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谞鵬

《全唐詩補編》中收錄有一首《題西白澗》詩，署名為唐代韓愈所作。為方便后文論述，特將該詩移錄于此：

太行之下清且淺，一水盤桓紆山轉。千峰萬壑不可數，異草幽花幾曾見。波中白日隱出明，風翻不動浮云輕。翠巒玉女下雙鶴，笑倚秋練開新晴。又疑武陵溪上原，桃花溪盡空潺湲。幽泉間復逗巖側，噴珠漱玉相交喧。群猿見之走絕壁，緣峰虛梯弗勞力。鳴禽回面背人飛，為是從來不相識。杖蔾因貪仰面看，礙石牽蘿錯移屐。路窮屈曲疑欲回，迤邐屏開一重碧。殘樽遇座酒即傾，旋摘山果都無名。題詩且欲盡佳句，能歌翻詠仙難成。天門幽深十里西，無奈落日催人歸。誰能可屬天宮事，為我乞取須臾期。上天無梯日不顧，牢落歸來壇未暮。閉門下馬一衾寒，夢想魂馳在何處。

此詩并非膾炙人口，查考歷代各種韓愈詩集也未見載錄，讓人對此詩是否是韓愈所作產生了懷疑，要考察此詩的作者，需要解決一些相關問題：其一，此詩的歷代載錄情況；其二，韓愈是否具備創(chuàng)作這首《題西白澗》詩的條件；其三，這首《題西白澗》詩為偽作的可能性及可能的原因。

一、《題西白澗》詩的歷代載錄情況

陳尚君輯校的《全唐詩補編》中此詩后小注為 “ 見《古今圖書集成·山川典》卷四八《太行山部》、乾隆廿四年刊蕭應植纂《濟源縣志》卷十六 ”。清代康熙雍正時期成書的《古今圖書集成》應是目前可見的此詩的較早文獻載錄。此書為康熙年間所編，雍正時又加以重新編印，書中收錄詩文極富， “ 廣羅群籍，分門別類，……極圖書之大備 ” ，書中遇有相同作者的多篇作品同時出現時常將第一首之后的作品標注 “ 前人 ” 。書中收錄多首韓愈詩文，在《題西白澗》詩之前即為韓愈所作《上盤谷》，而《題西白澗》詩題下即使用 “ 前人 ” 標注作者，也就是說，雖然這首《題西白澗》詩在現存其他前代各種文獻中并未見載錄，但至少《古今圖書集成》的編修者默認此詩為韓愈所作。此書經康熙帝三子胤祉之門客陳夢雷主持，自開始編纂至最終印制完成歷時二十余年，編纂者為求全面，所使用的材料種類極多，考證很大可能無暇做到翔實，且此書最初編訂后并未產生很大影響，應不是此詩的最早文獻來源，要進一步確定此詩的作者，還需找到更早的有關載錄此詩的 “ 一手材料 ” 。

除了《古今圖書集成》，清代河南多地的方志對此詩也有記載。清代乾隆二十六年刊本《濟源縣志》卷十六載錄此詩，此書著錄詩文采用第一首標注作者隨后相同作者不再標注的體例。此詩位于已知確為韓愈所作《盧郎中云夫寄事送盤谷子詩兩章歌以和之》和《寄盧仝》之間，則證明此《濟源縣志》的編纂者也認為此詩的作者確是韓愈。

在《濟源縣志》之外，同樣有關于此詩的載錄。乾隆三十二年刊刻的《續(xù)河南通志》卷七十二 “ 藝文志 ” 中收錄有此詩。該志由時任河南巡撫阿斯哈主持修定，卷首序中較詳細地介紹了此次修志工作的情況，其中稱針對詩文作品 “ 選擇頗嚴，至前代詩文前志逸者搜補十之三四 ”，但 “ 這部續(xù)志除了疆域、沿革、山川、古跡等從古記述外，只記載雍正八年以后的，是一部名符其實的續(xù)志，也是一部斷代志和‘現代志’。 ”且該志修撰的緣起在于乾隆皇帝于乾隆十五年時曾到過河南，阿斯哈認為這是一件澤被地方的大事，同時也是為了完成朝廷修纂一統(tǒng)志的命令，就于清乾隆三十一年二月開始修撰，在翌年五月即告竣，故此志雖結合河南布政使、按察使，由各地知府、知州、知縣采擇材料，又由多位貢生校對，但依然未可稱為精審。此外，此詩在乾隆時期的其他方志如《鳳臺縣志》等書中也有記載，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方志均為乾隆時期所編修，而筆者所能見到的前代方志中并未見有收錄。正如這些方志序言中所載，這一批方志的出現是因為皇帝 “ 命儒臣纂修一統(tǒng)志 ” ，所以當地官員才進行編修 “ 以供采訪 ” ，每種方志從開始修纂到最終告竣所用時間都很短，無暇做到完全精審。則此詩作者是否為韓愈存在疑問。

另外，河南修武縣縣志中對此詩也有收錄。目前筆者所能見到的最早的當地方志是清康熙三十四年刊刻的邊憬修、范琥等纂《修武縣志》，此志中《藝文志》中選錄了歷代文學作品并按時代先后排列，而《題西白澗》詩為書中 “ 唐 ” 代的首篇，署名為韓愈所作。此詩后為《送石處士赴河陽幕府》，此詩確載于韓愈詩集中，但詩題及詩文與歷代主要的韓集版本和征引均略有差異，應是修志者不夠精審。而根據卷首序，此志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八月由時任河南巡撫閻興邦檄命修纂，至康熙三十年春即成稿。之后又由康熙三十二年到任的修武縣知縣邊憬應編修《一統(tǒng)志》的需要重新進行了校訂，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刊刻。第一次編修時間很短，邊憬等人的校訂工作又 “ 受事日淺，告竣期迫，見聞未廣，搜羅未備 ”，故此縣志所載內容的可信度存疑。而根據閻興邦檄命，此志為 “ 縣官吏……延擇文學名儒熟知典故，長于史事者博采典章，搜羅遺軼 ” ，在舊志基礎上重新編訂而成，故此志的文獻來源存疑。

《修武縣志》在后世又經過了多次重修，乾隆三十一年吳映白等人在重修時即對此詩的真?zhèn)萎a生了懷疑。書中《題西白澗》詩后為韓愈《將歸操》，此詩存于韓愈詩集，而《題西白澗》題下注 “ 集中無 ” 。根據卷首序，此志于乾隆二十二年由時任修武知縣吳映白主持修撰完成，在前代舊志基礎上 “ 闕者增之，誤者正之，或刪其事，或益其文 ”。卷前凡例載： “ 修武人物以韓文公為第一，……藝文必于邑有關者方載，其他雖鴻篇巨制，不敢妄登 ”，據此來看，當時修撰此志態(tài)度尚屬認真。故而，此志中對《題西白澗》詩作者的懷疑也正是這種態(tài)度的體現。另外，此志仍存在不夠精審之處， “ 是役也，迫于時日，又無群書以資考訂征引 ”。故此詩作者可能不是韓愈。事實是否確實如此，仍需進一步考察。

通過文獻梳理，在現存文獻中，此詩最早載錄于清代康熙三十四年，之后又被錄于《古今圖書集成》中，除此之外我們尚未找到關于收錄有《題西白澗》的更早的文獻，從文獻載錄的角度看，此詩是偽作的可能性較大。

二、韓愈創(chuàng)作此詩的條件

《題西白澗》詩中最后幾句反映了作者當時的心境。作者在天門山中詩酒唱和，在日暮時分仍戀戀不舍，無奈返家。但通過對詩句的分析，作者似乎在通過描寫山間的景物和在山上度過的快樂閑適的時光表達著自己憂郁的心情，此詩的最后兩句 “ 閉門下馬一衾寒，夢想魂馳在何處 ” 更是直接體現出作者憂傷的心情。

綜上，這首《題西白澗》詩描寫的是詩人于秋日從韓陂出發(fā)，登上天門山，游覽西白澗等風景的情況。作者在創(chuàng)作此詩時似乎懷有一種悲傷的心情。

三、《題西白澗》詩為偽作的可能性

綜上所述，從文獻記載角度考察，《題西白澗》詩自唐至明均未見載錄或有被引用，據現存文獻，載錄時間最多可上溯至清代前期。韓愈詩文集經其本人及門生搜集整理，又由歷代多家校訂，歷代各種版本均未見收錄有此詩，自乾隆時期開始，歷代《修武縣志》的編纂者均對《題西白澗》詩的作者產生過懷疑但均予以收錄，很大可能是因為將這首描寫當地景色的詩托名韓愈以為當地爭名。分析詩的內容和意蘊，韓愈行跡中雖有與之符合的時間，但不太可能存在創(chuàng)作此詩的條件。因此，根據目前所能見到的文獻材料，《題西白澗》詩應不是韓愈的作品。

注釋：

①陳尚君輯校：《全唐詩補編·續(xù)拾卷二十四》，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017頁。筆者按，筆者所見《（乾?。纯h志》均為乾隆二十六年（1761）刊本（據卷首序），陳尚君先生所錄為乾隆二十四年（1759）刊刻，或為陳先生誤記。

②（清）蕭應植纂：《（乾?。纯h志》卷十六，清乾隆二十六年刊本。

③（清）阿斯哈修，嵩貴纂：《（乾?。├m(xù)河南通志》卷首《續(xù)河南通志凡例》，清乾隆三十二年刻本。

④王晟：《河南通志編纂述評》，《河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1期，第27頁。

⑤筆者按，《（康熙）修武縣志》卷三《藝文志上》載錄詩題為《送石處士赴河陽幕府》，而歷代韓集載錄及相關征引中此詩均題作《送石處士赴河陽幕》。另外，詩中文字有幾處與主要韓集版本和歷代征引有異，應有一定的文獻來源，但根據現有材料未見及。

⑥（清）邊憬修，范琥等纂：《（康熙）修武縣志》卷首《修武縣志序》，清康熙三十四年刻本。

⑩焦封桐纂：《（民國）修武縣志》卷首《修武縣志敘》，民國二十年鉛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