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潤冰
自唐以降,杜甫多出現(xiàn)在筆記文獻之中,成為后人議論、書寫的對象,如孟啓《本事詩·高逸第三》云: “ 杜逢祿山之難,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 ”王明清《玉照新志》卷三云: “ 子美蓋亦好飲者,不然,又焉得醉中詆嚴武,幾至殺身耶? ”僅筆者整理所見,唐宋時期提及杜甫的筆記約有175部,其中唐(包括五代)時期15條、宋代33條涉及杜甫形象。學界對此有所關(guān)注,如王新芳、孫微《論晚唐五代筆記小說對杜甫生平事跡的杜撰》、孫小青《論唐五代筆記小說中杜甫的形象》、王紅麗《從宋代筆記看宋人對杜甫及其詩歌的接受》主要梳理某一時期筆記中的杜甫形象,不過少有論文能將唐五代筆記與宋代筆記中的杜甫形象結(jié)合進行闡述。因此,本文主要考察唐宋筆記中杜甫形象的特征與文化品格,著重對比其異同并探討成因,試圖藉此來審視唐宋兩朝對于杜甫的接受情況。
唐宋筆記中的杜甫帶有任誕狂傲、自負自得的個性風范。任誕一詞,意為任性、放誕,不受拘束,出自《世說新語》中的《任誕》篇,原指魏晉名士率性隨心的風流特質(zhì)。唐宋筆記中對杜甫任誕、狂傲形象的刻畫多集中于以下兩事。
一是 “ 杜詩療疾 ” 的故事。唐代韋絢《劉賓客嘉話錄》、佚名《樹萱錄》都記有此事,如《劉賓客嘉話錄》所載: “ 他日鄭妻病,杜曰:‘爾但言: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如不瘥,即云:觀者徒驚帖壁飛,畫師不是無心學。未間,更有:太宗拳毛騧,郭家?guī)熥踊?。如又不瘥,雖和扁不能為也?!?”故事荒唐離奇,鄭妻有疾,杜甫得意洋洋地告訴鄭虔誦讀《姜楚公畫角鷹歌》《戲作花卿歌》二詩可以療疾,體現(xiàn)出他的任誕、自得的個性。類似的故事在宋代王讜《唐語林》中也有相關(guān)記述。
二是 “ 杜甫在官衙率性妄為 ” 的故事。這類逸聞在唐宋筆記中多有記載,講述杜甫與嚴武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唐代李肇《唐國史補》卷上云: “ 蜀中坐衙,杜甫袒跣登其機桉,武愛其才,終不害。然與章彝素善,再入蜀,談笑殺之。 ”該則筆記圍繞嚴武展開,主要陳述兩件事:一是杜甫在嚴武官衙中赤足登上案桌,但嚴武并未怪罪于他。二是嚴武殺害章彝一事,通過對比,表現(xiàn)出嚴武對于杜甫的欣賞, “ 才 ” 是杜甫免于加害的深層原因,同時也讓杜甫恃才放曠的形象躍然紙上。范攄《云溪友議》中對此的記載則有所不同。該書卷上 “ 嚴黃門 ” 先從嚴武的父親嚴挺之寫起,記述嚴武出生時的瑞祥之兆、嚴武為母出頭而擊殺其父侍妾二事。在嚴武殺人后,嚴武父親還稱贊嚴武: “ 真嚴定之之子。 ” 這也為后續(xù)情節(jié)埋下伏筆。隨后,筆鋒一轉(zhuǎn),寫嚴武進入仕途、擁旄西蜀之后,即: “ 明年擁旄西蜀,累于飲筵,對客騁其筆札。杜甫拾遺乘醉而言曰:‘不謂嚴定之有此兒也!’武恚目久之,曰:‘杜審言孫子,擬捋虎須?’合座皆笑,以彌縫之。 ”故事中的杜甫酒醉口出狂言,甚至用嚴武父親的說辭當堂諷刺嚴武,可見其任誕、狂妄的性格。該則筆記對后世影響深遠,常引發(fā)后人對嚴武、杜甫關(guān)系的討論。宋代筆記也記有杜甫與嚴武的交往軼事,如北宋孔平仲《續(xù)世說》卷五 “ 任誕 ” 所載: “ 杜甫與嚴武世舊,武鎮(zhèn)蜀,辟甫為參謀,待遇甚隆。甫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雖急暴,不以為忤。 ”與前文類似,說的是杜甫醉酒后的出格行為, “ 登床 ” “ 瞪視 ” “ 不冠 ” 等詞體現(xiàn)出杜甫率性行事、不拘禮法的一面,作者也在結(jié)尾處點明 “ 其傲誕如此 ” ??梢?,任誕狂傲是唐宋筆記中杜甫的一個重要形象特征,只不過這一特征可能帶有一定程度的虛構(gòu)。
此故事情節(jié)離奇,富有想象色彩,故事中的杜甫作為 “ 文星典吏 ” ,才華橫溢,天賦異稟,是一個少年英才的典型形象。這則故事很可能是后人杜撰,說明杜甫在當時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其高邁的才華與坎坷的遭遇得到時人認同。
唐五代筆記和宋代筆記書寫杜甫故事、建構(gòu)杜甫形象的具體方式也不一致。一般來說,唐五代筆記是敘事、描寫相結(jié)合,將杜甫作為故事角色(可能為主人公,也可能為次要人物),簡要敘寫情節(jié),并通過語言、動作來刻畫人物形象。如前文所提 “ 嚴武欲殺杜甫 ” 一事中,通過杜甫 “ 乘醉而言 ” 進而展現(xiàn)其狂傲、任誕的形象特征。又如 “ 文星典吏 ” 中,作者詳細記述了杜甫夢境中的內(nèi)容,包括 “ 覺 ” “ 問 ” “ 求 ” “ 見 ” 等行為動作,在較為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鏈中展現(xiàn)少年英才、文思敏捷的杜甫形象,顯然深受小說、傳奇筆法的影響。唐五代筆記在刻畫杜甫形象時還具有兩大傾向:神異化、日?;?。神異化指的是唐人所杜撰的杜甫故事多有較離奇的情節(jié),顯現(xiàn)出瑰麗的想象色彩,如 “ 杜詩療疾 ” “ 文星典吏 ” “ 焚杜甫詩飲以膏蜜 ” 等逸聞。特別是 “ 文星典吏 ” 一事,以夢為載體,編造杜甫文星下凡的傳聞,在彰顯杜甫過人文采的同時,具備一定的神異性。日常化是將杜甫置于世俗生活場景之中,選取日常事件加以構(gòu)寫,從而展示其平凡樸素的形象。
1.唐五代筆記書寫杜甫的情感態(tài)度
唐五代筆記對于杜甫的情感態(tài)度較為復雜,崇拜、同情、平淡都有所體現(xiàn)。首先是對杜甫的崇拜、敬重之情?!对葡缮洝肪砥?“ 斧欲斫斷詩手 ” 中阮兵曹的一席話 “ 天下詩名又在杜家矣 ” 便暗含著時人對于杜甫詩名的肯定,帶有夸贊的意味。張籍焚燒、食用杜詩的奇事更凸顯出唐五代人對杜甫詩人身份的認同以及對其詩歌藝術(shù)的推崇。 “ 文星典吏 ” 的故事雖為虛構(gòu),但將杜甫設定為文星下凡,故事里的峨冠童子甚至還以為杜甫 “ 為唐世文章海 ” ,折射出晚唐時期人們對杜甫文才的認可與推許。
2.宋代筆記書寫杜甫的情感態(tài)度
宋人閱讀晚唐、五代相關(guān)文獻時,會將書中涉及杜甫的逸事轉(zhuǎn)錄到自己的筆記中,如孔平仲《續(xù)世說》卷五 “ 杜甫與嚴武世舊 ” 直接抄錄《舊唐書》,而《舊唐書》所撰可能也來源于李肇《唐國史補》、范攄《云溪友議》、王定?!短妻浴返忍莆宕P記的相關(guān)載述。又如王讜《唐語林》卷二 “ 又聞杜工部詩如爽鶻摩霄 ” ,該條目原文轉(zhuǎn)錄唐代韋絢所撰《劉賓客嘉話錄》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同書卷四 “ 豪爽 ” 也直接摘引了范攄《云溪友議》卷上 “ 嚴黃門 ” 的全文??梢姡稳舜_實摘錄、承襲了前代文獻中的杜甫形象書寫,但從文本來看,宋人在具體處理時會有細微的改寫。試以 “ 嚴武殺杜甫 ” 的文本衍變?yōu)槔龑Υ诉M行分析。 “ 嚴武殺杜甫 ” 或 “ 嚴武與杜甫交惡 ” 的相關(guān)故事最早源于李肇《唐國史補》一段較短的記載,隨后則為范攄《云溪友議》擴寫成較長的故事,并在五代王定?!短妻浴分杏兴堇[,甚至被官修史書《舊唐書》《新唐書》加以采述,以下是這幾部筆記對杜甫形象的描寫、刻繪:
通過比照,可以發(fā)現(xiàn)眾多筆記書寫的是同一件事,但在故事演繹和細節(jié)處理上存在一定差異。兩則唐代筆記中的杜甫或是 “ 袒跣 ” 登床,或是 “ 乘醉 ” 大放厥詞,都是較為 “ 狂妄出格 ” 的行為舉止,某種程度上作者都在有意凸顯杜甫狂傲不羈、率性妄為的人格特征。而在五代時期的《唐摭言》一書里,雖然杜甫也有 “ 厲聲 ” “ 登床 ” 這般豪恣蠻橫的動作描寫,但作者隨后為他虛構(gòu)了一句 “ 仆乃杜審言兒 ” 的對答,使得杜甫的狂者氣焰急速減弱,并且由原先嚴武欲殺杜甫的結(jié)局,改為了兩人和解的結(jié)局。敘事文本衍變的同時,杜甫任誕狂妄的個性特征也隨之被稀釋、消解。到了宋代,這種細節(jié)上的改動更為明顯,雖然保留了原先故事中杜甫 “ 登床 ” “ 瞪視 ” “ 謾罵 ” 的細節(jié)元素,但弱化了嚴武的情感態(tài)度,讓他由憤怒轉(zhuǎn)變成 “ 不以為忤 ” 。并在此后補述杜甫居住浣花草堂時逍遙自在、放浪形骸的生活,進一步凸顯杜甫的灑脫與率性,從而將原先故事中杜甫消極負面的 “ 狂妄 ” 轉(zhuǎn)換為積極正面的 “ 放曠 ” 。這類變動較為細微,但對文本呈現(xiàn)的杜甫形象有所影響,甚至也可能會影響讀者的閱讀體驗及其情感認知。
杜甫形象在唐宋筆記中的演繹史實際上是杜甫的文壇接受史。宋代以前,筆記中的杜甫形象多以普通人、落魄者的面目出現(xiàn),唐人并不介意在筆記中刻畫杜甫貧窮的窘態(tài)和他狂妄的個性。而宋人在道德審視與審美認知的雙重維度下對杜甫形象進行了經(jīng)典化形塑,他們確立了杜甫忠君愛國的形象典型,并高度認可杜詩的道義價值與藝術(shù)成就。杜甫已從唐五代筆記中才高命蹇的落魄文人逐漸成為道德典范與冠冕詩人兼具的文化偶像,反映出杜甫日趨升高的文化地位,體現(xiàn)了時人對杜甫其人其詩的高度認同。這種衍變與社會思想文化體系的變動、筆記撰述者思想觀念的轉(zhuǎn)換以及杜詩在不同時期的接受不無關(guān)聯(lián)。當然,杜甫形象的更迭也是唐宋社會變遷的一個生動縮影,折射出不同時代的政治生態(tài)、思想觀念與審美取向。前人多關(guān)注唐宋時期的詩論、詩話著作,以詩歌文本來還原杜甫及杜詩典范化的歷程,而從筆記文獻中的杜甫形象入手是以另一種視角來審視杜甫在文壇的接受情況,有助于明確杜甫形象與時代文化、文學話語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辨明形象建構(gòu)背后的意識導向,更充分地解讀杜甫形象。
注釋:
①一般來說,筆記有隨筆記錄之意,后人便將此類隨筆、雜記以 “ 筆記 ” 來命名,它作為書名最早見于北宋宋祁所撰的《筆記》(又稱《宋景文筆記》)。但目前學界關(guān)于 “ 筆記 ” 的定義及特征尚無定論,存有爭議。本文所引筆記多來源于《全宋筆記》,故援引其編纂說明中對于 “ 筆記 ” 的界說作為本文倚持的筆記觀,如其所言: “ 筆記乃隨筆記事而非刻意著作之文。筆記敘事雖或有所側(cè)重,然其內(nèi)部并無嚴密體系,各條筆記事互不相關(guān),表現(xiàn)了其信筆劄錄,敘事紛雜的特性。 ”
②(唐)孟啓:《本事詩》高逸第三,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下冊,第1247頁。陳尚君先生《〈本事詩〉作者孟啓家世生平考》一文依據(jù)出土文獻,確定以 “ 啓 ” 字為正。本文依陳先生觀點。
③(宋)王明清:《玉照新志》卷三,朱易安主編:《全宋筆記》(第六編),大象出版社2013年版,第2冊,第180頁。
④這兩則筆記所載也略有不同,《樹萱錄》中言: “ 又不愈,則誦‘虬須似太宗,色映塞外春’。 ” 而《劉賓客嘉話錄》則言: “ 如不瘥,即云:‘觀者徒驚帖壁飛,畫師不是無心學?!撮g,更有:‘太宗拳毛騧,郭家?guī)熥踊?。?”
⑤(唐)韋絢:《劉賓客嘉話錄》補遺,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上冊,第818頁。
⑦嚴武父親,本名嚴凌,字挺之,但范攄《云溪友議》卻誤稱嚴定之。