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對前人 “ 丁卯句法 ” 幾個認識的澄清"/>
謝可欣
“ 丁卯句法 ” ,語見方回《瀛奎律髓》卷二五拗字類小序:
今江湖學詩者,喜許渾詩 “ 水聲東去市朝變,山勢北來宮殿高 ” “ 湘潭云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 ” ,以為 “ 丁卯句法 ” 。殊不知始于老杜,如 “ 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fā)船何郡郎 ” “ 寵光蕙葉與多碧,點注桃花舒小紅 ” 之類是也。如趙嘏 “ 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 ” 亦是也。唐詩多此類,獨老杜 “ 吳體 ” 之所謂拗,則才小者不能為之矣!五言律亦有拗者,止為語句要渾成,氣勢要頓挫,則換易一兩字平仄,無害也,但不如七言 “ 吳體 ” 全拗爾。
在方回認識中,許渾的 “ 丁卯句法 ” 重在關(guān)注七言律 “ 拗 ” 的問題,其平仄格大致可以寫作 “ 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 ” ,其關(guān)鍵在 “ 換易一兩字平仄 ” 。五言律的 “ 仄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 ” 也完全可以相通,只是在七言的基礎(chǔ)上去掉前面兩個字,但因其效果不如所謂七言的 “ 吳體 ” ,不是方回所考慮的重點。到明清時期,詩家對 “ 丁卯句法 ” 的特點有了更具體的辨別,王士禎、李重華、趙翼等普遍將它視作與老杜 “ 不協(xié)平仄 ” 的 “ 吳體 ”相并列的、一種有規(guī)律地變易平仄的 “ 丁卯體 ”。但細思其問題有二:第一, “ 丁卯句法 ” 的規(guī)律究竟在何,是趙翼所謂句內(nèi) “ 第三第五字平仄互易 ” ,還是王士禎所謂聯(lián)內(nèi) “ 單句偶句各拗第幾字 ” ,又或者是兼而有之?第二,為何至少在分類上能與老杜 “ 吳體 ” 并肩的 “ 丁卯體 ” ,在命名上也被看作是自成一類的一種平仄特殊組合的 “ 丁卯句法 ” ,一直未能引起學界重視?現(xiàn)代學者論及 “ 丁卯句法 ” 多是一帶而過,且其論述的觀點與內(nèi)容皆不出古詩話之外,對 “ 丁卯句法 ” 的詩律內(nèi)涵也未作細致推究,沒有形成論題。專研 “ 丁卯句法 ” 的論文更僅有兩篇,其中何偉棠以 “ 拗救論 ” 為基礎(chǔ)談 “ 丁卯句法 ” 的類別,并向上追溯其源;曾思從 “ 反拗救 ” 出發(fā),以向下受許渾影響的唐宋詩為證,認為 “ 丁卯句法 ” 上下句之間并無一定呼應(yīng),又將其特殊的平仄組合歸結(jié)為習慣表達的需要——僅此二篇的關(guān)鍵論點就大有分歧,雖然后者論證更為細入,但其最后留給主觀隨機的口子較大,就詩律這一相對客觀的研究對象而言,稍嫌說服不足,并不能說明其 “ 句法 ” 二字的意義。且二文都在分類上頗為糾纏,或有把 “ 丁卯句法 ” 復(fù)雜化了的可能。因此,澄清 “ 丁卯句法 ” 的詩律內(nèi)涵,探討其在格律史上的意義,能夠補上我們在七言律詩發(fā)展史上的重要一環(huán);而從其影響力所引發(fā)的爭議著手,對我們理解宋元詩學也同樣有較大的價值。
從何、曾二人之文最直接地可以發(fā)現(xiàn), “ 丁卯句法 ” 常與拗救理論纏繞不清,其中的一個客觀因素就是今人所熟知的拗救理論與 “ 丁卯句法 ” 的平仄組合高度吻合,或者說, “ 丁卯句法 ” 就是啟迪拗救理論的原材料。 “ 丁卯句法 ” 基本都建筑在 “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 的標準律句上,就曾詳細闡述 “ 拗救說 ” 的權(quán)威著作《漢語詩律學》 “ 拗救 ” 一節(jié)所總結(jié),上下句第五字的平仄互易是所謂 “ 乙種拗 ” (或稱 “ 小拗 ” 、 “ 雙拗 ” 、 “ a型句的拗救 ” ),是對句相救的一種;句內(nèi)第三第五字平仄互易是所謂 “ 丙種拗 ” (或更普遍地稱為 “ 救孤平 ” ),是本句相救的一種。其又云, “ 丙種拗救往往與乙種拗救同時并用,這樣,對句腹節(jié)上字實在兼任兩種職務(wù):它既挽救了本句的孤平,同時又挽救了出句的該平而用仄 ”,所以郭紹虞、何偉棠等先生也就自然對 “ 丁卯句法 ” 的內(nèi)涵生出了對這些拗救 “ 兼而有之 ” 的想法。 “ 拗救理論 ” 已經(jīng)可以較為清晰地將許渾的各種平仄格都納入其框架,這或許也是后人忽視了 “ 丁卯句法 ” 專門研究的原因之一——能被拗救理論所容納的 “ 丁卯句法 ” ,既體現(xiàn)出其規(guī)律性,又體現(xiàn)出其普遍性,是以我們通常不再將 “ 丁卯句法 ” 處理為一種變體藝術(shù),而具有了某種常體句法的性質(zhì),更或者被視作是一種對違反詩律的被動補救,而不是主動地對聲律的追求;更兼 “ 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 ”口訣的造出與廣泛傳播,使得 “ 丁卯體 ” 之所以得與 “ 吳體 ” 并稱的 “ 拗 ” 的色彩變淡,第五字似乎成為了一個不甚關(guān)鍵的、不論作平作仄都完全合法的一個地位,也就自然少人提及。
但從 “ 拗救 ” 出發(fā)申論卻顯得不是那么妥當。首先,以龔祖培為代表的學者對 “ 救 ” 的概念提出了質(zhì)疑,他們認為 “ 救 ” 的概念與體系是清人王士禎、趙執(zhí)信等所造,在近體詩律逐漸成熟并力求突破、產(chǎn)生新變的唐宋時期詩論中完全找不到 “ 救 ” 這個概念的痕跡。所以我們不得不警惕的是,用后起歸納的、來源復(fù)雜的 “ 拗救 ” 理論的框架來衡量 “ 丁卯句法 ” ,實際上存在著以今律古之嫌,并因拗救理論的細微與條目眾多而將 “ 丁卯句法 ” 的所指也復(fù)雜化、擴大化了。退一步而言,若不專門糾結(jié) “ 救 ” 概念的晚出,那么無論 “ 丁卯句法 ” 還是 “ 拗救論 ” ,其實都是對某種聲律現(xiàn)象的總結(jié),是單純從現(xiàn)象上去歸納得出的模型,而沒有去追溯其詩律史與詩學史。因此,我們很難反駁 “ 對句同位相救 ” “ 本句三五還救 ” 抑或 “ 兼而有之 ” ,何者更有說服力,因為許渾等詩人中確實都部分地存在著這些現(xiàn)象,而現(xiàn)象無所謂對錯。若要對其下一判斷,我們還需要在詩學上找到相關(guān)依據(jù)。如果 “ 丁卯句法 ” 是詩人有意識地對其平仄加以協(xié)調(diào),是 “ 有意栽花 ” ,那么我們應(yīng)當可以在同期或稍早的詩論中找到痕跡;而若如龔祖培與曾思所說那樣是模仿與習慣的力量,是 “ 無心插柳 ” ,那么 “ 丁卯句法 ” 又何以存在被單獨討論的必要?
但是,對七言第五字、五言第三字平仄的強調(diào),恰恰是近體詩律在永明、大同之后的一個重大發(fā)展。
木枯病,謂第三與第八之犯也。即假作《秋詩》曰: “ 金風晨泛菊,玉露霄沾蘭。 ” 一本 “ 霄懸珠 ” 。又曰: “ 玉輪夜進轍,金車晝滅途。 ”
釋曰: “ 霄 ” 為第八,言 “ 夜 ” 已精; “ 夜 ” 處第三,論 “ 霄 ” 乃妙。自馀優(yōu)劣,改變皆然,聊著二門,用開多趣。
金缺病,謂第四與第九之犯也。夫金生兌位,應(yīng)命秋律于西,上句向終,下句欲末,因數(shù)命之,故生斯號。即假作《寒詩》曰: “ 獸炭陵晨送,魚燈徹霄燃。 ” 又曰: “ 狐表朝除冷,褻褥夜排寒。 ”
而在初唐,與五言第三字相關(guān)的平仄規(guī)范還有元兢《詩髓腦》中的 “ 護腰 ” 說,第三字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調(diào):
然而問題在于,曾思文中認為,在晚唐以及宋代受許渾影響的詩人中,其七言詩句末三字中以 “ 丁卯句法 ” 對標準律句——按其理解,即以 “ 仄平仄 ” 對 “ 仄仄平 ” 的數(shù)目非常多,從而得出許渾詩句中字聲平仄變化只與本句有關(guān)的結(jié)論。從表面看,這類句式顯然與以上所論 “ 丁卯句法 ” 有所相似,但也有部分抵觸之處。所以我們不可不厘清這一類句型的源與流,從一個更大范圍的比較,以進一步對 “ 丁卯句法 ” 的內(nèi)涵作一澄清。
表一:許渾以前代表詩人七律作品中末三字 “ 仄平仄 ” 及其配合情況統(tǒng)計表
表二:晚唐五代部分受許渾影響的詩人七律作品中末三字 “ 仄平仄 ” 及其配合情況統(tǒng)計表
從以上數(shù)人之例中可以發(fā)現(xiàn),在許渾之前不是沒有 “ 丁卯句法 ” 這樣的拗句格,但許渾的 “ 丁卯句法 ” 卻在其中猶為突出。一是在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上,初盛唐詩人僅有非常有限的七律創(chuàng)作,哪怕老杜七律看似絕對數(shù)量不小,但也僅僅是其五律創(chuàng)作的1/5,僅占其總創(chuàng)作量的9%左右;而且七律的題材也經(jīng)常受限,尤其初唐,基本都集中于應(yīng)制頌圣之作,風格單一,可以發(fā)揮的余地較小。二是在應(yīng)用比例上,此前七律出句第五字用拗的比例本就不高,在近體詩定型后,詩人也僅偶或一用,至許渾方才大量運用 “ 仄平仄 ” 對 “ 平仄平 ” 的拗句格;尤其許渾更在 “ 丁卯句法 ” 上形成了一定的規(guī)范性,他七律中的 “ 仄平仄 ” ,如非涉 “ 仄仄平平仄平仄 ” 的特殊句式,其下聯(lián)都是以 “ 平仄平 ” 整齊相對,而非 “ 仄仄平 ” 的所謂標準律句。而 “ 仄仄平平仄平仄 ” ,看似與 “ 丁卯句法 ” 頗為相似,但因其不滿足二四異平仄而滿足二五異聲,向來被視作永明體的孓遺,雖其在律詩中尤其是尾聯(lián)擁有相當?shù)钠毡樾耘c合法性,卻不應(yīng)當作為 “ 丁卯句法 ” 的考察范圍。
在基礎(chǔ)數(shù)量極少的情況之下,詩人在聲律上縱有些許突破,也很難被總結(jié)為 “ 格 ” ;而若 “ 格 ” 中摻有太多其他形式,也不利于凸顯其 “ 格 ” 的典型意義。劉滄雖然應(yīng)用 “ 丁卯句法 ” 的比例甚至高于許渾,但他的詩作中仍混有 “ 仄平仄 ” 對 “ 仄仄平 ” 的違背 “ 護腰術(shù) ” 的形式。而許渾以其創(chuàng)作量及規(guī)范性,哪怕他非 “ 丁卯句法 ” 的開創(chuàng)者,也非 “ 丁卯句法 ” 的專利者, “ 丁卯句法 ” 也被歸屬于許渾,并以其號命名,仍是有十分道理的。 “ 丁卯句法 ” ,到許渾始成為一種法則,而不是偶然一見的 “ 出奇 ” ,或者是格律不謹嚴的臨時變通。而且許渾的 “ 丁卯句法 ” 頗出名句, “ 湘潭云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 ” , “ 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 , “ 碧云千里暮愁合,白水一聲春思長 ” 等等,可算是聲律與達意的相得益彰,也為其他人所不及。
從以上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若依曾思所言,將后人七律中 “ 仄平仄 ” 對 “ 仄仄平 ” 的句式去歸結(jié)于許渾,是不太合適的。首先,許渾七律中全無此例,若僅依這些詩人風格流派上的關(guān)聯(lián),就強行認為這是學習甚至是蹈襲許丁卯的結(jié)果,理據(jù)有所不足;若要依此即認為丁卯句法拗在單句,而后人有些詩作僅效仿許渾的一半,從而將此二者相統(tǒng)一,就更是顯得一廂情愿;且這種 “ 仄平仄 ” 對 “ 仄仄平 ” ,完全可以在其他詩人中找到,這其實是一種忽視了 “ 護腰 ” 理論的句格,與許渾在聲律上的仔細打磨不太相類。其次,曾思所謂末三字 “ 平平仄 ” 對 “ 平仄平 ” 的另一角度,其實在唐詩人眼中并不為病,元兢明確有言, “ 然(護腰)同去上入則不可,用平聲無妨也 ” ,這完全是一種合格的句法;平聲與仄聲在律詩中的地位并不完全是對稱的,所謂 “ 另一角度 ” ,其可靠性其實也值得懷疑。所以我認為曾思提供的論據(jù),正是 “ 丁卯句法 ” 拗在聯(lián)間的明證,也正證明了 “ 丁卯句法 ” ,其名為 “ 丁卯 ” 的特殊性所在。許渾整飭、嚴密、變而不失其正的 “ 丁卯句法 ” ,正體現(xiàn)了許渾一貫的對音韻的極致講求。這是他典型的風格,也是后人對他褒貶的一個關(guān)節(jié)。
之前,曾思認為 “ 丁卯句法 ” 是詩人自由運用字聲的結(jié)果, “ 仄平仄 ” 與 “ 平仄平 ” 的交替在于漢語中本就存在大量以平仄構(gòu)造的字詞,如 “ 山水 ” “ 天地 ” “ 花草 ” “ 南北 ” “ 朝夕 ” 等等,而這些字詞在唐詩中被大量使用;而且由于單字的對仗常是固定的平聲字與仄聲字相對,如有與無、拜與朝等等,由此自然而然 “ 無心插柳 ” 而能夠形成較多的 “ 丁卯句法 ” 。因此, “ 丁卯句法 ” 的產(chǎn)生是意義表達上的問題而不是格律問題,也就無太大主觀上希望的所謂格律效果了。
當然這可以解釋很大一部分現(xiàn)象,畢竟 “ 丁卯句法 ” 是所謂 “ 小拗 ” ,只同時拗上下句第五字,確實不是特別顯眼;而且許渾經(jīng)常性使用重復(fù)意象寫景,在其丁卯句法中就有 “ 暮山 ” 對 “ 春水/秋草 ” 、 “ 暮云 ” 對 “ 春草/寒雨 ” 、 “ 夜山 ” 對 “ 秋水 ” 、 “ 曉云 ” 對 “ 秋月 ” 等等近似的名物意象的表達組合,或者 “ 有 ” “ 無 ” “ 不 ” “ 多 ” “ 初 ” “ 未 ” 等具有特殊意義的詞語,似乎確實達意是影響其平仄選擇的關(guān)鍵因素,而平仄組合在此傳達的韻律感與節(jié)奏感顯得并不是那么重要,郭紹虞先生的文章就已經(jīng)明確地指出了這一點。固然我們不可否認這種現(xiàn)象確實存在,但我認為首先這種現(xiàn)象恰是 “ 丁卯句法 ” 得以存在的基礎(chǔ),二者之間不是矛盾的;如果漢語中不存在這些詞、不存在這樣的語匯基礎(chǔ)而要去生造新詞、生硬地拗出 “ 丁卯句法 ” ,強行創(chuàng)造變化,那就是因形式而妨害了意義的表達,向來被認為是作詩的大忌,也就更不可能是工詩律的許渾所為。 “ 丁卯句法 ” 正是在準確達意的基礎(chǔ)上,間及對聲韻流動性的一種追求,它的存在并不是否認 “ 丁卯句法 ” 格律效果的理由。從實際效果看,許渾的 “ 丁卯句法 ” 多在頷聯(lián),多是以景對景的 “ 四實 ” 作法,而許渾七言句 “ 前四 ” 與 “ 后三 ” 兩部分多為獨立的主謂小句,而這兩小句間常有簡單的因果關(guān)系——這是其詩常寓淺切平易的理趣的原因之一,如 “ 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 、 “ 綺羅無色雨侵帳,珠翠有聲風繞幡 ” 、 “ 陰云迎雨枕先潤,夜電引雷窗暫明 ” 、 “ 湘潭云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 ” 、 “ 水聲東去市朝變,山勢北來宮殿高 ” 、 “ 寒林葉落鳥巢出,古渡風高漁艇稀 ” 等等,而這些句子在許渾的集子中顯得尤其突出。從此處看來, “ 丁卯句法 ” 或許確實有一部分是自然得來的句子,顯得非常地平易而順暢,但客觀而言, “ 丁卯句法 ” 也正契合了這樣句式的產(chǎn)生:通過拗第五字來打斷了 “ 平平仄仄平平仄 ” 的平鋪,以免其過于圓熟;并且從音韻上將其明確地裁斷為前四與后三兩大部分,并使前四與后三之間有了一個類似于 “ 粘 ” 的結(jié)構(gòu),契合了其兩個小句的表達需要,這正體現(xiàn)了 “ 丁卯句法 ” 音律與達意的統(tǒng)一。
整體而言,它以末三字為全句的一個獨立的小部分,在其中多加了一次平仄的變化,令每一個字都平仄相反,從而顯得更加靈動跳躍、高下錯落,是自覺地、有意地對沈約 “ 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 ” 的完美落實。而且 “ 丁卯句法 ” 也同時實現(xiàn)了 “ 前四 ” 與 “ 后三 ” 兩個小句之間 “ 粘 ” 的效果,它并不完全是平平仄仄的交替鋪開,與 “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 的又一種所謂 “ 標準律句 ” 有內(nèi)在的共通點,所不同的是 “ 丁卯句法 ” 在音律上有更多起伏,使得全句更具跌宕波折之效。這樣作拗是有所強調(diào)的,它顯然在凸顯后三字的地位,通過更加頻繁的平仄交替來將其凸顯。從細節(jié)上看,像 “ 丁卯句法 ” 這般下以拗字能使得七言句中第五字與第六字平仄相異,在音節(jié)上作一停頓,使得所煉之字更為突顯,不至于從此輕輕劃過;從這種視角來看,另一種也被歸納為規(guī)則拗救格的所謂 “ 平平仄仄平仄仄,仄仄平平平仄平 ” ,也試圖令五六異聲,或許其用意有所相似,都欲將第五字與六七兩字再作一小的分隔,從而有所強調(diào)突出,只此種句格其上下句間對仗并不整飭,不似 “ 丁卯句法 ” 一般樂感強烈,流轉(zhuǎn)如彈丸。其實,這也有些近于郭紹虞先生對七律后三字的判斷:
以上評論或明或暗地都在與杜甫的拗句、拗體相對言,二者的主要差別就在于杜甫的七律會完成平仄各不相同的拗句,甚至還在音步上做出了突破,更側(cè)重于 “ 拗 ” ;而許渾的 “ 丁卯句法 ” 就更近似律體范圍內(nèi)的一種變格,更側(cè)重于 “ 律 ” 。我們或許可以進一步理解為,許渾 “ 丁卯句法 ” 中的 “ 變 ” 反是促進了其聲律的渾熟,畢竟其一它規(guī)范性極強, “ 仄平仄 ” 對 “ 平仄平 ” ,在許渾204首七律中全無例外;而且與第五字 “ 平 ” 對 “ 平 ” 的被允許的 “ 折腰 ” 相比, “ 丁卯句法 ” “ 仄 ” 對 “ 平 ” 的對法更為嚴格整飭,所以它與后來的 “ 拗救 ” 論相聯(lián)系也就不難理解了。
從以上討論可知, “ 丁卯句法 ” 的實質(zhì)內(nèi)涵即是在七律某聯(lián)的上下句同時拗其第五字,使其末三字 “ 仄平仄 ” 與 “ 平仄平 ” 整齊相配,充分執(zhí)行了初唐上官儀消極病犯的避 “ 木枯 ” 、元兢積極調(diào)聲的 “ 護腰 ” 的詩學理念,是在 “ 平頭 ” “ 上尾 ” 的永明聲律基礎(chǔ)上的又一次精進,在格律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也正合許渾工于詩律的形象。因其理論基礎(chǔ)早成,所以它并非許渾所創(chuàng)也非許渾獨有,但其以許渾之號命名為 “ 丁卯 ” ,仍有不可替代的原因:一是許渾七律的大量創(chuàng)作與大量用拗,二是其用拗的規(guī)范化與標準化,所以 “ 丁卯句法 ” 作為一種法則在許渾最為典型;又從其創(chuàng)作質(zhì)量看,許渾名句常出于 “ 丁卯句法 ” ,久為傳唱,自然印象深刻,其句法與風格之間相得益彰,其名為 “ 丁卯句法 ” ,是明其典型而非明其源頭。 “ 丁卯句法 ” 與許渾風格深相契合, “ 丁卯句法 ” 作為一種規(guī)則的拗律,以其變化的嚴格性在某種意義上更促進了許渾詩律的圓熟,所以在后來,對 “ 丁卯句法 ” 的褒貶成為了介入宋元詩學的一個線索與視角,這也更從側(cè)面體現(xiàn)出了許渾影響力的深遠。
然則為何對 “ 丁卯句法 ” 的研究在近現(xiàn)代又常為忽視,其熱度始終不高?在我看來,或許一是其特色不夠凸顯,從初盛唐而下至明清都有此格,所見不鮮,在不作統(tǒng)計的情況下許渾用 “ 丁卯句法 ” 的現(xiàn)象得不到突出;二是其變化極其有限,可以作的文章不多,以至于到清代就直接被概括為 “ 拗救 ” 的幾條規(guī)則,視角徹底從新奇的 “ 拗 ” 淪為了圓熟的 “ 律 ” ,也就不再值得專門探討;再則是一貫以來,在經(jīng)典化了的老杜的影響下,對許渾詩持有 “ 淺 ” “ 俗 ” 的偏見,對丁卯句法的特色性也就更少了幾分重視。而若換一視角,許丁卯的格律與詩風,恰正深合于沈約的 “ 三易 ” , “ 丁卯句法 ” 在規(guī)則中的變化更是 “ 易讀誦 ” 的典型體現(xiàn),是聲律上的一大發(fā)展。從文學史看,詩未必一定要沉郁頓挫、深寓時事,淺切平易的 “ 非高學 ” 、簡單的修飾技巧,而又鮮活靈動、珊珊可愛,或更合于 “ 舉俗愛許渾 ” 的背景,是詩歌的又一大面向。
注釋:
②學界對杜甫所謂 “ 不諧平仄 ” 的作法,往往分為兩類來認識:一種是杜甫自己說的吳體(如《愁》詩下題注 “ 強戲為吳體 ” ),學界多以為其參照或者借用了吳地方言;一種是杜甫沒有說是拗體,而后人目之為拗體的(如 “ 獨立縹緲之飛樓 ” 等句)。但就格律觀之,二者實有相似之處,正如王嗣爽《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45頁)在《愁》詩下評曰: “ 愁起于心,真有一段郁戾不平之氣,而因以拗語發(fā)之,公之拗體大都如此 ” ,都以 “ 拗 ” 字相概括;或者許印芳《詩譜詳說》卷四又云(新文豐出版有限股份公司編輯:《叢書集成續(xù)編》,新文豐出版有限股份公司1991年版,第199冊,第604頁): “ 七律拗體變格,本名吳體,見老杜《愁》詩小注?!w當時吳中歌謠有此格調(diào),詩流亦效用之 ” ,又以吳體為拗體之源。對杜甫拗體、吳體或未可如此簡單地一概而論、等量齊觀,但就其語言形式看,二者對近體格律的突破仍具有相當?shù)囊恢滦裕时疚膶Υ藭翰蛔鲄^(qū)別討論。
③如王士禎《分甘余話》: “ 唐人拗體律詩有二種,其一蒼莽歷落中自成音節(jié),如老杜‘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諸篇是也,其一單句拗第幾字,則偶句亦拗第幾字,抑揚抗墜,讀之如一片宮商,如許渾之‘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趙嘏之‘湘潭云盡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來’(按,王士禎云此詩乃趙嘏作,誤,此詩亦許渾作)是也。 ” (清)王士禎撰,張世林點校:《分甘余話》,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8頁;李重華《貞一齋詩說》: “ 拗體律詩亦有古近之別。如杜老‘玉山草堂’一派,黃山谷純用此體,竟是古體音節(jié),但式樣仍是律耳。如義山‘二月一日’等類,許丁卯最善此種,每首有一定章法,每句有一定字法,乃拗體中另自成律,不許凌亂下筆。 ” (清)李重華撰:《貞一齋詩說》,新文豐出版有限股份公司編輯:《叢書集成續(xù)編》,新文豐出版有限股份公司1991年版,第201冊,第325頁;趙翼《陔余叢考》: “ 拗體七律,如‘鄭縣亭子澗之濱’‘獨立縹緲之飛樓’之類。杜少陵集最多,乃專用古體,不諧平仄。中唐以后,則許渾、趙嘏輩創(chuàng)為一種,以第三第五字平仄互易,如‘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之類,別有擊撞波折之妙。至元遺山又創(chuàng)一種,拗在第五六字,如‘來時珥筆夸健訟,去日攀車余淚痕’‘太行秀發(fā)眉宇見,老阮亡來樽俎閑’之類。 ” (清)趙翼撰:《陔余叢考》,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460頁,等等。
④對丁卯句法具體規(guī)律的辨析,首次提出當在郭紹虞《關(guān)于七言律詩的音節(jié)問題兼論杜律的拗體》一文,但未進行詩學理論上的追溯,也未提出其中矛盾點。參見郭紹虞著:《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84-530頁。
⑤參見何偉棠:《 “ 許丁卯句法 ” 例釋和辨正》,《語文月刊》1983年第6期,第18-19頁。
⑥參見曾思:《試析 “ 丁卯句法 ” 的結(jié)構(gòu)形式及其影響》,《新國學》2017年第1期,第78-90頁。
⑦王力著:《漢語詩律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92-100頁,引文見第98頁。
⑧按,此口訣不知作者與最早時代,但元代《切韻指南》后面即載有這個口訣。此說法參見王力著:《漢語詩律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頁。
⑨參見龔祖培:《漢語詩歌 “ 拗救 ” 說辨?zhèn)巍罚段氖氛堋?015年第5期,第77-96頁。
⑩(宋)范晞文撰:《對床夜語》,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