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才
諸家考定的杜甫離蜀時間大致不外乎嚴武死前去蜀和死后去蜀兩種。
死后去蜀說本《舊唐書》: “ 永泰元年夏,武卒,甫無所依?!擞螙|蜀依高適。既至而適卒。是歲,……蜀中大亂。甫以其家避亂荊、楚,扁舟下峽。 ”其后如《新唐書》、王洙、趙子櫟、魯訔等均持此說而對行止有一定辨誤。錢謙益《少陵先生年譜》 “ 永泰元年己巳 ” 條載嚴武四月卒后杜甫 “ 辭幕府,歸宅浣花溪草堂。五月,離草堂南下,自戎州至渝州。六月,至忠州,旋至云安縣 ”。其后學者多以此為是。
死前去蜀說最早見于《云溪友議》: “ 武母恐害賢良,遂以小舟送甫下峽。 ”然此說無稽,不足為信。至清人浦起龍分析《去蜀》一詩時才又倡老杜于永泰元年春嚴武未死前去蜀: “ 舊譜:嚴武以四月卒,公以五月去。此說殊不確。公于嚴交誼如何,豈有在蜀親見其歿,無一臨哭之語見于詩者。且此后去蜀諸詩,亦絕無嚴卒始去明文也。愚意公之去,在四月以前嚴未歿時。 ” 又言 “ 公為嚴幕軍事參謀。今謝事他往,則‘大臣’定指嚴武,可見武未卒 ” 。曾棗莊先生曾言 “ 浦起龍的判斷是正確的 ”,陳尚君先生先后發(fā)表《杜甫為郎離蜀考》《杜甫離蜀后的行止原因新考——〈杜甫為郎離蜀考〉續(xù)篇》(以下稱陳文)以證浦說,其論點有四:
1.杜詩無作于嚴武死后的短時間內(nèi)悼嚴者,頗悖人情。且從時間緊迫程度、嚴武卒后蜀中人事安排等方面來看杜甫不可能在嚴武卒后迅速離蜀。
2.《去蜀》詩 “ 并無初離成都時所作的確鑿證據(jù) ” ,不能成證杜甫何時去蜀。 “ 綜觀全詩,疑為大歷三年(768)出江陵后擬赴湖南時作。 ” 且杜甫在《絕句三首》《喜雨》等詩中已表明心跡并擬定了下峽時間,《喜雨》一詩正是路上景象。
3.本年在成都所作諸詩,均成于春間而無入夏痕跡。據(jù)《戎州楊使君東樓》《狂歌行贈四兄》等詩,可知老杜六月已至戎州且在成、戎之間的嘉州有較長時間逗留。加上杜甫悼嚴武之作《哭嚴仆射歸櫬》及《八哀詩·贈左仆射鄭國公嚴公武》 “ 皆言在峽中得聞噩耗,不及成都訣別 ” ,故 “ 離成都的最早時間可以在三月底或四月初 ” 嚴武卒前。
4.杜甫去蜀并非因與嚴武有隙,而是其被征召為檢校工部員外郎,其去蜀是為赴任。
張忠綱先生隨后發(fā)表《論嚴杜交誼與杜甫之離蜀——兼與陳尚君同志商榷》(以下稱張文)一文與其商榷。其論點大致如下:
1.從《營屋》之 “ 能令朱夏寒 ” 與《長吟》之 “ 花飛競渡日 ” 可看出其所言為夏日景象,且后者在端午無疑,故言杜詩無入夏之跡實誤。又二詩有終老草堂之意,若四月前去蜀則轉(zhuǎn)變未免太快而前后矛盾。陳文所言《去蜀》作于大歷三年,在杜甫思想感情與時間上也都難以說通。
2.陳文言老杜之離蜀,應在三四月間。然若四月走,彼時嚴武應病,拋棄病人出蜀,殊悖人情,故應在三月走。陳文亦言其六月至戎州,則自成都至戎州走了兩三個月。然兩地十日可至,何以在路上遷延兩月之久?
事實上,一生交友廣泛的杜甫,有不少始終保持密切關系的摯友,其中諸如房琯、鄭虔、蘇源明、嚴武、高適等人,皆先于老杜去世,而在他得知房、鄭、蘇去世的短時間內(nèi)都曾有感人肺腑的哭悼之作。
當然,我們直接以杜甫對別人的態(tài)度來忖度其對嚴武的態(tài)度也難免有此嫌疑,但嚴武自有其特殊性。首先能明確的是,杜甫極重友情,且關系越密切在其詩作中表現(xiàn)就越明顯,而絕無可能越親密反而越不紀念。故具體到嚴武這位老杜平生第一知己,即使不能比房、鄭、蘇等人獲得更多老杜之美譽,至少也應與諸人等同。從此后他多次懷念嚴武的詩作也可看出,杜甫對嚴武總是贊譽有加而從不提及兩人之間的些許摩擦,因此可以看到兩人關系之密切。因此我們從他對別人尤其是對房、鄭、蘇等好友的態(tài)度來推測他的反映,應該不至于有大的偏差。這樣就說明,杜甫若知嚴武新喪,有極大概率會留下哭悼之作,今集中所見最早哭悼之作為《哭嚴仆射歸櫬》,其時大致在八九月間杜甫旅居云安不久,這就說明其于嚴武死時應不在場。這樣,唯一能解釋這種缺席的理由,只有杜甫在嚴武死前就已離蜀。
之所以大費周章地對杜甫應該在這段時間內(nèi)應有哀悼嚴武之作進行論述,是因為從此處正可看出杜甫去蜀時間的不少線索。正如前文所言,杜甫對朋友總是能帶有誠摯的情感,如果杜甫在嚴武死后去蜀,則應該不久便有哭悼之作,而不會直到于三峽遇嚴武靈櫬時才痛悼摯友;只有當嚴武死時杜甫不在成都,方有可能直至遇到嚴武歸櫬時才聽聞死訊并有哭悼之作。
如果說僅從杜甫生平經(jīng)歷來證實杜甫去蜀在嚴武死前尚屬推測,那從杜詩寫作時間來看其去蜀行止則是更為關鍵性的證據(jù)。參考諸家對杜詩之系年,永泰元年至戎州前所作詩歌大致有《正月三日歸溪上有作,簡院內(nèi)諸公》《敝廬遣興奉寄嚴公》《除草》《春日江村五首》《春遠》《絕句三首》《營屋》《喜雨》《長吟》《莫相疑行》《赤霄行》《三韻三篇》《寄贈王十將軍承俊》《去蜀》《宿青溪驛奉懷張員外十五兄之緒》《狂歌行贈四兄》《宴戎州楊使君東樓》等,其中《長吟》《寄贈王十將軍承俊》《宴戎州楊使君東樓》等涉及杜甫去蜀關鍵節(jié)點。試一一論述。
又據(jù)杜詩 “ 炎方每續(xù)朱櫻獻 ” (《解悶十二首·其九》),可知彼時櫻桃先熟而荔枝稍后。考戴叔倫 “ 丹荔來金闕,朱櫻貢玉盤 ” (《春日早朝應制》),李德裕 “ 雨殘紅芍藥,風落紫櫻桃 ” (《思山居一十首·憶村中老人春酒》),溫庭筠 “ 披香殿下櫻桃熟,結綺樓前芍藥開 ” (《題西平王舊賜屏風》)等可知,唐代櫻桃在三四月間即已成熟,故彼時荔枝成熟應在其后的四五月間。而與老杜同時稍后的鮑防也有 “ 五月荔枝初破顏,朝離象郡夕函關 ” (《雜感》)之句,晚唐鄭谷有 “ 我拜師門更南去,荔枝春熟向渝瀘 ” (《將之瀘郡旅次遂州遇裴晤員外謫居于此話舊凄涼因寄二首·其二》)之句,足以說明五月荔枝成熟實乃唐時常見現(xiàn)象。因此,即使老杜有 “ 輕紅擘荔枝 ” 之句,也不能判斷其六月一定在戎州,相反,根據(jù)唐代物候判斷,其在戎州時更可能在五月間,六月不過是其在戎州的時間下限而已。
這樣,《寄贈王十將軍承俊》就不能成為考察杜甫去蜀時間的證據(jù)。
由上述可知,杜甫至少在四月底嚴武死時已離開成都,中間間有停留,約在五月中下旬已經(jīng)到戎州,最遲在六月應離開戎州。
舊說一個重要證據(jù)是《去蜀》一詩的系年,黃鶴定為廣德年間閬中作,蔡夢弼、錢謙益、朱鶴齡、仇兆鰲等以為永泰元年嚴武死后離成都時作,浦起龍則以為當在嚴武死前作,陳文認為諸說皆誤而應作于大歷三年出江陵后擬赴湖南時作。愚意陳說為是。
時隔多年而再起感懷,在杜詩中亦不少見。如《贈李白》言 “ 二年東都客,所歷厭機巧 ” ,《送顧八分文學適洪吉州》言 “ 追隨二十載,浩蕩長安醉 ” ,《八哀詩·故秘書少監(jiān)武功蘇公源明》言 “ 讀書東岳中,十載考墳典 ” 等。至于為何時隔五年再起去蜀之嘆,我認為正是由于杜甫自始至終都未曾有 “ 轉(zhuǎn)作瀟湘游 ” 的打算卻最終不得已而南征。按其在蜀中規(guī)劃線路,是出川下峽途經(jīng)荊楚而至吳越,再從吳越北上還鄉(xiāng)的。但是由于種種原因,非但再游吳越成為泡影,更是 “ 故鄉(xiāng)歸不得 ” 。彼時距去蜀已經(jīng)三年有余,距其始具東游打算則更久。前文所列最早有去蜀之意的《一室》,約作于上元二年,則在蜀六年中,有四年打算去蜀。宿昔念茲在茲,終不能成行,一旦懷想往事,悲從中來,故成此作并非不可能,其專言在蜀而不言居峽就更顯出人生遲暮而事與愿違的無奈與悲涼。
綜上可知,雖然杜甫在嚴武死后去蜀之說廣為流傳,但若細加考辨,仍可發(fā)現(xiàn)其亦有不能自洽之處,且諸家對永泰元年杜詩之系年尚存在一定不足。而若依據(jù)現(xiàn)有材料,從是否符合杜甫秉性、去蜀行止時間能否說通兩個方面來分析,杜甫在嚴武死前去蜀并非證據(jù)不足的推測。而若以嚴武死前去蜀來審視杜詩,似更能合理解釋部分杜詩的系年問題,理解其晚年的心態(tài)變化。
注釋:
②《新唐書》卷二〇一: “ 武卒,崔旰等亂,甫往來梓、夔間。 ” 王洙《杜工部集》序: “ 永泰元年夏,武卒,郭英乂代武?!裰写髞y,甫逃至梓州。亂定,歸成都,無所依,乃泛江,游嘉、戎,次云安,移居夔州。 ” 趙子櫟《杜工部草堂詩年譜》 “ 永泰元年乙巳 ” 條:四月,嚴武死,有《哭嚴仆射歸櫬》詩。又 “ 大歷元年(766)丙午 ” 條:二月,杜鴻漸鎮(zhèn)蜀。甫厭蜀思吳,成都亂,遂南游東川。魯訔《少陵先生年譜》言: “ 夏四月庚寅,嚴公薨,有哭歸柩……趙傁以為永泰元年四月嚴武卒,五月下忠渝。 ”
③(唐)杜甫撰,(清)錢謙益箋注:《杜工部集》,清康熙六年靜思堂刊本。
④(唐)范攄撰,唐雯校箋:《云溪友議校箋》,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35頁。
⑤(清)浦起龍撰:《讀杜心解》卷三,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485頁。
⑥曾棗莊著:《杜甫在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27頁。
⑦兩文分別載于《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1期和《草堂》1985年第1期,又收于氏著《唐詩求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409-424、425-439頁。本文所引陳文皆源此。
⑧此文原載于《草堂》1987年第2期。又見氏著《杜詩縱橫探》,山東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62-81頁。本文所引張文皆源此。
⑩孫羽津:《再論杜甫去蜀之原因》,《中國典籍與文化》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