時看來很高的工資。每當說起這段經(jīng)歷時，祖父的情緒便高漲起來，似乎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生活。祖父是完小畢業(yè)，這在當時也算是個小小的“知識分子”了。這樣干了幾年工作，后來祖父思念家鄉(xiāng)，回安徽的時候，單位再三挽留，但祖父去意已決，終于還是回了家鄉(xiāng)。

祖父眼睛沒得白內(nèi)障之前，愛打麻將，他打牌的時候，對我而言就是要零花錢的好時刻。我會瞅個他胡牌的機會，趁機上前討要零花錢，一般都會給上三五毛錢。有時手氣不好，半天沒有胡牌，我等得著急，耐不住性子，不合時宜地去討要，便會挨一頓臭罵。但我不放棄，一直站在祖父身邊磨，祖父氣急了便作勢要打我，我跳遠一點，繼續(xù)磨，祖父沒了脾氣，只好扔過來一兩毛錢，罵一句“趕緊滾開”，又繼續(xù)打牌。

從我記事起，祖父就不怎么下地干活了，不過父親是侍弄莊稼的好手，每年的莊稼在村子里都算出類拔萃的（父親一直對此很得意，常用“你的學習要像我種的莊稼一樣就好了”來激勵我）。我大伯在外地工作，隔三岔五會給祖父寄錢，這引來村里很多人的羨慕。祖父愛趕集，經(jīng)常會帶上我，這樣的待遇也引來姐姐和妹妹的嫉妒，祖父是有些重男輕女的。跟祖父趕集，可以好好的解解饞，也無非是吃點水煎包、炸肉盒，喝點粥之類的，在那個時候已算是美味佳肴了。

祖父性格倔強，易怒，甚至有些古怪，在家里有絕對的權威，家里所有人都挨過他的罵，但我從小就不怎么怕他，常到他住的屋子里說說話。在家里吃飯，祖父也不與其他人坐在一起，都是單獨盛好，一個人在自己的房間吃。祖父一天天衰老，脾氣竟然變得柔軟起來，以前有些暴躁的脾氣竟然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祖父年輕時不是很喜歡小孩子，但年紀越大，竟變得越來越喜歡小孩子了。有一年我?guī)е鴦倓傄粴q的女兒回家，很多次他都露出想抱抱孩子的神情，但似乎又有顧慮，一直沒有說出來。每次看我們抱著孩子，他便站在旁邊，有些笨拙地逗弄孩子。我把孩子遞給他，他臉上露出異常高興的神情，張開手接過孩子，但孩子大哭起來，他又趕緊把孩子還給我，臉上露出了尷尬又遺憾的表情。祖父身體一直很好，八十多歲時還可以騎自行車去趕集，他個子高，騎自行車時把自行車支住，一條腿輕松一蹁，就騎在了車上，停的時候一剎車，兩腿就支在了自行車的兩邊。但家人都很擔心，勸他不要騎自行車了，祖父聽了兩次，不再固執(zhí)，再沒有騎過自行車。我中學時喜歡上了文學，開始寫點東西，后來取得了一點點的成績，祖父便會和我談一點寫作上的事，并一再囑咐我不要寫太過尖銳的文字，我明白祖父的意思，他經(jīng)歷過太多事情，是怕我因為自己的文章惹出事來。我最早出遠門時，祖父從不送我，但在他去世前的幾年，再離開家時，每次都會送出很遠。祖父除了囑咐路上小心之外，沒有太多的話。車子開出去很遠了，祖父還站在原地，揮一揮手。有次我發(fā)現(xiàn)祖父竟然拄了一支木棍，原本高大的身材竟有些佝僂了，心里一下便酸澀起來。

我一直以為祖父身體好，活一百歲都沒問題，所以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有些吃驚。匆匆忙忙從青海趕回安徽，回到家時是凌晨三點多，故鄉(xiāng)的小村子一片闃寂，走到家門口時，想起祖父每次送我出門的情景，止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祖父那么高大，健碩，一米八幾的個子，現(xiàn)在卻躺在了小小的骨灰盒里。祖父下葬時，我把他小小的骨灰盒緊緊地抱在懷里，他活著的時候，我從沒有擁抱過他，這算是唯一的、最后的擁抱了。

祖父生前和奶奶經(jīng)常拌嘴，一輩子都磕磕碰碰的，現(xiàn)在，他們葬在了一起，希望他們歸于和睦吧。曾寫過一章叫《碑》的散文詩，是寫給祖父祖母的，冥冥中，希望他們能看到：

碑

——寫給祖父、祖母

一

時光如碑，雕刻下背影。

潮濕的歲月，充滿銹跡的記憶，都已被一塊冷冷的石頭記住。

流水湮滅流水，風湮滅風，石頭湮滅石頭。

二

黃土如碑。

掩下血脈與姓氏，掩下家族與出身，掩下榮耀與恥辱，掩下橫眉冷對，埋掉齟齬的言辭。

而后，塵歸塵，土歸土。

三

青草如碑。

爭吵了一輩子，而現(xiàn)在，你們現(xiàn)在埋在地下，像兩顆安靜的種子。

一抔黃土上，那些衰草搖曳的影子讓我恍惚——

仿佛走遠的親人，忽然返身回來……

小哥哥

很小的時候，常有鄰居在我背后說：“他哥比他長得好看，也比他機靈……”我便低下頭，快步走開。

我一直木訥、內(nèi)向，小時候更是如此?，F(xiàn)在我已經(jīng)想不起三五歲時自己的模樣了，但我知道，我小時候可能沒那么可愛。長相不突出，又不愛說話，一個木訥內(nèi)向的孩子有什么可愛的呢？

在同年齡的孩子中間，我似乎也不怎么討喜，用現(xiàn)在比較時髦的話來說，就是沒有多少的存在感。我不會刻意討好他們，能在一起玩就玩，不能玩就一個人玩。上學之后，認識的字慢慢多起來，我迷上了看書。那時并沒有多少書可看，就想盡辦法找書來看，小人書，武俠小說，甚至是一本農(nóng)業(yè)科技的書籍，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只要是有文字的，我都要翻一翻，我沉浸在文字給我編織出的世界里，與別人交流越少，性格越內(nèi)向，就顯得更木訥。我也因為這樣的性格，倍受小伙伴的欺負，整個小學，都經(jīng)常被同班或外班的同學欺負。被欺負的時候，便一次次想到鄰居口中我的小哥哥，我想象著小哥哥出現(xiàn)在我面前，把我護在身后，那些欺負我的小朋友便作鳥獸散了。但這樣的情景注定是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

關于我的小哥哥，我不知道太多的信息。只簡單知道一點點：母親在生我之前兩年，還有過一個男孩，就是我的小哥哥，但他只活了幾個月，就因病夭折了。

如果小哥哥還活著，也已年過不惑，他是否如鄰人口中說的那樣，長成了一個機靈漂亮的人呢；他會是一個辛勞操持著生活的農(nóng)人，還是在遠方的城市中有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終日奔波在生活的風雨中呢；他是否如我一樣，也喜歡上了寫點東西，在文字中安放了自己的喜怒哀樂呢。但我相信，小哥哥一定會是一個溫暖的人，即使他只在這世上走過了幾個月的時間，又流星般逝去了，但依然有人記得他帶來的溫暖……但這一切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了。

如果小哥哥還活著，這人世間也許就不會有我的存在了。很多時候，想到小哥哥，就會生出一種感覺，在這蒼涼的人間，我也是在替小哥哥在生活著，行走著啊。

作者簡介：陳勁松，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77年6月生于安徽省碭山縣，現(xiàn)居青海省格爾木市。1996年公開發(fā)表作品，詩歌、散文、小說見于《詩刊》《散文》《青年文學》《星星》《揚子江》《花城》《作品》等多家刊物。有作品收入全國幼兒師范學校語文課本及多部選本。獲青海省青年文學獎、第三屆全國散文詩大獎、《詩潮》年度詩歌獎等獎項數(shù)十次。著有詩集《風總吹向遠方》《藏地短札》《紙上漣漪》等五部，散文集《提燈少年》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